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境是中國古典文論獨創(chuàng)的一個概念,它是華夏抒情文學審美理想的集中體現(xiàn)。中國古典詩詞,特別重視對意境的營造。對中國古典詩詞情有獨鐘的毛澤東,深得其中三味。而今哲人早已乘鶴而去,可偉詞卻將永駐人間。作為風雷激蕩的中國革命歷程的藝術記錄和載體,作為毛澤東本人波瀾壯闊革命生涯、人生經驗的真實寫照,毛澤東詩詞既有著史詩的性質,又有著十分直接的審美經驗品格。對毛澤東的詩詞,人們已經說了千言萬語,但還將會說出萬語千言。如果說過去更多的是從政治的與歷史的層面上對毛澤東詩詞進行了解讀的話(這當然有它的必然性和合理性),那么現(xiàn)在選取意境營造這個角度來對毛澤東詩詞做一下具體觀照,在偉人去世已經30多年,一些人甚至對其詩人的身份也不以為然、說三道四的時刻,應該說是很有意義的事情。因為在毛澤東不算太多的詩詞作品里,他以情景交融、虛實相生、生命律動、韻味無窮為特征,為讀者營造了一個又一個優(yōu)美深邃的意境,使其詩詞具有了強烈的吸引力、感染力和震撼力,成為華夏抒情文學百花園中的一朵奇葩,而毛澤東也當之無愧地成為了當代詩詞大家。
首先,毛澤東詩詞的意境營造具有情景交融的表現(xiàn)特征。清代學者王國維說:“文學中有二元質焉:曰景,曰情?!币饩硠?chuàng)造就是把二者結合起來的藝術。在有著精湛古典文學修養(yǎng)的毛澤東的詩作中,情與景是非常和諧、自然地交融到了一起。如在《賀新郎·別友》中,和愛人、戰(zhàn)友楊開慧心心相印依依惜別的深情與“照橫塘半天殘月,凄清如許”的景色是那樣的水乳交融;在《沁園春·長沙》中,那“萬類霜天競自由”的生機勃勃的南國秋景,使毛澤東自然而然地想到了人類社會,發(fā)出了“問蒼茫大地,誰主沉浮”的歷史感喟,表現(xiàn)出了一個青年革命家主宰中國革命沉浮的偉大情懷;在《采桑子·重陽》中,那“分外香”的戰(zhàn)地黃花的形象,那“寥廓江天萬里霜”的景色,是那樣的美麗、壯闊,同毛澤東樂觀主義情懷、海闊天空的氣度契合無間;在《菩薩蠻·大柏地》中,“當空舞”的絢麗多姿的七色彩練,由于當年“鏖戰(zhàn)急”的彈洞的裝點而“更好看”的景致,同毛澤東對紅色區(qū)域、對革命戰(zhàn)爭的贊美頌揚之情天衣無縫地結合在一起。
其次,毛澤東詩詞的意境營造具有虛實相生的結構特征。虛與實這對哲學范疇,在我國古典文論中有廣泛的應用,在意境結構論中也表現(xiàn)出來。宋人梅堯臣說:“必能狀難寫之景,如在目前,含不盡之意,見于言外,然后為至矣?!边@句話的含義十分豐富,其中有一層是告訴我們,意境的構成包括兩部分:一方面是“如在眼前”的較實的部分,一方面是“見于言外”的較虛的部分。從結構上看,意境正是“虛”與“實”二者的結合,毛澤東詩詞中營造的意境,就特別具有這種虛實相生的特征。在《七絕·為女民兵題照》里,毛澤東以“颯爽英姿五尺槍”七個字輕輕一勾,便使人物英勇威武、意氣風發(fā)的神采躍然紙上;“曙光初照演兵場”一句則對照片的背景作了時間、空間兩個方面的描繪。這樣,一幅由人物、時間、地點組成的完整畫面就清晰地呈現(xiàn)在讀者面前:旭日初升,晨風習習,女民兵一身戎裝,手握鋼槍,正在訓練場上苦練殺敵本領;洪亮的刺殺聲劃破晨空、傳向遠方。這都是實寫。而接下來的虛寫,“中華兒女多奇志,不愛紅裝愛武裝”,則由外在神采到內心世界、由對具體人物的描繪到對整個中國青年一代宏大志向和精神風貌的高度藝術概括,既突現(xiàn)了中華兒女志向的不同凡俗和高尚,又淋漓盡致地袒露了詩人的贊美之情,給讀者拓開了一個審美想象的空間,給人以長久回味的余地。
再比如,在《卜算子·詠梅》中,作者著力描寫梅花在“已是懸崖百丈冰”的惡劣環(huán)境下,傲然開放的形象,同時又直接將筆觸伸入到梅花“俏也不爭春,只把春來報”的內心世界,突現(xiàn)了梅花謙虛謹慎、光明磊落的品格。這首在國內外形勢異常嚴峻的歷史階段寫下的詞,無疑有著極強的針對性??梢哉f,其中之“風雨”、“春”、“飛雪”、“懸崖”、“百丈冰”、“山花”乃至每個實詞,都有具體的象征意義。這是每一個從那個時代過來的人或是了解那段歷史的人都會自然領悟出來的。對于這首詞,直到今天,許多讀者還仍然為之陶醉,甚至可以撇開它的真實的歷史背景,根據(jù)自己當下的處境和遭遇、情懷和追求,賦予它以新的象征意義,從而顯現(xiàn)出了它的永久的魅力。
再次,毛澤東詩詞的意境營造具有生命律動的本質特征。所謂生命律動,即意境所展示的生命本真的幽情壯采,或曰生命本身的美。這與中國人的詩化宇宙觀、哲學觀有聯(lián)系。毛澤東詩詞創(chuàng)造的意境,就具有生命律動美的特點。
其一是表誠摯之情。毛澤東作為一個性情中人,他的詩作充分表達了他最誠摯的情感。在《賀新郎·別友》里,“凄然相向”、“苦情重訴”、“眼角眉梢都似恨,熱淚欲零還住”等詞語所顯露的與愛人難舍難分、無限依戀的情感,使我們得以窺見偉大領袖同普通人一樣的兒女情愫;《七律·和柳亞子先生》中,作者對“飲茶粵海未能忘,索句渝州葉正黃”的往事的回憶,顯得是那樣情深意切、娓娓動人;而對老朋友“牢騷太盛防腸斷,風物長宜放眼量”的開導,又是那樣語重心長、含蓄委婉。《七律·吊羅榮桓同志》,是毛澤東作為黨的領袖、軍國元戎對股肱柱石傾折的哀挽。詩中“君今不幸離人世,國有疑難可問誰?”這撕裂肺肝的沖天一問,問出了對往事的追尋,對戰(zhàn)友的評贊,對輔弼之材的倚重,對當下國事的感喟,也問出了詩人不能平抑的摯愛之情;而一曲《蝶戀花·答李淑一》,“我失驕楊君失柳,楊柳輕飚直上重霄九”、“忽報人間曾伏虎,淚飛頓作傾盆雨”的敘寫,則把毛澤東對愛侶楊開慧、摯友柳直茍深切懷念之情與對民族解放事業(yè)英勇捐軀英烈的熱情贊頌融為一爐,既兒女情長,又英雄氣壯。
其二是狀飛動之趣。意境作為一個詩意的空間,不是空曠無物,更不是一片死寂的凈土,而是一個充滿了人的生命情調和宇宙意識的空間,這是一個鷹飛于天、魚躍于淵的空靈動蕩的世界。惟其動態(tài)萬種,方能顯示生命的律動。努力描寫意境的“飛動之趣”,已成了一條普遍的藝術規(guī)律。毛澤東詩詞中的許多佳句便是如此。如“鷹擊長空,魚翔淺底,萬類霜天競自由”,寫出了生機勃勃的南國秋景,暗喻了當時蓬勃興起的農民革命運動既令人振奮又令人擔憂的現(xiàn)實;“一山飛峙大江邊,躍上蔥籠四百旋”,一“飛”字,神采飛動,寫出了廬山的雄偉氣勢,也暗示了作者內心的英雄氣概;“風雨送春歸,飛雪迎春到”,一“送”一“迎”,寫出風雨的動感與情態(tài),使梅花報春不爭春的品格得到映襯;“一橋飛架南北,天塹變通途。更立西江石壁,截斷巫山云雨,高峽出平湖”,詞人潑墨淋漓,寫得一氣流注,猶如滔滔江水,飛奔直瀉,有著欲遏不能的勢態(tài)。“飛”、“變”、“立”、“截”、“出”幾個動感性極強的詞語的使用,出神入化,如聯(lián)珠綴玉,把武漢長江大橋、長江上游的攔江大壩、長江三峽大水庫三大奇景勝境,逐層挨次地展示出來,新人耳目,搖人心旌。由于詩句的動感特別強烈,由之創(chuàng)造的意境遂顯出了生命的律動。
其三是傳萬物之靈趣。靈趣是指主觀情感浸染的詩化的那種生命的異彩和神韻。在毛澤東的詩詞中,這樣的句子比比皆是。如“蒼山如海,殘陽如血”,這是婁山關大捷后詩人真實的感受與體驗:詞人在沉思中舉目遠望,但見群山綿延起伏,果真是山里山,山外山,山疊山,山天山地,酷似波濤翻卷的大海,呈現(xiàn)出天蒼蒼、野茫茫的景象,無邊無垠,再看那夕陽沉落在叢山問,宛如殷紅的鮮血,蒼涼慘烈,這讓詩人很自然地想到革命征程的遙遠和需要付出血的代價。同樣,“萬木霜天紅爛漫”,“枯木朽株齊努力”,“斑竹一枝千滴淚”等詩句,所寫的未必是真實的自然,但客觀景物擬人化的結果,確實把自然的神韻,那種生命的律動傳神地傳達出來了。因為有了作者主觀情感的注入,這些自然景物便都閃耀出生命的無限光彩。
最后,毛澤東詩詞的意境營造具有韻味無窮的審美特征。韻味是指意境中所蘊含的那種咀嚼不盡的美的因素和效果。它包括情、理、意、韻、趣、味等多種因素。毛澤東詩詞中的許多篇什,都具有韻味無窮的魅力。比如在《念奴嬌·昆侖》中,作者由昆侖山的巍峨聯(lián)想到它對人民的功過,將自然環(huán)境的奇特與其對人類社會的利害緊密聯(lián)系,抒發(fā)了憂國憂民的思想感情;而“把汝裁為三截,一截遺歐,一截贈美,一截還東國”的詩句,則使我們感受到一個歷史偉人的雄偉氣勢、博大胸襟、樂觀情懷,這一切都有一種耐人咀嚼的美的韻味。再比如,在《七律二首·送瘟神》中,盡管是有感于余江縣消滅了血吸蟲,但作者對新時代新中國畫面的描繪,卻讓人感到色彩明麗,美不勝收。景色的美好與作者內心的喜悅之情很自然地融合在一起,特別是末兩句“借問瘟君欲何往,紙船明燭照天燒”,幽默的調侃,表現(xiàn)了作者積極豪邁的樂觀之情。還有那首令“千古詞人共折腰”的《沁園春·雪》,從景入手,層層烘染,漸入議論。由古及今,歷經評說,給出主旨。寫景處,放筆縱覽,氣魄雄大,既有壯景,又有秀色,壯秀得兼。詞采繽紛,清詞麗句,絡繹奔會,交赴腕底。全詞大開大闔、情景交融、情理并茂、議論風生、韻味無窮。
總之,毛澤東的詩詞創(chuàng)作,對古典意境的借鑒與學習,既是非常自覺的,又是卓有成效的。正是由于詩人在意境營造上的出神入化的功夫,才使得毛澤東詩詞的意境是那樣的優(yōu)美深邃,以永久的藝術魅力吸引著一代又一代的讀者,成為我國燦爛的文學寶庫中永遠值得人們珍視的藝術瑰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