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我之境”與“有我之境”是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一書中提出的美學命題。王國維認為,無我之境,是以物觀物,故不知何者為我,何者為物;有我之境,是以我觀物,故物皆著上我的色彩。如果我們視“無我之境”與“有我之境”為一種藝術創(chuàng)作的文本策略,并從這一角度反思中國山水繪畫傳統(tǒng)與繼承的關系,可以見出唐宋繪畫的文本策略是以“無我之境”為主導,元明清繪畫的文本策略是以“有我之境”為命脈。
一、“無我之境”——唐宋山水繪畫的文本策略
王國維用了陶淵明“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和元好問“寒波淡淡起,白鳥悠悠下”的詩句來解釋何為“無我之境”。這兩句詩給我最突出的印象就是它能在腦海中形成一幅清晰的現(xiàn)實主義圖畫。所以,李澤厚在《美的歷程》一書中說:“‘無我之境’的作品多是客觀的、全景的、整體性的描繪自然、人物活動和社會事件,富有一種深厚的意味,給予人們的審美感受寬泛、豐滿而不確定?!?/p>
唐宋山水繪畫創(chuàng)作的文本策略最大特征是“無我之境”,具體的藝術手法就是“圖真”,即真實地描繪出自己眼中所見的山川形象。山水創(chuàng)作多為“以物觀物”,力求作品達到主客相融、物我合一的“無我之境”。為達“無我之境”,唐宋美學家提出了諸如“外師造化、中得心源”等命題,山水繪畫審美情趣多側重于客觀對象真實生動地再現(xiàn),藝術家重“自然”,重“造化”,通過真景和筆墨的結合來創(chuàng)造意境,嚴格精細觀察自然的審美心態(tài),體現(xiàn)了受宋代理學思潮的影響以及對物理、物情、物態(tài)具體把握的現(xiàn)實主義精神。為求圖真,唐宋畫家都以寫生為第一要旨,通過寫生真實地描繪山川的物理特性,以客觀物象表現(xiàn)自我的心性。北宋杰出的山水畫家范寬自稱:“吾與其師于人者,未若師諸物也;吾與其師于物者,未若師諸心?!保ā缎彤嬜V·山水二》)“師諸物”即登山臨水,師法山川;“師諸心”即畫家心占天地,得其環(huán)中,山水為我所有,發(fā)山川之精微。這就是對景造意,求其氣韻,創(chuàng)意自我,自為一家?!皫熤T物”可出“真境”,“師諸心”方得“神境”??梢哉f,“圖真”正是范寬作品感人至深的首要秘訣。
“寫其真,得其神”是“無我之境”的重要價值標準。郭熙“身即山川而取之”的命題,就是宋人現(xiàn)實主義精神的集中體現(xiàn)。這一命題強調(diào)了藝術家對自然山水要作直接的審美觀照,要有“林泉之心”。只有以自然的心靈去貼近自然,發(fā)現(xiàn)自然物象最本質(zhì)的美,才能得自然之意度,將物象的自然美轉化為藝術的審美形象,作品才能達“無我之境”。這一命題還強調(diào)了對自然物的觀照必須有一定的深度和廣度,不僅要注重描繪對象的物理特性,而且注重繪畫形式體系本身的理和性,故而,唐宋藝術家在前人的基礎上建立了一整套筆墨體系的形式規(guī)范,以及表現(xiàn)完整的視覺空間和客觀圖像的全景式構圖和透視法則。郭熙是北宋杰出的山水畫家,他成功的原因在于對大自然的深刻體驗和修養(yǎng)。他說:“欲奪造化,則莫神于好,莫精于勤,莫大于飽游飫看,歷歷羅列于陶中,而目不見絹素,手不知筆墨,磊磊落落,杳杳漠漠,莫非吾畫?!保ü酢读秩咧隆罚┯捎谒卫蔚刈プ∩钆c傳統(tǒng),對大自然有強烈的感受,所以他的作品中那些含蓄的圓筆中鋒、壯健雄厚的氣格與獨特的意境,總是讓人觀之“遷想妙得”,呈現(xiàn)出“無我之境”的境界。
為達“無我之境”,唐宋山水繪畫創(chuàng)作以“全景”為尚。以“全景”為尚的作品在空間的處理上多為“以體觀面”,即將視線范圍之外的景物收入畫面,將立體空間內(nèi)發(fā)生的一切處理成平面來表現(xiàn)。故而北宋畫家緊緊扣住“遠”字做文章,畫面多是“層巒疊嶂,如歌行長篇,遠山疏麓,如五七言絕”(沈顥《畫麓》)。不僅注重表現(xiàn)出山水物象的空間層次,而且講究時空合于一體,具有體現(xiàn)出心靈節(jié)奏而近于詩歌的時間藝術的特點。這種既傳達視覺所見之真實,又表現(xiàn)心靈之眼所察之真實的空間處理,使觀畫的人更加容易朝向視錯覺真實的方向理解作品,空間感覺隨著對畫面景物“仰”、“窺”、“望”的時間流程而呈現(xiàn)出節(jié)奏化的詩意。
二、“有我之境”——元、明、清時期山水繪畫的文本策略
元代山水畫的文本策略是“有我之境”?!坝形抑场比缤皽I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里斜陽暮”的詩句,它表現(xiàn)的是一種抽象的思緒,因其抽象,故難以用寫實手法描繪出來,所以“有我之境”的作品是表現(xiàn)性的,其文本策略所著力的是一種抒情話語,作者只重視筆墨本身的話語意義以及意趣,作品往往沒有所指對象的意義,筆墨語言已化為圖像和符號、情調(diào)、韻致,而圖像、符號和情調(diào)、韻致又轉化為筆墨語言。這種語言不需要翻譯,它只是一種“注入”,當讀者的心靈和作品的靈魂“同調(diào)”的時候,就會被作者心靈化就的情調(diào)所觸動,從而消失了去探尋內(nèi)容的欲望,同化在這片情調(diào)之中。故而“有我之境”的“我”與所繪對象之間已不是面對面的狀態(tài),“我”的情感、意趣與對象所呈現(xiàn)的節(jié)奏、韻律合一而生,對象所呈現(xiàn)的節(jié)奏、韻律不是形式,“我”的情感、意趣也不是內(nèi)容。它是一種作為表面分離的圖像突然化為夢中圖像而統(tǒng)一的出現(xiàn)。所以李澤厚在《美的歷程》中又說:“‘有我之境’重點不在客觀對象的忠實再現(xiàn),而在精煉深永的筆墨意趣,畫面也就不必去追求自然景物的多樣(北宋)或精巧(南宋),而只在如何通過或借助某些自然景物、形象以筆墨趣味來傳達出藝術家主觀的心緒觀念就夠了?!?/p>
為表現(xiàn)“有我之境”,元明清的畫家把唐宋人重造化、重理性轉為重心源、重意象,強調(diào)藝術家的主觀感受和個性發(fā)展,在重心境表達與尚意的審美傾向下,元人繪畫重視主觀意趣和筆墨風格的表現(xiàn),不刻意于對象的“似”與“真”,而在意于“借物喻意”、造“境”于“逸”。于是,元人錢選的《幽居圖》則將自然山川只作為一個可供編排挪用的符號,筆墨越過了宋唐,直以晉人的空勾無皴來表達自我的情思與復古的美學追求。在他的筆下,唐宋人“無我之境”中“真山”的物理特性已經(jīng)蕩然無存,宋人的“遠”已被“趣”所替代。
趙孟頫的山水圖像是用書法線條“寫”出來的。他的偉大之處,就是將“無我之境”的“畫”圖像轉換為“有我之境”的“寫”圖像。“畫”是以客觀物象為第一位,“寫”是以線條表現(xiàn)心性為第一位。趙孟頫的“寫”將圖像的具體性從屬于線條的抽象性,而抽象性則最符合老莊哲學“道”的精髓。由于趙孟頫是在“寫”山水,因此,創(chuàng)作中最看重的是線條自身所表現(xiàn)出的情感、韻致、趣味,而這些又都體現(xiàn)在作者的“揮運”過程中和線條的質(zhì)量上。作為前者,“揮運”使中國繪畫成為一種身體的藝術、“行為式”的藝術,行為過程中的審美感受成為中國繪畫的重要構成部分;作為線條,書法線條的提、按、翻、折、絞轉、圓轉能產(chǎn)生出特有的節(jié)奏感和韻律感,使中國山水畫的敘情性、表意性功能大為增強,也使中國山水畫開始走向以線條的質(zhì)感為第一性的抽象之途。
明代董其昌的文本策略主要是習古。他學古人筆墨,能夠兼收并蓄,融會改造,從“變古”中求趣味,似舊而新的同時又似非而是,從而形成了自己的古雅秀潤的藝術風格。董其昌著意于“圖式”,將唐宋人“圖真”的“境”轉換為筆墨的“趣”。就畫面空間意識而言,唐宋人重在縱深層次的推展,而董其昌重在平面構成的張力。唐宋人物理空間的深度感,已被董其昌語言空間的趣味感所取代。合于自然之情理體現(xiàn)了唐宋山水的繪畫性,而筆墨語言媒介的充分表現(xiàn),則構成了董其昌畫面獨特的意趣。就“有我之境”的文本策略而言,董其昌的“習古”,其實是一種比較學意義上的策略,他實質(zhì)上是把唐宋人“圖真”的審美理想從對自然秩序的依附中解放出來,落實到藝術秩序特別是繪畫性秩序的內(nèi)在結構里去,將“無我之境”的“圖真”化為“有我之境”的“符號”,從而拉開了重客觀與重主觀的距離,古今、物我、似與不似,交織成多方位的感應框架,猶如詩文中的用典、詞曲中的步韻,其深厚雋永,都在主體相應修養(yǎng)的參與下而水到渠成。
三、圖式修正——我對山水畫創(chuàng)作文本策略的心得
我的山水畫創(chuàng)作著力于對傳統(tǒng)圖式的修正,其策略是將山水創(chuàng)作視為一種圖式表現(xiàn)、圖式建設中的先驗和經(jīng)驗作用,將宋畫的“無我之境”與元畫的“有我之境”糅合為一體,筆墨是元人,圖式是對宋畫的修正,局部是“無我之境”,整體是“有我之境”。
這幾年我忙于著述,寫了《造化與心源——中國美術史中的山水圖像》、《歷史與敘事——中國美術史中的人物圖像》、《語言與圖式——中國美術史中的花鳥圖像》、《破碎的邏格斯——西方現(xiàn)當代藝術史中的圖像》四本專著。在三本中國美術史中的圖像的寫作中,我發(fā)現(xiàn),中國繪畫極為強調(diào)對傳統(tǒng)的繼承性,注重與前輩畫家筆墨與圖式的淵源關系。歷代畫家的得意之作總是將前人的筆法與圖式融會貫通。他們的文本策略是將“入”于傳統(tǒng)作為一種文化選擇、一種生存方式、一種觀照心態(tài),并以此為基礎求一“出”字,通過對傳統(tǒng)的重新闡釋,使筆墨審美趣味的表達合于時代,從而達到以仿古求創(chuàng)新的目的。
明白了這點,我的山水創(chuàng)作多著眼于一個“入”字?!叭搿币粸槿胗趥鹘y(tǒng),一為入于生活。王國維《人間詞話》說:“詩人對宇宙人生,須入乎其內(nèi),又須出乎其外。入乎其內(nèi),故能寫之。出乎其外,故能觀之。入乎其內(nèi),故有生氣。出乎其外,故有高致?!蓖瑯?,一個畫家如果不“入”于傳統(tǒng),則文脈不接;如果不能“出”乎其外,則只能成為傳統(tǒng)的奴隸。從“入”字出發(fā),我的作品多以元人的筆墨修正宋人的丘壑,講究平面構成的張力平衡。往往以客為我用,畫上的一坡一樹、一丘一嶺已不具有現(xiàn)實圖像的真正意義,只是“山川映我”的一種心畫的符號。因為注重“入”,我非常講究丘壑的安排。在這方面我受清代山水畫家龔賢影響較大,對丘壑的處理注重“安”與“奇”的辯證關系。所謂“安”,就是畫面各個物象都被安排到妥當而又合乎情理的位置;所謂“奇”就是說景物安排不但要合乎現(xiàn)實,更要超乎現(xiàn)實。因此,我的山水作品總是力求在平凡中造境以提高畫趣,在不損害“安”的布置下,賦予丘壑以“奇”的境界。
從“出”字出發(fā),我的圖式建構策略是將傳統(tǒng)圖式上留天、下留地的構圖修正為實兩頭(上下頂天立地)、虛兩邊(左右留空)。如此,畫面語言力求體現(xiàn)出傳統(tǒng)文脈的正典,而圖式則呈現(xiàn)出一種山體向上下無限伸延、山勢向兩邊急劇擴展的視覺張力,從而使作品產(chǎn)生出自我面貌和現(xiàn)代氣息。
我認為,“入”和“出”不僅體現(xiàn)在傳統(tǒng)與創(chuàng)新的關系上,還體現(xiàn)在畫境的營造上。能“入”者必注重體察生活,如果對自然山川沒有深入的觀察,就不可能發(fā)現(xiàn)事物的美和特征,則見山只見山形,畫面就只是物象的堆壘。如此,作品不可能具有畫意,更不可能有畫境。只有心靈伴隨著對山川“入”的觀察、領會,才能有對山川神貌精確、細致、傳神的描寫,筆下的丘壑才能呈現(xiàn)出一種詩意的畫境。對我而言,畫境是通過遠望取勢而獲得的。遠望就是要以整體取勢造境為根本,入之太深,無非樹石,只有出而觀之,才能從高低、遠近、上下、錯落、濃淡、曲折等變化中取其要者,寫出山川煙靄變幻、難以名狀的畫意來。故而,我的作品多以遠眺代近觀,從大處著手,畫面處理景實意虛。用筆多為中鋒,皴法疏簡,林樹勾點注重筆致流動,著力于使畫面呈現(xiàn)出蒼郁蔥蘢的氣氛。
在中國繪畫美學中,“氣韻生動”一直被當作繪畫的極致。我的作品注重表現(xiàn)“清韻”,畫面力求景色清新、意境清幽。為達“清韻”,我在創(chuàng)作時注重“筆韻”與“墨韻”。筆韻是用筆注意不癡不弱,墨韻是用墨講究濃淡相宜、干濕得當、不滯不枯。“筆韻”與“墨韻”注意了,畫面自然具有欲吐而出的蒼潤之氣?!绊崱笔亲髡咔楦械男问?,然而,作品只體現(xiàn)出“情”還不能說是“韻”?!扒轫崱敝绊崱笔枪P墨呈現(xiàn)出來的抒情性。我在創(chuàng)作時,注重筆墨的調(diào)和,運線不用尖利的鋒芒,形象不故作夸張和變形,力求畫面具有平淡、渾厚的視覺效果;我認為,由筆墨構成物象的意味就在于使形象的顯現(xiàn)呈現(xiàn)出多層面的意義,使作品情感的表達藏而不露,具“韜晦”之境。故而我注重以筆墨求“情韻”,山石樹木往往用渴筆反復皴寫,使物象表面呈現(xiàn)出清晰的筆觸,并使這種筆觸成為我情感表露的方式。
藝術創(chuàng)作是要講究文本策略的。王國維“無我之境”與“有我之境”的美學命題,形象地闡述了以宋元為代表的文本策略,宋元人在不同歷史文化背景下選擇了不同的文本策略,他們的成功經(jīng)驗對我們今天的藝術創(chuàng)作還具深層次的啟示作用,正是受宋元人文本策略的啟示,我才注重去深刻地理解包括筆墨技巧在內(nèi)的傳統(tǒng)文化,我的山水畫創(chuàng)作也才能對傳統(tǒng)的經(jīng)典文本作當代的重新闡述與“轉釋”。這種闡述與轉釋所體現(xiàn)出來的文本策略,不僅體現(xiàn)在形式方面,更體現(xiàn)在文化的理解方面。
(作者單位:中山大學傳播與設計學院)
責任編輯 陳詩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