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胡 斌
阿爾弗雷德·施密特在他的《歷史和結構——論黑格爾馬克思主義和結構主義的歷史學說》一書中,討論了以黑格爾與馬克思為代表的歷史研究法,也就是辯證法,與現(xiàn)代結構主義的歷史研究法之間的相異之處。他認為絕不能把辯證法解釋為阿爾都塞意義上的結構主義,因為“巴黎人(阿爾都塞—引者注)將馬克思主義的學說視為同任何真實的歷史思想和人道主義相反的一種‘純粹的’理論?!雹佟镜隆堪柛ダ椎隆な┟芴?,《歷史和結構——論黑格爾馬克思主義和結構主義的歷史學說》,張偉譯,重慶出版社,1993年5月,第124頁。而黑格爾和馬克思的辯證法,其要點正在于觀念結構的分析與歷史事實的統(tǒng)一。在施密特看來,要駁斥阿爾都塞式的結論,最好的辦法就是通過探討馬克思的文本來說明辯證法與結構主義的根本差異。所以施密特的論述始于一個文本事實,他說:“我們從(既有結構主義的支持者,又有結構主義的反對者)這個無可爭辯的事實出發(fā),認為馬克思在《資本論》中結構分析的方法與歷史發(fā)生的方法同時并用?!雹凇镜隆堪柛ダ椎隆な┟芴?,《歷史和結構——論黑格爾馬克思主義和結構主義的歷史學說》,張偉譯,重慶出版社,1993年5月,第124頁。
然而,如果黑格爾和馬克思的歷史研究法——辯證法,是一種真理性的研究方法,我們?yōu)槭裁催€要對此做出解釋?并且阿爾都塞那種不適宜的解釋又是從何而來的呢?一個主要原因是辯證法本身對于當代的社會學歷史學研究而言是難于理解的,學者們對于辯證法能否作為研究社會歷史現(xiàn)實的有效方法表示懷疑。這個懷疑的起源,在于實證主義、經驗主義或以其他一些以相似名目自我標榜的社會學和歷史學方法的興起。這正如施密特所指出的:“當代社會科學高度精煉,趨向量化的研究方法,正日益把歷史思想的作用驅走?!雹邸镜隆堪柛ダ椎隆な┟芴?,《歷史和結構——論黑格爾馬克思主義和結構主義的歷史學說》,張偉譯,重慶出版社,1993年5月,第1頁。在當代的社會學與歷史學研究中,出現(xiàn)了兩個互為表里的概念“無結構的純歷史”與“無歷史的純結構”,這兩個概念與堅持將歷史與結構視為統(tǒng)一整體的辯證法自然是水火不容的。這些以實證主義或經驗主義為名的社會學家和歷史學家,不是不了解黑格爾和馬克思的歷史研究的關鍵在于辯證法,而且正是基于這一事實而對黑格爾和馬克思與他們相異質的歷史研究表示懷疑。至于阿爾都塞對馬克思的結構主義解釋,在這樣一個問題框架內,可以認為是對馬克思的一個辯解。然而,這個辯解由于屈從于實證主義或經驗主義關于“無結構的純歷史”以及“無歷史的純結構”這樣的概念而誤入歧途。因此,反駁結構主義者,對辯證法重新做出說明就不僅僅是馬克思主義內部一個文本學的爭論,更關鍵的是要回應實證主義或經驗主義的社會學歷史學所提出的問題,證明辯證法在社會歷史現(xiàn)實領域進行研究的正當性。正因為如此,像施密特這樣將其討論限于馬克思主義各派對文本的爭論之中,顯然不適于對社會學和歷史學提出的問題加以徹底解答,但是他對黑格爾和馬克思辯證法的說明,卻在事實上為這個問題的解決奠定了基礎。在此,筆者即希望在施密特已獲得的成果之上,對此問題做一種更深層的探討。
首先要回答的問題來自于被稱為結構主義者或經驗主義者的社會學家和歷史學家,他們把“無結構的純歷史”和“無歷史的純結構”這兩個概念發(fā)揮到了極致。經驗主義研究者傾向于把自己的方法解釋為一種“唯物主義”,認為自己的方法就是先積累大量與觀念結構無關的純粹事實,再從這些純粹的事實出發(fā),得出可以離開具體事實而獨立存在的觀念結構。據(jù)此,他們確信他們所談論的是真正的事實和來自這些事實的真實的理論。從這個前提出發(fā),他們認為,黑格爾和馬克思是從可疑的虛構出發(fā)的,導致了歷史和社會現(xiàn)實的神秘化;因為“馬克思主義的辯證法(黑格爾主義的辯證法也一樣)反對事實與觀念之間嚴格的二分法。它不是‘把歸納大量事例作為一個普遍原則’。確切地說,它使普遍的社會生產應該把握為具體普遍的東西理論化了?!雹佟镜隆堪柛ダ椎隆な┟芴亍?,歷史和結構——論黑格爾馬克思主義和結構主義的歷史學說》,張偉譯,重慶出版社,1993年,第39頁。
施密特對以上觀點提出了反駁。他指出:對于黑格爾和馬克思而言,根本就不存在這樣截然二分的事實與觀念結構,因此他們的辯證法也就與經驗主義的社會學家和歷史學家的主張正好相反。在黑格爾和馬克思看來,“科學知識具有一種‘敘述的’特征。它所指的‘具體的東西’,同用(分類的個別事實)這個術語的常識含意所指的東西恰恰相反,取而代之是關于一種概念化的‘多樣性的統(tǒng)一’②《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卷上,第38頁,轉引自《:歷史和結構——論黑格爾馬克思主義和結構主義的歷史學說》第40頁,注3。的綜合知識?!雹邸镜隆堪柛ダ椎隆な┟芴亍?,歷史和結構——論黑格爾馬克思主義和結構主義的歷史學說》,張偉譯,重慶出版社,1993年,第39頁。施密特在他的書中把馬克思的方法描述為一種“從抽象的東西上升到具體的東西”的方法。這一點,可以從馬克思對資產階級政治經濟學方法的研究上得到證明。
馬克思在他的《1844年的經濟學哲學手稿》中論證了資產階級政治經濟學的虛假性:因為它把作為人的本質的勞動等同于資本主義條件下的異化勞動,從而使得“勞動的現(xiàn)實化竟如此表現(xiàn)為非現(xiàn)實化,以致工人非現(xiàn)實到餓死的地步?!雹堋?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52頁。在這個表述中,馬克思不是用經驗主義與實證主義的方式來理解現(xiàn)實,而是從作為人類本質的勞動出發(fā)來批評異化勞動的現(xiàn)實。事實上,作為人類本質的勞動同樣是現(xiàn)實的,而異化勞動是本質勞動的歪曲表現(xiàn),所以異化勞動正是本質勞動的反向產物。據(jù)此,作為人類本質的勞動畸變?yōu)楫惢瘎趧硬粌H僅是一個概念上的誤解,而且是一個真實的、歷史性的異化過程。這樣,從本質勞動的現(xiàn)實出發(fā)去否認異化勞動的現(xiàn)實,就使得作為整體的現(xiàn)實一分為二。而經驗主義者正是從“純現(xiàn)實”出發(fā),把這種“現(xiàn)實的分裂”誤解為“從與具體無關的純粹抽象東西上升到與抽象無關的純粹具體東西”的方法;并認為,這種“分裂”是與歷史性的“現(xiàn)實”不相容的,因為研究歷史就是對歷史做出解釋,而一個恰當?shù)慕忉尞斎粦撌峭暾睾w了所有已知的現(xiàn)實,也就是說,這個解釋應當是以將現(xiàn)實理解為一個統(tǒng)一整體作為其出發(fā)點的。
馬克思后來在其《政治經濟學批判導言》中談到資產階級政治經濟學的方法時,曾歪打正著地反駁了經驗主義的“現(xiàn)實研究法”。他說:“第一條道路是經濟學(資產階級政治經濟學——筆者注)在它產生時期在歷史上走過的道路。例如,17世紀的經濟學家總是從生動的整體,從人口、民族、國家、若干國家等等開始,但是他們最后總是從分析中找出一些具有決定意義的抽象的一般關系,如分工、貨幣、價值等等。這些個別要素一旦多少確定下來和抽象出來,從勞動、分工、需要、交換價值等等這些簡單的東西上升到國家、國際交換和世界市場的各種經濟學體系就開始出現(xiàn)了?!雹佟恶R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41頁。馬克思認為,自己的歷史辯證法是另一種方法,而“后一種方法顯然是科學上正確的方法。”這是由于“具體之所以具體,因為它是許多規(guī)定的綜合,因而是多樣性的統(tǒng)一。因此它在思維中表現(xiàn)為綜合的過程,表現(xiàn)為結果,而不是表現(xiàn)為起點,雖然它是現(xiàn)實的起點,因而也是直觀和表象的起點?!雹凇恶R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42頁。在馬克思看來,要是沒有資產階級政治經濟學的那些抽象的概念和結構,我們從歷史中就只能找到一些互不相干的直觀和表象;而這些直觀和表象不是“具體的現(xiàn)實”,“具體之所以具體,因為它是許多規(guī)定的綜合,因而是多樣性的統(tǒng)一”。所以“具體的現(xiàn)實”,乃是研究者借助于政治經濟學的抽象概念和結構對直觀和表象加以展示和揭露的結果;只有這種“具體的現(xiàn)實”才是社會歷史現(xiàn)實研究的出發(fā)點,而非如經驗主義者視為“現(xiàn)實”的直觀和表象。那么,這個“具體的現(xiàn)實”如何證明自身不是經驗主義者所批評的那種由幻想的觀念虛構出來的現(xiàn)實呢?施密特指出,在馬克思的這種歷史研究法——辯證法這里,現(xiàn)實和觀念結構只是同一回事的兩種不同的表達,這兩者統(tǒng)一于具體的現(xiàn)實之中。在馬克思這個應用辯證法進行社會歷史現(xiàn)實研究的個案中,因為馬克思研究的是資本主義,而資產階級政治經濟學正是資本主義的自我表達,故而馬克思揭示的“具體的現(xiàn)實”就不能單純依靠資產階級政治經濟學提供的“現(xiàn)實材料”來獲得,而只能依靠政治經濟學的觀念結構與馬克思掌握的歷史材料的辯證統(tǒng)一來獲得。如果馬克思沒有通過這個步驟建立其研究的基礎,也就是資本主義的“具體的現(xiàn)實”,他對資本主義的研究也就根本無從談起。所以施密特說:“要是馬克思沒有首先在理論上把握資本的本質,他就不會在展開資本形成的一些歷史前提的內容方面取得成功。他甚至將不會知道它們該在哪里和怎樣被發(fā)現(xiàn)。”③【德】阿爾弗雷德·施密特《,歷史和結構——論黑格爾馬克思主義和結構主義的歷史學說》,張偉譯,重慶出版社,1993年,第33頁。
通過對馬克思歷史研究法的研究,施密特也反駁了阿爾都塞對馬克思的結構主義解釋。他認為,把馬克思的歷史研究解釋成“無結構的純歷史”或“無歷史的純結構”,都違背了觀念結構與歷史事實統(tǒng)一的辯證法。正是因為辯證法將觀念結構與歷史史料統(tǒng)一起來,我們才能掌握由它們構成的過程整體,所以才有了歷史性。而“阿爾都塞的解釋,粗暴地把馬克思的作品分為二個異質部分(結構與史料兩個異質部分—筆者注),不只是犧牲唯物主義歷史以適應理論上所建構的歷史?!馕吨环N本體論的退步,因為它放棄掉對自然存在和人類——社會存在的歷史性的基本見解?!雹堋镜隆堪柛ダ椎隆な┟芴亍叮瑲v史和結構——論黑格爾馬克思主義和結構主義的歷史學說》,張偉譯,重慶出版社,1993年,第73頁。
由以上可見,施密特的論述已經足夠駁倒經驗主義與結構主義社會學家和歷史學家所形成的錯誤的“無結構的純歷史”或“無歷史的純結構”觀念。事實上,觀念結構與現(xiàn)實事實統(tǒng)一這個辯證法的要求在社會學和歷史學的研究中甚至得到了遠比哲學探討中更為直接和明晰的證明。對于社會學和歷史學實踐而言,觀念結構和現(xiàn)實根本無法做出明確區(qū)分。例如,天主教教義中宇宙的組成結構并不比教徒的禮拜儀式更少現(xiàn)實性,這兩者根本就是同一回事,教徒們對他們所處世界的構想,正是他們所切身存在的地方。對于教徒們來說,儀式中的面包和葡萄酒就是基督的血和肉,而非基于二分法的所謂象征作用。再比如,如果我們談論“羅馬的共和制”這一觀念結構,那我們就是在談論元老院、執(zhí)政官、保民官以及所有元老們、執(zhí)政官們和保民官們所成就的豐功偉績。在這種視界下,對自己的研究有所反思的社會學家和歷史學家對辯證法的意義也有了相當?shù)恼J識。例如,社會學家卡爾·曼海姆認為黑格爾的《精神現(xiàn)象學》如此啟發(fā)了社會學研究:“它使認識論的某些問題面對一種共同的衡量標準:各種觀念都具有社會意義——這種社會意義就是它們的內在意義,而人們對它們的正面分析并沒有揭示出這種意義。因此,我們可以在使人們得以設想和表達各種觀念的社會脈絡中研究這些觀念,而且,它們的意義正是在這種語義環(huán)境中變成了具體的東西。”①卡爾·曼海姆《,文化社會論集》,艾彥、鄭也夫、馮克利譯,遼寧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18頁。簡言之,曼海姆認為,黑格爾的啟示就在于說明了觀念結構是社會生活的表現(xiàn),而社會生活則是觀念結構的實現(xiàn)。社會學研究就是探討這兩者之間的辨證關系。
那么,某些社會學家和歷史學家對黑格爾和馬克思辯證法的批評,真的僅僅只是一種由于對自己的方法缺少反思而來的誤解嗎?答案是否定的。即使像卡爾·曼海姆這樣對辯證法有所認識的社會學家和歷史學家照樣對辯證法持否定態(tài)度。他們雖然在一些具體的研究中承認觀念結構和歷史事實的統(tǒng)一性,也就是部分承認辯證法的正當性,卻要求對辯證法的使用范圍做出限定。克羅齊把持這一類觀點的社會學家和歷史學家稱為“哲學家或歷史家——哲學家”,因為他們“自稱為實證主義者、自然主義者、社會學家、經驗主義者、批判主義者或類似的名目?!雹凇疽狻控惣{戴托·克羅齊《,歷史學的理論與實際》【,英】道格拉斯·安斯利英譯,傅任敢譯,商務印書館,1982年,第235頁??肆_齊總結了歷史學界對黑格爾《歷史哲學》的批評,他說:“歷史哲學在三點上違背了歷史意識,對這三點,歷史意識是具有一切理由謹守勿失的,這三點是歷史事件的完整性,敘述與文獻的統(tǒng)一性和發(fā)展的內在性。”③【意】貝納戴托·克羅齊《,歷史學的理論與實際》【,英】道格拉斯·安斯利英譯,傅任敢譯,商務印書館,1982年,第230頁。對于批評中的前兩點,顯然來自職業(yè)歷史學家專業(yè)化的研究方法,黑格爾和馬克思的研究很可能在許多方面都不符合職業(yè)歷史學家們的學術規(guī)范,但我們還是應該確信他們的研究是建立在對研究材料豐富完整的把握之上的。至于第三條批評,確實值得我們認真對待。
所謂“發(fā)展的內在性”,是指事物的發(fā)展都是由其自身固有的本質提供動力的,因此對于事物發(fā)展的解釋一定是出自事物本身已然具有的原因。依據(jù)這種視角,黑格爾的歷史哲學和馬克思的歷史唯物主義對事物發(fā)展的解釋都是外在性的解釋。在黑格爾那里,歷史的發(fā)展過程體現(xiàn)為絕對精神目的的實現(xiàn);在馬克思那里,歷史的發(fā)展是資本主義逐漸明晰化并自我否定的過程。社會學者和歷史學者不能接受這兩者的“目的論”:時間上在后的目的如何可以解釋時間上在先的過程呢?所以在他們看來,黑格爾和馬克思通過辯證法所做的社會歷史現(xiàn)實研究,只不過是對社會歷史材料牽強附會地濫用,因而在質底上是形而上學的想象。他們的說法初看起來不無道理:例如,東哥特人占領羅馬,為的是滿足自己的貪欲,他們只會感到自己武力的強大,而絕不會想到這是什么民族精神的勝利;再如,與一個參與了十字軍東征的歐洲騎士談論這場戰(zhàn)爭的經濟原因,根本無從談起,因為他不能理解商業(yè)貿易跟他們恢復圣地的自我犧牲有什么關系;在他們心里,十字軍占領土地,掠奪財物,只是因為這些財產都是屬于異教徒的,所以這些行為自然是神圣的行為。如若這些騎士們真的明白了談話者的意思是將他們的行為與唯利是圖的威尼斯商人們混為一談,他們會立刻要求以決斗的方式來捍衛(wèi)自己騎士的榮譽。這些例子指向了這樣一個原則:對社會和歷史現(xiàn)實的解釋一定要出于這些現(xiàn)實中當事人的自我理解,否則就是外在的解釋。然而,真正的社會研究與歷史研究卻無法認同這一原則,因為這樣一來,社會歷史現(xiàn)實的研究就變成了對材料的簡單重復,而不是對這些材料做出理解。舉一個最簡單的例子,瓦特并不知道自己發(fā)明的蒸汽機以后要成為蒸汽火車和蒸汽船上最重要的部件,但無人能夠否認,在蒸汽機與其后的諸發(fā)明之間存在著連續(xù)的關系。如果我們按照上述的原則推理,那么瓦特對于蒸汽火車和蒸汽船的出現(xiàn)并沒有一個明確的認識,所以如果說蒸汽機的發(fā)明促成了蒸汽火車和蒸汽船的發(fā)明,便是從時間上在后的東西出發(fā)解釋時間上在前的東西,因此這個解釋就要被判定為外在解釋了。由此可見,這個原則并不適合社會學和歷史學的研究。
黑格爾和馬克思的歷史研究的確是用時間上在后的東西解釋時間上在前的東西,但正如蒸汽機的例子所表明的那樣,這樣的方法并不與歷史研究的一般實踐相抵觸。對黑格爾來說,拋開他對普魯士軍國主義的宣傳,則相互競爭的民族精神這一觀念結構至今還在被所謂“文明沖突”的理論簡單化地模仿著??梢姶艘挥^念結構并非言之無物,空穴來風。對馬克思而言,正是因為他把現(xiàn)代資本主義的觀念結構與歷史材料相統(tǒng)一,才發(fā)現(xiàn)了資本主義的前史,從而使得古代經濟史的研究獲得了其“具體的”現(xiàn)實。從發(fā)達的資本主義逆向研究,才能從古希臘的城邦體系中分辨出奴隸經濟,從中世紀的騎士制度中分辨出封建經濟。這正如施密特所指出的:“從世界史的觀點考察,資本主義標志著一個制高點。一旦呈現(xiàn)為一個功能系統(tǒng),它在理論上可用作為解釋其過去以及未來發(fā)展的一條原則,并因此也可確切地解釋潛藏在其系統(tǒng)性之下的那些推動力?!雹佟镜隆堪柛ダ椎隆な┟芴亍?,歷史和結構——論黑格爾馬克思主義和結構主義的歷史學說》,張偉譯。馬克思的名言“人體解剖是猴體解剖的鑰匙”所表達的也是相同的意思。但是,我們必須注意到,人體解剖成為猴體解剖的鑰匙有一個隱含的前提,也就是進化論必須成立,我們必須認可人體是猴體發(fā)展變化的結果。從這個比喻回到馬克思的歷史研究,那么從當代資本主義出發(fā)研究古代經濟的前提,就是現(xiàn)代資本主義不是出于上帝神秘的意志而憑空產生,它只能是古代經濟生活持續(xù)發(fā)展的結果。這個前提也正是馬克思研究歷史的初衷,即探討資本主義是從何而來的。這樣研究歷史恰恰是歷史性的研究,因為歷史性地看待事物就意味著將所有事物看作是一個連續(xù)過程的部分。所以用時間上在后的觀念結構與時間上在先的歷史材料相統(tǒng)一,以取得供歷史研究的“具體”現(xiàn)實乃是合理的方法。這種方法甚至連一些當代歷史學家也不否認,例如,馬克·布洛赫就說過:“如果認為史學家考察歷史的順序與事件發(fā)生的先后完全吻合,那真是個極大的錯誤。雖然,他們事后會按歷史發(fā)展的實際方向敘述歷史,但在一開始,卻往往……是‘倒溯歷史’的,這樣更為便利。任何研究工作,其自然步驟往往是由已知推向未知的。”②馬克·布洛赫《,歷史學家的技藝》,張和聲,程郁譯,上海社科院出版社,1997年,第37頁。
通過以上的論述,我們可以看到,許多社會學家和歷史學家對黑格爾和馬克思辯證法的抨擊是相當混亂的。他們沒有一個能夠被明確表達的自覺意識來對他們的方法和辯證法做出區(qū)分,相反他們的一些研究方法倒常常來源于辯證法。但是,外觀上的相似并不能掩蓋本質上的區(qū)別。在我們前面提到的馬克·布洛赫的表述中,他雖然承認了辯證法的一個特點,也就是以時間上在后的東西解釋時間上在先的東西是完全合理的,但這個合理性卻不是出于辯證法對觀念結構和社會歷史現(xiàn)實統(tǒng)一的認識。對布洛赫來說,這里出現(xiàn)的不過是一個價值中立的研究方法,而等到研究結束,歷史還是要按照“正?!钡臅r間順序來進行敘述。所以在這樣的社會學家和歷史學家看來,一切觀念結構都只是一個隨時可以變更和調整的概念,是為了進行研究而刻意設立的臨時原則。而這種見解與黑格爾和馬克思的研究方法的本意是大相徑庭的。
黑格爾在《歷史哲學》一開篇就提醒讀者注意:“就是一個概念,一個原則和那僅止于一種抽象地把握的或者達到更進一步的決定和具體的發(fā)展的一個真理,彼此之間的區(qū)別。這一種區(qū)別影響哲學的全部結構?!雹酆诟駹枴?,歷史哲學》,王造時譯,上海書店出版社,2001年,第12頁。這就是說,辯證法的歷史研究,表現(xiàn)為觀念結構和社會歷史現(xiàn)實統(tǒng)一,這個統(tǒng)一無論被抽象把握,還是進一步表現(xiàn)為具體的現(xiàn)實,都以自身為其理論結構的先決條件。所以辯證法一定在社會歷史現(xiàn)實的總體上維護這個統(tǒng)一,因為它所研究的全部現(xiàn)實都是出自這個統(tǒng)一的“具體的現(xiàn)實”。然而,某些社會學家和歷史學家則是從觀念結構和社會歷史現(xiàn)實截然相分出發(fā),雖然有的時候他們不得不借助于觀念結構來討論社會歷史現(xiàn)實,卻絕不會放棄在現(xiàn)實總體的層面上否認兩者的統(tǒng)一性。黑格爾說:“誰用合理的眼光來看世界,那世界也就現(xiàn)出合理的樣子。兩者的關系是交互的?!雹芎诟駹枴?,歷史哲學》,王造時譯,上海書店出版社,2001年,第11頁。而對于這些社會學家和歷史學家來說,他們不能從真實而非虛構的觀念結構與社會歷史現(xiàn)實的統(tǒng)一出發(fā)來進行研究,自然也就看不到真實而非虛構的具體現(xiàn)實總體。他們只能按照自己對觀念結構虛構性的理解來解釋辯證法中的觀念結構,所以他們認為,在總體上肯定一個觀念結構和全部社會歷史現(xiàn)實的統(tǒng)一,就只能是虛假的宏大敘事。
然而,事實上,這些社會學家和歷史學家并不能堅持自己的觀點。因為社會歷史現(xiàn)實的研究根本無法不從觀念結構和現(xiàn)實的總體統(tǒng)一出發(fā),所以他們一樣需要某種宏大敘事。對此,黑格爾曾指出:“他們(職業(yè)歷史家)常常攻擊哲學家,說他們把自己的發(fā)明,先天的虛構放在歷史當中,但是他們自己就犯上了這種毛病?!雹俸诟駹?,《歷史哲學》,王造時譯,上海書店出版社,2001年,第10頁。我們且不說諸如孔德、斯賓賽那些較少受到信服的新體系,即使一個對總體性的世界史完全沒有野心的歷史學家,他能夠避免使用古典時代、中世紀和現(xiàn)代這樣帶有明顯觀念結構色彩的歷史分期法嗎?同時,在當代社會學歷史學著作中,對一個事件從政治,經濟,文化,軍事等幾個方面加以論述的的分類法,又如何解釋呢?由此可見,社會學家、歷史學家與宏大敘事不是毫不沾邊的,他們只是有著自己認同的宏大敘事。據(jù)此,我們最終發(fā)現(xiàn),這些社會學家與歷史學家對黑格爾馬克思辯證法的反對,實際上只是不同的觀念結構之間的爭論。
如果更進一步,按照辯證法的理解,觀念結構與歷史現(xiàn)實之間是具體統(tǒng)一的,因此離開了這種“具體的統(tǒng)一性”的研究是不可能的。黑格爾的歷史哲學探討的是人類追求真理的具體現(xiàn)實;馬克思的歷史唯物主義說明的是人類在資本主義條件下異化的具體現(xiàn)實;至于當代的社會學家與歷史學家,他們的歷史學說由于見仁見智而難以得到統(tǒng)一的闡釋,但我們至少可以說,它講述了一個符合當代常識的具體現(xiàn)實,而這個常識強調從一切當代存在的思維方式出發(fā)理解歷史現(xiàn)實。毋庸諱言,當代社會歷史研究成果自然要比囿于近代學理框架的“精神決定論”或“經濟決定論”高明。但從本根上看,當代社會學家與歷史學家的研究不可能脫離辯證法的范疇,因為“從一切當代存在的思維方式出發(fā)理解歷史現(xiàn)實”,事實上就是一種“總體性研究方式”,離開了辯證法是做不到的。在這個意義上,當代社會學家與歷史學家應該主動地采納辨證的方式展開他們的研究。反之,他們會因背離辯證法的傳統(tǒng)而舉步維艱。
在學術史上,這種“背離”的后果不僅僅發(fā)生在觀念領域,它的背后還有明顯的社會歷史現(xiàn)實意義。在黑格爾和馬克思的歷史研究中,辯證法的偉大實踐創(chuàng)造了一個對現(xiàn)實總體全新的觀察視角:他們在研究中努力以這個新發(fā)現(xiàn)的觀念結構為中心,打破諸現(xiàn)實之間的觀念壁壘,故而造成了對舊觀念結構的全面反思,并進而在社會歷史領域掀起了全面打破舊結構的革命運動。反之,如果當代的社會學歷史學研究,拒絕總體上的辯證法,結果就會使舊的總體觀念結構在研究中總是處于先行的位置。雖然在事實上,他們的個案研究肯定會使對辯證法的應用逐漸積累,可以漸進地使新觀念結構的解釋能力獲得認可,但他們要在總體上把舊的觀念結構以及與之相聯(lián)系的具體現(xiàn)實綜合為一個總體,這樣,就會使以新的觀念結構完全替代舊的觀念結構永無可能。
綜觀全文可見,當代社會學、歷史學研究中存在的對辯證法的爭論,盡管我們按照當代的一般觀念,可以將其表述為結構與歷史之間的關系問題,但事實上觀念結構與歷史現(xiàn)實應該是具體統(tǒng)一的。在這個意義上,爭論的質底乃是不同觀念結構,也就同時是不同具體現(xiàn)實之間的沖突?!?/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