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察張夢陽的魯迅研究,一個不可忽略卻一直沒有被關注的問題即是那段長達9年的、對1913~1983年魯迅研究資源的探勘、編纂對張夢陽來說意味著什么?按照一般性的理解,那個工程應該是他的學術起點,或者說,那個工程為他日后的魯迅研究提供了堅實的儲備。這種理解當然是客觀的事實。張夢陽堅信研究必須以全面、系統(tǒng)地掌握第一手資料為前提,絕對不在掌握資料之前說空話,亂發(fā)言。所以全力以赴地挖掘第一手資料,為日后的魯迅研究打下堅實的學術根基;另一方面也反映他難以避免地接受了魯迅研究史中奴性思維的影響。而這也正是他1980年代末、1990年代初在大寂寞中悟己為奴的動因:“悟己為奴寂寞時,驚呼自己不相識?!?/p>
在張夢陽的第一本專著《阿Q新論——阿Q與世界文學中的精神典型問題》(以下簡稱《阿Q新論》)中,反思奴性成了他的寫作動因。《阿Q新論》問世于1990年代,該著直截了當?shù)厣昝髁怂膶懽魇姑骸氨緯氖姑褪恰紫染劢雇敢暟,透過阿Q去觀察魯迅的精神哲學與精神詩學,去審視人類精神現(xiàn)象的某種形而上要素與深層共性……”這樣的寫作使命不僅意味著張夢陽可以對阿Q形象進行歷史反思,而且可以據(jù)此進行人類反思。該著實現(xiàn)了宏觀視角與微觀視角的結(jié)合,其思路的開闊和縝密確如林非的評價:“既從整個人類精神現(xiàn)象的宏觀視角加以把握,又細膩地解析阿Q在未莊的一切言談舉止,從微觀視角,充分看出此種精神現(xiàn)象生動活潑而又異常深邃的含義”。尤其,《阿Q新論》通過精神現(xiàn)象學層面的思考,重新解讀了阿Q作為經(jīng)典的奧秘:“阿Q最成功地表現(xiàn)了人類易于逃避現(xiàn)實,退回內(nèi)心、尋求精神勝利的普遍弱點?!庇纱?,《阿Q新論》超越了魯迅研究本身,嘗試從精神文化層面反觀思想家魯迅的當代價值:“奴隸一詞并不專指那些被他人役使的苦工和仆人,實質(zhì)上,用于被自我某種虛構的東西、某些錯誤的意念所奴役的人也很恰當。這種精神上的奴隸實在是太多了,幾乎每一個人都難于徹底逃脫,可惜的是,我們大多數(shù)人都如魯迅指出的那樣:‘不悟自己之為奴’?!边@樣,《阿Q新論》從反思人類精神現(xiàn)象的普遍性出發(fā),又回返到個人,而只有通過對個體層面生命的反思,才能夠真正獲得悟性。
張夢陽沒有停止于對阿Q所蘊涵的一般意義上人類學或一般意義的個體生命的反思,而是以悟性思維審視中國知識分子以及自我世界的歷史構成?!栋新論》之后,經(jīng)過兩年的讀書與思考,張夢陽的另一本專著——《悟性與奴性——魯迅與中國知識分子的國民性》(以下簡稱《悟性與奴性》)在1995年完成。在這本著作里,張夢陽從一個不容回避的切入點——“奴性”與中國知識分子的關系——進入,對魯迅的“立人”思想進行了當代解讀:“改造國民性是魯迅一生不渝的創(chuàng)作宗旨與貫穿始終的思想精髓。而反奴性則是魯迅改造國民性思想的核心。”與此同時,他對“奴性”對象、“奴性”的思維方式、表現(xiàn)形態(tài)、文化構成等問題進行了進一步發(fā)掘,以此尋找曾經(jīng)被遺忘的自我。
首先,該著從思維方式上,對“奴性”對象進行了剖解。該著一針見血地指出:“魯迅改造國民性思想的核心是反奴性”,“魯迅反奴性的主要對象并不是農(nóng)民,而是中國知識分子?!鳖愃七@樣機鋒閃爍、充溢自由精神之氣的批判性話語在《悟性與奴性》中觸目皆是。它們不僅質(zhì)疑了1980年代被新啟蒙話語光環(huán)包圍下的中國知識分子群體,而且還痛徹心扉地反思自身的“奴性”。在《從“不悟自己之為奴”談起——<悟性與奴性——魯迅與中國知識分子的國民性>引言》中,張夢陽所描述的“‘錢氏冷汗’的啟悟”讓人觸目驚心:“錢理群所發(fā)現(xiàn)的這一代中國知識分子在研究中所存在的先驗的邏輯結(jié)構,從本質(zhì)上看,與巴金所反省的‘沒有自己的思想,不用自己的腦子去思考’的‘奴在心者’是一致的。不過,更深入了一層,深入到了內(nèi)在思維方式、知識結(jié)構、感情、文化心理、審美情趣……中去——語言改變了,名詞翻新了,理論時髦了,批判對象更換了,然而剝?nèi)バ路f的外表,研究其精神實質(zhì),其認知邏輯,其學術規(guī)范,卻仍是舊貨。”事實上,張夢陽在解讀“錢氏冷汗”之時也同時在解讀自己,如他后來的剖白:“我曾在‘大寂寞中讀自己’,于不能讀書、寫作的暗夜里對自己的思維方式、讀書方法和文章氣格進行反思,不禁也出過一身‘錢氏冷汗’,因自己深處的奴性而汗顏,決心歇筆,重新清理、整頓之后再行操觚?!薄吧碓谇艋\中思考,悟出了自己的奴性卻總也沖不出牢籠。這或許就是我們這一代知識分子的困境?!薄拔蜃约褐疄榕眳s又了然自己突圍的限定,很難掙脫“奴性”的束縛,正是啟蒙知識分子最尷尬的處境。
其次,該著從心理分析的角度,對“奴性”的表現(xiàn)形態(tài)進行了描述。該著借助巴金的《隨想錄》中的話語——“奴在身者,其人可憐;奴在心者,其人可鄙。”將其概括為兩類:“奴在身者”與“奴在心者”。二者比較而言,張夢陽顯然針對的是后者。在張夢陽看來:奴隸并不僅僅指給人當奴仆。有些身為奴隸的人,譬如伊索,精神上就不是奴隸,而奴役他的那些奴隸主倒是奴隸。因為他們是被他人或者自身的某種精神觀念、世俗利益束縛著,奴役著。張夢陽進而剖解“奴性”在中國知識分子思維方式上的內(nèi)在病癥。這樣說,并非是苛責他人而寬容自己。事實上,張夢陽對“奴在心者”的批判首先是對自身“奴性”的自省。前文已述,張夢陽后來悟得:9年的魯迅研究資源編纂工作帶給他的竟然是一種“奴性”的規(guī)訓?!芭浴奔扰娜馍?,更奴役他的心靈。這一情形如他的描述:“他不僅不能像思想家那樣向往閑暇,以便自由地從事創(chuàng)造,玩味自己的思想,反倒害怕閑暇,廢除了所有人間的余裕和娛樂,不鍛煉,不松弛,不養(yǎng)生,不消遣,一旦空閑,便覺無聊,于是終日碌碌,為物所役,生命被書籍、資料、法則充塞得嚴嚴實實,沒有一絲空隙。因而他的文章,充滿了馬列說、毛澤東說、魯迅說以及他的一點點兒詮釋與印證,從來沒有他自己的思想與自己的語言,甚至內(nèi)在的推理邏輯、是非標準,也是‘最高指示’潛移默化沿襲下來的,全沒有他自己獨立的機能……”。如果說“文革”時期只能在禁錮中思考,身體和心靈被“奴性”占領尚可理解,那么新時期以后,仍然“悟出自己是奴隸”,“又變成了另一種形態(tài)的奴隸”則讓人顫栗。而“心在奴者”卻又“萬分歡喜”更是悲哀。張夢陽常提起1980年代初,廖冰兄的一幅很有名的漫畫。畫的是一個蜷縮成一團的知識分子,看來原來是被囚于罐中的,如今罐雖已被打碎,他卻仍然保持著囚禁在罐中的姿態(tài)。這幅漫畫很形象地再現(xiàn)了“文革”結(jié)束后一部分知識分子的精神狀態(tài)。當然,悟得之后依然難以祛除“奴性”也同樣讓他步入絕望,但畢竟是絕望中的希望。
再次,該著從歷史文化研究的立場,對“奴性”的根性構成進行了分析。該著通過對魯迅的《買<小學大全>記》、《病后雜談》、《隔膜》等雜文富有見地的重新解讀,以及對胡適、周作人思想文化性格的分析,最終進入到“奴性”的根子處,即封建專制主義的本質(zhì)。而這一發(fā)現(xiàn)被當作認知自我的窗口,可透明地看到自身及整個知識階層難以逃離的“奴性”。
那么,張夢陽依憑什么克服“奴性”?或者說,“五十方悟歸自我”的作者依憑什么重新尋找自我?如果用張夢陽的話語方式回答,就是:“最佳途徑是學習魯迅的人格與思想,最佳良方是在魯迅反奴性思想的寶庫中?!奔纯朔芭浴钡木駞⒄站褪撬貥嫷聂斞感蜗?。由此,魯迅形象被重構為“中國偉大而深刻的思想家”。而且,在張夢陽的闡釋世界中,魯迅形象與其他思想家相比有其獨異性:“魯迅之所以不愧于思想家的稱號,就在于他比他的同時代人以及多少代的后來者都深刻得多、清醒得多地了解中國社會和歷史,他以他無可比擬的極其犀利、極其深邃的雜文和小說,對中國數(shù)千年的封建專制主義進行了徹底的、全面的批判,促使中華民族從‘瞞與騙’與‘不悟自己之為奴’的大夢中猛醒,‘睜了眼看’世界,正確地認識自己、認識世界以及自己在世界中的位置,從而提高悟性,拔除奴隸之根性,實現(xiàn)精神上的自覺和獨立,開辟嶄新的精神文化道路。他的文章看來是零散的、片斷的,但是綜合起來卻是一個完整的系統(tǒng)。這一精神文化系統(tǒng),的確實際催發(fā)了中華民族的精神覺醒,并推動全人類的精神文化發(fā)展,豐富全人類的思想寶庫,提高了人們對自我和對宇宙人生的認識,乃是中國精神文化新時期必不可少的思想資源,是所有想了解中國社會和歷史的知識分子必須閱讀的百科全書。所謂思想家就是能夠把握事物本質(zhì)與世界之本源的思想者,魯迅正是對中國封建專制主義的本質(zhì)及其所造成的奴隸根性的本源把握與揭示得最為深刻、最為系統(tǒng)的思想者,僅就這一點來說,魯迅就足可稱為中國偉大而深刻的思想家了……”這樣,魯迅的“抗拒為奴”的思想構成了張夢陽的魯迅重構的核心內(nèi)容。1990年代以后的張夢陽尤為警惕的是就是“奴性”對生命的壓迫。盡管該著由于自身“使命”的限定,對魯迅局限性的分析意猶未盡,但畢竟已經(jīng)確立了研究魯迅的視角,并標志著作者進入到精神醒悟、個性自覺的自我發(fā)現(xiàn)階段。
當然,《悟性與奴性》雖然深入地反思并剖解了中國知識分子的“奴性”特征、生成等問題,但由于諸多方面(包括文化環(huán)境、歷史記憶、個人的精力、知識結(jié)構等)的限定,仍然有待推進。事實上,這也是張夢陽對魯迅思想再闡釋的一個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