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與理的困惑

摘要：《金瓶梅》以寫實的手法，描摹晚明時代的社會情態(tài)。中國封建末世男尊女卑的文化傳統(tǒng)和一夫多妻家庭體制下女性的悲劇命運，在作品的描述中得到了深刻的展示。面對著一個個美麗而智慧的生命在罪惡和血淚中被無情地毀滅。作者的表達(dá)矛盾而困惑。本文試以女性形象的塑造為切入點，力圖探尋作者的內(nèi)心孤詣和文本意蘊的矛盾性。

關(guān)鍵詞：《金瓶梅》；女性形象；作者意旨；矛盾性

中國分類號：I207文獻(xiàn)標(biāo)識碼：A

文章編號：1673-2111(2009)05-032-03

作者：吳永萍，西北師范大學(xué)圖書館古籍部；甘肅，蘭州，730070

清人張竹坡《批評第一奇書<金瓶梅>讀法》以“史公文字”喻《金瓶梅》，其《竹坡閑話》云：“閑窗獨坐，讀史、讀諸家文，少暇，偶一觀之曰：如此妙文，不為之遞出金針，不幾辜負(fù)作者千秋苦心哉”。又如鄭振鐸先生《談<金瓶梅詞話>》所論：“表現(xiàn)真實的中國社會的形形色色者，舍《金瓶梅》恐怕找不到更重要的一部小說了”。

圍繞著男性主人公西門慶，《金瓶梅》向世人展示了“一個充滿生氣的女人世界”嘲：一個完整而涌動著生命活力，同時又充滿屈辱和血淚的女性世界。在這個女性的世界中，眾多女性生命的熱忱被罪惡和恥辱無情地吞噬。當(dāng)社會歷史的進(jìn)程將女性世界納入文學(xué)的視野，女性的生活情態(tài)、生存價值開始受到文人的關(guān)注。文學(xué)作品的真實描述卻更加彰顯了她們身份的低微和地位的卑賤。在小說中，眾多女性的歡樂、痛苦、愛欲情仇全部從屬于男性，并由男性的好惡所決定。她們的智慧缺乏理性的熱忱，表現(xiàn)出的卻是種種罪孽和丑惡?！督鹌棵贰分械谋姸嗯試@著西門慶嫉妒爭寵、爾虞我詐，甚至不惜背棄人性，只是為了爭奪獨寵的地位。中國封建時代男尊女卑傳統(tǒng)下女性的悲劇命運，在作者的具體描述中得到了深刻的展示。正如周先慎先生在《明清小說·<金瓶梅>》中所論：“要想了解在中國封建社會特別在它的后期，在男性占統(tǒng)治地位的一夫多妻的制度下婦女生活的情況和悲慘命運，想具體了解婦女的肉體和人格是怎樣被侮辱的，靈魂是怎樣被腐蝕和被污染的，人性是怎樣被異化和被扭曲的，了解她們過人的聰明才智和生命活力是怎樣被消融在庸俗無聊的爭寵斗爭中，那就應(yīng)該讀一讀《金瓶梅》。”

《金瓶梅》所展示的女性世界，充斥著污穢、罪惡和血淚，是一個個熱忱的生命被毀滅的世界。在《金瓶梅》之前，還不曾有過一部小說，以如此的深度和廣度寫出了“眾多女性各不相同的悲劇命運”。

圍繞著眾多生動鮮活的女性形象，《金瓶梅》“描寫世情，盡其情偽”，表現(xiàn)出作者“一時并寫兩面”的價值取向?！岸杀撤础钡奈幕庵?，賦予這部奇書豐富而復(fù)雜的文化意蘊。在理性上，作者的意旨指向?qū)鹘y(tǒng)價值觀念的皈依，感性上卻又悖反于傳統(tǒng)的價值觀念，趨于回歸人性的真實。這種二元的文化指向，不僅表現(xiàn)在對多元并存的社會意識的評價，同時也表現(xiàn)于對作品人物的評判。在矛盾背反的主客觀關(guān)照中，作品中的各類人物呈現(xiàn)出復(fù)雜多面的性格特征。

西門慶一手遮天、惡貫滿盈，貌似精明強悍，卻時時表現(xiàn)出外強中干的愚拙。他以摧毀生命的方式追逐著極端的歡娛，卻又表現(xiàn)出生命理想找不到出路的悲哀。他巧取豪奪、賄賂權(quán)奸，卻又不乏慷慨好施。他奸險、狠毒，是“打老婆的班頭，坑婦女的領(lǐng)袖”，卻有眾多的女性圍繞著他。李瓶兒為他情癡至死也無怨無悔。精明理性的孟玉樓也為其迷惑，至于抱屈含酸。在人生的巔峰自取滅亡。是盛極一時的西門氏無可挽回的悲劇。西門慶的結(jié)局難逃作者“天道循環(huán)、善惡報應(yīng)”的規(guī)約。同時，作為一部洞察世事滄桑、人生命運的大書，西門氏的敗落則是歷史的必然。

在對眾多女性形象的描述中，尤其表現(xiàn)出《金瓶梅》作者矛盾背反的價值取向?！叭绾慰创裕菙[在笑笑生面前的一個難題：研究笑笑生的女性觀，又是研究者的難題”。在這個充滿罪惡、屈辱和血淚的女性世界中，作者筆露鋒芒，又不乏溫情；既深惡痛絕，又充滿同情：既極盡貶斥，又為一個個智慧的生命在罪惡和血淚中毀滅而深深惋惜。面對著商品經(jīng)濟(jì)沖擊下人們精神世界的迷亂，作者的表達(dá)矛盾而困惑。

在這個女性的世界中，首當(dāng)其沖的是為小說命名的金、瓶、梅三人。李瓶兒私寄家財于西門慶，氣死花子虛。在幾經(jīng)周折和屈辱后最終嫁給西門慶，她一心想要成為西門家族的賢妻良母，身處妻妾爭寵的漩渦中仍能再三退讓。但她終究受著良知的譴責(zé)，在精神的重壓下惶惑不安。作者讓她在痛失愛子后血崩而亡。李瓶兒的死難逃“天道循環(huán)”的規(guī)約，卻更加襯托出西門慶和潘金蓮的罪惡，是“一夫多妻”的家庭體制結(jié)出的惡果。

潘金蓮險惡歹毒，罪惡滔天：毒死武大，驚死官哥，害死瓶兒，藥死西門，欺凌迎兒、秋菊，“偷出的白胖孩子”倒入茅廁也無動于衷……在小說中，潘金蓮就是惡的象征，惡的精靈。為了滿足自己的情欲，她狠毒、丑惡，囊盡人性之惡而猶不及。作者痛惡潘金蓮至此，張竹坡《批評第一奇書<金瓶梅>讀法》二十三則云：“吾不知作者之心，有何千萬憤懣，而于潘金蓮發(fā)之。不但殺之割之，而并其出身之處，教習(xí)之人，皆欲致之死地而方暢也”。作者讓罪惡昭昭的潘金蓮慘死武松刀下，幾無葬身之地。但面對潘金蓮的慘烈結(jié)局，作者又不免嘆息：“可憐這婦人……死的好苦也”。

潘金蓮的形象又是矛盾而復(fù)雜的。她美麗聰慧、伶牙俐齒，“詩詞歌賦，諸子百家，折牌道字，雙陸象棋，無不通曉。又寫得一筆好字，彈得一手好琵琶”。當(dāng)小說展開情節(jié)鋪敘她的命運遭際時，作者寄予她極大的同情。作為貧窮的裁縫家女兒，由于父親早亡，九歲的潘金蓮被母親賣進(jìn)招宣府，十五歲時三十兩銀子轉(zhuǎn)賣于張大戶，十八歲被“年約六旬之上”的大戶“收用”。因懾于“主家婆”的威力，她又被張大戶以外室之實嫁于的武大?！盀槿四鲖D人身，百年苦樂由他人”，面對潘金蓮的身世遭遇，作者由衷地嘆惋，透露出對女性命運的深刻洞察與悲憫之情。在西門家族中，潘金蓮何其兇悍、伶俐。然而，作為西門慶的寵妾，她僅僅是一個被踐踏和奴役玩物。為討西門慶的歡心，任何屈辱、罪惡、無恥的行徑她都樂而為之。然而，西門慶死后，作為西門的第五房“娘子”，她仍然被西門慶的“正室”吳月娘“發(fā)賣”，命運不過是掌握在刁鉆歹毒的王婆手中。除了瘋狂的貪欲，她對自己的生命別無所求：“人生在世，且風(fēng)流了一日是一日”、“隨他明日街死街埋，路死路埋，倒在洋河罩就是棺材”，這是潘會蓮的生命理念。一個罪惡昭昭的“淫婦”，生命中充斥的不過是無盡悲哀與痛楚。從潘金蓮的罪惡和悲劇中，人們看到的是“中國封建社會中一個不安分的女性所經(jīng)歷的靈魂的躁動與痛苦，也看到了《金瓶梅》的寫實精神和寫實風(fēng)格”。

“骨格清奇，稟性要強”…的春梅“性聰慧，喜謔浪，善應(yīng)對”。作為潘金蓮的貼身婢女，她深得西門慶的寵愛、潘金蓮的庇護(hù)。她愛憎分明的性情和剛烈的個性

也為作者所稱賞。西門家族敗落后，作者唯獨讓春梅富貴得子，并享盡榮華尊寵。春梅的性格、形象尤其復(fù)雜而多面。對潘金蓮的“知遇之恩”，她感恩圖報、情真意切，其忠誠由生而死，綿綿不絕。即使對西門家族也感念舊情，以至“游舊家池館”而“心下慘切”。對無情“發(fā)賣”她的吳月娘，也在其危難時刻慷慨相助。但她又是潘金蓮罪惡的幫兇，對情欲的貪戀不亞于潘金蓮。這位深受西門慶和潘金蓮浸染的剛烈女子，終究難逃“淫佚早歸泉”的結(jié)局。作者的懲戒之意溢于言表。正如孟超先生所述：“假使春梅能有例外，我倒以為反而不成其為西門家風(fēng)中陶冶出來的傳人了”。

“善良終有壽”的吳月娘和孟玉樓同樣是作者贊許的人物，但二人的品行、命運卻大相徑庭。

吳月娘一生忠守于西門慶，在七十九回西門慶貪欲身亡、眾妾散去后，她獨守西門慶的家業(yè)。十五歲的孝哥兒被普靜法師度化后，童仆玳安被月娘“改名做西門安”，并“養(yǎng)活月娘到老，壽年七十歲，善終而亡”。在作者看來，吳月娘的人生結(jié)局是完滿的。忠守婦道的吳月娘，堪作閨幃的楷模。然而，吳月娘的一生，最缺乏的卻是生命的活力和人生的意趣。作為主家婆的吳月娘也非善良之輩。西門慶在世時，二人合力侵占陳敬濟(jì)、李瓶兒、孟玉樓的財物。西門慶死后，她無孔不入地收攬各房財物，發(fā)賣金蓮、春梅、秋菊，并侵吞陳敬濟(jì)寄存的財物，三番五次“送出”西門大姐，致使西門慶的獨女倍受凍餒、凌辱而死。從這位“好險好人”矛盾而復(fù)雜的性格特征中，突現(xiàn)出另一類女性的悲劇命運。

孟玉樓的形象則完全不同。她是女性世界中的一抹亮色：徘徊于美與丑、善與惡之間而不趨于任一極端，因而，更加接近生活的真實和現(xiàn)實的人性。在她的身上，張揚的是生命的活力、人性的閃光，充滿著明代社會一位聰慧明達(dá)的女子理性的色彩?！吨衿麻e話》云：“固知玉樓一人，作者之自喻也”。然而，在吳月娘的眼中，孟玉樓與潘金蓮、李瓶兒同屬“淫婦”之列。如第十八回，眾人議論李瓶兒的再嫁，“月娘道：如今年程，論的什么使得使不得!漢子孝服未滿，浪著嫁人的才一個兒?”作者接著評論道：“月娘這一句話，一棒打著兩個人：盂玉樓與潘金蓮，都是孝服不曾滿再醮人的”。在小說中，孟玉樓與潘金蓮形影相隨，儼然知已。但二人的處世之道、人生結(jié)局截然相反。孟玉樓重理性，潘金蓮重欲求；孟沉穩(wěn)明達(dá)，潘浮躁自私：孟明媒正娶，潘殺夫偷娶。西門慶死后，孟玉樓愛嫁李衙內(nèi)義無反顧，終得一知已的愛敬。潘金蓮卻因偷情事發(fā)被月娘發(fā)賣，慘死武松刀下。孟玉樓婚姻自決、自聘自嫁，透露出晚明世風(fēng)的開明。通過孟玉樓的兩次再嫁，西門慶“騙娶”的惡俗與李衙內(nèi)的情深義重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但孟玉樓的兩次再嫁都中規(guī)中矩，待媒灼牽線說合，作者的寓意不言自明。理性聰慧的孟玉樓同樣表現(xiàn)出矛盾復(fù)雜的性格特征。例如，對試圖破壞她幸福姻緣的陳敬濟(jì)，孟玉樓的舉措果斷而狠辣。游刃于妻妾爭寵的漩渦中含酸忍屈。固然是明哲保身，但挑動潘金蓮、間接害死宋惠蓮又透露出她的陰險歹毒。孟玉樓的形象在矛盾中表現(xiàn)出生活的真實性。

其他如，來旺妻宋惠蓮，輕佻、放蕩，但又不失剛烈。韓道國妻王六兒賣身只為養(yǎng)家，卻又極盡淫蕩，西門慶死后慫夫拐財遠(yuǎn)遁。得寵賣乖的妓女李桂姐趨炎附勢、見風(fēng)使舵。名為西門慶妾，實同奴婢，受盡欺辱的孫雪娥。卑弱得毫無自主意識的武大之女迎兒。有著自由意志，卻任人肆意踐踏凌辱的婢女秋菊等等。她們的生命高揚著對人性的渴求，卻伴隨著踐踏人性的罪惡；充分張揚著自我，卻蘊含著自我人格的失落。她們的人生充滿著動蕩和不幸，思想性情充斥著復(fù)雜的變異。她們身上既帶有封建末世庸俗的社會氣息，又表現(xiàn)出濃郁的世俗思想情趣。她們對封建倫理義無反顧的背逆，真實地反映出明代張揚人性的社會思潮對市民思想的強烈沖擊。她們所獨有的精神風(fēng)貌，反映出晚明社會特定的時代氛圍，具有極為重要的認(rèn)識價值和美學(xué)價值。

主觀意旨的矛盾、背反，表現(xiàn)出作者情與理的困惑。正如田秉鍔先生所論：“蘭陵笑笑生既受了帶有罪惡的歡娛色彩的新生活的吸引，又感受到這種鋪天而至的生活給予的精神創(chuàng)痛，于是表現(xiàn)的激情與表現(xiàn)的憂郁相結(jié)合，化成了那難以言喻的一部書”。從小說郁怒蓬勃的世俗畫卷和盛筵散盡的悲劇意蘊中，讀者所能感受到的是徹骨的悲涼和無以復(fù)加的慘淡。透過這個充滿生氣的女性世界洞察社會歷史和個體人性，作者矛盾、復(fù)雜的創(chuàng)作意旨賦予這部奇書厚重的文化內(nèi)涵和深沉透徹的哲理意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