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的使命是激發(fā)他人的靈感,而不是自己寫作……”勒伯漢②曾如此忠告過女性。③“詩人的靈感多半來自女人,可是懂得詩作的往往是男人?!雹堋榜厚皇缗俏覀兊膭?chuàng)造物,……窈窕淑女即是詩作,勞拉⑤正是詩?!敝Z馬·布朗(Norma O.Brown)對于詩與女性關系的表述。⑥“男人期待女人并非是一位藝術家,而是一件藝術品。她會不會寫詩無所謂,只要她自己就是大自然創(chuàng)造的一首充滿靈感的詩?!辈紶栭T達爾做出哲學意味的總結。⑦就連19世紀法國批判現(xiàn)實主義文學的偉大代表巴爾扎克也曾說:除了靈魂的問題外,女人就像一架七弦琴,只將其秘密給予了一個知道如何彈她的男人。
綜觀西方歷史,女性在人類藝術活動中的主要地位是激發(fā)男性創(chuàng)造激情的靈感或成為美的載體。從彼得拉克的十四行詩到莎士比亞的十四行詩,從舒曼到肖邦,幾乎每一個藝術家的誕生和每一曲絕唱,都是一部交織著偉大愛情的結晶。從但丁到歌德,從李斯特到柴科夫斯基,每一位藝術巨匠身后都站著一位甚至幾位杰出的女性。女人是靈感,男人是詩人;女性是美,男性是美的贊頌者;女性是七弦琴,男性是演奏家。
在音樂界中,像尼儂⑧一樣的女性數(shù)不勝數(shù)。范尼·門德爾松·亨塞爾、克拉拉·舒曼、喬治·桑、梅克夫人、柯西瑪·瓦格納、阿爾瑪·馬勒等都各自以女性的魅力與才華成就了一位偉大的男性音樂家。然而,我們這里要討論和紀念的是二十世紀最為出色的女性音樂家之一——納迪亞·布朗熱。
納迪亞·布朗熱(Nadia Boulanger,1887—1979)是二十世紀20年代至70年代法國最為著名的作曲家、管風琴家、指揮家、音樂教育家和作曲教師。她出生于音樂世家,祖父是大提琴家,曾在巴黎音樂學院執(zhí)教。祖母出身低微,是巴黎喜歌劇院的演員(在法國保守的中產(chǎn)階級眼中戲子屬于低賤的社會地位)。父親亨利·歐內(nèi)斯特·布朗熱(Ernest Boulanger,1815—1900)十六歲考入法國巴黎音樂學院,學習鋼琴與作曲,曾獲得“羅馬大獎”,成為出色的合唱音樂作曲家和合唱指揮。五十七歲時,成為巴黎音樂學院的聲樂教授。母親瑪絲金卡是布朗熱先生的學生,據(jù)說是俄國的公主。母親親自教授女兒納迪亞·布朗熱學習鋼琴,并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納迪亞·布朗熱的身上,她身上的俄羅斯貴族血統(tǒng)給女兒納迪亞注入了一份天生的高雅。
1894年,幼小的納迪亞·布朗熱已經(jīng)接受了系統(tǒng)的音樂教育。1896年,她考入了巴黎音樂學院,學習鋼琴與管風琴,是當時學校最年輕的學生,受教于法國杰出的作曲家、聲樂套曲大師、鍵盤詩人和重要的室內(nèi)樂作曲家福雷(Gabriel Faure,1845—1924)。1900年,布朗熱的父親去世時,她學習成績優(yōu)異,同時具有超人的音樂理解力,受到老師和同學的贊譽,并獲得巴黎音樂學院的各種獎學金。1903年,16歲的納迪亞·布朗熱已經(jīng)開始了她的音樂教學生涯。她秉承了母親的個性,是一位非常嚴厲同時極具愛心的教師。不過,盡管她的工作、教學都十分出色,但工資只是男性教師的一半。
1904年,納迪亞·布朗熱在巴黎音樂學院得到了最高獎,囊括了和聲、對位、賦格、管風琴和伴奏的五項第一名,并又投拜于法國著名的作曲家、鋼琴家和管風琴家普格諾(R. Pugno,1852—1914)為師。普格諾是“鍵盤上的魔術師”,然而演出真正的“靈魂”卻是納迪亞·布朗熱,他們的合作能夠讓聽眾忘卻任何的心思和痛楚。他們的合作隨著1914年普格諾的去世而停止,老師的逝世沉重地打擊了納迪亞·布朗熱。納迪亞接受了普格諾生前的鼓勵,開始了個人的指揮事業(yè),當時由于女指揮家寥寥無幾,從而使得納迪亞贏得了更多公眾的關注和認同。
20年代初,納迪亞·布朗熱成為女子音樂學院的鋼琴教授,同時還兼任巴黎音樂學院的作曲教師。在她的追隨者中陸續(xù)出現(xiàn)了勛伯格、斯特拉文斯基及科普蘭等作曲家的名字。她經(jīng)常說:“作曲是無法教授的”,但是,就連科普蘭這樣博學的作曲家都承認:“關于音樂,納迪亞無所不知,她能夠從我寫的總譜中立刻理解我企圖表達什么,她天賦中最獨特的地方在于可以清晰地說出她的理解,使我意識到我為之奮斗的作品是有生命和價值的?!雹峒{迪亞的教學聞名巴黎,甚至整個歐洲音樂界,從1909年起她就在巴黎音樂學院先后教授作曲、和聲與配器。1921年又出任楓丹白露的美國音樂學院的教授,1950年,還擔任了美國音樂學院的院長。
納迪亞·布朗熱除了在音樂教學上成績斐然以外,并作為第一位指揮倫敦皇家愛樂樂團整場音樂會的女性;美國第一位指揮管弦樂隊的女性;福雷《安魂曲》最杰出的詮釋者和指揮家。她曾任波士頓交響樂團(1938)、紐約愛樂樂團(1939)和哈雷管弦樂團(1963)指揮。1938年在美國首都華盛頓指揮斯特拉文斯基的《敦巴頓橡膠樹園協(xié)奏曲》的首演,成為第一位受邀指揮波士頓交響樂團的女性指揮家。
另外,納迪亞·布朗熱是一位十分好強的女性,音樂教學和指揮的成就并沒有給她帶來成功的滿足。作為女性音樂家的她試圖挑戰(zhàn)當時被看作男性專利的“羅馬大獎”。但是,她卻“傳奇般”失敗了,僅于1908年以康塔塔《美人魚》獲“羅馬大獎”的第二名。納迪亞·布朗熱作為一位女性作曲家,其作品有30余首歌曲、室內(nèi)樂以及為紀念普格諾而創(chuàng)作的一首鋼琴作品和一首管弦作品。
納迪亞·布朗熱作為一位鍵盤演奏家在歐洲及美國都留下了輝煌的史頁。1924年,布朗熱第一次訪問美國,舉行個人管風琴音樂會,演奏她的學生科普蘭創(chuàng)作的《為管風琴和樂隊而寫的交響曲》,其高超的演奏技藝在美國引起極大的反響。納迪亞·布朗熱積極復興早期的古典音樂,是20世紀中最早發(fā)現(xiàn)蒙特威爾第牧歌的音樂家之一,并錄制聞名歐美的唱片。
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結束后,納迪亞·布朗熱回到巴黎繼續(xù)從事教學活動。當納迪亞九十歲高齡時,仍堅持在家中與前來拜訪的學生商討音樂問題,并給作曲學生指導作業(yè)。晚年的納迪亞深受疾病困擾,倍受煎熬,直至油盡燈枯。
1979年9月,在老人告別人世的前一個月,美國著名指揮家列奧納德·伯恩斯坦(Leonard Bernstein,1918—1990)陪伴著躺在病塌上的納迪亞走完了生命的最后路程。這位曾經(jīng)跟隨納迪亞短暫學習卻倍感受益終生的美國指揮家后來回憶說,在最后幾天里,納迪亞始終昏昏沉沉,但仍然對窗外的聲音十分敏感。一天伯恩斯坦用法語問老師:“在您的腦海中還能聽到音樂嗎?”沒想到半昏迷的老師非常堅定地回答說:“Tout Le temps. Tout Le temps.”(永遠!永遠!)伯恩斯坦又問老師最喜歡哪一位作曲家的作品時,她回答道:“這個音樂沒有開頭也沒有結尾?!?979年10月22日這位令人尊敬的老人,為音樂奉獻畢生精力的法國偉大女性在巴黎去世。
納迪亞·布朗熱一生對美國音樂的影響至今深遠,從20世紀20年代至40年代,幾乎所有重要的美國作曲家都曾受教于她,成為納迪亞的門下。美國音樂學家凱爾·甘對納迪亞評論:“沒有對一位極其富有影響的法國婦女納迪亞·布朗熱作介紹,美國從二十年代以來的音樂歷史就是不完整的?!雹庖虼?,納迪亞·布朗熱被人們譽為“美國音樂之母”。
回顧美國20世紀音樂歷史,眾多做出偉大成就的作曲家均出自納迪亞·布朗熱的門下。其中優(yōu)秀的學生有艾倫·科普蘭、維吉爾·湯姆森、羅伊·哈里斯、道格勒斯·姆爾、瓦爾特·辟斯頓、艾利特·卡特等。這位才華橫溢的法國女作曲教師具有淵博的音樂知識,并因講究科學的教學方法而受到所有學生的尊敬和崇拜。科普蘭就曾深情地回憶說:“納迪亞是個富于魅力、學識廣博的人,她對于其他門類藝術也十分精通,與她接觸你會倍感溫暖?!彼€說:“納迪亞是對我一生影響最大的人……從20年代至40年代,幾乎所有重要的美國作曲家都曾受惠于她!”{11}
納迪亞·布朗熱是一位非凡的音樂教育家,她不僅通曉音樂歷史中各類音樂風格的創(chuàng)作,還在教學中注意發(fā)現(xiàn)、保護和培養(yǎng)學生們的創(chuàng)作個性,幫助和鼓勵學生們自主創(chuàng)作。另外,她還特別關注正在興起的現(xiàn)代音樂創(chuàng)作,對其發(fā)展了如指掌。據(jù)科普蘭回憶說:“在納迪亞的工作室里,就感覺像是來到了巴黎藝術生活的中心。你不僅在學習過去的藝術,而且在學習活生生的、你周圍正在創(chuàng)造中的藝術。不止一次,我們發(fā)現(xiàn)斯特拉文斯基的新作擺在她的鋼琴上,而且還是手稿,還有阿·魯塞爾(Albert Roussel,1869—1937)、米約和奧涅格的作品。我是從她那里發(fā)現(xiàn)馬勒的……1922年,她就有《大地之歌》的樂譜,我們一起研究它,尤其是配器部分。”{12}
如果我們從培養(yǎng)人才的角度出發(fā),納迪亞·布朗熱的“音樂教室現(xiàn)象”給我們帶來一連串的疑問:為什么會有如此眾多的美國作曲精英都來自納迪亞·布朗熱的音樂教室?
我們或許可以認為,納迪亞·布朗熱用當時的“新古典主義”造就了一群美國學生,其中最杰出的代表就是科普蘭??破仗m的代表作《鋼琴變奏曲》、《阿巴拉契亞的春天》、《牧場競技》等作品都體現(xiàn)了新古典主義的音樂特征,納迪亞的教學好象使得學生們接受了更為傳統(tǒng)、易于理解的風格。可是,當我們評價埃利奧特·卡特(Elliott Carter,1908—){13}的作品時,就很難再發(fā)現(xiàn)納迪亞美國學生的普遍特征了。納迪亞·布朗熱是以典型的歐洲作曲體系來指導她的美國學生,但是她的教學方法并沒有使她的美國學生脫離創(chuàng)造美國風格音樂作品的軌道。他們雖然都出自納迪亞·布朗熱的音樂教室,但創(chuàng)作風格迥異,作品內(nèi)容豐富。比如當代美國著名作曲家菲利普·格拉斯(Philip Glass,1937—){14}就是一個優(yōu)秀的例證。因此,納迪亞·布朗熱的美國學生們創(chuàng)造出各種體裁的音樂作品,風格各異、題材豐富,并具有著鮮明美國民族音樂的特點。
我們還可以發(fā)現(xiàn),納迪亞·布朗熱之所以成為杰出教師,并不是出于對名利的追求,而是得益于她嚴謹學科規(guī)則的傳播和個人魅力的展現(xiàn)。實際上,她的教學是以典型的歐洲作曲體系為框架,在為學生們打下堅實基礎的同時,不時地介紹現(xiàn)代音樂的創(chuàng)作。另外,學生們創(chuàng)作風格和發(fā)展道路的各不相同,也正是因為她放棄了自身的作曲熱情,才避免了競爭或把自己的意愿強加給學生行為,她不像勛伯格那樣對學生的創(chuàng)新和成功感到嫉妒和憤恨。但是,納迪亞·布朗熱和勛伯格完全相同的一點是對音樂歷史持久不變的愛好。勛伯格作為教師,關注的是莫扎特和勃拉姆斯,而納迪亞則讓學生們更多研究蒙特威爾第和杰蘇阿爾多。{15}
納迪亞的作曲生涯由于挑戰(zhàn)“羅馬大獎”的失敗而沒有到達頂峰,她適時地“隱沒”了自己的音樂創(chuàng)作才能。這一驚人的舉動在我們現(xiàn)今看來,是她所承擔的社會角色較為合理的選擇。換而言之,沒有納迪亞適時的“隱沒”,就不可能有妹妹莉莉·布朗熱后來“羅馬大獎”的問鼎,也更不可能成就莉莉在作曲方面的天賦;沒有納迪亞適時的“隱沒”,就不可能出現(xiàn)如此眾多的美國重要作曲家,美國的音樂歷史將可能被重新改寫;沒有納迪亞適時的“隱沒”,20世紀音樂界的風云人物就不會聚集在巴黎納迪亞的家中,各種音樂思想的靈感、借鑒、交融和碰撞都由此而消失,學術的探索和思想的進步便將停滯。納迪亞用她寬博的胸懷,心甘情愿地充當了“隱沒的繆斯”,為莉莉照亮了成功的道路,為培養(yǎng)出一大群作曲界精英而油盡燈枯。因此,我們認為納迪亞在音樂創(chuàng)作方面的黯淡無光反而映襯了其他作曲家的光彩和輝煌,這種無私奉獻的精神正是“隱沒的繆斯”人生最為精彩絢麗的真實寫照!
參考文獻
[1]王珉《美國音樂史》,上海音樂出版社,2005年版
[2]杰拉爾德·亞伯拉罕《簡明牛津音樂史》,上海音樂出版社,1999年版
[3]唐納德·杰·格勞特,克勞德·帕利斯卡《西方音樂史》,人民音樂出版社1998年版
[4]艾米麗亞·基爾·梅森著,郭小言譯《法國沙龍女人》,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3年版
[5]蔡良玉《美國專業(yè)音樂發(fā)展簡史》,人民音樂出版社,2004年版
[6]何平《張昊先生談納迪亞·布朗熱》,音樂藝術,1998年第1期
①繆斯比喻創(chuàng)作音樂的女性。隱沒的繆斯是指音樂創(chuàng)作才能被遮蔽的女性音樂家。
②勒伯漢(1739—1824),法國政治家。拿破侖執(zhí)政時期曾出任財政部長,受封為皮亞琴察公爵。
③艾米麗亞·基爾·梅森著,郭小言譯:《法國沙龍女人》,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2頁
④周國平《人與永恒》,上海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93頁
⑤勞拉是意大利詩人彼得拉克(1304—1374)的女友,彼得拉克的十四行詩因勞拉而作。
⑥李小江《女性審美意識探微》,河南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第56頁
⑦同上,第57頁。
⑧尼儂(1620—1705),一位以美麗和智能而著稱的法國女人。真名是安妮·德·倫克洛斯。有許多她的朋友和戀人諸如大孔代、拉羅什??贫荚鵀樗龑懴聞尤说脑娖?。她在巴黎所主持的沙龍是第一個以文學、藝術和哲學為主的圈子。
⑨韓斌《音樂史上的非凡女性·女教師——納迪亞·布朗熱》,音樂愛好者,2002年4月號,第49頁
⑩王珉《美國音樂史》,上海音樂出版社,2005年版,第734頁
{11}韓斌《音樂史上的非凡女性·女教師——納迪亞·布朗熱》,音樂愛好者,2002年4月號,第50頁
{12}蔡良玉《美國專業(yè)音樂發(fā)展簡史》,人民音樂出版社,2004年版,第114頁
{13}卡特是美國現(xiàn)代音樂作曲家的優(yōu)秀代表,其音樂創(chuàng)作吸收了歐洲現(xiàn)代派作曲家的創(chuàng)作技法,在節(jié)奏設計、速度對比、音色變化等方面探索個人的新路。音樂作品音響的不協(xié)和、獨特的音色配置和旋律語言樹立了卡特所特有的音樂表現(xiàn)特征。
{14}格拉斯創(chuàng)立了代表自己的簡約派音樂風格,是20世紀以來美國著名的簡約派音樂作曲家。
{15}意大利作曲家、琉特琴演奏家(1560—1613),1611年發(fā)表2本牧歌集,其中復雜而時新的和聲為當時作曲家們所望塵莫及,直到20世紀還能激發(fā)斯特拉文斯基的靈感。
朱宏波 江蘇教育學院音樂系講師
(責任編輯 張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