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野草·題辭》 張力結構 文化意義
摘 要:《野草·題辭》蘊涵著具有現(xiàn)代意義的張力結構,通過對物理學的張力構成的洞悉,為我們解讀《題辭》深層結構的張力藝術提供了基礎。時空張力和運動感是“否定”辯證思維的文化構成。由此,文本深藏的存在哲學和絕望反抗主題被彰顯出來。
“張力”作為詩學概念,是20世紀的俄國形式主義和英美新批評派對康德“二律背反”命題在文學批評中的一次創(chuàng)造性運用。因此,作為一種藝術思維與批評手段,它主要得益于辯證法的思想方法。這種辯證的批評思維對解讀詩歌是很有裨益的,《題辭》是散文詩集《野草》的第一篇,它是《野草》之窗,在這里,可以領略《野草》的全部訊息。對《題辭》的張力藝術的思考為我們探詢《野草》的內(nèi)外意義空間有著不可忽視的作用。
用物理學的“張力”概念來解讀《題辭》,我們能透析到其文本“張力結構”的物理構成。在物理學的“張力”概念中,存在著大小相等方向相反的兩組力量,彼此吸引而排斥,共同構成液體的表面的張力狀態(tài)。由此,產(chǎn)生了三個關鍵詞:制衡、引力、斥力。
首先來看“制衡”。“制衡”是一種靜態(tài),卻是包含著力的撕扯,是一種被靜態(tài)掩蓋著的動態(tài)。《題辭》內(nèi)部并存著互相消長的張力要素,對峙主體的雙方分別是“野草”和“地面”。兩種上下空間位置的并存蘊涵著力的碰撞和沖突:“野草”為了生存必須對“地面”產(chǎn)生力的作用(“吸取露,吸取水,吸取陳死人的血和肉,各各奪取它的生存”);“地面”對“野草”的“踐踏”、“刪刈”作用(“地火在地下運行,奔突”)也從未停止過。但同時,“野草”裝飾著“地面”,“地面”為“野草”提供生命的依托體,構成了“天地靜穆”的外在表象。這種靜態(tài)表象是諸種力制衡的結果,沒有絕對的靜態(tài),事物存在的任何一種狀態(tài)都是力之間的一種沖突樣態(tài)。
其次來看“引力”。相反的東西相互吸引,這就意味著,差異的甚至是對立的兩方并沒有因為對立而走向分裂,而是在對立中相互作為,雙方形成一種既否定(對立)又肯定(吸引)的關系,即矛盾的雙方在引力的作用下成為一個矛盾的統(tǒng)一性,統(tǒng)一在這里不是指相互融合轉(zhuǎn)化,而是指“僵持”,引力任務不是要讓二者和解,而是要讓二者不停地斗爭下去。魯迅對黑暗和虛無的認識從未停留在表面,其對絕望的抗爭也并非虛假樂觀的做派,而是洞悉到了主體與虛無勢力之間的“僵持”性和“非和解”性。“野草”和“地面”不是表面上的裝飾和依托的關系,而是像被關在一個籠子中的兩只斗雞,由于籠子的存在,斗爭會一直進行下去,而引力就是這個籠子。
再次來看“斥力”。兩個異質(zhì)個體如果只有彼此的“引力”很容易在力的“收縮”中撕扯不開,聚為一團,最終形成了一個同化的整體,由此,兩個相反的事物就變成了一個事物,這不符合“張力”的特點。物體在張力的“斥力”作用下形成某種“勢”,這種“勢”顯示了文本內(nèi)部諸結構要素的緊張關系。這些要素的彼此交互使主體陷入了一系列難以解決的矛盾和分裂境域。正因為有“斥力”的存在,才能彰顯相異個體的自我屬性以及兩者的差異性。“野草”的行為意義和自我價值是在“地面”對它的“斥力”中確證的。
通過對物理學的張力構成的洞悉,為我們解讀《題辭》深層結構的張力藝術提供了基礎。敘事張力首先表現(xiàn)在時空張力,《題辭》中有這樣一句:“我以這一叢野草,在明與暗,生與死,過去與未來之際,獻于友與仇,人與獸,愛者與不愛者之前作證。”時間上的“明與暗”、“生與死”、“過去與未來”,與空間上的“友與仇”、“人與獸”、“愛者與不愛者”,建構了一個充滿張力的文學世界。文學時空可以對現(xiàn)實性時空進行大幅度地擴張或縮小,這就可以使敘述獲得無限的延伸。這種緊張的張力因素,使得文學得以形成獨特的語言信息系統(tǒng),通過有限的手段——有限的語言、詞匯,有限的組合原則,去表現(xiàn)無限的客觀世界與人的心靈世界。其中,“沉默/開口”、“充實/空虛”、“死亡/存活”、“腐朽/非空虛”、“自愛/憎惡”、“明/暗”、“生/死”、“過去/未來”、“友/仇”、“人/獸”、“愛者/不愛者”等構成了文本語言、語義表面的張力。文字間滲透出的一張一弛、奇正參伍的辯證法則中富含語言的張力質(zhì)。這是把不同質(zhì)地的語言,形式性的與非形式性的、邏輯的與非邏輯的、簡省的與復沓的、具象性的與抽象性的,等等,并置在一起,增濃了語言的韻味,加大了語言的容量??梢哉f,《題辭》是一個由焦慮、絕望、掙扎、解脫、歡欣等組成的悲辛交集的情思世界,又是一個由矛盾、終極悖論、懷疑、自剖、追問、辯難、頓悟等組成的沉潛的心靈空間。
張力結構由于取消了一方吞噬另一方而確立的“本質(zhì)”,使其意義結構呈現(xiàn)出多元性和開放性,因此,也容易滋生矛盾性的非確定性的話語。在《題辭》中,作者在進行一種表達的同時,又急于用另一種相反的表達否定前者,構成了詞與詞之間、句子與句子之間、段與段之間的緊張關系。相反的力量被納入到同一個語境,使之產(chǎn)生無盡的沖突,建立起一個不可能邏輯解決的悖論漩渦。破壞正常的語法規(guī)范,打破正常的思維慣性,借助異于常規(guī)的語法結構也可造成語言的張力。如“當我沉默著的時候,我覺得充實;我將開口,同時感到空虛”;“天地有如此靜穆,我不能大笑而且歌唱。天地即不如此靜穆,我或者也將不能”;“直至于死亡而腐朽……于是并且無可腐朽”等。在這里,我們能讀到語言的掙扎和震蕩,矛盾性語言和意象的對峙,構成了詞與詞、句與句乃至段與段的緊張性關系,在這種緊張性關系中,相互矛盾和對立的事物在同一語境之中,產(chǎn)生著不盡的沖突和牽扯?!啊欢ǖ牵泵苷Z句的出現(xiàn),并不是一種折中的思維態(tài)勢,而是一種“非同一性”哲學在《野草》中的存在,也是魯迅在“極端體驗”下的話語形式。“非同一性”不是對“同一性”的簡單否定,而是提出同一性之中的異質(zhì)性問題。
對立物在引力的作用下成為矛盾的統(tǒng)一體,在僵持的狀態(tài)中,二者不停地發(fā)生作用。非同一性的因素之間在相互否定之中,形成相互的抵抗力,在永遠的對抗中個體的存在才能凸顯,因為只有永遠的“他者對同一性的抵抗,這才是辯證法的力量所在”。沒有張力結構存在的主體是不可能很好地確證自我意識的,也不可能在現(xiàn)實、當下的境域中洞明“道”的真諦。在魯迅看來,主體的自由和意識在動態(tài)的流變中獲知,人的極樂只有在動態(tài)的危險中才能生成?!额}辭》的張力意義恰恰在于,不回避和拋棄矛盾,而是采取了相反的路向,迎難而上,反而進入矛盾之中,把自身所有矛盾都擺出、打開,鮮血淋漓地展現(xiàn)出來,甚而把矛盾的雙方進一步激化,推向極端,至于無可退避之境。在這無可退避的境域中,主體反而能迸發(fā)出更大的潛能和“生命的力”。恰如他所說,“危險?危險令人緊張,緊張令人覺到自己生命的力。在危險中漫游,是很好的?!?/p>
自我與對頭、虛無與自由精神的靜態(tài)并存從未停止兩者的內(nèi)在較量,對于兩者是否能“和解”或“調(diào)和”,他一直持否定意見。許廣平曾向他請教:“可有甚么法子能在苦藥中加點糖分,令人不覺得苦辛的苦辛?而且有了糖分是否絕對的不苦?!彼幕卮鹗牵骸拔蚁耄嗤词强偱c人生聯(lián)帶的……苦茶加糖,其苦之量如故,只是聊勝于無糖,但這糖就不容易找到,我不知道在那里,這一節(jié)只好交白卷了?!痹隰斞傅乃季S中,“糖”與“苦”是不相融的,兩者始終處于“非和解”的張力狀態(tài)中。在“非和解”的斗爭中,哪一方力量和勢力強大就會導致歷史發(fā)展的方向以及未來時間的走向。阿多諾認為:“和解會解散非同一的東西,會使之擺脫壓抑,包括精神的壓制;它打開了通向復雜的不同事物的道路,剝奪了辯證法對這些事物的權力。和解將是關于不再是敵意的諸事物的思想?!边@就是說,相互對立的諸因素間的否定性是絕對的,而同一是一種相對狀態(tài)。有對立因素的出場就一定會有“力場”的出現(xiàn)。對立雙方構成兩極,兩極之間相互吸引,彼此排斥,這就意味著,未來時間的發(fā)展態(tài)勢將在兩極之間滑動。即是說,人能否定世界,首先自身就是虛無,如果自身不具有否定,而又能夠否定自在的存在,這就是悖謬。要使世界自由,首先人是自由的,如果人完全受過去的支配,現(xiàn)在只是過去的結果,不能超越過去,人就不可能自由。
張力能產(chǎn)生彎弓待發(fā)的運動感。《題辭》的張力所產(chǎn)生的運動感主要表現(xiàn)在,在對死亡的體驗中感悟生的存在。這是一種“向死的存在”,即魯迅所說的:“生命不怕死,在死的面前笑著跳著,跨過了滅亡的人們向前進。”(《生命的路》)海德格爾認為主體作為時間性的存在也就是走向死亡的存在,“死亡作為此在的終結乃是最本己的、無所關聯(lián)的、確知的,而作為其本身則是不確定的,超不過的可能性。死亡作為此在的終結存在在這一存在者向其終結的存在之中?!边@表明,只有“向死而在”才能使人擺脫身外之物的奴役,克服個體自在存在的虛無狀態(tài),從而與整個人生的籌劃和人的自由聯(lián)系起來,回歸個體存在的本真狀態(tài)。對于《題辭》的死亡意識來說,已經(jīng)全然摒棄了宗教、來世,所注重的是現(xiàn)世的生存。而這種現(xiàn)世的生存,就是面向絕望和虛無的生存?!皻v史中間物”意識讓魯迅懂得,“通向墳”、“走向死”的路便成為任何一個人都無法回避的未來,他通過中間物意識在反傳統(tǒng)的過程中洞悉了自己的歷史性,即自己是站在傳統(tǒng)之中反傳統(tǒng)的,對傳統(tǒng)的某種否定性價值判斷必然導致對自身的否定性價值判斷,因此,自我否定必然構成魯迅反傳統(tǒng)的基本前提。把自我納入到否定對象中而加以否定,在理念上以自我個體的毀滅喚起民族的新生和歷史的進化,賦予死亡以光明和意義,這正是魯迅反傳統(tǒng)思想的最徹底體現(xiàn)。因此,“永遠獨戰(zhàn)”實際上給魯迅預示了一個終極的命運:在無數(shù)次的失敗和批判中走向死亡。這不是存在主義封閉自足的頹廢個人主義的死亡,而是一種飽含樂觀情緒的生命形態(tài)——通過死亡成就了永恒的革命意志,力圖以個體的死亡打破歷史的循環(huán),帶來民族的深層靈魂的新生,“過去的生命已經(jīng)死亡。我對于這死亡有大歡喜,因為我借此知道它曾經(jīng)存活。死亡的生命已經(jīng)朽腐,我對于這朽腐有大歡喜,因為我借此知道它還非空虛”。將“死亡”看作是走向或者是生成“生”的意義載體,能有力地反撥死亡衍生的時間有限性、終結性。現(xiàn)代孤獨個體在具有死亡的自明性之后,以個體生命為本位,立足于現(xiàn)世的具體的存在,直面?zhèn)€體與自我,個體與民族、歷史、傳統(tǒng)的諸多沖突和悖論,為變革現(xiàn)世、創(chuàng)造未來而進行的對死亡的自由自主的創(chuàng)造。
通過對物理學的“張力”構成和文化意義上“張力”的透析和探詢,《題辭》深藏的生存哲學就被彰顯出來?!耙安荨笔巧南笳鳎彩亲髡叩淖詻r,作為散文詩集的書名,它又是生命哲學的文本。“野草”是“地獄邊沿的慘白色的小花”,是向命運和絕望抗爭的產(chǎn)物。在與黑暗和虛無的張力對抗中,既體現(xiàn)了自我的不幸、有限和罪感,同時又提升了生命的尊嚴、充盈和價值。《題辭》的第一句是這樣的:“當我沉默的時候,我覺得充實;我將開口,同時感到空虛。”這是主體“此在”的生存境域,絕望而無言說的世界是主體無法回避的存在情態(tài),由野草裝飾的“地面”是魯迅憎惡的,因為野草在生存時,將遭到“踐踏”、“刪刈”、“死亡”、“腐朽”的命運,但主體將“大笑”、“歌唱”,寄希望于“地火”的“奔突”,“熔巖”的“噴出”,來贏得“無可腐朽”的永恒,主體拒絕“等待”、“沉淪”,生命進取的選擇是其“坦然”、“欣然”的原因?!胺纯埂钡闹黝}是魯迅對存在之“思”的詩化表達,在存在主義者看來,“思”是唯一達乎存在的道路,它能讓難以言說之物彰顯自己,說明自己。“選擇”是一種自由,同時也是一種限定。只有借助于“思”的理性,我們才能體驗事物、思考事物、決斷事物。當然,“走”和“反抗”中更蘊涵著“意志”的作用,“意志”不僅僅是“立法者”,也是“創(chuàng)造者”。
(責任編輯:趙紅玉)
作者簡介:劉秀珍,廣西大學文學院副教授,主要研究為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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