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中洋
提起羅雷萊,不少人會想起海涅的那首名詩,以及那個坐在萊茵河的礁石上用金梳子梳理金色長發(fā)的神奇女子,她的融冰化雪的美麗和攝人心魄的歌喉令千千萬萬在此經(jīng)過的船夫意亂情迷,只顧仰望高處的她,而最終被淹沒于萊茵河的滾滾激流之中。但是,這只是羅雷萊傳說的一個部分。
十月初的德國,秋意漸濃。因為書展的緣故,我重返曾工作和生活過多年的法蘭克福。不過,這次我沒有住在這座熟悉的城市,而是在六十多公里外的萊茵小鎮(zhèn)呂得斯海姆找了一家小小的旅館,為的是能夠在黃昏的時分目送夕陽沉入山崗,看落日余暉將萊茵河兩岸的村莊和山坡上的葡萄園染成金黃色,還有,就是想再去看看久別的羅雷萊。
小城呂得斯海姆以它的風(fēng)情酒館,古色古香的德羅塞巷,富有盛名的葡萄酒以及獨一無二的呂得斯海姆咖啡聞名于世。這個僅有六千五百人的小城,每年卻要接待上百萬的來自世界各地的游客。我借住的“綠花環(huán)”旅館已有近百年的歷史,傳統(tǒng)的木架結(jié)構(gòu)的房屋,有石片瓦的頂和鐵質(zhì)鑲花的招牌;樓上住人,樓下卻是一個充滿鄉(xiāng)土氣息的餐館,晚間有樂隊現(xiàn)場演奏。忙碌了一天,傍晚又去散了步歸來,在那溫暖的燭光下,點一塊鮮嫩多汁的牛排,品一杯“綠花環(huán)”自己產(chǎn)的葡萄酒,聽一聽那有些俗氣卻不失悅耳的民歌,一整天的疲勞也就消散殆盡了。
去羅雷萊之前,離開船還有一段時間,我于是就去街對面的咖啡廳里要了一杯“呂得斯海姆咖啡”。這咖啡的確與眾不同:那咖啡杯是特制的,精細的白瓷,敞口,圓肚,高腳,像一只花瓶,中間鼓出的肚腰處有粉紅色的圖案和“呂得斯海姆咖啡”的字樣,侍者上咖啡時總會不可避免地作一番演示:先是給你看一眼放在杯底的三塊方糖,接著將一小瓶當(dāng)?shù)赜忻陌⑺拱秃占t酒倒入杯中,用火柴點燃,在燃燒的火焰中用長匙輕輕攪動,直到那三塊方糖化為糖漿為止,然后才倒入熱咖啡,最后將早已備好的大朵奶油花小心翼翼地放到上面。這做好的咖啡就像一件藝術(shù)品似的漂亮,酒香與咖啡香交相襯托,互不遮蓋,味道濃烈而獨特。
從呂得斯海姆到羅雷萊只有二十多公里,但是這一段的水路卻是整條萊茵河中最險也是最美的一段,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將其列為世界文化遺產(chǎn)。德國的秋天,不出太陽的日子,色調(diào)總是凝重的,但正是這凝重的色調(diào),越發(fā)襯托出了兩岸古堡的滄桑之感。這些有著幾百甚至上千年歷史的古堡,全都建在陡峭的山石上,有的被后來的主人修葺一新,精神煥發(fā)得好像童話中的宮殿,但更多的,只剩下了殘垣斷壁,唯有那破敗的塔樓和殘缺的外墻似在顯示著昔日的榮耀。曾經(jīng)是重兵把守,公主騎士,刀光劍影,歌舞升平的場所,如今硝煙已滅,繁華落盡,只有兩山之間的萊茵河靜靜流淌,一如往昔。
船且停且走了兩個多小時之后,到達小鎮(zhèn)歐伯威塞爾;我知道,前面再轉(zhuǎn)過一個彎就是羅雷萊了。這里的水面看似平靜,實已暗藏著殺機——河中心的水下有一條沙床,沙床左邊有暗礁,水流受阻,流得比右邊要慢,兩股水流在沙床后方交匯,形成渦流,從前有不少船只因此在這里遇難。我們的船緩緩轉(zhuǎn)過前面的山頭,盡管早已知道,但當(dāng)羅雷萊赫然出現(xiàn)在眼前時,我還是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這是一塊巨大的礁石,確切地說,是一座巖山,一百三十二米高,巖縫間草木蔥茸,在這么一座礁石上別說坐著一個女子,就是站著一匹馬,下面的人也未必看得分明。這羅雷萊巖石,傲首挺立,橫向河心,萊茵河在這里只有一百一十三米寬,水深卻達二十五米,還有過為數(shù)不少的暗礁,所以這里是整條河中最窄最深也曾經(jīng)是最危險的河段。20世紀30年代,很多暗礁被炸掉了,才使后來的航運得以暢通。
“羅雷萊”(Loreley)的名字是由古德語的“l(fā)orlen”(“濤聲”)和“Ley”(“礁石”)組成的。起因是這塊礁石的強于一般巖石七倍的回聲。一直到19世紀,羅雷萊巖石旁還有一個小小的瀑布,流水的聲音因為這回聲的緣故,聽起來好像是從羅雷萊那里傳出來的女孩子的細語呢喃。羅雷萊的傳說與這一自然現(xiàn)象有著密切的聯(lián)系。
1801年克里門斯·布里塔諾 (Clemens Brentano) 在他的敘事詩《萊茵河邊的巴哈拉赫》中詳細記敘了羅雷萊的故事。這也是關(guān)于羅磷萊傳說最早的文字。根據(jù)這首詩中的描寫,生活在小鎮(zhèn)巴哈拉赫的羅雷萊是一位有著傾城之貌的美麗女子,她的美貌令眾多見到她的男子心馳神往,最終命斷萊茵。因此,她被認為是女妖,而在那個時代,那些所謂有魔法和巫術(shù)的女人是要被處死的。這時的羅雷萊,正為情所傷,心灰意冷——她的戀人背叛了她,去了遠方。她主動請求主教將她送上火刑架。可這位主教因為她的美麗,實在不忍心判她死刑,最后決定將她送入修道院,想讓她在高墻之內(nèi)黑與白的世界里度過余生。在去修道院的路上,羅雷萊請求押送她的三個騎士,讓她最后一次登上那塊巨大的礁石,她想再看一眼她的戀人的城堡,再看一眼她深深眷戀的萊茵河。當(dāng)她又站在這陡峭的山巖上的時候,趁著三位騎士在崖下拴馬的當(dāng)兒,她縱身躍入了滾滾的河水之中。這個有著芬芳馥郁的美麗,婉轉(zhuǎn)動聽的歌喉,熱情奔放的羅雷萊,可以讓千千萬萬的男子為她著迷,卻偏偏得不到她自己所愛的那個人的心。
布里塔諾試圖通過這個充滿憂傷的故事來“解釋”羅雷萊礁石的回聲現(xiàn)象。古希臘神話中有一個關(guān)于“回聲”(Echo)的傳說:女神回聲愛上了英俊貌美,后來以自戀著稱的那西蘇斯(Narzissus),因為得不到他的回應(yīng)而傷心憔悴,最后化為一座巖石,從那里不斷傳出回聲。對于羅雷萊故事的真正起源,德國有兩種對立的說法:一派認為,羅雷萊的傳說由來已久,但一直只是口頭流傳,直到布里塔諾才將這個古老的傳說整理成文;另一派則認為,羅雷萊的故事是布里塔諾的創(chuàng)作,最好的證明就是,格林兄弟沒有把它收入他們采編的童話集,因為他們兩人也認為,羅雷萊是布里塔諾筆下的人物,而非真正意義上的“傳說”。無論怎樣,羅雷萊的故事從此廣泛流傳開來,不少著名的詩人,如艾辛道夫和海涅,都曾以此為題材寫下了不朽的詩篇。尤其是海涅1824年撰寫的,1837年由弗里德里希思而歇譜曲的《羅雷萊之歌》更是婦孺皆知,享譽世界,連亞洲的小孩都會唱。羅雷萊也因此而成為德國文化和文學(xué)史上的一個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海涅的羅雷萊,有著明顯的塞壬的影子。塞壬是古希臘傳說中半人半鳥(也有半人半魚)的海妖,她們有著如花的美貌和婉轉(zhuǎn)的歌喉,當(dāng)有船經(jīng)過她們的海域時,她們會齊聲高歌,那震人心魂的歌聲令船夫們神魂顛倒,忘記了回家的路,最終人仰船翻,被海妖們吃掉。只有兩個人得以生還:一個是奧伏斯,他用自己的歌聲壓過了海妖們的合唱。還有一個就是奧德賽,他用蠟封住了水手們的耳朵,并把自己綁在了桅桿上,這才逃過了一劫。
水邊的可望而不可即的美麗女子是古往今來很多詩人偏愛的題材。比如《詩經(jīng)》的《蒹葭》中就有這樣的詩句:“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碑?dāng)然,羅雷萊與《詩經(jīng)》沒有任何的關(guān)系。但是,無論是生活在何種文化,哪個時代的人,在感情上都會有一些共通的東西,也正因為如此,那亙古的憂傷,可以穿越時空的經(jīng)緯,觸動現(xiàn)代人的心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