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性的追求與掙扎

關鍵詞：蘇青散文；忠實自我；深刻的意蘊；行勝于言

摘要：蘇青走紅于20世紀40年代的上海淪陷區(qū)文壇，寫小說使她成名，但數量眾多、不太為人關注的散文則更能表現蘇青的思想。蘇青散文極具條理，論說過程中不乏邏輯嚴謹處，她認真地探究日常生活的內里。向著深刻努力，向著改善現實生存狀態(tài)努力，其散文取材和內容都具有忠實于日常生活的特點。小說的虛構和散文的忠實自我組合成一個完整的文人蘇青，她也因而成為中國現代文學史上不能忽略的存在。

中圖分類號：1109.5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9-4474(2010)02-0046-04

蘇青走紅于20世紀40年代的上海灘。在那個流血、離亂的年代里，那時那地的特殊背景造就了她這種處于社會夾縫中的作家，她不高喊抗日愛國，但說她諂媚敵偽又言之過重。蘇青以小說《結婚十年》成名，揭開了家庭生活中大多不愿為外人所道的灰暗面，讓本該瑣碎而糊涂的生活細節(jié)明白地呈現了出來。蘇青的散文創(chuàng)作從1931年持續(xù)到1950年，散文數量有一百多篇，明顯多于小說。散文結集并出版了四冊，即《浣錦集》(1944)、《濤》(1945)、《飲食男女》(1945)和《逝水集》(1945)。解放后的1950年僅一年蘇青就先后撰寫了32篇散文，發(fā)表于香港的《上海日報》。

總觀蘇青一生的創(chuàng)作，她的散文在她的寫作生涯中占有不可忽視的位置。譚正璧拿她與張愛玲比較時說：“蘇青是個散文作家，寫作小說在她似乎不過是偶然的興會。但是在重視意識過于技巧的批評家的筆下，蘇青卻高過于張愛玲?！彼纳⑽亩鄬懠彝ァ⒒閼?、女性，也有不少源于社會報道的新聞事件；她在婚姻、婦女及兒童等社會問題方面都有自己的見解，很多建議也有積極意義。蘇青重視意識勝于技巧，她憑著天生的聰明吐出別的女性不敢吐露的驚人豪語，顯示其獨特的女性思想和個性；蘇青是善于辯論的，她在雜志上與趙敏求探討科學育兒、與谿谷探討女子交友等問題；蘇青是向著深刻的說理努力的，胡蘭成評價“盡管她在《道德論》中說：‘我是一個徹頭徹尾的俗人，素不愛聽深奧玄妙的理論’，但她對自己寫的理論并不淺顯的《道德論》與《犧牲論》卻十分看重”。她本人也對散文集《浣錦集》表示了特別的偏好，散文似乎也更符合她的性格和其寫作意識鮮明的特點。

一、理性鋒芒初現

蘇青生于1914年，十七歲就開始散文寫作，1931～1933年就讀于鄞縣縣立四中時就在《四中季刊》上陸續(xù)發(fā)表了《享樂主義》、《破除迷信》和《異端思想》三篇散文，文章呈現出很強的條理性和邏輯性。這三篇文章基本都以工整的大標題一、二、三和小標題甲、乙、丙或A、B、C形式作文，結構嚴謹，是非常典型的論說文，行文風格像一位感世憂民的社會評論家風格。

蘇青中學時代的三篇文章與其后來比較看重的《道德論》、《犧牲論》寫作風格都非常類似，只是思想內容上更為老練成熟?！断順分髁x》寫于1931年11月，蘇青從近數年的內憂外患現狀論起，觀察到在國家多事之秋，總有一大批知識階層實行他們的享樂主義，于是“細究享樂主義發(fā)生之原因，考證享樂主義的內容，及推測實行佚樂的結果，加上幾句批評，遂草成此篇”，可見蘇青的寫作目的非常明確。文章從享樂主義的社會、心理、歷史三方面分析其背景；以楊朱為例，總結出享樂主義的內容從人生觀到人生術都有顯著特點而且是無顧忌的，文中援引《列子·楊朱篇》的語段有理有據；她推測享樂主義會給人帶來精神的苦痛、物質的影響，然后辨明危害；最后對這種思想予以批評，抓住其意識之矛盾、見解之謬誤兩點進行反駁，“考其發(fā)生享樂主義之原因，論者多歸罪于政治，我以為并不盡然；享樂主義者必以為‘舉世皆濁惟我獨清’故憤而出此倒行逆施之舉，殊不知舉世皆濁我茍能獨行其清，則或可挽救于萬一，茍人濁我亦憤而行濁，則社會更無澄清之日?……茍人民使國家組織無執(zhí)政者腐敗之余地，執(zhí)政者又安得有腐敗之思想?人皆知人之過而不明己之過，故有濫用強權壓迫異己者。故有諉過他人自暴自棄者：人茍能見解至此，則享樂主義本無從發(fā)生……”。這一段文字出自一個18歲的女中學生之手，內容不算高深，但從其環(huán)環(huán)相扣的反問句可見其辯駁的氣勢和思想成熟的端倪。由此想來，她中學時代被人稱為“天才的文藝女神”，其名不虛。蘇青在1931年“九·一八”事變爆發(fā)時，積極參加抗日學生活動，高潮過后，又埋頭學業(yè)，閱讀了大量英文名著，所以文章議論過程融會古今，“波希戰(zhàn)爭”、商鞅變法、蘇格拉底、孔子等等皆在筆端，思路之開闊，與后來評論家所說只拘囿于婚戀小圈子的蘇青幾乎不能等同于一人。

蘇青的《破除迷信》一文條理清晰地闡述了破除迷信的意義，并提出了解決方法。在談迷信的表現一節(jié)中，舉例說小孩子拿起鍋蓋，但必須等別人教才知道下一步是放下鍋蓋來，以此說明一個人解決問題的能力的高低。文章說理淺顯易懂，又不乏機智。最后在談破除迷信的方法時，提出了普及教育和注意宣傳兩項措施，這通常是人很容易想到的，但她還提出了第三種措施——提倡“革命文學”，并依此特別歸納出科學、雄壯、公理、自由平等四種精神。這四種精神與當時社會大力提倡的思潮完全契合，可被視為是為革命文學搖旗吶喊。蘇青中學時代思想就進步如此，因此后來她投入單調的家庭生活就覺得自己的天空只有豆腐塊一樣大，從而倍感壓抑。蘇青在《異端思想》中也循著提出問題、分析問題、解決問題的思路寫作，對異端思想的創(chuàng)造作用給予了積極的肯定。這三篇早期散文基本上奠定了后來蘇青論說類文章的結構特點，說歷史依古今中外的順序，說理則從外到內，從表現分析實質，然后列危害、提建議，邏輯清楚地反映了她在認識某一事物時清晰、理性的思路。

二、瑣屑中的深刻

蘇青的散文取材和內容都具有忠實于日常生活的特點，除了那些被生計所迫而做的應急文章外，蘇青其他的文章都是一直向著深刻努力的。她忠實于日常生活體現為經歷什么就寫什么，生育不順時寫《生男與育女》；表現同學母子情，就寫《小天使》；搬了一處家，就寫《搬家》；做了家庭教師就寫《家庭教師面面觀》；婚姻坎坷時大談男人、女人、婚戀；即使是沒經歷過的，看見報紙上登載的社會新聞也忍不住要發(fā)表見解，如《挑斷腳筋之類》和《為殺夫者辯》；其他如送禮、閑談、飲食等等都在其寫作范圍之內。

王安憶在《尋找蘇青》中評價：“說蘇青目光短淺不錯，她到底還是誠懇的，忠實于一個井底之蛙的見識”；“也別小看了它，它不過是從小處著眼，卻能做出大事業(yè)的”?！熬字堋钡脑u價應該適用于蘇青創(chuàng)作的某些階段，因為結婚前的蘇青是受過新式思想激勵的，也參加過學生運動，寫過追求自由、平等的文章。解放后的蘇青在創(chuàng)作話劇時，對歷史人物、重大題材的駕馭也是有成績的(1952年，蘇青創(chuàng)作劇本《江山遺恨》，1954年創(chuàng)作的劇本《屈原》在華東地區(qū)戲曲觀摩演出大會上獲多項獎)。她勤于思勤于作，對周圍一切尋?；虿粚こ５氖露急３种舾泻蜔崆?，她的生活軌跡在哪里就寫到哪里。她承認自己不深刻，因為她寫作的大多數文字與人間大道理和深奧的哲學聯(lián)系不上，但她卻從沒有停止過追求深刻。她愛看《風雨談》，散文寫作也有很多受林語堂、周作人影響的痕跡；也思考有關女性出路的問題，討論魯迅關于娜拉出走之后怎么辦的問題。她的作品雖沒有梁實秋有閑文化階層的優(yōu)裕、智慧和幽默，沒有林語堂生活類小品散文的大度、俏皮和靈動，更不同于周作人散文士大夫情調的苦澀和優(yōu)游，即便與她同期的張愛玲散文相比，蘇青散文也多了“紅塵”意味，缺少某種文化氣息，但是她在努力。在《道德論》一文中，她舉例說明窮人不覺醒，盲目受富人的利用，就像牛羊不知思索受牧童驅使一樣。于是很自然地引用了孟子的話：“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牧民者常采用此類方法對付人民。“但不幸人們畢竟還曉得利用腦子，求知之心甚切，久之連牧者也覺得不使知是不可能的了，乃將先賢的話稍微變通一些，改成‘民可使知其然，不可使知其所以然＇”，這幾句話道出了封建統(tǒng)治者愚弄人民的統(tǒng)治實質，思想也是較深刻的。

女性無論什么時候都生活在社會的最底層，她們憑感性生活著，瑣碎、無趣、不深刻甚至招人厭倦的生活正是女人們每一天都要面對的。在那個政治氛圍緊張的時代里，能在民族危機、政治風云里去建立大愛大恨、像娜拉一樣出走、像丁玲一樣無畏地去追求光明的女性畢竟是少數，更多的是如蘇青般生活著。蘇青能代表這類一貫默不作聲的并不偉大的女人做“井底”之訴說，盡管被當作世俗聲音的一種。因為蘇青整體創(chuàng)作的日?；嵭继喽蜎]了許多深刻的句段，值得玩味之處也失去了光彩，這是蘇青創(chuàng)作中得不償失的地方。

三、煩難中的掙扎

蘇青對生活的態(tài)度是認真的，不是玩世不恭或棄世的。人生就是一個不斷解決矛盾的過程，我們除了基本的生存需要，還存在很多高層次的需求，這些需求很可能就與現實產生很多的矛盾，諸多矛盾的出現與被解決的過程就是生活。俗話說清官難斷家務事，可是蘇青就是要分析這矛盾叢生的家務事，而且不厭其煩地用文字來分析。在《再論離婚》一文中，她寫夫妻鬧離婚打官司，女方不能住在夫家了，怎么辦?蘇青深入分析：有娘的回娘家。如果沒有娘家可歸的，就靠自己的經濟條件或者從事職業(yè)謀生；如果兩樣都沒有，那只好找親戚，夫家的親戚是萬萬找不得的，因為他們會勸女方回到夫家；那么就找朋友吧，無奈朋友自己也有難處，女朋友都幫不了，男朋友更不敢?guī)土?。連朋友這條路也走到盡頭了，可見女人離婚何其困難。蘇青對每一種情景都考慮得很周到。她分析女朋友幫不了忙的原因有三：第一也許居處狹??；第二也許經濟拮據；第三也許家庭情形復雜。文章從整體上講，每一層都有過渡句承上啟下，邏輯上都有先后順序，猶如一環(huán)扣一環(huán)的鏈條。她“曉得做人是沒意思的，就挑那些有意思的去做；曉得人是有限的，就在有限的范圍里周轉；曉得左右他人沒有可能，就左右自己吧!”她在沒意義中找意義，在活著中找尋活著的理由。

蘇青與張愛玲寫同題文章《談女人》，仍一如既往地用女性的眼光打量同性，總結出女性在精神、思想方面存在的缺陷，文章不乏令女性自省的深刻分析；而張愛玲的文章則有大段的引文，不仔細辨別幾乎不知道哪一處是自己寫的，哪一處是引用他人的，很有敷衍的嫌疑。張愛玲的本質是棄世的，蘇青卻是人世的，只是認真的活著，只想提高自己生存的理性程度。為此蘇青總結他人和自己的生活經驗，并不斷讀書，學習他人的思想以及寫作技法來彌補自己的不足。她想擁有足夠的理性去識別、爭取甚至創(chuàng)造對個人生存有利的資源，并對這些資源進行合理的利用，以期解決凡俗生活中的各種矛盾。但她越積極越認真碰壁則越多，而越碰壁就越要掙扎著言說，因此她在四處受敵之時就只能擺出獨立女性強勢的姿態(tài)，或以攻為守，拿出寧波人的脾氣應對一切。其實爭與斗的實質就是對人生過于認真的執(zhí)著態(tài)度，糊涂不是蘇青的性格，在蘇青的文章、生活里，糊涂實在是難尋的。

四、行勝于言的特例

蘇青散文的另一個顯著特色就是向著行動展開論述。張愛玲告訴人們：生活是一襲華美的袍，爬滿了蚤子。張愛玲對生活的認識是透徹的，但是她不會告訴人們怎樣穿著這一襲袍去過每日的生活。蘇青卻會，因為她把自己覺察到的每一點矛盾都認真地想過，她知道事實上每一個人每時每刻都要在這一襲袍下過生活。她選擇把那些識破騙局的人生經驗拿出來，讓人們看到生活的最實處，讓淹沒在生活里的人能少受一點嚙咬之苦。

蘇青的散文不僅僅停留于探究討論，她還總想把理論運用到實際生活中，比如《組織里弄托兒所》一文，從收入托兒所孩子的年齡、費用、教養(yǎng)問題到房子問題、托兒所的信用問題，蘇青都細細道來，就像是一個建立托兒所的方案，而且周密、可行性極高。她很愿意做這類事情。從《救救孩子》一文的論述中可以看出她看重每一個孩子生的權利及他們活著的意義，所以她建議患有遺傳病的人不能養(yǎng)孩子，經濟不寬裕的人千萬不要心急養(yǎng)孩子，建議女性先學養(yǎng)孩子而后嫁，不合法的人則不必養(yǎng)孩子。她的想法既顧及了孩子的身體生理健康，又顧及了已婚者的心理需求。她甚至建議節(jié)制生育，建議設立指導生育所，并列出三點好處來說明其必要性。生育問題與作為社會進步標志的婦女解放問題有著密切的聯(lián)系，因此蘇青的這些建議在五四時期就引起了世人的關注。20世紀40年代，因國內的政治形勢等諸多因素的影響，這種試圖通過改革生育觀從而促進人口近代化的思潮才逐漸走向衰微，而蘇青以自己的親身感受為基礎來寫作，其思想意識是與這種思潮不謀而合的，她的主張在時隔三四十年后又與中國現代社會的人口政策不謀而合。

雖然蘇青的建議未被采用，但是她重行動力的風格卻反映在作品中，如《戀愛結婚養(yǎng)孩子的職業(yè)化》、《真情善意與美容》、《做媳婦的經驗》等?，F實中的蘇青是個行動力非常強的人，她獨立辦報紙，解放后又加入婦女生產促進會，她不愿做只能寫文章而不能做事的文人，她更像一個以實際行動積極地投人生活的實干家。

蘇青散文取材于自我而放眼于周遭，她以個人的見識、性情觀照普通俗常的題材，表露出對平凡世界的感悟和體驗。創(chuàng)作時間的局促，為文謀生的緊迫，使蘇青散文同個體生活體驗緊密地結合在一起，形成了蘇青散文忠實自我的原生狀態(tài)。盡管蘇青的創(chuàng)作不是雍容的、恬靜的，因她無法以從容之心、閑適之態(tài)投入創(chuàng)作，而且文學的才情、浪漫的氣質同創(chuàng)作的世俗化聯(lián)系在一起通常是不太合拍的。但不管怎樣，我們在蘇青“婦女作家”、“大膽女作家”的命名之外，仍應看到一個認真的、務實的、努力的文人蘇青。

(責任編輯：楊 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