徐軍
(中共中央黨校,北京100091)
辯證法崇拜:關(guān)于黑格爾辯證法“神秘化”的一種新闡釋
徐軍
(中共中央黨校,北京100091)
準確把握馬克思辯證法與黑格爾辯證法的區(qū)別是理解馬克思辯證法的鑰匙,而準確把握二者的區(qū)別在于準確理解馬克思所說的“神秘化”的真實意謂。對“神秘化”的傳統(tǒng)理解是“倒立”,其文本依據(jù)是馬克思那段著名的“顛倒之喻”。近年來,這個比喻已經(jīng)遭受到嚴重的質(zhì)疑,受到這些質(zhì)疑的啟發(fā),我們試圖解答這樣的一個問題:辯證法在黑格爾手中究竟是怎樣被神秘化了的?
辯證法;神秘化;顛倒之喻;黑格爾;辯證法崇拜
理解馬克思的方法,特別是他的辯證法,是我們馬克思主義哲學史上的一大難題。首先,馬克思并沒有關(guān)于辯證法的專門著述,我們只能通過散落在馬克思鴻篇巨制中的一些論述去推測馬克思對辯證法的真實看法。其次,我們今天對馬克思辯證法的理解主要是源于恩格斯對馬克思的引述,以及恩格斯本人對辯證法的理解。且不說恩格斯對馬克思辯證法的理解的合理性已經(jīng)有人提出了質(zhì)疑,嚴格地講,理解馬克思的辯證法還是應該回到馬克思本人的文本中去。
歸結(jié)起來,馬克思關(guān)于辯證法的那些零星的論述主要是從說明自己的辯證法與黑格爾辯證法的區(qū)別入手的,所以,把握二者的區(qū)別就成了理解馬克思辯證法的鑰匙。而在二者的區(qū)別中,馬克思通常用“神秘化”、“神秘形式”或者“神秘方面”等詞來指稱黑格爾的辯證法,于是,如何理解“神秘化”的問題就成了關(guān)鍵。本文將首先概述我們馬克思主義傳統(tǒng)中對“神秘化”的理解及其文本依據(jù);然后補充馬克思在辯證法問題上的一些其他論述,這些論述至今并未受到足夠重視;通過它們,本文試圖揭示馬克思所說的“神秘化”的真實意謂,以此為理解馬克思的辯證法提供一個新的視角。
“辯證法在黑格爾手里神秘化了,但這決不妨礙他第一個全面地有意識地敘述了辯證法的一般運動形式。在他那里,辯證法是倒立著的。必須把它倒過來,以便發(fā)現(xiàn)神秘外殼中的合理內(nèi)核。”(馬克思,《資本論》第一卷第二版跋)[1](P112)這段引文便是我們馬克思主義傳統(tǒng)上理解馬克思辯證法的文本依據(jù),這段話在馬克思主義哲學史上有一個別名:“顛倒之喻”,恩格斯在《自然辯證法》中完整地引述了這段文字[2](P289)。在引述這段文字之前,恩格斯主要討論了辯證法在歷史上存在的兩種形態(tài),第一種是希臘哲學,第二種是從康德到黑格爾的德國古典哲學。首先是在希臘人那里,由于他們還沒有進步到對自然界進行解剖、分析,所以,自然界還被當作一個整體而從總的方面來觀察,這是辯證法的一種天然的純樸的形態(tài)。然后在德國古典哲學那里,在談康德的時候,相比之下,恩格斯更看重他在自然科學上的貢獻,由此認為,“要從康德那里學習辯證法,這是一個費力氣的和不值得做的工作”[2](P288)。進而在談到黑格爾時,稱黑格爾的著作中的那個廣博的辯證法綱要,“是從完全錯誤的出發(fā)點發(fā)展起來的”。這個“出發(fā)點”實際上就是我們今天都熟悉的黑格爾的唯心主義出發(fā)點。恩格斯在總結(jié)黑格爾的辯證法時寫道:“在黑格爾的辯證法中,正如在他的體系的其他一切部門中一樣,一切真實的聯(lián)系都是顛倒的?!弊詈?,恩格斯通過引述馬克思的“顛倒之喻”,給出了至今仍然占據(jù)主導地位的觀點:黑格爾的辯證法是顛倒了的唯心主義的辯證法。馬克思所做的工作是把它顛倒過來,給了它以合理的形態(tài),即唯物辯證法。這個看法成了后來馬克思主義傳統(tǒng)中的標準,影響了一代又一代的馬克思主義者。
但是,恩格斯關(guān)于“黑格爾的辯證法是顛倒了的唯心主義的辯證法”的說法在列寧身上似乎影響不是很大。盡管列寧在談及“馬克思主義的三個來源”時使用了“唯物辯證法”的提法,但并不是把它作為與“唯心辯證法”相對應來提的,而是把它與“形而上的唯物論”相對應。另外,列寧在《談談辯證法問題》中論述唯心主義的認識論根源的時候,并不是針對黑格爾的。他說:“直線性和片面性,死板和僵化,主觀主義和主管盲目性就是唯心主義的認識論根源?!盵3]列寧在這里列舉出的幾條,嚴格地講,都不能算作是黑格爾的缺點。再者,列寧就曾經(jīng)說過,大意是:由于懂得辯證法,黑格爾這個歷史上最大的唯心主義者比大多數(shù)的唯物主義者更唯物主義。從這幾個方面來看,列寧似乎與恩格斯的看法并不完全相同。奇怪的是,蘇聯(lián)哲學教科書中卻沿用了恩格斯的說法,把馬克思主義分為歷史唯物主義和辯證唯物主義,并認為馬克思的辯證唯物主義是對黑格爾唯心的辯證法的顛倒。這個看法一直影響到毛澤東。
毛澤東關(guān)于辯證法的思想主要體現(xiàn)在《矛盾論》中,在這本書里,毛澤東對辯證法做了一些主要的補充:論述了主要矛盾和次要矛盾,矛盾的主要方面和次要方面等等,對實際地運用辯證法的一般規(guī)律做了更為細致的表述。但是,從毛澤東對辯證法整體的觀點來看,仍然是蘇聯(lián)教科書和恩格斯的傳統(tǒng)。比如他寫道:“生活在十八世紀末和十九世紀初期的德國著名哲學家黑格爾,對于辯證法曾經(jīng)給了很重要的貢獻,但是它的辯證法卻是唯心的辯證法?!盵4]
通過以上論述,我們可以看到,馬克思主義傳統(tǒng)的理解模式認為:馬克思所謂的黑格爾辯證法的“神秘化”就是指“辯證法在黑格爾那里,是倒立著的。”進而認為:黑格爾的辯證法是唯心主義的,必須把它顛倒過來,變成唯物主義的。
我們上面提到了,由恩格斯開創(chuàng)的對馬克思和黑格爾辯證法之間的區(qū)別的傳統(tǒng)理解模式,它的文本依據(jù)是上面摘錄的著名的“顛倒之喻”。由于馬克思在指出黑格爾辯證法的“神秘化”后,緊接著就談到了它是“倒立著的”,任何人都會很自然地認為,“倒立著的”就是“神秘化了”的。但是,究竟是不是這樣呢?
阿爾都塞是第一個對“顛倒之喻”提出質(zhì)疑的人。在《保衛(wèi)馬克思》一書中,他指出:“‘倒過來’一詞只有象征意義,甚至只是一種比喻,而不能最后解答問題?!盵5](P67-68)按照阿爾都塞的意思,比喻并不能等同于嚴謹?shù)睦碚撜撟C。馬克思的那篇“《資本論》第二版跋”是匆匆寫就的,在這里馬克思并沒有把自己的想法充分的表達出來,所以才采用了這種方式。在本書的另外一個地方,阿爾都塞把黑格爾和馬克思辯證法的區(qū)別轉(zhuǎn)換成兩個問題:一是“馬克思承認黑格爾具有的‘合理性’究竟是什么?”二是“把馬克思的辯證法與黑格爾的辯證法嚴格區(qū)分開來的那個特殊性究竟是什么?”[5](P136)通過這一轉(zhuǎn)換,恩格斯所采用的比喻的言說方式就需要以嚴謹?shù)睦碚撜撟C來替代了。
做了上述兩項工作之后,阿爾都塞展開了一系列的論述。除了“顛倒之喻”外,阿爾都塞還指出了馬克思關(guān)于“神秘外殼”與“合理內(nèi)核”的比喻,認為:“神秘外殼無非是辯證法本身的神秘形式而已,換句話說,它不是辯證法的一種相對外在的成分,而是與黑格爾辯證法同質(zhì)的一種內(nèi)在成分?!薄皠?nèi)ネ鈿ひ簿褪歉脑炱鋬?nèi)核的行動”[5](P70-71)。就是說,馬克思所做的并不僅僅是剝?nèi)チ撕诟駹栟q證法的外殼,而原封不動的借用了其合理內(nèi)核,相反,在剝除外殼的過程中,同時對黑格爾辯證法的內(nèi)核進行了合理性改造。阿爾都塞所有這一切論述都是為他所主張的“多元”決定論服務的,即:論證唯物辯證法并不是物質(zhì)的“一元”決定論,唯物史觀也不是經(jīng)濟決定論這樣的“一元”史觀,進而他強調(diào)“理論”和“理論實踐”在社會歷史中的作用,這也為他后來在《意識形態(tài)與意識形態(tài)國家機器》中論述意識形態(tài)的社會功能打下了鋪墊。然而,阿爾都塞并沒有能夠說明的是:在馬克思的意義上,“神秘化”意謂的究竟是什么。
我國著名學者俞吾金先生在他著作《問題域的轉(zhuǎn)換》中也論及了這一問題,它接過阿爾都塞的話語,呼吁“比喻的退場”,即提醒我們,在理解馬克思哲學與黑格爾哲學的關(guān)系時,不要死盯著那些比喻性質(zhì)的說法。俞吾金先生主張:馬克思與黑格爾的不同,更多的在于二者的問題域已經(jīng)發(fā)生了轉(zhuǎn)換。由于俞吾金先生所論述的問題涉及馬克思和黑格爾的整個哲學,而不僅僅是辯證法。
這里要說的是,對于由恩格斯開創(chuàng)的對馬克思和黑格爾辯證法之間的區(qū)別的傳統(tǒng)理解模式,國內(nèi)外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不同的聲音。但是,這些質(zhì)疑都是論者在為自己的理論目的做鋪墊的時候提出的。對于黑格爾究竟是怎樣把辯證法神秘化了,即馬克思所謂的“神秘化”的真實意謂為何,這些質(zhì)疑盡管做了一定的嘗試,但卻并沒有作出具體的回答。
要弄清楚馬克思所謂的“神秘化”的真實意謂,我們不能停留在“顛倒之喻”上,必須在馬克思的文本中找到其他的依據(jù)。其實這樣的依據(jù)并不難找,就在“《資本論》第二版跋”中,我們找到了不同的表述??梢钥闯觯R克思在這里確實有些犯難,他是在《資本論》中的方法由于被曲解而遭到大量非難的情況下,著手寫這篇“跋”的。一方面他感覺到澄清他的方法與黑格爾辯證法的區(qū)別至關(guān)重要,另一方面他又感覺到,對那些——只憑“敘述方法”的外觀卻不通過深入研讀洞察其“研究方法”,而對《資本論》的方法做出判斷的——人,說明這種區(qū)別是非常困難的。所以,在這篇“跋”里,他使用了好幾種不同的方式來作出說明,我們甚至可以看到,他不惜摘引了他的一位評論者(考夫曼)的一大段評論。
馬克思在摘引考夫曼的評論后,接連用了三個“神秘”來指稱黑格爾的辯證法,它們是:“……黑格爾辯證法的神秘方面”,“辯證法在黑格爾手中神秘化了……”,“辯證法,在其神秘形式上……”。[1](P111-112)黑格爾的辯證法為什么竟如此神秘呢?神秘,原本與某種“崇拜”有關(guān)。在原始社會中存在著“圖騰崇拜”的普遍現(xiàn)象,正是我們的祖先賦予了某種“圖騰”以一種神秘的力量。馬克思在《資本論》中經(jīng)常使用的“商品拜物教”、“貨幣拜物教”以及“資本拜物教”等等,也是對以往的“圖騰崇拜”的一種化用。按照馬克思這樣的思路,我構(gòu)造了一個新詞:“辯證法崇拜”。辯證法崇拜指的是一種對辯證法的篤信態(tài)度。在這種態(tài)度下,人們把辯證法當做萬能公式,認為只要掌握了辯證法的一般原理,再把搜集的材料和掌握的事實填充到一般原理中,就能達到正確的認識,并能對事態(tài)的發(fā)展做出合理的預測。由此出發(fā),筆者主張用辯證法崇拜來解釋馬克思所指稱的黑格爾辯證法的“神秘化”,理由如下:
在黑格爾那里,辯證法的“神秘化”并不是恩格斯所認為的它是唯心的。仔細讀黑格爾的著作,我們發(fā)現(xiàn),黑格爾其實是非常注重研究事實的。這樣的說法今天看起來似乎非??尚?,然而它是符合實際情況的。黑格爾是西方現(xiàn)代哲學史上力圖使哲學成為科學的眾多思想家中的佼佼者(康德由于他的著名提問方式顯得更為明顯)。他在《精神現(xiàn)象學》中說過,“哲學終結(jié)的地方,就是真正知識開始的地方?!边@里的“知識”指的是黑格爾意義上的科學。在這本書的另外一個地方,黑格爾批評了以往哲學的一些做法后寫道:“象這樣的行動,不是在掌握事情,而永遠是脫離事情;像這樣的知識,不是停留在事情里并忘身與事情里,而永遠是在把握另外的事情,并且不是寄身與事情、獻身于事情,而毋寧是停留于事情?!盵6]像這樣的一個嚴謹?shù)乃枷爰遥粋€如此注重研究事實,從而力圖形成科學的知識的思想家,很難想象他會成為一個不顧事實的,以“絕對精神”作為世界的本體的唯心主義者。然而事實上,他確實最終成為了這樣一個唯心主義者。為什么呢?
正是因為辯證法。正如馬克思所說的,黑格爾“第一個全面地有意識地敘述了辯證法的一般運動形式”,這是他在哲學史的一大貢獻。一個人最難超越的是他自己,黑格爾正是敗倒在自己的“辯證法”手里了。自從黑格爾把康德認為是“幻相的邏輯”而加以拋棄的辯證法轉(zhuǎn)換成合理的形式以后,他便開始游刃有余的運用它,并把它推廣到知識的一切領(lǐng)域,繼而建立起了那座至今仍然讓人嘆為觀止的宏偉大廈。可以說,黑格爾對辯證法幾乎形成了一種崇拜。這種崇拜已經(jīng)讓他忘乎所以,忘記了他當初對研究事實的重視,忘記了他自己作出的“真理是一個過程”的著名論斷,從而讓一切都圍繞在他的辯證法,即他的邏輯學體系周圍。這樣,哲學在他那里就達到了“絕對知識”;這樣,他就直接地宣稱擁有了真理;這樣,他就踏踏實實地從良好的初衷走向了它的反面,成了我們所熟知的最大的唯心主義者。
所以,在筆者看來,馬克思所說的“辯證法在黑格爾手中被神秘化了”指的并不是黑格爾辯證法的唯心主義基礎(chǔ),也不是所謂的“倒立”,“倒立”只是一個比喻的說法,而是黑格爾的辯證法崇拜。只有了解到黑格爾對辯證法的這種“崇拜”,才能解釋和說明為什么辯證法在黑格爾手中神秘化了。
恩格斯所開創(chuàng)的傳統(tǒng)解釋模式,嚴格地講,并非不對,只是不夠全面。因為唯心主義確實也能把辯證法導向神秘主義。然而,辯證法,——不管是唯心的,還是唯物的——它的一般規(guī)律幾乎是一樣的,它表現(xiàn)出來的外觀也幾乎是一樣的。指證黑格爾辯證法是唯心主義的,馬克思辯證法是唯物主義的,并不能很好的說明二者的區(qū)別。
而二者的區(qū)別更多地在于馬克思和黑格爾對于辯證法的不同態(tài)度和不同理解。我們說,黑格爾是以一種崇拜之情來對待辯證法的,這既是對辯證法的崇拜,又是對自己的崇拜。這種崇拜以至于使他相信,自他以后,一切事物都可以在他的辯證法中得到合理的解釋,找到合適的位置了,他完成了哲學上最大的“圓圈”。而馬克思不同,在馬克思那里,“辯證法不崇拜任何東西,按其本質(zhì)來說,它是批判的和革命的?!盵1](112)
所以,本文認為:馬克思用“神秘化”來指證黑格爾辯證法特征,這里的“神秘化”的真實意謂是黑格爾的辯證法崇拜。有了這樣的結(jié)論,我們就可以在比較黑格爾辯證法和馬克思辯證法的過程中真正地去理解馬克思辯證法的本義,以及馬克思究竟在什么意義上實現(xiàn)了對黑格爾的超越,從而避免將馬克思的辯證法神秘化了。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把馬克思的辯證法神秘化的例子在馬克思主義哲學發(fā)展史上并非沒有。
[1]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二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2]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四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289.
[3]中央黨校教務部.馬列著作選編[M].北京:中央黨校出版社,2002.466.
[4]毛澤東選集:第一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66.278.
[5][法]阿爾都塞.保衛(wèi)馬克思[M].北京:商務印書館,1984.
[6][德]黑格爾.精神現(xiàn)象學[M].北京:商務印書館,1979.3.
[責任編輯:李睿]
Worship of dialectics-a new exposition of"mystification"of Hegel dialectics
XU Jun (Party School of Central Committee of CPC,Beijing 100091)
As the key to interpret Marx dialectics how to grasp correctly differences between dialectics of Marx and that of Hegel lies in undersdanding correctly the true meaning of"mystification"as Marx put it.The traditional interpretation of"mystification"as" handstand"based on the text of the noted"analogy of reversal"by Marx has been in doubt to a great extent in recent years.Enlightened from such questions we attempt to uncover the answer to how dialectics was mystified by Hegel.
dialectics,mystification,analogy of reversal,Hegel,worship of dialectics
book=8,ebook=10
B024
A
1672-4445(2010)04-0018-04
2010-01-25
徐軍(1983-),四川宜賓人,中共中央黨校碩士,主要從事辯證法、意識形態(tài)與歷史唯物主義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