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秀敏
關(guān)鍵詞:陸龜蒙 自傳體小品 《江湖散人傳》 《甫里先生傳》
摘 要:晚唐小品文作家陸龜蒙的自傳體小品《甫里先生傳》《江湖散人傳》,在生活真實的基礎(chǔ)上,坦露個人志趣情懷,描寫脫俗逸行,以彰顯自我,標(biāo)榜個性。同時,這兩篇小品也促進(jìn)了自傳體小品的發(fā)展;大體而言,《江湖散人傳》肇開自傳體小品中采用虛擬問答之先路,《甫里先生傳》則是史實性自傳的寫實與文學(xué)性自傳的虛構(gòu)高度融合的典范之作。盡管僅為二篇,但無疑在自傳體小品發(fā)展史中占有一席之地。
一
晚唐小品作家陸龜蒙的自傳體小品——《甫里先生傳》《江湖散人傳》雖均為彰顯陸氏形象的生動畫像,但若就自傳體小品本身特征而言,二者既顯示出相同特征也具有其各自特色。
自傳一般分作史實性自傳與文學(xué)性自傳兩類,史實性自傳多是自身經(jīng)歷的實錄,以敘述事件、行狀為主,具有比較固定的格式,語言簡明、質(zhì)樸,并且只能以第一人稱敘事。文學(xué)性自傳則擅長寫意、傳神,在實錄創(chuàng)作宗旨的基礎(chǔ)上,力求生動活潑,富有情趣。人稱的選用,也較為靈活自由,以第三人稱為多,內(nèi)容多坦露志趣情懷,描寫脫俗逸行,以彰顯自我,標(biāo)榜個性。行文不求面面俱到,也不需詳盡縷述生平際遇,而是遺貌取神,以凸顯作者自身的人格特征。陸龜蒙的自傳體小品《甫里先生傳》《江湖散人傳》,當(dāng)屬此類。二文選取陸龜蒙人生狀態(tài)的一個橫斷面,展示出其脫略世俗的個性,堪稱兩幅彰顯陸氏形象的生動畫像。
這兩篇自傳開篇雖以自傳體的通常格式,遵循姓、名、字、籍貫之序?qū)ΜF(xiàn)實人物加以介紹,但均“讓自我穿上他者的外衣出現(xiàn)”,“這種寫法的優(yōu)勢顯而易見。自我中心是自傳的原罪,而用傳記的形式來表現(xiàn)自傳的意識,既回避了過分的自我張揚,又滿足了永恒的立傳沖動”①。用“某某先生”稱呼自己,實際上已經(jīng)將自己與自然同化,成為一個客觀的存在?;恕陡锵壬鷤鳌放c《江湖散人傳》假借“甫里先生”、“江湖散人”之名號,不提供特定的自傳事實,以第三者的立場著筆,這樣對一個客觀存在的自我的評價則會更為客觀、公允??梢哉f,《甫里先生傳》《江湖散人傳》是形式上的他傳,實際上的自傳?!陡锵壬鷤鳌冯m以“甫里先生者,不知何許人也。人見其耕于甫里,故云”開篇,使用“不知”這一含混之辭,佯稱只因躬耕于甫里而名其號,在敘述上故意遮掩,但卻使事實更真切:甫里先生和現(xiàn)實,亦即甫里先生和陸龜蒙之間反而聯(lián)系更加緊密。因而,文章開篇表面雖在提醒甫里先生≠作者,實際上無非是為了反復(fù)強(qiáng)調(diào)以豁人耳目,以隱晦手法表明甫里先生就是作者自己。不記姓名,只呼其號,這一特點源自《五柳先生傳》,“先生不知何許人也,亦不詳其姓字。宅邊有五柳樹,因以為號焉”,但又不同與《五柳先生傳》那樣對自傳所必須交待的姓、名、字、籍貫全然虛構(gòu)的手法,而是采用虛實相間的手法,據(jù)作者原注“甫里,松江上村墟名”,是一實際地名。而《江湖散人傳》則以介紹名號由來開篇,“散人者,散誕之人也”,“散人”一語,本指庸庸碌碌,于世無補(bǔ)之流。他卻不以為意,“散人不知恥,乃從而稱之?!边@里“散人”也為虛擬的人物,身份似乎并不確定。顯然開篇仍承襲陶淵明《五柳先生傳》虛擬人物,且不記姓名,只呼其號的作文手法,但無需揣摩即知,“散人”就是蕭散孤傲的陸龜蒙。
《甫里先生傳》《江湖散人傳》在文中亦承襲《五柳先生傳》《五斗先生傳》中對自我性格進(jìn)行總體概括的行文方法。以“性野逸”、“無羈檢”“心散、意散、形散、神散。既無羈限,為時之怪民”總體概括甫里先生與江湖散人的性格特征:自矜才華、向以賢哲自居的陸龜蒙,不僅飽受家族榮耀的幻滅、才志難騁的苦痛,社會的千瘡百孔也噬咬著他憂系天下之心,他不得不在無奈中求生存,在痛苦中尋慰藉,恣意的慵散、傲誕、“性野逸”、“無羈檢”、“心散”、“意散”、“形散”、“神散”,無非是與濁世相對抗心理的婉曲表現(xiàn),這與《五柳先生傳》“閑靜少言,不慕榮利”、《五斗先生傳》“絕思慮,寡言語”之類的表述可謂一脈相承。
自傳作家往往于文中通過敘寫我與他人的關(guān)系、我與時代的關(guān)系來揭示自我的個性?!陡锵壬鷤鳌放c《江湖散人傳》均無一例外地通過敘寫我與他人的關(guān)系來凸顯自我蕭散、傲兀的個性,“性不喜與俗人交,雖詣門不得見也”,寥寥幾語塑造出一個獨往獨來、我行我素的孤高形象,他與人與社會保持著一定的距離,力圖自我人格不受侵犯?!笆诙Y樂者,外之曰:‘此散人也”,陸龜蒙的慵散、傲誕雖為自負(fù)文士抗俗的外在表現(xiàn)形式,卻使其與世枘鑿,被世俗譏誚,而他卻不以為意,“散人不知恥,乃從而稱之”,一個特立獨行、不以世俗毀譽(yù)為念的陸龜蒙就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
二文的語言均質(zhì)樸自然,《甫里先生傳》雖截取日居生活片段凸顯自己人格理想與個性特征,但卻以質(zhì)樸自然的筆致出之,《江湖散人傳》亦以素樸的語言,虛擬出“或人”與“江湖散人”的問對,顯豁地道出己之疏懶、散淡的個性特征。
二
除去以上的共同特點外,《甫里先生傳》《江湖散人傳》尚有各自的特點?!陡锵壬鷤鳌窞檫M(jìn)一步說明作者不同流俗的人生理想與高標(biāo)人格,采用與史實性自傳相近的表現(xiàn)方式,將一些生活事實也寫入其中。自傳事實,是用來建構(gòu)自我發(fā)展、對個性起界定作用的那些事實,是自我心靈的證據(jù)。但《甫里先生傳》僅選取己身現(xiàn)實人生狀態(tài)的一個橫斷面,分別從治學(xué)、寫作、讀書、榮利觀、飲酒、品茗、社交諸方面加以展現(xiàn),這是一種靜態(tài)的排列,構(gòu)成文中主要的事實,它們之間雖有細(xì)微聯(lián)系,但主要是用以反襯甫里先生豐富的精神和高雅的情趣:
好讀古圣人書。探六籍,識大義,就中樂《春秋》。抉摘微旨。
筆勢由前面敘其縱放不羈,陡然轉(zhuǎn)為談?wù)撟约褐螌W(xué)興趣與造詣,他于《春秋》學(xué)頗有研究,其在《求志賦》序中就曾稱:“予志在《春秋》……得文通陸先生所纂之書,伏而誦之?!辟x云:“樂夫子之《春秋》,病三家之若仇。得啖趙疏鑿之與損益,然后知微旨之可求。”可知于《春秋》一學(xué),他極力推崇的是啖趙一派棄三傳而直求圣人之志的解經(jīng)之法,足見其治學(xué)的卓異之處。他又向以文章自娛,“先生平居以文章自怡,雖幽憂疾病中,落然無旬日生計,未曾暫輟”,雖身罹疾病,仍不曾停輟,但并非想借文章立身揚名,驕人傲世,因此對自己的文章亦不甚看重,任人取之,“或好事者取去,后于他人家見,亦不復(fù)謂己作已”,繼而從創(chuàng)作態(tài)度談及自己的詩風(fēng),將自己詩風(fēng)歸結(jié)為“平淡”。而讀書則成其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完全沉浸于讀書的快樂之中,其讀書以校訂為務(wù),更接近于對學(xué)術(shù)的執(zhí)著追求?!皶芯幒啍鄩恼撸冎?;文字謬誤者,刊之”。酸腐的文人以稼穡為卑,而他偏躬耕于甫里,對農(nóng)作格外重視,并為己身躬耕田畝尋找示與他人的理由,“堯舜霉瘠,大禹胼胝,彼非圣人耶?吾一布衣耳,不勤劬,何以為妻子之天乎?”作為一個有著沒落世族背景的寒士,陸龜蒙對世俗的名利更多地帶有鄙夷與不屑:“先生貧而不言利。問之,對曰:利者,商也。今既士矣,奈何亂四人之業(yè)乎?且仲尼、孟軻氏所不許?!?/p>
飲酒、植茶本是文士風(fēng)雅的明證,“先生嗜,置園于顧渚山下,歲入茶租十余簿,為甌蟻之實”、“先生始以酒得疾,血敗氣索者二年,而后能起。有客至,亦潔樽置觶,但不復(fù)飲滿向口爾”,通過平實的敘述,其慵散且具有高雅情趣,試圖在恬淡隱居生活中滌蕩末世悲憤的隱士形象越加醒目。由于對世俗的抗拒與逆反,他強(qiáng)調(diào)特立獨行,以其慵散斬斷與俗人的聯(lián)系:“性不喜與俗人交,雖詣門不得見也。不置車馬,不務(wù)慶吊,內(nèi)外姻黨,伏臘喪祭,未嘗及時往?!鄙硖幫硖岂翑〉臅r代,仕宦理想受挫、社會價值的失落,迫使陸龜蒙無奈地選擇隱居,隱居之后的陸龜蒙常以小舟放懷、輕棹尋樂之超逸之舉,使其心靈獲得暫時慰藉。“或寒暑得中,體性無事時,乘小舟,設(shè)篷席,赍一束書、茶灶、筆床、釣具、棹船郎而已。所詣小不會意,徑還不留。雖水禽決起,山鹿駭去之不若。人謂之江湖散人”,他以輕靈的筆致,寫出己之以山水作為棲逸高蹈之所的自得之緒,寫實與寫意瞬間高度融合。此外他還將情趣轉(zhuǎn)移至治學(xué)、讀書、寫作、耕作、植茶上,但是其孤傲的個性,又使其不愿隨波逐流,不屑從俗。陸龜蒙在文章最后總括自己人生,對自身性格特征作以客觀評價,所謂“性狷急,遇事發(fā)作,輒不含忍,尋復(fù)悔之,屢改不能矣!”此種自我省察絕非自我的徹底否定,只不過是從側(cè)面肯定自己超拔世俗的個性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