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本文系印度瓦臘納西甘地研究所所長迪帕克·馬利克教授應約而為本刊專門撰寫的論文。自從圣雄甘地于1908年提出非暴力不合作主義以來,已經(jīng)過去一百年了。他的學說和實踐在印度和世界上都產(chǎn)生了重大影響。本文主要回顧和論述了非暴力不合作主義在印度的發(fā)展歷程和歷史命運,有助于讀者從一位印度資深學者的視角深入理解這一學說。
“非暴力不合作主義”(Satyagraha,亦可直譯為“堅持真理”),亦即堅信真理的力量或愛的力量,是甘地思想的支柱之一,產(chǎn)生已經(jīng)整整一百年了。甘地的世界觀關鍵在于“非暴力”和“真理”。這兩大要素是人類文明內(nèi)在結(jié)構(gòu)中不可或缺的。非暴力進程在人類迄今為止的悠長歷史中并不多見,可是非暴力信條卻描繪了文明進程的新圖景,而且非暴力在為家庭、個人認同、各種模式的集體生存構(gòu)建價值觀念方面,在為不同階級及其社會范疇——諸如種族、種姓、部落、社群、社會——之間的關系構(gòu)建價值觀念方面,乃至在為像沃勒斯坦學說中所列舉的世界體系之間的關系構(gòu)建價值觀念方面,作用幾乎無所不在。不應當只從字面意義將“非暴力”理解為一種棄絕物質(zhì)暴力的信條或態(tài)度。同樣,“追求真理之旅”是一種有力的實驗性的操練,亦即一種不斷進行探索和實驗的操練,以期為社會和文明及個人的物質(zhì)和精神生活找到一種恰當?shù)默F(xiàn)實模式。甘地對于病態(tài)世界的診斷用的不是抽象的概念而是非常具體的術語。這種診斷所依傍的就是這兩個神奇的語詞。必須全面領會這兩個語詞,而不能僅從牛津辭典里查找它們的含意。建立這種不容輕視的“世界觀”,需要不懈地訴諸理智和實踐。從這層意義上說,甘地是一位實驗者,并且是一位十分大膽的實驗者。他不僅決心獲勝,而且準備面對失??;他從未停止過極為艱辛的進軍幾乎難以登上的真理之巔的旅程。所有這些活動都是以人為核心的,他們需要一個公正的社會,以防止充斥著剝削、侵略、殘酷競爭、異化和卑下到令人痛心的生活的世界永久存在。
同樣沿著建立一個無階級社會的陡峭山脊攀登的馬克思,以較為世俗而深奧的政治經(jīng)濟學和社會科學的語匯表達自己的觀點,認為國家機器將會消亡,主張建立一個各盡所能、按需分配的社會,從而最終走向共產(chǎn)主義的高級階段。馬克思關于社會主義的概念實質(zhì)上源于社會主義關于人的概念。埃里希·弗羅姆在其頗具影響的《馬克思關于人的概念》一書中寫道:“社會主義不是一個不管人們的收入是否平等,也不管他們是否豐衣足食,而將個人組成團體并使之像機器一樣自動運轉(zhuǎn)的社會?!彼诌M一步援引馬克思的話:“即使作為一個抽象的‘資本家’的國家是雇主,即使‘全部社會資本都集中在一個資本家或一個資本家公司的手中’,也不是社會主義的本質(zhì)。正如保羅·蒂利希所言,馬克思的社會主義,是‘一項針對社會現(xiàn)實中愛心毀滅的抵抗運動’”。
當我們縱觀主宰19世紀的思想進程,從馬克思具有重大影響的《1844年經(jīng)濟學哲學手稿》到大衛(wèi)·索羅1849年的《抵制文官政府》,從羅斯金1860年的《時至末日》到托爾斯泰的《天國在你心中》,再到甘地1909年的《印度自治》,似乎有一種明顯的觀點和思慮趨于集中的現(xiàn)象。
“非暴力不合作”是甘地創(chuàng)立的一種抗爭手段,其內(nèi)涵在甘地生前及甘地于1848年遇刺身亡之后,在全世界幾經(jīng)變遷。從字面上看,它的意思是“精神力量的運用”、“真理領域永恒性的實踐”。在與一個由資本的霸權力量所誘發(fā)的不公正的政府、帝國主義和貪婪的資本主義經(jīng)濟構(gòu)成的極為僵化的社會體系對抗之時,這種意義就彰顯出來。在一份有關旁遮普動亂的國大黨報告(《圣雄甘地全集》第17卷第151頁至第158頁)里,甘地在論述“非暴力不合作主義”時寫道:“它的根本意義就在于堅持真理,也就是真理的力量。我也稱之為愛的力量。”他又進一步闡釋:“非暴力不合作主義的學說只是將管理家庭生活的法則延伸到政治領域。家庭的糾紛與分歧,通常是依從愛的法則而解決的?!痹诮忉寪鄣姆▌t之時,甘地指出:“愛的法則就是真理的法則。沒有真理,就沒有愛;沒有真理之時,也許仍會對祖國懷抱感情,對他人的傷痛生出側(cè)隱之心;仍會有年輕男子對于姑娘的迷戀;仍會有無知的父母對子女過度的和盲目的溺愛。真正的愛是超越所有動物本能的,是絕不偏私的。所以,‘非暴力不合作主義’猶如一枚硬幣,你在正面看到愛,而在反面看到真理?!?/p>
“非暴力不合作主義”是在甘地奮起反抗南非殖民政體的斗爭過程中產(chǎn)生的。作為南非人口組成部分的印度人,大多是小商人或從印度前來的契約傭工。由英國人和布爾人組成的白人統(tǒng)治階級日漸注意到這些有著共同文化背景的勤勞而儉樸的印度人。納塔爾省的曾引入成千上萬的契約勞工——半奴隸——在糖料種植園和礦場中勞作的歐洲人,無法容忍自由的印度裔商販和農(nóng)民與他們?yōu)槲?,而在布爾?zhàn)爭之后,德蘭士瓦的歐洲人則毫無根據(jù)地杜撰了印度人在侵入南非的妖言。
為了騷擾印度移民,南非政府處心積慮地頒布了一項規(guī)定,強制所有八歲以上的印度男子、婦女和兒童登記,而且要求他們親自登記并攜帶身份證。如此行事旨在羞辱和打擊受過教育的印度人。1906年9月11日,為了抗議這項歧視性措施,一場集會在約翰內(nèi)斯堡舉行。這場集會旨在抗議《亞洲人注冊法令》。該法令是歧視性的,除了強加給印度移民的貿(mào)易限制之外,亦使他們處于無選舉權的境地。
正是在這場召開于帝國劇院的集會上,甘地設想斗爭必須以非暴力的方式進行。當時他的想法依然是模糊的,嗣后方才漸趨明朗。但是,在這場斗爭中,他制定出一種抵抗戰(zhàn)略,即為了推進事業(yè),人們必須忍辱負重,承受一切苦難。他斷言:“寧死也不屈從于該項律法。即令不太可能的情況發(fā)生——其他人都逃散而只剩下我獨自承擔一切后果,也無論其他人做什么,每一個人都必須忠于自己的誓言,即令面對死亡?!?/p>
起初,人們用“消極抵抗”來描述這種新的抵抗原則。然而,甘地認為這一術語并不足以表述他所創(chuàng)立的斗爭模式?!跋麡O抵抗”一詞是隨著婦女選舉權運動而時行起來的,而且那場運動未能免除語言和肉體暴力。正在以其專欄使斗爭大眾化的《印度輿論》向讀者征集這種新型運動的名稱?!癝adagraha”這個意味著堅定不移和良好行為的詞給予甘地深刻印象,不過他還是把它修改成了“Satyagraha”,即“非暴力不合作主義”。非暴力不合作主義是一個實驗性的和演變中的概念,其中“實踐中的非暴力”和“對真理的信念”是兩個不變的特點,而其余內(nèi)涵則可變化和予以更改。甘地早期傳記特別是其南非時代傳記的作家之一多克先生,曾在1908年向甘地問及“非暴力不合作主義”的產(chǎn)生情況。甘地答道:“我記得小時候在學校學過一首古吉拉特語詩歌,其中一節(jié)讓我難以忘懷。它的大意是,‘如果有人給你一杯水,而你還報他一杯水,這不算什么。真正的美在于以善報惡?!且还?jié)詩對于當時還是幼童的我產(chǎn)生了強烈的影響,我于是嘗試付諸實踐。我接著想到了‘登山寶訓’?!备实氐牡谝粋€傳記作家約瑟夫·多克在其《甘地傳》一書中以下面的詞語捕述這次會晤:“但是,您肯定首先想到的是《薄伽梵歌》吧?”我問道。“并非如此,”他回答說:“我當然相當熟悉梵語的《薄伽梵歌》,可我沒有將它的教義用于那一特殊的研究之中。真正使我清醒認識到消極抵抗的正確性和價值的是《新約全書》。當我在‘登山寶訓’中的有關章節(jié)讀到,‘不要與惡人作對,有人打你的右臉,連左臉也轉(zhuǎn)過來由他打’,以及‘要愛你們的仇敵,為那逼迫你們的禱告,這樣就可以作你們天父的兒子’之時,我簡直欣喜若狂,我發(fā)現(xiàn)自己的見解在無意之間得到印證?!侗≠よ蟾琛飞罨诉@種印象,而托爾斯泰的《天國在你心中》②賦予它永恒的形式?!?/p>
很明顯,至少在初期階段,大多數(shù)人民運動在一定程度上是“非暴力”的,因為人民手無寸鐵,而面對的卻是各種強有力的機構(gòu),如政府、帝國主義、專制政治、君主政體、軍事體制,它們是由獨裁者經(jīng)營的,有時甚至是由所謂“民眾”管理的。在今天世界上的大多數(shù)有文字記載的歷史上,情形一直如此。在所有世代,人們的反抗往往都受到武力的鎮(zhèn)壓、重創(chuàng)和抑止。人民對那些強有力機構(gòu)的抗議運動自然采取了“非暴力”斗爭的形式,但是這些連續(xù)不斷的運動一直沒有任何具體的理論,也沒有固定的方法。通常,這些不對等的沖突均以人民的失敗告終,但這種運動歸根結(jié)底可以通過不同的持續(xù)的影響留下一些印痕,從而能夠逐漸在道德層面上使體制發(fā)生變化。主要的宗教運動和精神運動有時也會采取本質(zhì)上屬于非暴力不合作主義范疇的形式。一個最杰出的范例就是耶穌基督的人生以及他在面對酷刑時的至高無上的犧牲精神。在甘地的一生中,“登山寶訓”在他的思想上始終占據(jù)至高地位,不是沒有道理的。佛陀也曾領導過一場大規(guī)模的非暴力不合作主義式的運動,并以創(chuàng)立一種主張非暴力的宗教而告終。
數(shù)世紀以來,一長列人民運動和宗教社會運動,都帶有非暴力斗爭模式的印記。這些運動大多是自發(fā)的,零星的,表達了人民深重的怨憤和痛苦,而這些不幸的、無辜的而且手無寸鐵的民眾,卻要面對從實行高壓政策的政府機構(gòu)到各種專制獨裁組織等強大對手。所以,這些對抗的結(jié)果要么是抵抗運動屈服,要么是導致民眾逃亡和大規(guī)模遷徙,要么就是人們針對新形勢做出新調(diào)整。
甘地為這種歷史上無所不在的非暴力抵抗運動發(fā)出崇高的道德的呼聲并使之具備符合道德的面貌。他賦予這種自發(fā)產(chǎn)生的抵抗形式一種倫理的和道德的色彩,并且建立起在面對巨大困難之時都能不屈不撓堅信真理的科學理論和實踐策略。事實上,我們可以有把握地得出結(jié)論:在已知的人類歷史上,人們抵抗形形色色的頑固不化的邪惡、不公和剝削等強大勢力,同時依靠人文范式,在倫理的和道德的層面,單槍匹馬或集體行動,與社會不公進行斗爭,而作為一種并不明晰的過程,消極抵抗始終持續(xù)存在于這一歷史之中。
我們也許無法查證歷史上的所有這些為真理而斗爭的偉大運動,因為其中大多數(shù)運動并沒有被記載下來。盡管如此,歷史上還是充滿了借助真理亦即非暴力不合作主義的勇敢的合乎道德的抗爭。甘地根據(jù)不同時期的需要界定非暴力不合作主義的各個方面。在不同的時機,甘地強調(diào)過非暴力不合作主義的不同方面。我們可以選出一些圣雄在其非暴力不合作主義的實驗時期中下的各種定義,其措辭據(jù)各個時期需要的側(cè)重點而有所調(diào)整。圣雄的這些表述,反映了在斗爭的不同時期對非暴力不合作主義的不同應用與解釋。因此,作為一種由道德范疇所孕育出來的工具,非暴力不合作主義在歷史的不同階段都在一定程度上無所不在。
“非暴力不合作主義與忘我精神不可共存。非暴力不合作主義就是自我犧牲。”(《印度輿論》,1908年7月4日)
“非暴力不合作主義意味著,凡是我們所認為的真理,均應至死不予放棄,應不遺余力地堅持真理并為之承受苦難。不要煩擾任何人,因為煩擾別人有違真理。承受所有這些艱難困苦就是真正的勝利。”(《印度輿論》,1908年9月26日)
“通過非暴力不合作的斗爭,我們不斷地向真理邁進,直至我們吸收真理,而我們的自責將因而減輕?!?《印度輿論》,1908年10月10日)
“坦率地說,如果不是以惡制惡而是耐心地與之抗爭,那么在這一過程中就不會出現(xiàn)威脅、暴力和傷害一類問題?!?《納塔爾信使報》1909年1月6日)
“非暴力不合作主義不能與貪婪共存。”(《印度輿論》,1909年12月18日)
“非暴力不合作主義的基礎只是自我犧牲和苦行熱情?!?《印度輿論》,1909年12月13日)
“非暴力不合作主義是一柄鋒利的多刃劍。它可以被用于任何情況。兩個相互對立的人如果都使用這柄劍,雙方最終都會愉快。它無須流血而卓有成效。它不會生銹,也無人能將它偷走?!?《印度輿論》,1909年12月18日)
“非暴力不合作主義的基礎就是真理,只有那些不信奉流血的人才可以有效地利用它?!?《印度輿論》,1911年10月7日)
“非暴力不合作主義從不考慮勝敗。它永遠只會勝利。依靠體力摔跤會有輸贏,而較為強悍的一方每每會勝出?!?《印度輿論》,1914年2月4日)
“非暴力不合作主義并非弱者的武器。比之存在輸贏的體育競賽,它需要更多的勇氣?!?《印度輿論》,1914年7月15日)
事實上,非暴力不合作主義是抗爭辭典里的一種新武器,為抵抗行為的構(gòu)建加上了倫理道德的色彩。甘地堅信,只有正確的手段才能使人達到正確的目的。因此,非暴力不合作主義的道德武器的變化,將導致一種在道德上適宜并具有持久影響的變化,而且會將人類文明的日常事務提升至空前的高度。甘地的杰出弟子維諾巴·巴維,亦即甘地主義建設運動的領袖之一,曾在解釋甘地的非暴力不合作主義實驗時從以下幾個方面將它與消極抵抗區(qū)分開來:
1 消極抵抗常常是武裝抵抗的先兆,而非暴力不合作主義則排除武裝抵抗。
2 消極抵抗不能被用于自己的親友,而非暴力不合作主義則甚至可以用于自己所愛之人。
3 消極抵抗背后的意圖在于困擾對手,而非暴力不合作主義則排除任何此類想法。
甘地將非暴力不合作主義這一工具實驗性地用于幫助殖民地國家和民族對抗復雜的帝國主義機器。帝國主義將帝國資本和帝國政府的力量結(jié)合在一起。在這種孿生的集中的暴力和帝國資本的淵藪之中,帝國資本是一種剝削性質(zhì)的經(jīng)濟工具,代表政府暴力和資本暴力。甘地即使用符合倫理道德的抵抗武器與這種暴力進行斗爭。他對抗帝國主義的龐大機器的武器就是非暴力和真理。他在南非和印度的實驗空間中雕鑿了非暴力不合作主義這種新的武器,并在這一進程中為人類貢獻了一種全新性質(zhì)的斗爭手段——非暴力不合作主義。
非暴力不合作主義是歷史長河中抵抗和變革的最為發(fā)達的文明的武器。曾被認為是烏托邦式的為弱者和失敗者所使用的武器,突然之間成為足以創(chuàng)造更高的道德價值觀念從而導致更高文明的具有潛力的工具。正是甘地在1893年至1948年之間所作的不懈斗爭,才使得非暴力不合作主義的理念成為一種在道德層面上抵抗世界帝國主義的單一強大勢力的行之有效的武器。
從戰(zhàn)略上看,改革和斗爭的其他手段也許更為明快有力,但應當承認的是,它們都無法使人們到達具有更高價值和建立公民世界體系的最終目標。這就使得這些手段難以避免自己的固有弱點。也許,正是由于這些戰(zhàn)略性斗爭進程更切近于馬基雅維利式的基調(diào),而缺乏倫理道德的色彩,才導致今天的諸多問題。這也同樣適用于變革之學。在變革中,走捷徑和權宜的非科學的調(diào)整,都可能導致倒退而非前進。1917年之后開啟的整個新的世界體系悲劇性的崩潰,即充分反映了這一點,而那一新的世界體系是付出巨大的犧牲才建立的,并伴有世界史冊上記載的變革事業(yè)所從未采用過的大量的科學的精確性。不言而喻,1917年的革命是一種新文明的先兆,但它不久即受制于長期影響社會的諸多弊端。革命性的變革是世界的財富,這些變革的手段也是世界的財富。但是,如果變革的進程和手段無法適用于具體的情況,那么問題就會出現(xiàn)。所以,后殖民和后資本主義世界的挫折,并非內(nèi)在于體系工具的缺陷,而是在于既定參照情況與自己的基本情況不符,從而導致問題的出現(xiàn)。
就“非暴力不合作主義”而言,其實驗先是集中于印度的反殖民運動,而在早期階段則集中于發(fā)生在南非的與印度居民相關的問題上,是由圣雄甘地發(fā)起的。非暴力不合作這種斗爭手段可以成為基層民眾運動的潛在武器,成為表達人們的壓力、人們的抵抗、人們的意識和警覺的手段。反殖民的非暴力不合作主義的另一個特點是,能夠在全國范圍內(nèi)組織政治、社會和經(jīng)濟各個層面的盡可能廣泛的聯(lián)合陣線和保護陣線。只有通過非暴力不合作這種多維手段,具有盡可能深入的滲透作用的反殖民運動才會發(fā)生,民族動員才會實現(xiàn)。
馬克思主義和甘地主義都把國家看作一種行使集中的暴力和高壓統(tǒng)治的機器。一個階級或一些階級為了共同利益并使之合法化而用暴力反對另一階級或另外一些階級,從而使得國家政權成為一種暴力工具。那么,什么力量可以抵消國家內(nèi)部畸形累積的暴力呢?這種抵消力量就是葛蘭西所理解的“公民社會”(Civil Society)。因此,非暴力不合作可以充當政府和公民社會之間的一種調(diào)和力量。顯然,公民社會的唯一武器就是非暴力不合作主義。由于公民社會并不擁有強制力量,所以它自然傾向于使用非暴力不合作的和平手段。所以,如果非暴力不合作主義這一手段缺位,民主就可能消失,因為對于真正意義上的民主而言,非暴力不合作是一種科學的手段,而不僅僅是一種簡單的規(guī)范的進行道德倫理實踐和起警戒作用的工具。馬克思認為,在一場真正的共產(chǎn)主義革命之后,國家機器會消亡,而甘地則主張從基層公民社會組織運動開始,從而最終取代對國家機器的需要。這是一種逆向顛倒的過程。
從個人層面上看,在基督和佛陀的人生旅途中,非暴力不合作主義是非常顯而易見的,但主要出現(xiàn)在宗教、精神和社會改造的領域之中,而且更多地是“以個人為中心的”。甘地將其整個運動化為一種大規(guī)模的群體活動,使之或多或少是“以群眾為中心的”,以至前現(xiàn)代的不識字的村民也愿意分享其精神,從而低層文化與高層文化之間的差別得以縮小。一旦非暴力不合作主義獲得群眾參與的模式,烏托邦思想就突然開始成為可能。集體的非暴力不合作運動經(jīng)驗在印度過去的歷史上并不罕見。例如,甘地的早期傳記作家多克先生在一段引證赫伯主教的文字中提到,在19世紀初期,印度北部城市貝拿勒斯的居民由于東印度公司決定對其強征高額房產(chǎn)稅而大批離開該城。那些市民無意犯上作亂,而是決定集體離開自己的住房,到城外的大片曠野靜坐。此事表明,印度人是如何為實現(xiàn)自己的要求而產(chǎn)生非暴力不合作思想的。
印度國民大會黨這一重要的自由講壇,最初是一個由律師和持不同意見的精英所組成的團體,但除了提拉克之類少數(shù)好斗的民族主義者——他們還一定程度上表現(xiàn)出盲目的印度教沙文主義——,它主要是一個請愿組織。甘地事實上拯救了這個組織,使之成為一個真正意義上的民族解放工具,并促成了一種得到有機發(fā)展的世界觀。
非暴力不合作主義逐漸成為一種改造國家的武器,也成為一種平穩(wěn)運轉(zhuǎn)的政治管理機器;它將導致高尚的文明,而不逢迎一定的民族國家和政治經(jīng)濟學。它只是在開始影響印度的自由斗爭之后,才變得卓有成效。在甘地出現(xiàn)之前,整個運動是零星的,自發(fā)的,而且因為幾乎沒有任何切實的全國計劃而多少顯得有些散亂。
對于甘地來說,讓印度國大黨接受“非暴力不合作”為斗爭的主要手段并不容易,相反還非常艱難。這項任務所以能夠成功,是由于甘地早期在比哈爾的查姆帕蘭和古吉拉特的凱達為開展農(nóng)民運動而進行的嘗試。甘地后來在一種“以鄉(xiāng)村為中心”的運動中使農(nóng)民運動發(fā)生變化,使之從以階級為基礎的農(nóng)民動員轉(zhuǎn)向公民社會動員,因而使整個村莊成為一個運動單位,而不再僅局限于農(nóng)民本身。在古吉拉特的阿默達巴德市,他嘗試以一種新型調(diào)停方式解決勞資爭議,而在凱達,他又返回鄉(xiāng)村和農(nóng)民的生活范圍。
甘地接過印度最大的政治論壇——國大黨,從而有了優(yōu)勢。此前,國大黨在很大程度上是一個缺少實際經(jīng)驗的城市知識分子的黨,由具有很強的立法能力的城市律師所主宰。甘地率領國大黨走向村莊、農(nóng)民和工人,而這并非一種常規(guī)的階級政治演練。正是通過帶有道德倫理呼聲的“非暴力不合作”的手段,甘地得以為古吉拉特省艾哈邁達巴德市的棉紡工人們解決了一場曠日持久的爭端。同樣,他奔走于比哈爾省查姆帕蘭縣被英國種植園主以強制條件予以束縛的種植靛藍的農(nóng)民之中,從而開始了他與鄉(xiāng)村和農(nóng)民終生不渝的密切聯(lián)系。
盡管甘地成為國大黨和印度獨立斗爭的最高領袖,但他依然由于印度教徒與穆斯林的教派分裂而憂心忡忡。殖民政府為回應獨立斗爭的要求而采取的改革措施,導致代議制機構(gòu)的初步形成,而這一機構(gòu)卻始終與印度教徒和穆斯林之間不應有的界線形影相隨。這種情況隨著時間的推移而日益加重,最終在英帝國的一手策劃下導致巴基斯坦的成立。英帝國圓滑地充分利用了教派自治的污濁氣氛,不時導致印度教徒與穆斯林彼此之間的敵意,從而給予教派分裂勢力操控印度國是的機會。
圣雄憂慮的另一個問題是由于代議制政體議會形式中的激烈競爭而產(chǎn)生的貪婪腐敗之風的增長。有關非暴力不合作主義和群眾運動的犬儒主義在議會道路的堅信者之中廣泛傳播。其中許多人認為,通過參與殖民地的代表會議,他們可以自動加快贏得自由的步伐。其實,他們在當時只代表了10%的人口,而且主要是權勢者、富人和上等階層。甘地對此心懷疑慮;他更為信任群眾的以非暴力不合作為手段的不服從和不合作運動。他希望大多數(shù)民眾能受到新式的文明的斗爭藝術的訓練,而這一點在殖民地代議制體制之下幾乎無從實現(xiàn)。
盡管甘地能夠引領民眾,但是除政治自由議程外,對于他提出的諸多問題,還存在嚴重的分歧。這就迫使甘地于1934年非常決絕地做出退出國大黨的決定,并且從此再未重新加入該黨。這一決定是在1934年于孟買召開的全印國大黨委員會會議之后產(chǎn)生的。在那次會議上,甘地提出一份國大黨章程修正案,要求國大黨宣誓憑借“真誠的和非暴力的”手段獲得自由,而不再采用當時國大黨章程中規(guī)定的“和平的和合法的手段”。全印國大黨委員會拒絕了圣雄的修正案,這就成了他作為國大黨人的旅程的終結(jié)。自那以后,他由于恪守自己所懷抱的理想,因此雖然可以依舊出面領導和提供意見,但他再未正式擔任國大黨領袖職務和獲得黨員身份。然而,他對民眾的影響力是極其巨大的,以至國大黨每當面臨嚴重問題時總得向他咨詢,聽取他的意見,乃至讓他指導方向。
我們應當從非暴力不合作主義實踐的角度來看待圣雄甘地退出國大黨這一事件。真理和非暴力在他的心目中處于至高無上的地位,而在他的辭典里根本沒有“捷徑”一詞。甘地確實做了準備,如果有必要,個人的非暴力不合作可以替代大眾的非暴力不合作,直至民眾充分掌握非暴力不合作主義的要旨,而做到這一點事實上是非常困難的。這正是甘地強調(diào)只有真正領會非暴力不合作要旨的人才能開始踐行非暴力不合作主義的原因所在。
甘地隨時準備在真理的召喚下修正錯誤,而這是非暴力不合作主義者在尋求真理過程中應當具備的一種品質(zhì)。1933年,甘地曾經(jīng)中止民眾的抵抗運動,因為他發(fā)現(xiàn)人們并未完全遵從非暴力不合作主義的戰(zhàn)略和信條。甘地宣稱,非暴力不合作主義是一種“精神武器”,因而只能由像他本人一樣的合格的人才能使用?!斑@種說法,出自一位政治運動領袖之口,是令人驚訝的。”尼赫魯對其導師不可思議的行為方式發(fā)表了如是評論。甘地從不喜歡將自己的觀點強加于人。他所以退出國大黨,是因為他發(fā)現(xiàn),大量領導者接受他的意見是出于忠誠,而非出于信服。
他退出國大黨,從而讓黨內(nèi)的其他成員得以自由行事。他是真理的追尋者,而且他準備為此而在曲折的道路上踽踽獨行。他當然并不認為散兵游勇的力量大于整體的力量。他在1915年返回印度之后宣揚并提倡實踐非暴力。在十五年之后,他看到那些聲稱追隨他的人對他幾乎毫無理解,因而深感痛心。他在中止公民不服從運動之后,懇求從事建設性工作。這些工作主要集中于廢除賤民制度、手紡運動和印度教徒與穆斯林之間的團結(jié)問題。他認為,建設陛工作比頻繁積極推動運動進程更適于以平靜的非暴力不合作主義精神訓練和改造民眾。歸根結(jié)底,一切政治和對自由的要求,最終都是印度人民對國家自治的要求,以在印度人民發(fā)揚民主予以贊同的基礎上,改善普通民眾的生活。國大黨的許多領袖無法理解為何中止大規(guī)模的公民不服從運動,也不明白為何強調(diào)建設性工作。國大黨的一部分名列前茅的領導人難以理解建設性工作的重要性是不足為奇的,那是一種為了深入動員民眾并使他們做好參加獨立斗爭準備而做的鋪路性質(zhì)的工作。雖然甘地起初對國大黨人在殖民政府立法機構(gòu)的安排下工作的傾向感到不快,因為僅有10%的印度人口擁有選舉權,但當他看到國大社會黨形成印度國大黨的核心之時卻沒有那么不快。他最親密的弟子尼赫魯是國大社會黨人的無冕之王。尼赫魯于1936年當選為國大黨主席,并在該年國大黨年會上宣布,社會主義是印度人民自治的唯一選擇。他闡述道:“在我談論社會主義之時,那并不是一個模糊的概念,而是科學的社會主義。”甘地并不反對國大黨里的由馬克思主義者和社會民主主義者混合組成的社會主義者。他只是將他們稱為“忙亂之人”,意指他們只是在玩弄理念,而從來不做實事。作為一名無與倫比的群眾運動觀察員,甘地于投身一項偉業(yè)之前在培訓黨和群眾方面是一位精力充沛的監(jiān)督員,而他非常厭惡空洞的政治辭藻和讓標語口號凌駕于政治之上。
因此,如果他認為群眾運動在偏離非暴力的基本信條,他就能夠勇敢地做出毫不躊躇地退出運動的決定。在人生的最后階段,他在設法解決印度教徒和穆斯林團結(jié)的問題以及導致巴基斯坦成立的印度分治問題。從穆斯林聯(lián)盟于1946年8月16日號召采取直接行動以后,國家陷入了血腥的宗教騷亂之中。國大黨工作委員會得出結(jié)論,為了阻止以教派騷亂為形式的令人無法容忍的宗教暴力,它準備接受穆斯林聯(lián)盟和印度殖民政府所構(gòu)想的分治。事實上,從麥克唐納在1932年公布裁定書之日即開始實行的殖民政府的方案,意在鼓勵印度穆斯林分裂主義。圣雄甘地要求英國人離去,以讓印度人決定自己的國家是否需要實行分治。他說:“當英國政權仍在印度起作用之時,我們無法清楚地思考。英國政權的功能不在于改變印度的版圖。它必須要做的事情就是撤離印度?!?/p>
穆斯林聯(lián)盟要求采取直接行動的號召損害了國家,穆斯林和印度教徒都沉浸在一種持續(xù)的教派激情和放縱暴行的氛圍之中。東孟加拉的氣氛令人驚懼,甘地于是決定前往東孟加拉的村莊,特別是諾阿卡利縣的村莊,而此時國大黨的領袖們正在新德里就權力移交的細節(jié)進行談判。他在離開之前聲明:“我不能發(fā)現(xiàn)真理?;ゲ恍湃翁珖乐亓?。就我所知,我用以宣誓并在六十年來一直支撐我的真理和非暴力,②似乎未能顯示我歸在它們名下的特質(zhì)。為了驗證它們,同時也為了驗證自己,我將前往斯里蘭普爾村?!?/p>
諾阿卡利縣斯里蘭普爾村的二百戶印度教家庭,在騷亂之后只有三戶留存下來。甘地將自己的隨從人員分布到鄰近的村莊。皮埃萊拉爾、蘇希拉·納亞爾、阿巴、卡努·甘地(Kanu Gandhi)和蘇切塔·克里普拉尼(SuehetaKriplani)每人入駐一個村莊。在斯里蘭普爾村,甘地僅有的同伴是自己的速記員帕爾蘇拉姆、自己的孟加拉語翻譯尼爾馬爾·庫馬爾·鮑斯教授以及馬努·甘地。在隨后的六周里,一個木床架白天充作他的辦公桌,晚上則充作他的臥具。他的工作日延長至16個小時,有時甚至達到20個小時。他睡得少,吃得也少,自己鋪床,自己補衣,自己燒飯,處理大量郵件,接待來訪者,看望當?shù)氐哪滤沽帧?shù)年以來,他被穆斯林聯(lián)盟的報刊誹謗為頭號敵人。現(xiàn)在,他讓斯里蘭普爾村的穆斯林們自己作判斷。
甘地的到來對東孟加拉的村民起了鎮(zhèn)靜劑的作用,緩和了緊張的氣氛,減輕了憤怒,也軟化了民眾的性情。他將和平問題從政治層面提升到人性層面。他呼吁道,無論未來的政治藍圖如何,堅守文明生活的標準均應成為所有政黨的共同立場。他在1947年1月2日的日記中寫道:“凌晨兩點醒來。只有神的恩惠在支撐著我。我能夠認識到,自己有嚴重的缺陷,因而成為導致這一切的原因。我的周遭漆黑一片。神何時才會引領我走出這樣的黑暗,讓我進入他的光明之中呢?”
當天,他離開斯里蘭普爾,開始逐村漫游。在昌迪普爾村,他丟棄涼鞋,如古代朝圣者一樣赤足行走。他喜歡聆聽的泰戈爾的一首歌,多少表達了他的極度痛苦。
獨自前行吧,
如若人們對你的召喚無動于衷,那就獨自前行吧,
如若人們心懷恐懼,在沉默中面壁掩飾自己。
唉,不幸的你呀,
敞開你的心胸,獨自說出你的思想吧,
即使在穿越荒野時,眾人轉(zhuǎn)身將你拋下。
正是深厚的人道主義,對真理的追求,以及對創(chuàng)造一個沒有暴力的世界的熱切愿望,構(gòu)成了非暴力不合作主義的核心。直至生命的最后時刻,甘地一直深深地沉浸在這種實驗之中。1948年1月30日,他遭到印度教狂熱分子納圖拉姆·葛德斯的暗殺。葛德斯曾在意識形態(tài)上受到印度教法西斯組織國民志愿團的訓練,而且是印度教大會政治的參與者。其時,甘地在印度教徒和穆斯林各自的領袖于1948年1月18日在新德里保證并發(fā)誓保持教派和睦之后停止絕食尚不足12天。
“非暴力不合作主義”的抗爭手段意味著新型文明建設的一種工具,是國大黨這樣的政治組織所無法復制的。新生的國家仍由曾浸染于殖民地文化的同樣的舊官僚掌控,不可能改變其色彩。它是一個后殖民國家,但還不是一個親民國家,1935年的印度政府法案依然在引導著航船的方向。在十月革命之后,一種新的激進的配備了浸染于意識形態(tài)的新型人員的國家建立起來,隨后中國和東歐國家的革命接踵而來,直到這種革命后來又蔓延到古巴和越南,而這就是區(qū)別。獨立之初的印度政府自身卻仍然保留了舊的殖民體制的框架。隨著制定共和國憲法、國家計劃和新工業(yè)政策這類大型的急進化項目的完成,官僚政治不得不改弦更張,但是在較低的層面上,它依然完全未受影響。
甘地在晚年曾懷著建立一種非暴力和復興國家的精神狀態(tài)的明確愿望起草了一份計劃,以在全國重新組織建設性工作者,為窮人和村民服務,從而創(chuàng)建一種有機發(fā)展的國家建設模式,而不是十分折衷地借用這里或那里的現(xiàn)存模式。他還指出,國大黨在成功實現(xiàn)印度獨立的目標之后即應解散自身,以組建“人民公仆聯(lián)盟”(Lok Sevak San曲),從而為改善億萬民眾和農(nóng)村的生活而工作。對于一個身為獨立斗爭運動最高領袖的人而言,這無疑是急進的一步。他不想只是將權力從英帝國政府轉(zhuǎn)移到印度政府和領袖手中,而這一政權依舊如同帝國政府機關那樣以同樣方式行事。他主張“真正的自治”(Authentic Swaraj)。他不贊成在自由印度將權力從帝國政府移交到一個受資本主義和封建主義控制的政府手中。當自由印度的新憲法在1950年開始生效之時,他的諸多理念當然得到回響,雖然這部憲法尚有很多缺陷和滯后之處。
如果非暴力不合作主義得到采納,從而成為官僚、人民和政治領袖之間的主導價值體系,那么在這樣的氛圍下,唯一可以想見的就是變化,而自治的目標就能實現(xiàn)。甘地知道,對于他的許多同仁而言,贊同這些價值觀念是非常困難的。他在說“我欺騙自己,使自己相信人們恪守非暴力”之時,他是憂心如焚的。對甘地而言,非暴力比獨立更重要,而印度人當時卻背棄了非暴力。甘地悲傷地看到,一個被分裂的印度將在8月15日獲得自由,而整個次大陸卻在此時陷入了印度教徒和穆斯林之間相互報復的血腥大屠殺之中,他們在盛怒發(fā)作之下相互施暴,已經(jīng)失去理智。甘地宣告:“我不能參加8月15日的慶典。”甘地表示,32年的工作以一種可恥的方式結(jié)束了。在為一個帝國的撤離和人民自治政權的誕生而于新德里舉行盛大慶典的那天,既是末代印度總督亦是自由印度首任總督的蒙巴頓勛爵,在位于新德里總督府里的覲見廳(Durbar Hall)為新任命的總理賈瓦哈拉爾·尼赫魯主持宣誓儀式。此時,甘地卻呆在1500公里之外的一戶穆斯林的房子里,在印度有史以來最嚴重的教派騷亂的場景下,聞著正在燃燒的屋舍中傳來的血和煙的氣息。他在試圖消弭暴力與瘋狂。正是“非暴力不合作主義”的力量使他來到這里并支撐著他,而他從未停止對真理和非暴力的堅持。就在他的所有同事都在德里忙于權力移交的令人目眩的儀式之時,他卻身在一位試圖傳布明智之聲的貧窮的穆斯林的廢棄的茅舍里。甘地決心繼續(xù)堅持非暴力不合作主義,直至人生的最后一刻。
(譯校和責任編輯 劉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