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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德雷耶迷案

    2007-01-17 16:03:25[法國]哈里·貝雷王佳玘
    譯林 2007年1期

    [法國]哈里·貝雷 著 王佳玘 譯

    楔子

    蘇黎世,2003年12月1日,20:00點

    男人穿著一件嶄新的綠色羅登厚呢大衣,大衣下是寬大的優(yōu)質(zhì)毛料西裝,做工精良。他頭戴一頂滑稽的插著翎毛的蒂羅爾小帽,鼻上架著一副厚框眼鏡。同那些家財萬貫的大資本家一樣,他衣著整潔,行事持重,在瑞士銀行中占據(jù)著一席之地。他的出租車停在一家瑞士銀行的破門前,這扇門笨重不堪,嵌在灰色的石墻中,锃锃發(fā)亮。

    司機熄了火,滅了燈,打開車門,四下打量一番,從后備箱里搬出了一個碩大的手提箱。要不是乘客給了他一筆極為豐厚的小費,他倒也樂得清閑,斷不會如此殷勤備至。那箱子表面幾乎要被打穿了,似乎還受過焊槍的灼燒。它的涂層已完全熔化,原來的材質(zhì)也蕩然無存,只剩下一個被熏黑的防火金屬外殼。司機把箱子放到銀行門前,由一個門衛(wèi)小心翼翼地接了過去。接著,他又坐回溫暖的車中,神情愜意地等待著他的乘客。大廳里,一位年輕的經(jīng)理恭敬得體地問候了來訪者。他走在前面,將訪客帶進一間鑲著護板的辦公室。護板是橡木質(zhì)地,散發(fā)著蜂蠟的清香。

    男人隨身帶著大衣,并沒有穿,只是簡單地披在肩膀上,他的帽子仍箍在頭頂。他身形筆直,一只手把玩著箱子的保險鎖。經(jīng)理將錢一摞摞地放入點鈔機中,卻不驚訝于箱子的慘狀——在電話里,這位新顧客為了說服經(jīng)理幫他留門,已解釋了遲到的原因:他剛遭遇了一起車禍并隨之引發(fā)了一場火災(zāi)。經(jīng)理暗自慶幸:為了滿足巨款持有者可能的需要,他的銀行也選擇了同一種加固型的箱子。如今他親眼驗證了這款設(shè)計的確安全可┛俊—航空公司客機上的黑匣子使用的也是這種合金。

    “一共是一千四百九十八萬歐元?!?/p>

    男人點點頭:

    “不錯。勞您久等,非常感謝。我今晚就走了?!?/p>

    經(jīng)理面露微笑:如有必要,這筆錢足以讓整個銀行通宵達旦。

    “使用數(shù)字賬戶嗎?”

    “是的。”

    “我們需要驗證您的身份和國籍。很遺憾,這條法律自1990年起就開始實行了。我們將嚴格為您保密?!?/p>

    “可以。不過,我聽說,你們的金融中┙欏—我想應(yīng)該是財務(wù)托管人——他們是可以免除這種麻煩的……”

    “確實如此。但這些中介人名下的數(shù)字賬戶是在那條法律被投票表決之前就簽署生效的。事實上,只要存款超過五百萬美金就可以考慮實行這項服務(wù)。不過,我們的手續(xù)費有點兒高……”看到他的顧客聳了聳肩,銀行家拿起一張表格問道:“您希望選擇唯一的鑒別方式嗎?”

    “是的?!?/p>

    “我需要一份您的字跡樣本?!?/p>

    “不。用指紋或視網(wǎng)膜采樣吧?!?/p>

    “很抱歉,我們還沒有配備視網(wǎng)膜識別器。不過,指紋識別就不會有任何問題。您是否愿意把手按到這個玻璃上?”

    男人把左手伸向掃描儀,電腦隨之響起一陣嗡嗡聲。

    “好了。從現(xiàn)在開始,您是唯一有權(quán)提取這筆資金的人,這也要求您本人親自前來提款。以我們目前的技術(shù),沒有這個指紋,電子轉(zhuǎn)賬是不可能完成的。當(dāng)然,如果您愿意,我們可以根據(jù)您的賬號和口令制定一份協(xié)┮欏…”

    “目前為止沒這個必要。我熱愛您的國家,很快會再來。我正在籌劃幾項投資?!?/p>

    “我們可以為您的所有投資提供有效的建議……”

    “這我可以肯定。謝謝。目前,你們可以按在你們看來較為恰當(dāng)?shù)姆绞浇?jīng)營這筆款項的三分之二,但要保留余額供我永久支配。”

    男人笑了:要是讓這位新任的絕頂能干的銀行家知道這筆錢所支付的第一樁買賣就是刺殺某個人的話,他恐怕就不會如此熱情高漲了。誠然,刺殺對象是個敗類、惡魔、劊子手,男人并不肯定他的殺人理由會在蘇黎世或別的地方得到認同,因此,他保持緘默。

    經(jīng)理謝過來訪者,和他道別后又將其送至大門口。他注視著男人穿過馬路向出租車走去?!芭?,天吶!”他自言自語道,“我竟沒有發(fā)現(xiàn)。大概是他說的那起車禍造成的吧?!?/p>

    這個男人是個跛腳。

    1

    三個星期前巴塞爾,2003年11月9日

    歷經(jīng)五六個世紀,大教堂的紅色石墻依然堅固如初,見證著滄桑過往。教堂尖頂?shù)耐队跋?,萊茵河的對岸,一個三十多歲的矮胖男人在發(fā)足狂奔。他從未如此拼命狂奔過,一路呼號不停。

    黑夜籠罩著孤獨公園。男人終于精疲力竭,他噤了聲,卻又大口喘著粗氣,大概只有追他的人才能察覺到。突然,他的身后一聲叫喊:

    “別跑,小子!就想跟你聊聊!”

    他不答話,只顧一瘸一絆地跑。由于雙手被綁在胸前,要靠搖肩扭胯才能勉強保持平衡。穿過草坪的時候,鞋還給跑掉了一只,腳下更加跌跌撞撞。他倉皇穿過空無一人的兒童游樂場,慌亂間,大衣口袋又被長椅背刮破了。剛跑上一片瀝青路面,就聽身后咫尺之隔響起一聲咒罵。他轉(zhuǎn)過身,認出其中一個就是五分鐘前,在公園另一角強行銬住他雙手的家伙。他心神大亂,被環(huán)繞平臺的矮墻猝然絆倒,從整整兩米高的地方摔了下去。

    雖然手先觸地但全身疼痛不減。他的雙肘和下巴磕到了長滿苔蘚的臺階上,傷痕累累。臺階一直延伸到河岸。身后,追他的人已跳過了矮墻。他顧不上疼痛,飛快地爬起身,卻在另一個追他的人伸手抓他時一個踉蹌,摔在黏濕的石頭上,又重重跌進冰冷的┖又?。?/p>

    順水漂了片刻,他開始撲騰雙腿向上掙扎,終于在浮出水面的時候拼命吸了口氣。他看見襲擊者飛快地踏上臺階與同伙會合。隨即,兩個家伙開始沿著河邊的舊纖道緊追不舍。湍急的水流很快將落水者沖向遠處萊茵河的中央。也許,他可以被沖到對岸┑摹…可惜,那件曾令他引以為豪的厚重的駝毛大衣已浸滿了水。他嗆了口水,接著又是一口,等到了第三口,他再也沒有浮上來。

    追他的人剎住腳步,盯著水中的漩渦面面相覷,懊惱不已。其中一個高些的黑人壯漢彎下腰,叉著胳膊,呼哧呼哧地喘氣說道:

    “咱們得通報一聲?!?/p>

    “你去說,是你把他追丟的?!?/p>

    “他拿膝蓋撞我,這豬!”黑人嘟嘟囔囔地從兜里掏出了手機?!拔埂俏摇2?,沒抓著……不,他掉水里了……不,我們不是故意的……就是想問問他,您也是這么交待┑摹…他溜了……是,是個意外……不,我想他被水沖走了?!?/p>

    2

    紐約,11月10日

    94號東方大街的人行道旁種著一株孱弱的歐洲山楊,一只大狗正肆無忌憚地將爪子伸向山楊樹下的卷心菜。薩姆·亞當(dāng)斯在關(guān)上家門的時候恰巧看到了這一幕。他的小家是典型的赤褐色沙巖建筑,棲身在高樓聳立的曼哈頓城中。雖然是清晨時分,陽光卻很暖和,城市中流動著印度夏日里的萬千色彩。薩姆快步向96號大街的地鐵站走去。他的步伐略顯蹣跚卻不失矯健。他的膝蓋在隱隱作痛,但恰是那顆二十年前穿骨而過的子彈救了他的命:他在貝魯特大爆炸的前一周因傷撤離,而同伴卻在這場災(zāi)難中死去,他們被湮沒在借以藏身的大樓瓦礫下,過早地離開了這個世界。

    薩姆如今的生活已與過去迥然不同,但他仍不免時常想起昔日的那場災(zāi)難。兩年前,對世貿(mào)大廈的恐怖襲擊喚醒了他所有塵封的記憶,并由此添加了新的印象,尤其是嗅覺上的沖擊。他走進地鐵準備去應(yīng)付更為迫在眉睫的問題:他忖度著老板的意圖,電話里不能解決的究竟是什么麻煩?也許是某位著名藝術(shù)家打算向他的一個委托人提起訴訟。這位委托人是一家博物館的館長,他為一次展覽中止了交易。薩姆曾研究過大量的卷宗,認為委托雙方大有希望達成友好協(xié)議。失和的起因是藝術(shù)家的賠償要求,這些要求很難站得住腳,而此時薩姆又發(fā)現(xiàn)了一封信。藝術(shù)家在信中向當(dāng)時的紐約市長魯?shù)婪颉ぶ炖材岽笸驴嗨埵虚L介入此事,甚至要求以失職為由將館長辭退。這位藝術(shù)家曾憑借支持美國左派的各種運動以及公然散播朱利安尼的激進言論而聲名大噪。信中有一段薩姆尤為喜歡:藝術(shù)家抱怨道,與博物館的交易已讓自己快得精神抑郁癥了,而且,他不得不取消了與阿拉斯加的朋友共釣鮭魚的計劃。如果他無論如何都決定上訴,薩姆認識的一些記者會很樂意將這樣的文件公之于眾。盡管這種手段不甚正當(dāng)也有失高雅,但也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為了避免被視作野心勃勃的告密者——雖然他的確如┐恕—藝術(shù)家會乖乖作罷的,薩姆對此深信不疑。

    他一直微笑著走進弗洛德公司的辦公室,這是一家位于洛克菲勒大廈的保險公司。

    可惜,約見的原因與他方才的設(shè)想大相徑庭。大廳里,接待客戶的漂亮的亞裔小姐示意他快點兒進去,另一位嚴厲的褐發(fā)女秘書則告知老板在等他。薩姆推開一扇厚重的大門,門上用金字刻著老板的名字——羅伯特·W.芬Ⅲ。不過,一旦羅伯特離開視線之外,所有人都改叫他“矮子鮑勃”。這位名副其實的“一米五五”一看到薩姆出現(xiàn)在門口,就邁開小碎步,踩著厚厚的割絨地毯向薩姆徑直撲來。

    3

    巴塞爾,11月10日

    弗蘭克·瓦得曼拿著他的大修剪刀,小心翼翼地走著:兩日來的雨水將河岸沖刷得濕滑危險。天亮了,一些膽大的巴塞爾人已經(jīng)踏上萊茵河下游的“中間橋”準備過河了。弗蘭克聽到了第一班電車的鳴聲。他聳聳下巴,注視著久盼的陽光漸漸鋪灑在小教堂清亮的屋瓦上。當(dāng)年造橋的時候,小教堂先期建成,祖輩正是從那里將通奸的女人扔入河中的。

    弗蘭克是市鎮(zhèn)的園藝工人,他負責(zé)為大教堂腳下的樹木定期修剪,以免樹枝會妨礙船只航行。最低處的枝杈浸在河里,上面掛滿了被河水裹挾而來的垃圾。弗蘭克強壯靈敏又勤勉認真,這個四十多歲的格里松人熱愛他的工作并且恪盡職守。他將一根過粗的樹枝順水固定住,以免它壓壞下面的一艘駁船。他決定在鋸掉樹枝底部之前先將它綁牢,之后再把它抬高。不過幾分鐘的時間,他就用繞在手動絞盤上的繩索將樹枝固定好。很快,木頭就在電鋸下屈服。接著,弗蘭克開始拉動樹枝,它慢慢地浮出萊茵河面。

    弗蘭克呆住了:露出水面的是一雙人手,它掛在樹枝上,以祈禱的姿勢交握在一起。他加快搖動手中的絞盤:這顯然是一具尸體,一具纏在樹枝上的男尸。他的兩只手腕被一根白色的塑料繩綁在一起。園藝工人立刻認出了它:他將灌木樹身固定到支架上時用的正是同樣的繩子。

    4

    紐約,11月10日

    女人隨“矮子鮑勃”一起站起來,薩姆熱情地問候了她:

    “您好,海倫!”

    “薩姆,見到您真好。特別是在這個┦焙頡!豹

    “索斯比出什么事了?有麻煩了?”

    自極其久遠的年代起,薩姆所在的公司就開始為這家美國拍賣行作擔(dān)保了。通常情況下,即使最可怕的災(zāi)難也都是通過律師信件解決的。不料這一次,公司的女副董竟會親自出馬。這位報界加封的“女沙皇”以一種在瓦薩爾養(yǎng)成的略顯造作的高雅口吻問道:

    “您認識邁克·德雷耶嗎?”

    “當(dāng)然。他在洛杉磯有一間畫廊,在紐約這兒做經(jīng)紀人。我在幾次拍賣會上碰到過他。去年春天,我們曾在法國領(lǐng)事館的招待會上同桌吃飯。”

    “這小子不愧是法國人!”索斯比的女副董咆哮道,“我竟然忘了!我早該有所防備,他跟他們的混蛋頭頭一樣無恥!罵他瘋牛也不為過!”

    薩姆覺察出事態(tài)的嚴重。紐約的雅皮士從不介意使用粗俗的字眼,但從這位鐵娘子嘴里冒出來時,這些話便具有了某種別樣的味道。他想起了一句老話:“美國人以為法國人不喜歡他們,美國人錯了。法國人以為美國人喜歡他們,法國人也錯了。”他的老同胞們在美國的壞名聲由來已久。自上次伊拉克沖突之后,美國對法國的敵視已愈發(fā)狂熱。

    “我也有一半的法國血統(tǒng),海倫?!彼_姆說道,“在我印象里,德雷耶的口碑一直不錯?!?/p>

    “就因為這樣我們才在兩周前把兩幅高更的畫交給他,還為另一筆買賣借給他一千萬。他聲稱在跟一個大客戶接洽。但之后,這個人就蒸發(fā)了,他甚至連電話都不接。”

    “您的意思是?”

    “幫我找到他,薩姆。高更的畫是在您這兒投保的。對了,就像我們經(jīng)手的那些畫一樣。您要幫我找到德雷耶。我想知道他說的那個客戶是否確有其人。如果是假的,您幫我收回那些畫,還有我們的錢。您可以向他保證,只要他立刻把所有東西都還回來,我們就不會拿他怎樣?!?/p>

    “真的嗎?”

    “薩姆!我們一旦收回自己的東西,自然會有律師教訓(xùn)他的。至于以后,正好讓他到布朗克斯紐約最北端的一區(qū)。的餐館里刷刷盤子——如果不沒收他的綠卡的話。不過這些,就不必讓他知道了?!?/p>

    5

    巴黎,伊朗大使館,11月10日

    夜幕降臨到巴黎上空,沉重的灰天鵝絨窗簾已經(jīng)小心地拉上,不夜城的一切都被阻隔在外交官的辦公室之外。柔軟的沙發(fā)上坐著三個人:使館代辦身穿一套整潔柔滑的西裝,里面是一件扣到脖領(lǐng)的精致襯衫。對面的兩人也沒有系領(lǐng)帶——它已成了西方?jīng)]落的標志。自伊朗出發(fā)經(jīng)過漫長的旅途,他們的西服已經(jīng)起了皺。不過,他們的黑目依舊炯炯有神。三個人都留了胡子。

    “如果我沒有猜錯,你們來這兒是為了找回兩幅畫?”

    “不錯,正是這樣。這是德黑蘭博物館館長的要求,他擔(dān)心畫已遭竊并向其兄伊瑪目某些伊斯蘭教國家元首的稱號或指伊斯蘭教教長。 拉斯塔尼透露過這件事。是他派我們來的?!?/p>

    代辦不動聲色,腦中卻在飛速思考。他已聽到一些傳聞:有人指責(zé)館長竟為了一己之私將自革命時期起就保存在博物館內(nèi)部的西方名作倒賣到國外。另一方面,在他看來,這些傳聞似乎出自穆斯林保守派之口,他們會想到以此為手段給一位明顯親改革派的人物造成困擾。但如果是這樣,事情就更為復(fù)雜了:他在這兩派間并不存在親疏關(guān)系。在伊朗,同一家族的成員分列于政治格局對立兩極的情況并不罕見。“遜拉尼耀”是全國最嚴酷的宗教黨派,伊瑪目拉斯塔尼與這一黨派關(guān)系密切,他還領(lǐng)導(dǎo)著情報處里尤為隱秘的一支隊伍。這些自衛(wèi)隊中的某個分隊有時會在德黑蘭突然現(xiàn)身,內(nèi)行人可以通過他們乘坐的汽車辨認出來:永遠簇新的車隊——這在伊朗非比尋?!?,根據(jù)他們調(diào)用的貨輪的到港情況可以知道,所有車都是同種型號。那些泄露出來的關(guān)于拉斯塔尼各種活動的稀有情報并沒有刺激到他,他并不想知道得更多。兩個來訪者大概是革命時期的老侍衛(wèi)。從年齡看,他們甚至還可能是伊拉克戰(zhàn)爭中的老兵,是被派往沙特阿拉伯平原陣前掃雷的童子軍中的生還者。通常,他們會騎在摩托車上,幸存下來的是極少數(shù)。眼前的兩人有著同樣的眼神:澄澈而又蒼茫。

    “在德黑蘭失竊的名畫怎么會出現(xiàn)在┓ü?”

    “博物館借出這些畫辦展覽,以此作為國家的新開放政策。它們是西方藝術(shù)家的作┢貳…應(yīng)該是美國的藝術(shù)家。這些畫在革命時期被收繳,所有者是法拉·羅莎·帕勒維,她很喜歡這些畫。它們雖算不上珍貴,卻也價值不菲?!?/p>

    他的鄰座開口說道:

    “它們曾出現(xiàn)在瑞士,后來被轉(zhuǎn)送到這里,并作為展品在一個叫尼斯的城市展出。我們有證據(jù)證明它們已被運送出境并且出現(xiàn)在尼斯博物館的參展目錄里。法國博物館館長說他已在展覽結(jié)束后將畫作歸還,但我們并沒有收到?!?/p>

    “那你們是希望我與法國政府交涉了?”

    “不,目前還不需要。我們要先自己調(diào)查一下?!?/p>

    代辦的表情僵硬起來,這一細微變化沒有逃出談話者的眼睛。

    “這是我們接到的命令。德黑蘭博物館館長認為他丟了面子。他很不高興?!?/p>

    6

    法瑞邊境,11月10日

    公主手握奧迪小轎車的方向盤,順利通過了瑞士海關(guān)。她決定走日內(nèi)瓦機場北部的輔路。發(fā)亮的瀝青馬路兩旁是厚厚的積雪,在陽光照射下晶瑩奪目,暗處則蒙上了一層靛青色的影??諝猱惓8衫洌jP(guān)人員想必更愿意在溫暖的地方留守。

    這想法令她面露微笑。她可不愿為多├·瑪爾畫家、攝影家,畢加索的主要模特之一。1936年與畢加索相識,開始了長達八年的戀情。 畫像的照片繳稅——這幅表現(xiàn)畢加索悲情鄉(xiāng)村的作品是她剛剛從巴黎拍賣會上大費周折才搶到手的。這不是錢的問題,它關(guān)乎原則立場。再說,這樣才更有意思。她飛快地向后座瞟了一眼:照片仍在相框里,就這樣堂而皇之地平放在兩個運動袋中間。其中一個是她的,另一個是鮑里的。鮑里直挺挺地坐在副駕駛位子上,他的光頭幾乎要碰到車頂了。巨人此刻面色慘淡:他的女上司酷愛飆車且擅長此道,而他本人雖然可以氣定神閑地穿過最危險叵測的地方,可一旦方向盤離手,他會立刻變得心驚膽戰(zhàn)。公主很清楚這一點:自出巴黎經(jīng)過一個收費站之后,除了為一次不可思議的小解停過車以外,計速器的指針從未低過每小時180公里。汽車翻過了阿爾卑斯山脈的前幾道山梁,公主從一連串的急轉(zhuǎn)彎中享受到某種邪惡的快感。

    轎車在高速行駛中猛地向左急轉(zhuǎn),鮑里連忙抓緊車門把手以免被巨大的慣性甩出去。在這驚險程度堪比汽車拉力賽的大轉(zhuǎn)彎中,他最先看到了他們——三個海關(guān)職員已在三百米外靠近停車場的地方擺好了路障。

    “臨時關(guān)卡。”他平靜地說道。

    在其中一個職員的揮手示意下,奧迪停靠到路邊的人行道上。這個職員留著兩撇自行車把形狀的漂亮小胡子,這顯然比鮑里的胡子更令人印象深刻。

    “夫人,先生,你們好。我能否看看你們的證件?”

    公主摘下太陽鏡,對他粲然一笑,一只手伸出搖下來的車窗,將兩本護照遞給他:一本是她的瑞士護照,另一本是鮑里的法國護照。

    “你們?nèi)ァ?/p>

    “回家,我住在西利尼瑞士小城。,長官先生。”

    “沒有要申報的嗎?”

    “不用了,沒什么特別的。”

    職員向車后座瞥了一眼,他看到了照片和運動袋,又重新轉(zhuǎn)向女駕駛員。這是一位美麗非凡的女子,四十上下卻光彩照人。她穿著得體,隱隱透出某種華貴的氣度和奇妙的幽香。職員又看了看她的乘客,這個身穿名牌鹿皮夾克衫的男人雖然算不上明顯的不搭調(diào),但看起來卻不那么放松?!斑@可是個不好惹的大塊頭?!甭殕T自言自語道。他想起了瓦萊傳說中的大貝萊:這個人曾令惡毒的執(zhí)行官們嚇破鼠膽?!安贿^有一點除外,”至少他這樣認為,“大貝萊可沒有過非洲的祖先?!?/p>

    “先生,您來瑞士是為了做生意嗎?”

    公主沒有給鮑里開口說話的機會:

    “不,我的朋友住在我家里,他是來度┘俚??!豹

    “很好,夫人。祝您度過愉快的一天?!?/p>

    “謝謝,也祝福您?!?/p>

    “愿意為您效勞?!?/p>

    奧迪重新發(fā)動,這一次倒是頗為平緩。鮑里嘆了口氣:

    “他們就沒看見那些照片?”

    語氣半是懷疑,半是憤懣。鮑里對消極怠工極為反感。如果在法國海關(guān),他一定會被嚴密盤查,直到扒開他那臟兮兮的鞋子,妄圖可以從中找到發(fā)白的錢幣,或者干脆以惹惱兩個闊佬為樂,更何況其中一個還是黑人,坐在他永遠買不起的轎車里。

    “不,鮑里,他們看到了。但對他們而言,這僅僅是一些照片而已,也就是說無關(guān)緊要。問題是我沒有把它們藏起來,所以他們也沒在意。巴塞爾的海關(guān)就不會這么好騙了:經(jīng)過六月份的現(xiàn)代藝術(shù)交易會,他們已經(jīng)成了這方面的專家。對了,去年我的一個法國朋友就落在他們手里了。他是一間畫廊的老板,本打算偷運奇利逵西班牙現(xiàn)代雕塑藝術(shù)最關(guān)鍵的人物之一。的鐵質(zhì)雕塑作為樣本批量生產(chǎn)。結(jié)果,那些海關(guān)不僅認出了奇利逵的作品,甚至還叫著商人的名字向他問好,順便再隨手開出一張高額罰單。日內(nèi)瓦這邊的人就外行得多了,只要避開高速公路上的檢查站就萬事大吉。他們的監(jiān)視器會特別注意那些租來的車子。”

    鮑里仍是一副若有所思地樣子。他跟隨公主已有五年——她向海關(guān)職員隱瞞了這一點——但每天都會小有所獲,這并不僅限于努力學(xué)習(xí)藝術(shù)史和研究展覽名錄,世界遠比他在圣·麥克桑士官學(xué)校里學(xué)到的更為廣闊復(fù)雜。

    汽車上的電話響了,鮑里拿起了聽筒。瑞士是不允許一邊開車一邊打電話的。

    “喂?”

    “鮑里?你好,我是薩姆?!?/p>

    “向中尉致敬!”

    “省省吧,中士,都過去了。公主在嗎?”

    “她在開車,我的中尉。我?guī)湍D(zhuǎn)接到擴音器上?!?/p>

    “薩姆,我簡直要相信你徹底拋棄我┝恕…這么長時間都沒有你的消息……不過,算了,比起我的癡情,這些小事根本不值一提!你好嗎,親愛的?”

    “很好。告訴我,公主,你認識邁克·德雷耶嗎?”

    “你要惹我生氣了,寶貝兒。”

    “對不起,我在找他?!?/p>

    “你要他的手機號?”

    “他不接?!?/p>

    “你還不是一樣,你從來都不接電話。”

    “公主……”

    “你知道的,德雷耶和我是競爭對手。你不會背叛我吧?”

    “公主!你在和他爭什么?”

    “最近,他在勾搭我的一個大客戶。帝波鐸這個人你認識嗎?”

    7

    紐約,11月10日

    他一個電話就把問題解決了?!八囆g(shù)的圈子確實太小了,在這方面,公主可謂了如指掌?!彼_姆自言自語地掛上了電話。他轉(zhuǎn)向“矮子鮑勃”:

    “瑞士的聯(lián)絡(luò)人告訴我德雷耶在跟帝波鐸做交易?!?/p>

    “哦,這人可大有來頭!他白手起家,可絕對有錢?!?/p>

    最近,愛德馬爾·帝波鐸成了國內(nèi)各大報紙的頭條新聞。他接連計劃設(shè)立基金會,之后又宣稱要為角逐市長參加民主黨的初選。薩姆甚至記得《紐約時報》的標題“肉業(yè)大王叫板古根海姆美國產(chǎn)業(yè)家和藝術(shù)收藏家。古根海姆博物館可稱是世界當(dāng)代藝術(shù)博物館中的航空母艦。,誓要大敗布隆伯格”。他不是第一個收集藝術(shù)品的億萬富翁,也沒想靠修建博物館得一個文藝事業(yè)資助者的名號;他以一位模范市民的形象躋身上層社會,繳納的稅款卻是少之又少。

    “矮子鮑勃”有些擔(dān)心地問道:

    “是什么樣的交易?”

    “我想德雷耶不會是他的藝術(shù)顧問,頂多充當(dāng)個掮客,幫著找一些稀有作品?!?/p>

    “你認為海倫所說的大客戶就是他?”

    “很有可能。我們要找到他親自問清楚。如果那兩幅高更的畫是推薦給他的,他應(yīng)該會知道德雷耶在哪兒。你約他試試。我去四處打聽打聽……”

    薩姆在上衣口袋里亂翻一氣,總算找到了自己的手機。號碼就儲存在腦子里,他要找的是克里斯蒂拍賣行現(xiàn)代藝術(shù)所的負責(zé)人。這家拍賣行是索斯比的主要競爭者,坐落在洛克菲勒大廈里,與弗洛德不過幾步之遙。它的對面是滑冰場,一些工人準備在冰場邊上豎起一株高大傳統(tǒng)的圣誕樹。如果走運,他會出現(xiàn)在那里:一年一度的秋季拍賣會正如火如荼地進行。

    8

    身為克里斯蒂的紅人,菲利普·奧馬羅控制了公司相當(dāng)一部分的營業(yè)額。大概是為了擺脫久遠的家族印記,他已練就一派富紳風(fēng)度。他的祖上一半是酒吧女招待,一半是警察,唯一的共通之處就是同為貧窮的愛爾蘭人,棲身在布朗克斯和皇后區(qū)里討生活。不過,這已是最幸運的一群,其他族人則在紐瓦克和新澤西扎根繁衍。菲利普所從事的行當(dāng)算是個例外,他通常喜歡雇用大主教和其他廣有人脈的小貴族的后代。

    如今,可憐的先祖恐怕會認不出他了:奧馬羅身穿阿瑪尼西裝,腕戴卡地亞名表,作為克爾特人的后裔,他只傳承了祖上對詩歌的狂熱:他以此向女士們大獻殷勤,間或?qū)χ贻p小伙們熱情吟詠。此外,他還繼承了族人碧藍的雙眼和一頭烏黑濃密的亮發(fā)。他的刷子卷發(fā)令藝術(shù)市場的專業(yè)記者們驚慌失措,這也為他帶來了些許樂趣。不過,若是嚇到了拍賣會的客戶,他會嚴肅認真得多,不再當(dāng)玩笑對待。

    他爽快地接受了薩姆臨時安排的早餐。這兩個男人雖彼此迥異卻相互敬重。每次見到他,薩姆都不由得考慮更新一下自己的衣著打扮。修飾頭發(fā)已為時太晚:在它們掉光之前,他的頭發(fā)一向短得驚人,這也是在軍中養(yǎng)成的習(xí)慣。幸好,雞蛋殼式的光頭已成為當(dāng)今藝術(shù)界的時尚。兩人在電梯前相遇,這部由大街延伸至滑冰場的電梯將他們直接送到了海鮮館。薩姆把他那污跡斑斑、已經(jīng)變形的雨衣遞給衣物存放處的小姐,順便瞅了瞅奧馬羅那身整潔的柏帛麗西裝。他們被帶到一張靠窗的桌子前,周圍很安靜。窗外,一些人在冰場上追逐嬉戲。人群中間,有個溜冰者正在被攝影師們追蹤拍攝,薩姆認出此人是位著名的工業(yè)巨頭,他那優(yōu)雅的姿態(tài)活像一頭大浮冰上的海象。面對這一幕,薩姆的嘴角扯出一絲冷笑。

    奧馬羅一如既往地的魅力四射,他滔滔不絕地散播著時下的八卦,順帶澄清一下他向一位沙特富翁轉(zhuǎn)賣房產(chǎn)的謠言。薩姆聽他叨嘮了片刻終于忍不住打斷說道:

    “歇歇吧,菲利普,我又不是記者,我才不在乎你公司的所有者是誰呢,除非他是愛德馬爾·帝波鐸?!?/p>

    奧馬羅略顯勉強地吃起了盤中的貝┛僑?。?/p>

    “干嗎跟我提帝波鐸?這可是我們的老客戶,可惜他只買畫,不搞拍賣。嗯……我想哈里·伯雷昂畫廊里應(yīng)該有他的股份,不過,這只是為了最先知道當(dāng)紅藝術(shù)家的最新作品而已。他會參加今晚的拍賣會,還特意給我們留了間包廂。我猜他感興趣的是理查德·塞拉美國享有極高聲望的極簡主義雕塑大師,以巨大的金屬雕塑聞名于世。的巨幅雕塑,是給他未來的切爾西倫敦自治城市,為文藝界人士聚居地?;饡蕚涞?。你來嗎?所有位子都被預(yù)訂了,但我可以把你安排到記者席上,會對你有用的?!?/p>

    薩姆做了個鬼臉:記者通常會被集中趕到大廳后面的柱子后站著,目的就是確保他們什么也看不見??吹剿_姆一臉怒氣,奧馬羅撲哧一笑:

    “今年不一樣了,這回加了椅子。只要一坐下,他們就更看不到誰在抬高價錢了。你也可以歇歇你的膝蓋。”

    薩姆頗具嘲諷意味地舉起盛著夏多奈白葡萄酒的酒杯,暗自尋思如何把話題引到他所關(guān)心的名畫主人上。就在這時,他的手機呱呱地叫了起來。薩姆特別設(shè)置了手機鈴聲:如果是他母親的電話,手機會響起《茶花女》的音樂聲。如果是青蛙叫,那就是他老板打過來的。

    “薩姆,我有德雷耶的消息了。他死了,有人在巴塞爾發(fā)現(xiàn)了他的尸體——也就是在瑞士?!薄鞍吁U勃”自以為是地解釋道。

    薩姆忍住沒有追問他的死因和經(jīng)過。電話很隱秘,奧馬羅全神貫注地聽著,表面卻是一副漫不經(jīng)心的樣子。

    “我馬上就到?!?/p>

    他合上電話轉(zhuǎn)向奧馬羅:

    “德雷耶死了。我要回公司?!?/p>

    “邁克·德雷耶?哦,可憐的家伙!這是你的一個客戶吧?真可怕。多好的一個人!我們常在一起工作,這可是個講信用的人。他是怎么死的?”

    “不知道?!?/p>

    “他看起來很健康啊。哦,法迪婭可┎伊耍豹

    薩姆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他老婆?!眾W馬羅解釋道,“他上個月在拉斯維加斯結(jié)的婚。據(jù)我所知,這姑娘漂亮極了,我猜是黎巴嫩人。她在加利福尼亞的畫廊里做過他的助手?!?/p>

    “啊?”

    “索斯比也要遭殃了?!眾W馬羅補充說道,想到這個拍賣行的冤家,他虛情假意地笑了笑?!奥犝f他們剛預(yù)付給德雷耶一千萬美金,為的是買幾幅畫?!?/p>

    薩姆不得不感嘆,在這個小圈子里消息傳播是如此迅速,特別是壞消息。他默默地付了錢,終于沒有對著賬單擺出一臉怪相。

    9

    為了快速穿過洛克菲勒大廈的建筑群,薩姆這一次沒有乘外部電梯,他一瘸一拐地繞過錯綜復(fù)雜的地下通道,向弗洛德辦公室走去。“矮子鮑勃”比往常更顯毛躁。

    “瑞士警察在巴塞爾找到了德雷耶。我們在蘇黎世的通信員說他是淹死的。他們搞到了調(diào)查報告,正在用傳真發(fā)過來?!?/p>

    兩人對著機器彎下腰,試圖破解正在打印的文字內(nèi)容。報告用德語寫成,他們?nèi)徽J識,只有稍后再找人翻譯了。幸好蘇黎世人還為他們附加了一份英文概要:德雷耶的尸體是昨天在萊茵河中找到的。他雙手被綁,身上卻沒有被毆打的痕跡。只是肘部和下巴有些瘀血,大概是被樹枝刮傷的。值得注意的是,在他身上找到了一個錢包,里面有一萬瑞士法郎,還有差不多相同數(shù)額的美金。

    警方已排除了以搶劫為殺人動機的可能性,他們更傾向于是一起自殺事件:這種繩子只要用牙拽住它的末端就可以自行勒緊。薩姆心下了然:那是一條有切口的粗塑料繩,電工經(jīng)常用它們來綁緊成捆的纜繩。這種塑料繩隨處可見。在紐約,它們甚至比傳統(tǒng)的手銬更受警察的歡迎:因為輕巧靈便且易于攜帶。警方的初步推斷是德雷耶試圖投水自盡,所以綁住自己以防逃脫。尸檢發(fā)現(xiàn)他的肺部充水,由此證明他是活著落入河中的。

    “類似于把石頭系在脖子上的另一種死法?!薄鞍吁U勃”說道,“你信嗎?”

    “瑞士警察似乎比較相信這種推斷。況且巴塞爾是個寧靜的城市,在我看來,與其調(diào)查一樁謀殺案,他們更愿意將它歸結(jié)為┳隕??!豹

    傳真機仍在吐紙。最后一頁上的某段指出了一個細節(jié),看似毫無關(guān)聯(lián),但細心的警察還是把它記錄下來:發(fā)現(xiàn)尸體的前一天夜里,霍夫曼·羅氏藥品實驗室的一臺監(jiān)控攝像機錄下了兩個跑著穿過孤獨公園的男人。他們穿著西裝打著領(lǐng)帶,以這樣一身打扮做運動倒是不常見。攝像機一直追蹤他們來到一輛停在附近的掛著德國牌照的汽車前。

    “這說明什么?”

    “鮑勃,你熟悉巴塞爾嗎?”

    “不熟悉?!?/p>

    “萊茵河貫穿整個城市。孤獨公園就坐落在上游丁格利博物館的旁邊。德雷耶在下游被人發(fā)現(xiàn),靠近大教堂腳下。雖然是河岸的另一邊,但河是環(huán)形的,他極有可能在公園附近失足落水,然后被水流沖到了對岸。水勢很大但并不太危險,夏天甚至還有人在里面游泳。我還要告訴你一件事:瑞士的晚上,不會有人去公園里追逐、調(diào)情。沒有比它更文明的國家了?!?/p>

    “你認為那兩個男人可能因為某樣原因和德雷耶的死有關(guān)?我可不希望是這樣。把畫找回來,正事要緊。如果是謀殺……”

    “把它交給警察吧,不用擔(dān)心。不過,奧馬羅剛告訴我一件事:德雷耶有個遺孀。我們得找到她。要快,她也可能會落水而死。”

    “有道理。還有件事,我已經(jīng)和帝波鐸約好時間了。就在這兒,明早十一點?!?/p>

    “好極了!我沒想到會這么容易?!?/p>

    “小事一樁。我一提德雷耶的名字,他就開始大吼大叫。對了,我沒告訴他德雷耶已經(jīng)死了。”

    “干得好。我們可以在談話中間告訴他,看看他的反應(yīng)?!?/p>

    “依我看,他有很多事情要告訴我們。”

    “毫無疑問。無論如何,我明晚要趕去瑞士,得弄清楚德雷耶在那兒都干了些什么。之前,有些事情還要證實一下。我很想聽聽羅伯特·沃爾伏的意見,但他正在邁阿密看一個展覽。”

    “他還在畫畫嗎?”

    “他酷愛這個。但就我個人的意見,和做畫家相比,他應(yīng)該更適合當(dāng)警察?!?/p>

    “做畫家我是不知道了,但要說當(dāng)警察,你算說對了:就是因為這個我們才把他打入到紐約警署里去的。他退休以后你們常見┟媛穡俊豹

    “有空就去。我跟他學(xué)到了不少東西,特別是一句臟話。”

    兩人對視片刻,一起虔誠地喊道:

    “去他媽的!”

    “矮子鮑勃”的女秘書恰在這時走進屋,她扔下薩姆的機票掉頭就走,旋即砰的一聲把門關(guān)上,怒容滿面:她是衛(wèi)理公會教徒。

    10

    薩姆又一次穿過廣場??死锼沟俟玖赘叩拇髽遣AП砻嫔蠏鞚M了即將參加競賣的各大名作的巨幅相片。街后的廣場上矗立著一座宏偉的煤堆,這是定居紐約的法國雕塑家貝爾納·韋內(nèi)的舊作。廣場的另一側(cè),豎著一面五米高的螺線形考登鋼墻,是理查德·塞拉1999年的作品。不出意外,這兩件連同另外的三十件作品將會在今晚的拍賣會上轉(zhuǎn)手他人。所幸近幾年來,現(xiàn)代藝術(shù)品市場還算一帆風(fēng)順。入口處,門衛(wèi)穿著一件鑲著飾帶的大衣,舉起兩根手指在大蓋帽側(cè)一晃,他向薩姆咧嘴一笑,兩排牙齒光潔閃亮:

    “您好,亞當(dāng)斯先生。很高興再見到您。預(yù)測一下天氣如何?”

    吉爾·貝雷知道薩姆的膝蓋就是晴雨表。說起來,他為克里斯蒂打工也大有年頭了。這位昔日帕克大街紐約市的豪華大街街名。的明星門衛(wèi)對曼哈頓的名人雅士可謂了如指掌。四年前,拍賣行在巴黎的分部落成揭幕,老板為了讓他看門不惜自掏腰包報銷他的差旅費,由此可見其受歡迎的程度。另外,在倫敦藝術(shù)雜志的“現(xiàn)代藝術(shù)百位風(fēng)云人物榜”上,他甚至名列第五十位。

    “持續(xù)晴朗,幾天后有北風(fēng)。人多不多?”

    “所有行家都來了,亞當(dāng)斯先生。我們的業(yè)主皮諾先生也在。還有一些記者。噢,不排除還有一些客戶……”

    吉爾拉開大門,薩姆微笑著走進大廳。大廳里是索爾·勒維特二十世紀六十年代“概念藝術(shù)”的領(lǐng)軍人物,同時也是位極簡主義者。的《壁畫》,這位以灰暗色調(diào)和筆直線條著稱的畫家破例將眼前這一幅畫描繪得色彩明亮、波瀾壯闊。薩姆穿堂而過,將雨衣寄存到衣帽間,又轉(zhuǎn)彎走過狹長的走廊,來到現(xiàn)代藝術(shù)展覽大廳。一個佩著槍、身穿藍色制服的守衛(wèi)正立在墻角邊昏昏欲睡。

    薩姆足足用了幾秒鐘才看清那是一尊雕塑。大廳里掛著所有準備競拍的展品:讓·米歇爾·巴斯奎特二十世紀美國“涂鴉藝術(shù)”最著名的代表人物。的油畫,安德烈亞斯·古爾斯基德國攝影藝術(shù)家,以其大尺寸的攝影作品闡明了當(dāng)代現(xiàn)實的一種居高臨下的影像。拍攝的表現(xiàn)華爾街證券交易廳的巨幅攝影作品,杰夫·昆斯當(dāng)代“波普藝術(shù)”的探索者,以精準的日用品的復(fù)制品、可愛的卡通形象以及充滿想像力的大眾圖象組合不斷營造出新的視覺沖擊。臨摹邁克·杰克遜和他的黑猩猩帕布斯的瓷制雕像,還有擺在地上的由藍色糖果拼成的長方形。

    薩姆正若有所思地盯著它看,一只手近乎愛撫地攀上他的肩膀。他轉(zhuǎn)頭看到了奧馬羅的刷子卷發(fā)。他那雙和糖果一樣顏色的眼睛里閃動著喜悅的光芒。

    “很漂亮吧?《藍色安慰劑》:菲利克斯·岡薩雷斯·托雷斯古巴藝術(shù)家,他的紙堆和糖果堆裝置表現(xiàn)出與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盛行的極少主義的密切關(guān)系,但他邀請觀眾隨意拿取紙張與糖果的舉措?yún)s是個人獨創(chuàng),是對極少主義倡導(dǎo)的藝術(shù)自主與獨立原則的挑戰(zhàn)。的最新力作之一。之后不久他就去世了。起先,我們曾經(jīng)邀請來賓在糖堆里拿顆糖嘗嘗的,象征性地意思意思,也顯得我們友好周到,厲害吧?”

    “我還犯傻呢。一共有多少?”

    “確切地說,一百四十七千克零五百克。你可以把它們弄成任意形狀,只要是四角形的就行?!?/p>

    “估價多少?”

    “要看行情。不過跟你我可以透個底:大概七十萬到八十萬美金?!?/p>

    薩姆飛快地心算了一下。

    “差不多每千克五千美金?!?/p>

    “這玩笑開得有點兒過。想想羅伯特·烏里說的:‘這里所有東西的售價都不算貴,您要花的錢只是不那么少而已。我有幾個正經(jīng)收藏家對這擺設(shè)感興趣,其中一個是挪威船主,身家十億,還在奧斯陸建了座私人博物館。每次他來紐約,我們都會破紀錄。還有一對佛羅里達夫婦也想競買,兩口子在邁阿密海灘開了幾家旅館。另外一些業(yè)余的,估計都是你的客戶。我收到了二十五份報告要求修復(fù)?!?/p>

    “修復(fù)?”

    “哦!想起來了!糖果制造商遍地都是,再從他們手里買點兒回來就成了。我們還另外寄了幾袋給老客戶,本想讓他們來參加拍賣。可有個瑞士女人想歪了:她通知了警察,竟以為糖果被浸了毒。你也知道,自從兩年前的那場炭疽事件后,人人都成了妄想┛瘛…嘿,來一個嘗嘗?!?/p>

    奧馬羅俯身抓了一把糖遞給薩姆。

    “吃吧。不然就出不了作品了…… ”

    他們嚼著糖果走出大廳,又穿過接待室,主辦方的男男女女正笑容可掬地在那里發(fā)放晚上的競賣品目錄。對面,奢華的雙旋樓梯的臺階中間擺著一尊教皇讓·保羅二世的蠟像,他蜷縮在地上,被一顆隕星壓得不堪┲馗骸*

    “《第九小時》。”奧馬羅解釋道,“在第九個小時,耶穌死去。這是毛里齊奧·卡泰蘭意大利新概念派藝術(shù)家,其作品一向以“驚世駭俗”著稱。的杰作。它曾在華沙展出,令波蘭人大為惱火。兩個國會議員和一個國家主義電視臺代表甚至對它一通拳打腳踢。你要是感興趣我可以給你看照片。他們氣得滿臉通紅。不可思議吧?《紐約時報》對此作了整整一頁的報道,其中包括對這位藝術(shù)家的采訪。他的毛病就是愛開玩笑。打發(fā)一個朋友替他接受采訪,那個女記者竟沒有發(fā)現(xiàn)……”

    薩姆注視著蠟像沒有說話。經(jīng)歷了貝魯特的那場災(zāi)難,還有雙子大樓事件,他一看到壓在石頭下的男人就會痛苦不堪,不管這個人是不是皮埃爾,不管石頭是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

    “你知道嗎,”奧馬羅補充道,“現(xiàn)在所有人都想要這尊蠟像。它甚至成了標志千禧年轉(zhuǎn)折點的圣像。哦,天啊!那兩個禍害來了!他們就交給你了?!?/p>

    奧馬羅抬腳就溜上了樓。兩人微笑著向薩姆走來。

    尤迪·布里和若什·泰爾都是記者。前者身材高大,后者按美國的標準則顯得有些矮小。他們剛年過四十卻一頭濃密的白發(fā)。尤迪還另外留了綹小胡子,末端向上翹著。這綹胡子若長在其他任何人的下巴上都會顯得荒唐可笑,可他卻儀表堂堂,身材也因為常騎自行車保持得勻稱頎長。若什酷愛打高爾夫,他在計算機方面學(xué)業(yè)出色,后來開了家畫廊卻生意蕭條。天曉得他們是怎么進入這個行當(dāng)?shù)?,不過,這兩人很可能是藝術(shù)市場上最優(yōu)秀的兩個美國專家。

    “你是來看奇跡的?”尤迪指著教皇的臥像問道。

    “和另外一個奇跡?!比羰惭a充道,他抬起下巴望向樓梯,奧馬羅剛從那里消失,“他在跟媒體捉迷藏嗎?”

    “我想他是為《紐約時報》的丑聞難為情?!彼_姆答道,他把卡泰蘭找人代替采訪的始末講了一遍。

    這兩個人倒是聽得興致盎然。從職業(yè)角度講,他們一向?qū)@個日報的女同行敬佩有加,誰知一切竟然是個超級圈套?,F(xiàn)代藝術(shù)的軌跡正變得越來越難以捉摸,但對這些敏銳的人間喜劇的觀察家而言,這軌跡也正變得越來越令人興奮。薩姆趁著兩人心情不錯,試探性地問道:

    “你們有邁克·德雷耶的消息嗎?”

    “德雷耶?不,我至少有兩星期沒見過他了。你呢,若什?”

    “我也是。他曾邀請我參加他的婚禮,可我不想繞著維加斯來回折騰。我甚至都沒去看古根海姆死后才建的博物館的最后藏貨,我還錯過了幾幅描繪貝拉吉歐賭場的收藏,打那兒以后,就再沒有他的消息了。但聽人說他在賭錢,兼做點兒證券交易,還有點兒財務(wù)麻煩。哎,誰沒有這樣的麻煩呢?他欠你錢?”

    “不,不。”薩姆答道,“說到底,他還算是個講信用的人,對吧?”

    “那是當(dāng)然。你知道嗎,高茲都把馬克·夏加爾猶太裔俄籍畫家和插畫家,畫中呈現(xiàn)出夢幻、象征性的手法與色彩,被推為“超現(xiàn)實派”的代表。的畫交給他賣了。高茲你認識的,沒有比他更多疑的商人了。”

    人群開始聚集。男人們西服筆挺,一些女人則身穿晚禮服盛裝出場。薩姆陷入了沉思:他們令人想起法蘭西歷史的片段殘┱隆—督政府時期那些衣著奇特、說話做作的年輕人和穿古希臘或羅馬服裝的時髦婦女仿佛又重現(xiàn)眼前。小窗口前的隊伍越排越長,那里正在發(fā)放拍賣時用來抬價的號碼牌。薩姆看看手表:時近七點,晚上的拍賣會就要開始了。他被兩個記者簇擁著走上臺階來到二樓大廳,尋找著后面留給新聞媒體的位置。尤迪一路陪著他并幫他應(yīng)付過兇惡門衛(wèi)的委托人身份檢查。薩姆終于坐到了位子上,他愜意地吐了口氣。尤迪探到他耳邊悄悄說道:“這些新椅子還不錯吧?奧馬羅真是體貼周到。我和若什馬上要溜到大廳另一邊兒去。那兒有一扇門是留給遲到者的。在那兒可以看得跟拍賣估價師一樣清楚,甚至還可以看清包廂內(nèi)部的情況,只要里面點了燈。”

    包廂安插在中二樓,是專門留給大客戶的,他們可以在里面秘密抬價,一邊在暗地里評估拍賣現(xiàn)場的走勢,一邊用電話發(fā)布命令。尤迪和若什最熱衷的就是猜測競買人和最終買者的名字,這也成了他們的一種賺錢手段?!爸樽铩痹谶@個領(lǐng)域里可以大行其道:知道誰看重哪個藝術(shù)家的作品可以價值千金。薩姆認識一個年紀輕輕又妖嬈多姿的女人,她的膽識同她的胸部一樣不同凡響。她是這樣賺錢的:先搜尋不幸的落敗者——他們眼睜睜地看著自己垂涎已久的作品被更闊綽的買主搶走——繼而對這些人施展魅力以便收集他們的名片,接著再以每張一千美金的價錢將這些名片倒賣給囤積著大量等值作品的商人,這些人自會知道該如何安撫那群倒霉蛋。薩姆不禁在腦中思忖:倘若奧馬羅發(fā)現(xiàn)記者們在如何玩弄計策,他該怎樣應(yīng)對?低調(diào)隱秘的拍賣行妄圖對抗爭強好斗的美國媒體,這場戰(zhàn)役早已提前告敗,至少他們對德雷耶的死仍一無所知。這樣更好,薩姆并不希望給拍賣行制造麻煩,不管他們是否已經(jīng)亂了方寸。

    11

    克里斯蒂的拍賣會已全速啟動。不到一分鐘,經(jīng)驗老到的拍賣人就將塞拉的作品賣給了商人哈里·伯雷昂。在這個行當(dāng)里執(zhí)錘如同做一場高超的特技表演,需練就千般本領(lǐng),其中包括吹噓者的口才和樂隊指揮的淡定。他一只眼掃視整個大廳,另一只眼則注視著拍賣行職員的一舉一動——他們負責(zé)傳達電話中的報價,并不忘查詢參閱絕密檔案,那里面記錄著每筆交易的詳細信息,特別是成交價格??死锼沟贋榻裢淼脑S多作品作了擔(dān)保:作品主人已得到承諾,無論進展如何,他都會得到一筆預(yù)先商定的保金。惟有如此,才可以說服賣主選擇在自己這里而不是到競爭者那里拍賣其收藏。如果一切照預(yù)料中的發(fā)展,最終成交價格高于保金,超出的部分將由雙方平分。否則,拍賣行將蒙受經(jīng)濟損失。這種情況時有發(fā)生。執(zhí)錘者面帶微笑,實則在極力掩飾內(nèi)心的緊張。終于,在宣布巴斯奎特的巨幅作品被淘汰的時候,他忍不住全身抽搐。油畫沒有找到買主,公司將為此賠上三百萬美金。所幸的是,它仍可在其后的私人拍賣中將畫賣掉以盡量減少┧鶚А*

    這正是阿斯特麗德·科恩的專長,棘手的轉(zhuǎn)賣對這位年輕女子而言不過是家常便飯。此刻,她正坐在雇員專柜后面,將電話夾在耳邊,為競買隨后的作品不斷亮出新的高┘邸—安德烈亞斯·古爾斯基的攝影作品已成為現(xiàn)代藝術(shù)市場上的新秀。阿斯特麗德的競爭對手坐在大廳的第一排,舉止像個愚鈍的學(xué)生,但這副卑微的神情并不妨礙他在競拍價格達到八十萬美金的時候頷首表示默許。大廳里一片騷動,這位藝術(shù)家的拍賣紀錄,甚至使所有攝影作品最高成交價的紀錄就此被打破。阿斯特麗德·科恩與電話另一端的神秘人士交談了幾秒鐘,一臉燦爛地舉起了手。坐在第一排的男人朝主持大局者輕輕搖了搖頭:他宣布放棄。

    隨后,他重新出擊,開始競買《藍色安慰劑》。包括現(xiàn)金在內(nèi),這些藍色糖果總共花費了他八十八萬六千美元。十分鐘后,他又以五百六十萬美金的競拍價成為雕塑《邁克·杰克遜和他的黑猩猩》的新主人。接著,他全力挫敗阿斯特麗德·科恩,以與購買“糖果”相同的價格成功將“教皇蠟像”收入囊中。三項新紀錄誕生了。未作停留,他站起身走出大廳,身后是阿斯特麗德·科恩兇惡的目光——這一次,他的這位女對手著實運氣不佳。超過三分之一的觀眾也隨后離場:名作已有得主,剩下的十幾幅作品已無足輕重。至此,現(xiàn)場秀不再搶眼,只有一些精明的老商人繼續(xù)留守,他們通常會借此機會以相對低價搜刮一兩幅佳作。

    薩姆一瘸一拐地走到門口,迎面碰上了兩位記者,他們正在等待例行的新聞發(fā)布會,稍后還會有美妙的雞尾酒會。

    “帝波鐸可要冒火了。”若什在他耳邊低聲說道,“阿斯特麗德正是受了他的委托開價競買的。他一直希望把《第九小時》收入切爾西的藏品中,順帶還有已經(jīng)到手的培根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初英國最重要的畫家。他描繪的往往是難以名狀的、痙攣的、扭曲著或掙扎著的人,坐或站在一個幽閉陰森、沒有門窗的斗室內(nèi),著重表現(xiàn)“一個孤獨、苦惱、恐懼、憤怒、混亂的世界”。的教皇畫像。我聽說他甚至還讓荷蘭的建筑師設(shè)計了一個特殊的房間來存放它們。”

    “特殊的房間?”

    “嗯。天花板是一扇打碎的彩畫大玻璃窗,據(jù)說是為了象征耶穌死時耶路撒冷神廟頂篷的裂縫,總之大概是這個意思。然后還要有隕星從某個地方劃過。只有裝飾了裂開的天頂和教皇身邊的碎玻璃,房間才算是完整的隕星、裂開的天頂和教皇身邊的碎玻璃這些元素是毛里齊奧·卡泰蘭的作品《第九小時》的組成部分之一,見第10章。。帝波鐸十分敬重藝術(shù)家,這一切都是他預(yù)先布置的。不過這回的成交價也太高了點兒:上一個買主只花了八萬美金就把它搞到手了。我真想知道是哪個家伙把好東西都搶光的。”

    薩姆想圖點兒私利:反正最終他們也會知道,不如借此機會讓兩人一直欠自己一個人情。他決定讓他們嘗點兒甜頭,以便更長久地轉(zhuǎn)移兩人對德雷耶的注意力。

    “他叫居納爾·卡瓦朗,冰島人,曾任雷克雅未克博物館的館長。此人相當(dāng)了得,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奧斯陸阿斯特拉普·費爾利基金會的新主管。他的老板是個愛好藝術(shù)的船商。不過,這消息不是我搞到的,是弗洛德的一位老客戶告訴我的,真希望能再跟他打交道?!?/p>

    尤迪和若什互相看看掏出了他們的筆記本。薩姆等他們寫了幾秒鐘后問道:

    “帝波鐸是什么樣的人?”

    “不清楚?!逼渲幸粋€答道。

    “有謠言說……”另一個接著說道。

    “什么?”

    “他可能會受到羅貝爾·摩爾讓多的┲縛亍!豹

    “那個地方律師?”

    “嗯。他發(fā)現(xiàn)幾個收藏大戶和某些商人串通一氣,在想方設(shè)法逃稅。按紐約的現(xiàn)行稅法算,如果每幅畫征收8.25%,那么,他已經(jīng)白白撈了幾百萬美金。”

    “哇嗷!”

    “不錯,老天……聯(lián)邦調(diào)查局會介入的,等著看吧。”

    記者在他的筆記本里亂翻了一通:

    “啊,找到了。一位檢察官已經(jīng)發(fā)出通告:‘請在我們拜訪您之前來找我們。倘若聯(lián)邦調(diào)查局人員前來叩響您的家門,這絕不是為了欣賞您的藝術(shù)品……”

    “你認為帝波鐸也是其中之一?”

    “有人說是。不過我相信他會狡猾┑枚唷!豹

    薩姆向兩人道別,扶著扶手走下樓。他的一條腿開始喚醒他那段美好的回憶了,另一條好腿竟也一陣痙攣。他總要忍受這種令人惱火的后遺癥??吹剿荒樄窒嗟爻霈F(xiàn)在人行道旁,吉爾·貝雷滿心同情地建議他坐車回去。這位門衛(wèi)立在大街中央,為他攔了輛出租車,薩姆艱難地坐了進去。

    12

    司機是海地人,薩姆要去的地方在曼哈頓下西區(qū)的肉市附近。十年前,那里曾是曼哈頓最糟糕的街區(qū)之一。十年后,它已變得時尚前衛(wèi)。汽車飛速穿過百老匯,又左轉(zhuǎn)向第七大道駛?cè)?。路上車輛密集。薩姆被加速、剎車、轉(zhuǎn)彎搖得七葷八素。出租車司機顯然更喜歡用喇叭代替方向燈。透過車窗,薩姆看到了旁邊一輛計程車頂上的廣告牌,原來是一本時尚雜志的宣傳詞,上面用法語寫著“尋找女人”。薩姆盯著這句警察圈中的老話若有所思,他的確應(yīng)該馬上查明法迪婭·德雷耶的行蹤。等紅燈的間隙,司機轉(zhuǎn)過身┪實潰邯

    “您就不抽煙嗎?”

    口氣有點兒沖,薩姆聽出了司機話里的意思:

    “我不怕煙味?!?/p>

    “我能點一根兒嗎?”

    “如果我也可以的話。”

    司機興奮地點燃一根香煙。薩姆則填滿他的煙斗——這東西在美國已是件稀罕物。車輛擁堵在一起,寸步難行。透過窗戶,兩旁的乘客正錯愕地看著他們:這個海地人和他的乘客竟坐在一起吞云吐霧,自得其樂。城市的大部分公共場所已發(fā)布禁煙令,只要在無煙區(qū)里攜帶煙灰缸,哪怕里面是空的,也會受到罰款處分。因此,眼前這異乎尋常的一幕著實令人心生不快。

    出租車開到目的地的時候,兩人儼然已是共事已久的老搭檔。薩姆掏出的小費足可以支付他們的巨額罰款了。司機打開所有的窗戶,一陣風(fēng)似的開走了:他的下一個乘客恐怕不會這么好說話了,另外,薩姆抽的英國煙的味道也實在沖了點兒。

    薩姆叼著煙斗,走進一條陰暗骯臟的小巷。令人詫異的是,這樣一條小巷竟是礫石鋪路。他哥哥開的餐館門前透出一絲光亮,這已是整條街的主要光源。亨利比薩姆大兩歲,是個老練好斗的同性戀者。經(jīng)他之手,這間小餐館已成了全區(qū)最熱鬧的幾個地方之一。為了紀念法國的父輩,他在每年的7月14號都會舉辦“瑪麗·安托瓦內(nèi)特小姐”競選,屆時將會為曼哈頓最狂熱的反串者戴冠加冕。薩姆不敢保證他的父親塞納爾·薩米埃爾——海軍第二步兵團的中?!獣J同亨利的做法。不僅因為他是共和國的優(yōu)秀公民,還因為他已失蹤十年而且無論如何都不愿踏進紐約半步。

    一群顧客正焦急地聚在餐館門前排隊等待,薩姆從他們身邊走了過去。這地方雖其貌不揚,但廚藝一流,餐館氣氛也輕松融洽。他哥哥站在狹長的吧臺后面,吧臺與室內(nèi)平行??吹剿_姆向自己打招呼,他立刻變得興奮起來。餐館的裝潢十分簡陋:只有幾幅地圖而已。吧臺的另一邊則熱鬧異常,一群廚子正在那里揮刀忙碌。

    亨利把他安排在最里面的一張小桌子前。五分鐘后,他端著一塊溢出盤子的超大牛排回到薩姆身旁。他們?nèi)员A糁▏说牧?xí)慣:極少有美國人喜歡吃帶血的牛肉,而他們是其中的異類。薩姆饒有興致地敲打著盤中的生肉:

    “你的肉總是這么與眾不同。”

    薩姆說的是法語,亨利也用法語回道:

    “我在肉市可是大大有名,哪個肉店伙計不認識我!尤其是年輕小伙計……”

    薩姆深情地看著他哥哥。曾有一段時期,亨利整天與一幫小流氓鬼混,甚至結(jié)交過一些危險的莽漢。他曾被一個狂暴的情人打折過鼻子,但依然舊性不改無所顧忌。心血來潮時,再危險的街區(qū)他也會亂闖一氣。不過,自從他遇到了一位鋼琴家,兩人的甜蜜戀情已持續(xù)了數(shù)年之久。

    “利還好吧?”薩姆打探道。

    “不錯,他還問你好呢。他今晚不回來了,鎮(zhèn)上有演出,聽說在一個新開的夜總會里。老媽最近怎樣?”

    “好得很。就是老抱怨。你應(yīng)該盡量常去看她?!?/p>

    “這倒是。她還在催你結(jié)婚嗎?”

    “向來如此。她急著想當(dāng)祖母了?!?/p>

    “她這樣堅持也沒錯。我也想當(dāng)回大伯了,說不定會因此改頭換面呢?!?/p>

    薩姆抬眼看了看天。哥哥在性取向上的幽默常與他本人的禁欲主義相沖突。有時,薩姆會羨慕哥哥的自由,軍隊生活或其他一些事已使他成了一個浪漫主義者。

    “你知道嗎,我覺得她很喜歡利。我就沒這么走運了,她還在繼續(xù)施壓,這次還給我找了位古董商。這女孩是她以前的同事,精通中國藝術(shù),剛接管了一家店鋪。喝下午茶的時候,我險些上了老媽的當(dāng):進客廳時她正在跟那位小姐討論河南的青銅器,也可能是差不多別的什么東西。老媽征求我的意見,可她明明知道我分不清商和漢,這根本是個圈套。幸好“矮子鮑勃”在那個時候打電話過來?!?/p>

    “她還說了什么?”

    “和平常一樣,說我工作太辛苦,還不如像她一樣接著賣畫??傊畤Z叨個沒完?!?/p>

    “我真想不通你干嗎還跟她住一塊兒?”

    “我也想不通。我想一個人靜靜的時候就去切爾西的公寓住。不過,她能幫我忘掉過去。”

    “你是說黎巴嫩?”

    “嗯,還有別的事情。對了,你不是在肉店里混嗎,給我講講愛德馬爾·帝波……”

    “停停停!”

    亨利一把抓過弟弟的胳膊,他的拳頭和舉重運動員的一樣精準有力。他向鏡子里掃了掃:沒有人注意他們,屋里的嘈雜聲早就蓋過了兩人的談話。另外,在這個街區(qū)碰上一個說法語的人的可能性也著實不大。不過,他還是壓低了嗓門。

    “這可是個危險人物?!?/p>

    “怎么講?”

    “他可不是你想的那樣?!?/p>

    “什么意思?”

    “在鎮(zhèn)上,他就是你所認識的那個收藏家、藝術(shù)事業(yè)資助者兼肉業(yè)大王,但在愚人村紐約市別名。、屠宰場,他就成了另外一個樣兒。這人一到這兒就控制了工會。你就沒想起什么?”

    “黑手黨?”

    “沒錯。或者,就算不是這樣,手段也差不多。為了有活兒干或者就為圖個清凈,所有人都會繳納會費。我說所有人那就是所有人,包括賣肉的、殺牲口的、送貨的、開餐館┑摹…”

    “那你呢?”

    “每周一千。”

    “簡直是勒索!”

    “可不。不過這已經(jīng)算少的了,他還不是太貪。你以為要是不交錢我能在這個區(qū)混多久?魯?shù)婪颉ぶ炖材岙?dāng)市長的時候,警察還干點兒正事,雖然煩人透頂,但城里還算安全。輪到布隆伯格可就不一樣了。所以說,我交錢給帝波鐸不過是為了消停些?!?/p>

    “你知道他的背景嗎?”

    “路易斯安那,他從那兒起家的,具體在拉斐特美國路易斯安那州中南部一城市,商業(yè)和造船業(yè)中心。還是新奧爾良我就不清楚了。我猜他祖上應(yīng)該住在密西西比河支流的拉弗爾什河附近。叫這種名字的估計是法裔路易斯安那州人,但我不敢肯定。他甚至比得克薩斯人還討厭法國人。”

    “你說得對。我開始還以為那段時期他不是一個人……”

    “不管怎么說,他算闖出名堂來了。這地方的動物是個長角的他都要收稅,蝸??赡艹?。不管怎么說,有一點我們倒是很像?!?/p>

    “你是指蝸牛?”

    “笨蛋!他又不是雌雄同體,我甚至敢說他仇視同性戀。不,我說的是畫,弗朗西斯·培根的畫。帝波鐸也酷愛這個,雖然他的原因和我不同。”

    薩姆皺了皺眉。肉業(yè)大王居然喜歡培根的畫!表面看來,這顯得十分可笑。不過,這個英國人的畫素來沉重、粗糙、血腥,盡是受虐的肉體和變形的軀殼,一切都令人不安。亨利的喜好就比較容易理解了:培根和他都偏愛粗壯陽剛、身材魁梧的男子。雖然亨利的飯館生意興旺,他卻永遠也買不起培根的畫。眾所周知,另外那個人卻藏有培根的二十多幅畫,并且涵蓋了作者的各個創(chuàng)作時期。這也是一種激情,但性質(zhì)卻截然不同。

    亨利起身去監(jiān)視他的廚子了。薩姆切著剩下的牛排,又吃了顆法國南部特產(chǎn)的黑葡萄,若有所思。勒索……這家伙顯然要比他的外表復(fù)雜得多。

    13

    豪華的頂層公寓占據(jù)了大樓最上面的三層。屋子的一面朝向中央公園,另一面則對著帕克大街,更遠些可以看見東河的滾滾波浪,最遠處則是皇后區(qū)。帝波鐸很喜歡這里:這是世上最誘人的地方之一,以前他曾和一對孿生女兒一起眺望遠處的貧民區(qū),他就是在相似的環(huán)境下長大的。眼下,他卻沒有心思在這樣一片具有象征意義的風(fēng)景前思索。他下意識地撫弄著手里的小貓,小毛球立刻發(fā)出滿足的呼嚕聲。貓咪縮在他的巨掌里,帝波鐸轉(zhuǎn)過身,在鋪著雪松地板的大客廳里高聲咆哮。他不能容忍自己失手放過了那尊該死的教皇蠟像,本來不愿承認,但如今,他的財富已使他敢于揮金如土,花費比一年前高出十倍的價錢買下同一幅作品。他越是這樣想,越是要承認:如果自己以即將成為世界十大收藏家之一為榮,希望在最頂尖、最引人注目、最具投機性的當(dāng)代藝術(shù)名冊上留有自己的一筆,他就該早些認識到“混蛋教皇”是一件歷史性的作品,應(yīng)把它裝框收藏,阿斯特麗德·科恩就是這樣在電話里反復(fù)規(guī)勸自┘旱?。?/p>

    “她應(yīng)該死守到底啊,這個笨女人!”他在空蕩蕩的客廳里吼道。

    貓咪喵地叫了一聲,立刻被帝波鐸咔嚓一下扭斷了脖子。

    門靜靜地開了,一個長著鷹鉤鼻子的瘦長男人走了進來。他五十多歲,穿著整齊,灰色的眼睛一動不動,目光里沒有任何表情,活像一對死魚眼。

    “您在叫我嗎?頭兒?!?/p>

    帝波鐸仍摩挲著尚帶余溫的小貓身上帶電的皮毛,他背過身的同時,頭頂撞上了一個金屬物體的邊緣——考爾德美國最受歡迎、在國際上享有盛譽的現(xiàn)代藝術(shù)家,20世紀雕塑界重要革新者之一,以創(chuàng)作風(fēng)格獨特的“活動雕塑”和“固定雕塑”馳名于世。的活動雕塑立刻瘋狂地轉(zhuǎn)了起來。他吼道:

    “叫先生,真他媽見鬼!‘您在叫我嗎?先生。你的規(guī)矩是怎么學(xué)的?蠢貨!那個英國酒店的笨蛋老板是干嗎吃的?虧我還花大價錢想把你和你那幫傻子培養(yǎng)成文明人,滾你媽的蛋!”

    帝波鐸面紅耳赤,他喘了口粗氣,伸手扶正了瘋狂亂轉(zhuǎn)的雕塑——這件栩栩如生的藝術(shù)品曾歸讓·保羅·薩特所有,后來轉(zhuǎn)賣給億萬富翁弗朗索瓦·皮諾?!八司褪堑鬲z?!彼睦锵氲健5鄄ㄨI也學(xué)過酒店管理,在師從這位英國的酒店管理導(dǎo)師之前,他還接受過其他多位教授的指點。和許多沒上過什么學(xué)的美國有錢人一樣,帝波鐸一直對自己的缺陷心知肚明,他花費大量金錢將自己打造成了一位紳士,或近似紳士的文明人。他又深吸一口氣,用一種較為平穩(wěn)的語調(diào)問道:

    “對了,有保險公司的幾個小丑總跟在我屁股后面,我明天要會會他們。這幫人是誰?你查清楚沒有?”

    阿諾德·格若斯曼——人稱阿爾尼,是帝波鐸的特別秘書——他眨眨眼皮,咽了口吐沫。這動作產(chǎn)生的效果可謂奇特:他的喉結(jié)沿著喉嚨上下運動,活像剛吞下了一個棒球。

    “首先,頭……先生,有個人是老板,名叫羅伯特·W.芬,他現(xiàn)在的處境不太妙?!?·11”后,他公司賠了一大筆錢。他們?yōu)榭蔡亍し拼慕芾旅绹^號債券經(jīng)紀行,是“9·11”事件中損失最為慘重的企業(yè)。的金融服務(wù)公司作擔(dān)保,結(jié)果六百人死亡,特別是有三百名高級管理人員,全都完了。加上其他合作公司,包括所羅門美邦原所羅門兄弟投資銀行,花旗集團旗下全美第五大投資銀行。、摩根斯坦利美國投資銀行巨頭,以其完善的金融咨詢服務(wù)和市場執(zhí)行實力享譽全球。,可能還有高盛集投資銀行、證券交易和投資管理等業(yè)務(wù)為一體,是全世界歷史最悠久、規(guī)模最大的投資銀行之一。,它們都坐落在世貿(mào)大廈里,外界猜測弗洛德公司賠了將近一億美金。這還不算完:律師們正爭得不可開交,他們想說明發(fā)生了不止一起恐怖襲擊,而是兩起,一架飛機算一次,這樣賠款還得加倍?!?/p>

    “很好,可以用這招難住他。如果他缺錢,或只是想在股東面前恢復(fù)聲譽,我們可以幫他。另外那個呢?他的助手?!?/p>

    “他叫薩姆·亞當(dāng)斯,先生。這不是真名,他原來叫克洛德·薩米埃爾·亞當(dāng)斯。他父親是法國人,叫薩米埃爾。母親是美國人,叫杰西卡·亞當(dāng)斯,是個退休的古董家。他和母親住在一起,我有地址……”

    “我管他有沒有兄弟姐妹,是不是住在他老姑家里!不過查查也好,反正也不知道,總之不會是什么好鳥。老實說,我煩透了這些!我倒想知道他肚子里是什么貨色!”

    “鉛,先生,是鉛。更確切地說,在他的膝蓋里。他就是因為這個變?nèi)车?。這人當(dāng)過法國軍官,1983年打仗時受傷了,在黎巴嫩?!?/p>

    “這又是什么破事?”

    “正經(jīng)事,先生。我從新?lián)Q的情報人員那里知道的。這人是FBI。他開價很高,但他可以接觸到所有的文件。亞當(dāng)斯的父母離婚了,他年輕時和父親住在法國,他父親還是特種部隊的軍官。亞當(dāng)斯也當(dāng)了兵,一直到二十三歲因傷退役。后來他父親失蹤了,沒有人知道在哪里、什么時候失蹤的。亞當(dāng)斯來到紐約重新生活。他一邊和母親工作,一邊在巴德學(xué)院上學(xué),這所學(xué)校專門培養(yǎng)博物館館長。再后來,他被弗洛德聘為調(diào)查員,已經(jīng)有……”阿爾尼看了看記錄,“已經(jīng)有十年了?!?/p>

    “這也是個該死的詹姆斯·邦德?”

    “不,先生。他退役以后就跟軍隊沒關(guān)系了。但跟警察還有聯(lián)系,甚至包括FBI。干他們這行的需要這個。”

    帝波鐸發(fā)現(xiàn)阿爾尼在幾個小時內(nèi)確實做了不少事,他火氣降了些,指了指桌上的酒瓶。阿爾尼倒了兩杯波旁威士忌,將其中一杯遞給帝波鐸。

    確實干得不錯,不然也不花錢雇他。但要說到其他事,特別是最近的一件就被他搞砸了。

    “辦得還湊合。你替我盯著詹姆斯·邦德。我明天會見到他們。我肯定會成為他們的客戶。這樣,他們就得向我通消息、遞報告,或者類似的破事。你可得跟緊他,我倒是不在乎他會發(fā)現(xiàn)什么。但競選期間可不能出差錯,不能讓他胡來。他會幫我找到畫的線索,看著吧。對了,給我換只貓來。”

    14

    這一回,出租車里沒有人吸煙,它奇怪地向第六大道駛?cè)?,只有游客才把這條街稱作美國大街。汽車開到四十二號大道附近時,薩姆一眼瞥見一塊發(fā)光的廣告牌,上面公布了現(xiàn)在的國債總額,還是老樣子。另一面屏幕上顯示了分攤到每個家庭的債款:74933美元。似乎整個國家都在靠貸款度日并對此全不在意。時近夜里十一點,出租車將薩姆送到他母親門前。薩姆掏出一串鑰匙開了門,他的房間在小屋的頂層。他本想悄悄走上樓,但這對他的瘸腿而言并非易事。一樓的臥室門縫下面透出一絲光亮。

    “是你嗎,薩姆?”

    “是我,媽媽。你還沒睡?”

    “我不困。我在看一本老書,有意思極了。你知道嗎?俾斯麥群島太平洋西南部,新幾內(nèi)亞東北。上的原住民會在死者葬禮上把他們的頭像打碎。”

    薩姆推開門。母親正躺在沙發(fā)上,肚子上架著一本全是插圖的大書。

    “你在公司里忙什么?”

    “沒什么要緊事,媽媽,也就是個例行調(diào)查,但我可能要去趟歐洲。對了,我見到亨利了,他向你問好。他答應(yīng)在我不在的時候來看你。”

    “你要去很久?”

    “我想不會。一周或十天吧。我會打電話給你的。需要我?guī)湍銕c兒東西嗎?”

    “巴黎董展覽雙年會的名錄。我退休以后,那幫勢利鬼就再也不給我寄這東西了。想當(dāng)年我開畫廊的時候,那幫人哪個不巴結(jié)我?我還是想不通你干嗎不愿意接我的班?看看安娜:她對亞洲藝術(shù)可是一清二楚……而且她是那么溫柔。我想邀請她和她父母周末來家里吃飯,到時候你還在吧?”

    薩姆竭力忍住沒有笑出來:他何嘗不知道母親的詭計?打從巴德學(xué)院一畢業(yè),母親就開始給他物色對象,他簡直要相信她就是靠這個才保持神清體健的。這讓薩姆想起當(dāng)年的“舊大陸”拍賣會上,母親在大廳里搶購18世紀的法國吊燈和家具時,也是這般鍥而不舍。

    “我明天就走了,媽媽,大概傍晚之前。我可以肯定,有安娜和她家人陪你就好了。我下次再見他們吧。”

    “你不知道,和安娜在一起舒服極了。她的畫廊經(jīng)營得很順利。昨天喝茶的時候,她還跟我說想擴大規(guī)模,所以需要一個合伙人,這個人要很在行……”

    “晚安,媽媽。我要收拾行李了?!?/p>

    薩姆親吻了母親的額頭,向樓上走去。他的房間包括一間臥室、一間浴室、一個小廚房和一個四壁是書的大客廳——這些書只是他所有藏書中很小的一部分,其余的都堆在切爾西的公寓里,他只有想安靜工作的時候才會去那里。他面朝窗戶坐在書桌前,對著破舊的紅色貝雷帽發(fā)了會兒呆,不覺想起了那段無憂無慮的舊日時光。他在抽屜里翻來翻去找自己的護照,一邊無動于衷地推開了一條紅色的、別著法國勛章的榮譽綬帶。他從沒戴過它。協(xié)議中規(guī)定,禁止披著綬帶到國外炫耀。不過,薩姆不戴它是出于別的原因:這段過往對他而言早已一去不返。

    接著,他開始認真有序地整理箱子,心里一陣興奮:他就要再見到公主了。顧不得兩地的時差,他撥通了電話。鮑里拿起了聽筒:

    “不,我的中尉,她已經(jīng)起了。我讓她接電話。”

    “公主,我明晚在紐瓦克登機,后天早上到,八點左右,當(dāng)?shù)貢r間。我能去看你嗎?”

    “你的確應(yīng)該來看看我。鮑里會幫你準備房間,他會去機場接你?!?/p>

    “是哪家航空公司,我的中尉?”鮑里打┨降饋*

    “美國航空。鮑里,回頭見!”

    “我真高興?!惫髯詈笳f道。

    鮑里掛上電話,轉(zhuǎn)向她問道:

    “您怎么沒有告訴他紐約打過來的電話與他有關(guān)?!?/p>

    公主的笑容令他閉了嘴:

    “不要用這種責(zé)怪的口氣,鮑里。后天,他就什么都知道了。應(yīng)該給老朋友點兒┚喜。”

    15

    紐約,11月11日

    恰逢退伍軍人節(jié),縱貫第五大道的游行隊伍造成了嚴重的交通擁堵,也險些延誤了薩姆的約會。他拖著帶滑輪的箱子走出地鐵站,一頭扎進了茫茫人海中。外表和善的警察正在用余光密切監(jiān)視著木制隔離帶外面簇擁圍觀的人群。突然一陣掌聲雷動,紐約市的新英雄——消防特警隊在歡呼聲中一路走來。邁克爾·布隆伯格也不失時機地出現(xiàn)在隊伍中。隨后,成千上萬的觀眾抬起頭目送著戰(zhàn)斗直升機排成一列向北飛去。這樣的檢閱還是第一次。飛行員剛剛為國家做出了巨大的犧牲:連日來,他們中的許多人被伊拉克的火箭擊中。不論紐約市民對戰(zhàn)爭的觀感如何,他們同全國的幸存者一樣為死去的戰(zhàn)士而悲痛。

    薩姆走進弗洛德辦公大樓,把箱子放到女秘書的辦公桌后面,在她的示意下忙不迭地向老板辦公室走去。訪客正在和“矮子鮑勃”聊天,他們的臉保持在同一水平線上,所不同的是,鮑勃是站著的,而帝波鐸則坐在弗洛德經(jīng)理辦公室的長沙發(fā)上。看到薩姆進來,他站起身,“矮子鮑勃”的鼻子立刻對上了他的胸脯。這個身高將近兩米的巨人留著一綹精心修剪過的胡子,他的西服也做工精細,那恰到好處的褶痕完美地遮住了他二百五十磅重的身軀。

    薩姆看著“矮子鮑勃”,在他面前,這位老板似乎總是一副如坐針氈的樣子。今天,他甚至比往常更顯毛躁。薩姆向帝波鐸伸出手,他雖然也很高,但還是得抬起頭才能看清帝波鐸的臉。

    “這是薩姆,我想您應(yīng)該認識他,帝波鐸先生。”

    薩姆的手被億萬富翁的指骨緊緊夾┳—握手似乎不必如此用力。薩姆抽搐了一下,恨不得用膝蓋朝帝波鐸的褲襠中間撞過去。正在他兀自盤算的時候,巨掌松了開來。

    “叫我愛德?!?/p>

    帝波鐸的嗓音渾厚熱烈,帶點美國南部的腔調(diào)。相形之下,“矮子鮑勃”的聲調(diào)雖然很兇,但并不可怕。

    “坐吧,薩姆。你想喝點兒什么?”

    薩姆謹慎地瞅了瞅桌上的兩罐可口可樂,謝絕了鮑勃。

    “剛才,羅伯特告訴我您是他最好的調(diào)┎樵??!豹

    薩姆的手還在火辣辣的疼,他出人意表地答道:

    “如果您說的是畫,那么毫無疑問,我是唯一人選?!?/p>

    帝波鐸的黑眸在“矮子鮑勃”身上停留片刻,又轉(zhuǎn)向了薩姆。足足過了三秒,他突然大笑一聲:

    “羅伯特,您是藝術(shù)品的專業(yè)承保人,全球一半的博物館和幾乎所有的畫廊都是您的客戶。更重要的是,您還在拉攏我的客戶。我不知道收購您的公司要多少錢,不過觀察這棟樓的時候我已經(jīng)估算過了,而您居然只有一位偵探!”

    薩姆嗅到了逐漸凝重的氣氛,決定迎頭回擊:

    “我不是偵探,愛德。我是保險公司的代理人?!?/p>

    “矮子鮑勃”試圖捍衛(wèi)自己公司的信譽:

    “愛德,藝術(shù)可不比海上運輸。我們這行極少有災(zāi)難發(fā)生,所以也很少需要做什么┑韃欏*”

    他臉色蒼白,但仍像迎戰(zhàn)的公雞一樣朝帝波鐸昂起了下巴。

    薩姆決定直奔主題:

    “愛德,我想您應(yīng)該認識邁克·德雷耶?!?/p>

    “這婊子養(yǎng)的雜種騙走了我八千萬┟瀾?zhàn)?!?/p>

    江山易改……雖然派克大街有他的豪華公寓,雖然是大都會藝術(shù)博物館和其慈善晚會的常客,帝波鐸還是會在不經(jīng)意間冒出一兩句粗話。他將紐約人的造作和南方人的粗俗奇特地混合在一起。薩姆想起肉業(yè)大王是白手起家的,他從肉店伙計一步步爬到如今的地位,他哥哥的話言猶在耳。

    “等等,愛德。我們有一個客戶把幾幅畫托付給了德雷耶,您也是同樣的情況嗎?”

    “不。我給他的是錢。我要他幫我買幾幅畫?!?/p>

    “哪幾幅?”

    帝波鐸猶豫了片刻,報出了一串名字:

    “兩幅高更的,一幅蒙德里安20世紀幾何抽象畫派先驅(qū),荷蘭三大畫家之一。他崇拜直線美,使直線與顏色組合成大大小小不同的方格,主張透過直角可以靜觀萬物內(nèi)部的安寧。的,一幅德庫寧荷蘭籍美國畫家,他創(chuàng)作的“女人”系列畫,以各種手法探索婦女主題,從恐怖的形象到柔情的色欲,他運用粗狂的筆觸和狂暴富有激情的色塊組合成抽象畫面,是美國抽象表現(xiàn)主義運動最關(guān)鍵的人物。的,三幅培根的還有一幅羅斯科的。他還建議我買夏加爾的,可我不感興趣。誰想到突然一下,這人就沒消息了,失蹤了。”

    “這個,有人找到他了,在瑞士?!?/p>

    一支正在帝波鐸指間轉(zhuǎn)動的弗洛德公司的廣告鉛筆就這樣被他像火柴一樣折斷了。

    “拎他過來,我要把他剁成肉醬!”

    “事實上,愛德,似乎已經(jīng)有人這樣做了。他早就被泡到水里去了,他死了,溺水而死。”

    帝波鐸默不作聲,薩姆注意著他的每一個細小動作:他面無表情。薩姆決定用另一種辦法試探他。

    “抱歉,愛德。您向來只買名家作品,這是人所共知的。既然您說的這幾幅畫也是出自名家之手,那么,按現(xiàn)在的行情,您這張單子的總價值應(yīng)該遠不止八千萬美金了。”

    帝波鐸面露怪相:

    “所以我才提前將一部分錢付給他,做生意就是這樣?!?/p>

    “高更的畫是這兩幅嗎?”薩姆將照片遞給他問道。

    “嗯?!?/p>

    “這兩幅畫是我們的客戶的。你有其他畫的照片底片嗎?”

    帝波鐸陰沉沉地看了他一眼,從公文包里掏出一摞厚厚的文件,順著矮桌推給他。薩姆俯身打開文件,一邊留神不要碰到旁邊的可樂。文件夾里裝著大尺寸的照片和各種技術(shù)說明。薩姆對著窗戶拿起一張底片,以便看清它的透明表面。

    “我對羅斯科的這幅畫有印象。兩個月前,我曾在巴塞爾的拜爾勒由收藏家厄恩斯特·拜爾勒先生捐資,委托意大利建筑師倫佐·皮亞諾設(shè)計建造,收藏有畢加索、塞尚、德加、賈赫梅蒂和沃霍爾等諸位藝術(shù)大師的繪畫與雕塑精品?;饡涑傻涠Y上看到過它?!?/p>

    “矮子鮑勃”不失時機地插嘴說道:

    “您看,愛德,我跟您說過他很出色?!?/p>

    薩姆不喜歡被人打斷。他正專注于培根的《三折畫》的復(fù)制品,突然若有所悟。他還注意到帝波鐸的情緒變化,正需要加以妥善利用:

    “待會兒再說,不然我要讓你給我長薪水了……在您看來,德雷耶為什么會出現(xiàn)在┤鶚??”?/p>

    帝波鐸從沙發(fā)上滑下來幾寸,然后是長時間的靜默。他捏扁了喝光的可樂罐子,就像剛才折斷鉛筆一樣輕而易舉?!罢媸莻€怪癖?!彼_姆心想。他看出了帝波鐸的緊張,也順便欣賞了一下他精心修剪過的指甲。帝波鐸低著頭,愣愣地盯著被捏扁的罐子說道:

    “可能是為了羅斯科的這幅畫,你在拜爾勒美術(shù)館也見過的。所以他要去歐洲,畫在那邊,這是他跟我說的。”

    “很可能在日內(nèi)瓦或蘇黎世的機場免稅區(qū),那里算得上是世界最大的博物館,可惜禁止參觀。所有大商人都在那兒有自己的庫房,可以不經(jīng)過海關(guān)的檢查?!彼_姆特意為“矮子鮑勃”解釋了一遍,因為后者已是一臉的┟悅?。?/p>

    接著,他轉(zhuǎn)向帝波鐸,露出一個純良的┪⑿Γ邯

    “另外還有一些收藏家。你知道嗎,鮑勃,藝術(shù)愛好者就像抽雪茄的人一樣,即使他們有錢,也會另辟途徑逃避交稅,尤其是有錢人,這不過是同流合污的另一種方式。”

    薩姆從布里和泰爾口中得知,帝波鐸和紐約的大多數(shù)億萬富翁一樣,相較于曼哈頓的現(xiàn)行稅率,他們會在新澤西公布自己的收藏,這樣就可以省下一大筆稅款。不過,他仍誠懇地問道:

    “您通知警察了嗎?”

    “那怎么行!我是紐約市長的候選人,沒必要制造這種新聞?!?/p>

    薩姆將椅子轉(zhuǎn)向“矮子鮑勃”,借以舒緩一下開始麻木的膝蓋。

    “最簡單的辦法就是找到這些畫的原主,就是和德雷耶作交易的那些人,還要告訴他們這個壞消息。如果他們沒有拿到愛德的錢,就像我們的客戶那樣,那就比較麻煩了。我會從瑞士著手,因為整件事的始末都發(fā)生在瑞士。”

    “你想去哪兒就去哪兒,薩姆,但一定要找到德雷耶的老婆,你那個日內(nèi)瓦的朋友應(yīng)該可以幫你?!?/p>

    薩姆真想扇他老板一耳光:這人居然笨到把他們的行程和線索透露給帝波鐸這樣的家伙。帝波鐸像是只聽到了那句話的前一部分,他突然喊道:

    “還有我的畫!一定要找回我的畫。”

    薩姆又轉(zhuǎn)了轉(zhuǎn)他的扶手椅,直視著帝波鐸的眼睛。后者垂下了眼瞼,這樣的男人竟會有這種舉動,實在令人驚訝。

    “就這么說定了,愛德,我去找那兩幅高更的畫,但這兩幅可不歸您所有?!?/p>

    “現(xiàn)在可不一樣了,薩姆?!滨U勃搶著說道:“在你來之前,我們已經(jīng)商量過了:愛德決定加入我們的股份。我再次謝謝您對我們的信任,愛德。能和紐約最大的收藏家一起工作,這是弗洛德的驕傲。噢,我說的是什么話!應(yīng)該是全美最大的收藏家!就這樣吧,薩姆,你去把高更的畫找回來,還有其他的幾幅。如果能有人收回您的畫,”他轉(zhuǎn)向巨人接著說道,“那就是薩姆了。他是個專家,那可是他的前任手把手教出來的。您知道羅伯┨亍お沃爾伏嗎?他是紐約警署藝術(shù)品鑒定組的創(chuàng)始人。薩姆會找到德雷耶的老婆的?!?/p>

    “我才懶得料理這個倒霉蛋呢!”帝波鐸啐道,“他死了活該。我就要我的畫。要快,要隱蔽!可不能讓我的政敵借機說我被騙了,尤其是被該死的法國佬騙了?!?/p>

    早已怒火中燒的薩姆終于爆發(fā)了:

    “我就是法國血統(tǒng),您不知道嗎!”

    “我聽說過……沒有人是完美的?!?/p>

    “再說了,你現(xiàn)在是真正的美國人!”“矮子鮑勃”插嘴說道,“您知道嗎,愛德,“9·11”那天,薩姆是最先沖進醫(yī)院獻血救人的勇士之一?!?/p>

    “我先走一步。我要去機場。”薩姆脫口說道。想到要為帝波鐸賣命,薩姆一陣反胃。

    “矮子鮑勃”已經(jīng)無法抵御一張巨額支票的誘惑,他似乎提前做上了白日夢,幻想自己要和未來的切爾西基金會簽署各項回報豐厚的合同條款了。不過,真正令薩姆生氣的是,他居然沒有事先找時間和自己商量一下。

    “我能把文件帶走嗎?”

    薩姆不等回答就拿起文件,他點頭打了個招呼就走出門去,正好聽到“矮子鮑勃”開始大肆贊美自己的公司:弗洛德一向嚴守秘密,以致他很遺憾不能親口講出某些精彩的案例,那些案子就這樣被薩姆之類的能人悄無聲息地解決了。

    “廢話一堆。”薩姆默念著關(guān)上了辦公室的門。他知道,“9·11”事件以后,公司陷入了一場危機,就是他本人也有必要想想合同上標明的薪水,以便能繼續(xù)坐著商務(wù)艙出行。干他這行,幾乎每周都要做一次飛機,細節(jié)就顯得至關(guān)重要:弗洛德其他那些不夠謹慎或不夠兇悍的員工則和游客一起,全被遣散回家了。因此,作為一個好老板,為了請到一張保單,鮑勃已準備不顧一切代價。可惜,他對帝波鐸的這番阿諛之詞收效甚微,正如浮萍一般脆弱飄搖。

    薩姆在弗洛德公司沒有自己的辦公室,也不想要,他會因此覺得按時上班是種必要。在他看來,縮在辦公室里的調(diào)查員是不稱職的調(diào)查員,他需要親臨現(xiàn)場。正因如此,薩姆才選擇了這個職業(yè),而不愿在博物館里度過一生。另外,曼哈頓的任何辦公室都無法容納他的主要辦公用具——私人藏書。即便這樣,面對如今的情況,這些藏書也不能滿足他的需要。關(guān)于德雷耶的專業(yè)文件看起來頗為復(fù)雜,其中包括畫的來龍去脈:它們的出處,曾為它們作過鑒定的不同修復(fù)者的報告。只有一件事尚待查明:目前所有者的身份。商人不是傻子,他們不會讓不守規(guī)矩的收藏家暗算自己,后者會偷偷地聯(lián)系賣主繼而搶走自己的生意。薩姆覺得自己比任何時候都需要公主的指點。

    16

    紐瓦克,11月11日

    雖然服了安定,雖然坐在舒適的商務(wù)艙里,薩姆的焦慮并未得到多少平復(fù)。這個戰(zhàn)爭期間訓(xùn)練有素的跳傘員居然在十多年前患上了恐機癥,一上飛機就會表現(xiàn)出相同的癥狀:緊張加劇,呼吸加快,渾身戰(zhàn)栗,嚴重缺氧,他幻想自己即將被吸出窗外,繼而情不自禁地牢牢抓住了座椅扶手。波音飛機??吭谂艿郎稀?罩行〗氵f給薩姆一個托盤,他要了一杯香檳,酒精加上藥劑的作用至少可以讓他小睡片刻。他剛將杯中的酒喝完就聽到略帶得克薩斯口音的飛行員簡短地宣布:飛機即將起飛。龐大的機器開始起步加速,在一陣恐怖的噪聲中飛離了地面。薩姆的胃也懸到了空中,只不過速度更快些。突然,咔嚓一聲,飛行員將起落架收回機艙,薩姆不禁心驚肉跳。接著,飛機側(cè)轉(zhuǎn),他又是一陣驚惶不安。發(fā)動機突然減速時,他第三次受到了驚嚇。其實,這一切都再尋常不過,很顯然,薩姆討厭飛機。

    不過,在飛機上也可以看到獨有的景致,夕陽下的曼哈頓一派壯麗。為了使自己鎮(zhèn)定下來,薩姆哼起了美國海軍訓(xùn)練時常唱的老歌:“傘兵從飛機上跳下,不能是群大笨豬。”歌詞極不押韻,卻也應(yīng)時應(yīng)景。薩姆想起了老友阿爾布·貝,每次碰到他,這位土耳其收藏家都會大講空難的黃色笑話來取笑薩姆的恐懼,現(xiàn)在,薩姆試圖回憶幾個葷段子來自我消遣,可惜一無所獲。過了一會兒,空中小姐推著餐車來到座位間。薩姆狼吞虎咽地吃光了盒飯,大口灌了三小杯加利福尼亞紅酒,終于酣然睡去。

    醒來才覺痛苦不堪,他口干舌燥,膝蓋發(fā)麻。座前的視頻上是一幅大西洋地圖,上面標出了飛機的進程,它剛剛飛臨大西洋東海岸上空。剩余飛行時間:一小時。大部分乘客仍在睡覺。薩姆蹣跚著走到前艙,向護士要了杯咖啡……不,是空姐,他已經(jīng)不太清醒了??战阋彩且粯樱阕阌辛鶄€小時,她一直要像慈母一樣照看一群調(diào)皮鬼。這群大孩子一上飛機,就忘了自己已被當(dāng)成成年人對待了。她仍對薩姆職業(yè)性地笑了笑,并托著盛滿的咖啡壺陪他走回座位前。薩姆利用站著的間隙從行李架上取下了自己的小箱子,里面裝著一臺手提電腦和帝波鐸提供的資料。鄰座沒有人,他把那個座位上的小桌子放平,擺上了自己的咖啡,電腦則放在自己面前的小桌子上。他左手拿著冒著熱氣的杯子,右手搭在鍵盤上,終于覺得自己活過來了一點。

    薩姆打開電腦,將帝波鐸違心交給自己的那份資料展開。從文件里就可以看出帝波鐸的大致特征,正像薩姆之前了解到的那樣,這位新客戶行為古怪、令人憎惡。他所使用的大部分形容詞都不宜公之于眾,有五處還使用了黑手黨的暗語。

    但鮑勃卻固執(zhí)己見:鑒于目前的財務(wù)狀況,他們有必要打點好像帝波鐸這樣的客戶。薩姆嘆了口氣。帝波鐸正計劃在切爾西建立自己的基金會,鮑勃則一心要為基金會的藝術(shù)品作擔(dān)保,如此美好的前景已經(jīng)讓這位老板興奮異常了。

    前天,弗洛德的女秘書還將巴塞爾警方報告的英語翻譯發(fā)給了薩姆,他打開郵件瀏覽了一遍。對比之前看過的報告摘要,這份文件里沒有什么更多的重要內(nèi)容,但另外模糊介紹了那兩個家伙的外貌,他們是出公園時被記錄下來的:一個高個黑人和一個被曬黑的矮個白人。警方甚至還辨認出他們的車牌號碼:這輛德國寶馬汽車是從一個社會組織那里租來的,它的總部設(shè)在盧森堡。薩姆撇撇嘴:從這里入手或許可以有所發(fā)現(xiàn)。他做了個記錄以提醒自己給大公國的弗洛德聯(lián)絡(luò)員打電話。

    空中小姐給薩姆送來一份豐盛的早點,他道了謝??战闾嵝阉w機即將降落,需要關(guān)閉電腦。薩姆將郵件存了盤,又拿起帝波鐸的文件。他出神地看著羅斯科作品的照片,暗暗贊嘆。作品沒有名字?!耙环鶝]有名字的畫……”薩姆自言自語,“這樣的開頭可不好。”培根的那幅畫也讓他頗為煩惱,他想起一些事:雖然他每年會看幾千幅畫,但可以確定,眼前這一幅是不久之前才看到過┑摹…他正要關(guān)上電腦,突然,靈光一閃,他點開“聯(lián)系人”的文件圖標,開始搜尋“培根”的名字。

    “真見鬼!但一定是這樣!”

    《三折畫》就在其中,就包含在巴塞爾一位女收藏家的兩千多幅藏品中,這位極其富有的寡婦在他們那里為這些畫投了保。又是巴塞爾……這樣的巧合令人不安。

    對了!他還沒有查過其他畫主人的身份,不過這可以托付給公主去辦。這是她的職業(yè):她曾經(jīng)是索斯比的專家,后來自立門戶,成了全世界最出色的代理人之一。她找到委托人想要的作品,以他們的名義開出報價,并使買賣雙方取得聯(lián)系,其后再從雙方那里分別收取手續(xù)費。這種小游戲相應(yīng)增加了她的財富,也更令她聲名在外:她的客戶會直接商洽,不必擔(dān)心被貪財?shù)拇砣似垓_。幾年內(nèi),她得到了全球最多疑的私人收藏家的認可。他們關(guān)注她的才能,有感于她的魅力,為她的頭銜引以為榮。薩姆是唯一一個出于愛意稱呼她為“公主”的人。不過,她的確是基輔王子的后代,她的祖輩曾暗殺過拉斯┢脹⒊鏨砦韃利亞農(nóng)民,靠散播預(yù)言和施展催眠術(shù)成為俄國末代沙皇尼古拉二世和皇后亞歷山德拉的寵臣。他無法無天,淫亂宮廷。1916年12月29日夜,他被極端保守分子密謀灌以毒酒但毫無反應(yīng),其后又身中數(shù)槍,最終溺水而死。。

    薩姆的心突然提到了嗓子眼兒。飛機正在從空中墜落,至少薩姆這樣覺得。飛行員完全可以自詡為F16的機長了。喇叭里通知乘客們飛機即將在日內(nèi)瓦機場著陸,目前還要穿過幾個大氣渦流。薩姆長吁一口氣,背靠座位,束緊了安全帶。

    17

    日內(nèi)瓦,11月12日

    鮑里正在機場大廳里等候,一看到薩姆,他立即起身,像是在調(diào)整自己的站姿——真是舊習(xí)難改。薩姆在這個瓜德羅普人立正之前伸出手去。

    “一路順利嗎,我的中尉?”

    “呃……”

    “您要喝點咖啡嗎?”

    “當(dāng)然。飛機上喝的是美式咖啡,我真想來杯意大利特濃咖啡。”

    薩姆接過咖啡聞了聞,又將幾小撮煙葉塞進煙斗。他愜意地吸著,一邊用近乎關(guān)愛的眼神注視著鮑里:

    “嗯……中士,你的平民日子過得如何?”

    “好極了,我的中尉。工錢很高,上司也很通情達理,我真不知道該怎么感謝您幫我找到這樣好的工作。”

    “軍隊不再需要我們了,鮑里。但她需要,有你在我就放心了。”

    “哦,她這段時間都過得很平靜?!滨U里在過海關(guān)的時候若有所思地說道,“不過,除了她和女伴見面的時候……”

    這真令薩姆絕望:公主通常不會對男人垂青,但他似乎是個例外,在他看來。至少,他與公主之間仍保留著一段美好的友誼,當(dāng)然也夾雜著些許遺憾。

    鮑里搶過沉重的箱子,兩人向停車場走去。薩姆滿足地靠在皮椅上,鮑里駕車向西利尼的湖邊小莊園開去。

    莊園坐落在山坡上,坡上種滿了葡萄樹,一直向下延伸至日內(nèi)瓦湖畔。這是一座長方形的舊農(nóng)場,四角上各蓋了一間小屋,環(huán)繞著中間的大花園。公主坐在敞篷的平臺上靜候著他們。她站起身,愛撫地將薩姆摟入懷中:

    “小淘氣,你不關(guān)心我,拜爾勒基金會開幕式之后,整整兩個月沒有你的消息了。”

    鮑里悄悄走開,默不作聲地將行李搬到了樓上。公主伸過手臂挽著薩姆走上草坪。蔚藍的湖水映著白雪群山,天地間一片空靈。不遠處,一只蒼鷹在葡萄枝蔓的上空回旋┓上?。?/p>

    “告訴我,你為什么會來……”

    “有幾幅畫失蹤了,我在找它們的主人?!?/p>

    “你決定做代理人了?”

    “有這個打算,這樣便于合作。我想住在你這里……”

    “用不了一個星期,你就會厭倦我的?!?/p>

    “厭倦你?不會的。倒是你,你也許會讓我絕望?!?/p>

    “有這個可能。你真是好心,認為我還有這本事?!?/p>

    她的指尖輕輕滑過薩姆的面頰:

    “讓我看看你的畫?!?/p>

    薩姆把照片底片遞給她。她一張張地拿起來看,透明底片的影像在藍天下顯露出來。蒼鷹仍在那里盤旋。

    “你現(xiàn)在在幫帝波鐸做事?”

    公主的語氣很柔,但不無諷刺。薩姆很驚訝:底片里并未透露這位客戶的任何信息。

    “我知道你是個仙女,但沒想到你還是個巫師。你是怎么只憑幾張照片就猜到這└齙模俊豹

    公主露出一個明艷清新的笑容:

    “不要這副臉色嘛,你這雙獵狗眼睛會讓我受不了的。”

    她看著薩姆,表情更嚴肅了:

    “我可沒逗你,我跟你提過他的。之后不久,他讓秘書打過電話給我。阿諾德·格若斯曼,這個人你認識嗎?”

    “不認識?!彼_姆答道,一邊在心里暗罵“矮子鮑勃”的輕率。

    帝波鐸應(yīng)該不會這么快就識破公主的┥矸蕁*

    “我認識,可以說是相當(dāng)?shù)亓私?。不瞞你說,弗朗索瓦·皮諾的那尊考爾德活動雕塑就是我賣給他的。他企圖騙我直接簽合同,結(jié)果被皮諾攆走了??傊?,這是個卑鄙無恥的家伙,他的老板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外界關(guān)于他的很多說法都很有意思?!?/p>

    “哪一類的?”

    “兩大類,親愛的。第一類是比較普通的:說他的收藏都沒有繳稅。他在瑞士出高價買畫,開超額發(fā)票,然后將兩者的差額存入蘇黎世的賬戶。大部分美國人都這樣干,至少手法都差不多。那些被收錄的納粹分子的偷盜品,比如這幾幅,原本是不可以買賣的,卻被他以三分之一的價格買到手。他還大力舉薦年輕藝術(shù)家以獲取他們的全部作品,之后再倒賣給不識貨的傻瓜,有時他還會清售自己已經(jīng)厭倦的作品。他未來的基金會就是用來搜捕獵物的。很多人出賣自己的畫,希望它們被留館保存。實際上,帝波鐸是去粗取精的高手,他有幾幅好畫真讓我嫉妒。”

    “他為什么給你打電話?”

    “為了你,我的小可愛。他想從我嘴里套出你的情況。我說不認識你,但他應(yīng)該不會這么好騙?!?/p>

    薩姆一陣沉默。他調(diào)查帝波鐸,帝波鐸也在調(diào)查他。有了“矮子鮑勃”干的那件蠢事,帝波鐸會聯(lián)絡(luò)上公主也就不足為奇了。他自己也提到過瑞士,公主認識所有人。乍一看,這一切都很平常,然而,他卻有種不好的┰じ?。?/p>

    天空中,那只蒼鷹已飛遠看不見了。

    18

    尼斯,11月12日這是一座古舊的城市。路燈剛剛點亮,昏黃的光影投射在房屋的赭石墻壁上,滿目斑駁。街道如溪流般蜿蜒曲折,到處是零落的商鋪,小販們開始收拾貨攤準備關(guān)門。露天咖啡座已人滿為患。空氣清爽,亨利·弗朗索瓦·圖爾芒卻滿頭大汗。他麻木地坐在桌前,大口嚼著侍者端來的餡餅。他吞下一個西紅柿和一個小南瓜,又灌了一大杯貝萊白葡萄酒,這種酒是當(dāng)?shù)靥禺a(chǎn),價格不菲,這對圖爾芒倒是無妨,今后他再也不必為錢操┬牧?。?/p>

    價目表讓人恐懼。這種恐懼自他得知德雷耶的死訊后與日俱增,一直蔓延到他的全身。今早在博物館接待的兩個黑鬼令他徹底崩潰。這兩個伊朗人聲調(diào)低沉,令人膽寒。他們仔細盤查了油畫的過境清單和海關(guān)證明,終究一無所獲,這讓圖爾芒略為心安。他與海關(guān)負責(zé)人勾搭已久,一樁樁交易足以讓他們鋃鐺入獄了。運輸助理也從中大撈一把,他回到了葡萄牙老家,正在里斯本頤養(yǎng)天年。圖爾芒也決定洗手不干了,只是還沒選好地方,說不定會去巴西?或者先到各島上做個漫長旅行。這一切,靠他之前做博物館館長的那點微薄薪水,是無論如何不敢奢┩的。

    圖爾芒是個唯美主義者,他試圖抹去伊朗人的猙獰面孔,一心回憶起阿里亞諾的臉龐:這個年輕的意大利小伙是他在上周釣到手的,圖爾芒改喚他納塔納達爾。這個青年似乎并不嫌棄圖爾芒那亮光閃閃的禿頂、滿嘴無牙的微笑和贅肉橫陳的啤酒肚,特別是圖爾芒邀請他去哥倫布黃金海灘、圣保羅·┑謾お旺斯度周末的時候。他今晚就會見到納塔納達爾了,但要等他在高勒盧車行收工后才行,他們就是在那里相遇的。納塔納達爾,他的小加油員……

    想到他,圖爾芒又變得活力四射。他喝光了杯里的酒,用嶄新的花票子付了賬。他站起身,肚子撞到了桌邊,險些將桌子碰翻。接著,他歪進縱橫交錯的幽暗小巷,尋找著他的小雷諾,這輛舊車已跟隨了他十年。此刻,他忽略了一件事:在他的眼前橫陳著幾輛閃閃發(fā)光的奔馳,他沒有注意到暗處的兩個人如影隨形地跟著他已經(jīng)很久了。

    19

    日內(nèi)瓦,11月12日

    薩姆和公主坐在客廳里,默默看著窗外的風(fēng)景,各自品著一杯陳年威士忌和混著杜松子酒的橘皮汽水。落日的余輝浸染著白雪覆蓋的田野,也照亮了湖中的清水。在這種絕對的寧靜中,偶爾會聽到壁爐里火苗的劈啪聲和廚房中傳來的平底鍋的清響,鮑里正忙著調(diào)制雞尾酒。

    薩姆睡了很久才醒,之前因為倒時差而顯得昏昏沉沉?,F(xiàn)在的他神清氣爽,甚至忘記了膝蓋的疼痛。與公主近在咫尺令他感到無上幸福。幾年前,他們經(jīng)歷了最初的曖昧階段,還差點成了情人。薩姆本該是一腔愛慕之情,怎奈機會稍縱即逝,本可以發(fā)生的一段故事就這樣消弭于無形。他太粗枝大葉,太漫不經(jīng)心,竟沒能明白某個晚上公主向他投來的目光中的一番深意。之后,公主迷上了一位山崖跳傘女教練,兩人迅速墜入愛河。從此,薩姆也只能滿足于公主施與他的這種特別的情感。他歪過脖子注視著公主的畫像,畫的作者是他的一位普通朋友,此人是個畫家,名叫吉拉爾·弗拉芒熱。掛在他們身后的這幅畫像極為傳神,如公主本人一樣銳利奪目。

    公主盤起一條長腿,往沙發(fā)里面挪了挪,她轉(zhuǎn)向薩姆說道:

    “你剛才熟睡的時候,我打聽了一下。”

    一片沉默。薩姆耐心地等著公主開口。公主喜歡和他打趣,他也不討厭這個游戲。

    他們的目光停留在湖面上。片刻過后,公主凝視著面前的風(fēng)景接著說道:

    “那幾幅高更的畫是索斯比的?!?/p>

    薩姆沒有接口。公主是不會讓她的客戶對他不利的。至少,這不是她的本意,他心里這樣期望……

    “去年,這幾幅畫被拿去拍賣,之后又經(jīng)過了修復(fù)?!彼^續(xù)說道,“索斯比向賣主開出高價作擔(dān)保,他們支付了保金,將畫保存起來準備在最佳時機出手。我給那邊的女友打過電話……”

    一抹笑意浮上公主的嘴角,薩姆并不樂見這樣的微笑。

    “她告訴我他們在兩周前把畫交給了德雷耶,因為他說有個客戶想看這些畫,他們就信了他的話,不料德雷耶竟和畫一起失蹤了,她現(xiàn)在還在為這個生氣?!?/p>

    “等等!他們還借給他一千萬美金。這筆錢再加上高更的畫……他們竟沒提起上訴!”

    “小寶貝,看來你知道的比我多啊。這種壞消息還是不要曝光為好,況且,德雷耶的口碑又不錯。培根的畫倒不難找,我見過它們,在一個巴塞爾的女收藏家手里。她想把畫賣掉。我本來要做這筆生意的,結(jié)果被德雷耶這個可憐蟲攪黃了。她和德雷耶談好了價錢。我打電話過去時,她正怒氣沖沖,抱怨一直沒有拿到那筆錢。我倒是很高興,她總算想起來跟我合作就從沒發(fā)生過這種事。我可能馬上就可以跟她簽約了,我有位不錯的客戶一直想要她的那幅曼佐尼意大利最具爭議的藝術(shù)家之一,曾制作九十聽自己的大便,并冠名“藝術(shù)家之屎”,以表示他對藝術(shù)市場的┛捶?。淖髌?。蒙德里安的畫則在厄恩斯特·拜爾勒手里。你要起床的時候,我正在跟他的女助手通電話。她沒多說什么,但我敢肯定拜爾勒也沒拿到錢。羅斯科和德庫寧的畫不在他們手上。不過,如果你對上次紐約畫派的展覽還有印象,我們看到過這兩幅畫被一起掛在基金會里。我真后悔那天沒有搞清楚它們的出處。特別是羅斯科的那幅,這是我見過的最好的幾幅畫之一。當(dāng)時一定是你在讓我分心。我追問過那個女助手,可惜她一定要得到拜爾勒的指示才肯開口。已經(jīng)說好了,明天,我們?nèi)グ腿麪栆娝??!?/p>

    20

    紐約,11月12日

    帝波鐸隨手將小貓溫?zé)崛彳浀氖w扔到矮桌上,他拿起一杯波旁威士忌。貓和酒精讓他感到愉悅,并使他精神放松。但通常情況下,他每天只會允許自己享受其中的一樣:他不想被習(xí)慣侵蝕,特別是波旁威士忌。早年在路易斯安那的時候,他曾認識一個家伙,此人為了擺脫難纏的顧客,竟把他們?nèi)舆M了沼澤地。他常跟這家伙去看鈍吻鱷的養(yǎng)殖。此人總是喝得醉氣熏天,然后拖著帝波鐸到處走,一是因為他力大如?!@也利于制服那些明白自己大禍臨頭的家伙;二來,他也可以幫忙在完事之后開吉普車找路回去。有一天,帝波鐸在別處有事,這家伙又喝個爛醉,竟帶著包裹跌進了水里。人們只找到他的一只長靴,靴子里有一只腳。

    帝波鐸一邊回憶這樁四十多年前的往事,一邊檢查著自己的藏書。“我算是從密西西比河邊上熬出來了?!彼⑿χ匝宰哉Z。他溫柔地撫摸著一本原版書的皮質(zhì)封面,書的作者伊迪絲·沃頓是他最喜歡的作家之一:她描述了一個夢幻的紐約,一個帝波鐸渴望認識的紐約。

    阿爾尼輕輕走進來,他的喉嚨依舊如往常那樣抑揚頓挫。

    “大都市藝術(shù)博物館館長打電話過來,先生。”

    帝波鐸笑了。好戲即將上演。

    “您捐的錢可以讓他翻修整個會客大廳了。他樂瘋了。他希望大廳能以您的名字命名?!?/p>

    帝波鐸閉上眼,開始想象大廳入口處名牌的樣子。要銅制的?不,要大理石的。對,就用大理石的。白色的。要薩索斯產(chǎn)的希臘的小島。,要用那種接近乳白色的亮閃閃的大理石。再在上面刻上大字,要鍍金的。得克薩斯的鄉(xiāng)下人一向喜歡這種風(fēng)格。終于,他從幻想中醒過神來:

    “那個詹姆斯·邦德怎么樣了?”

    “我們在瑞士安排了人手,亞當(dāng)斯一到日內(nèi)瓦,就去找那個伊烏索波普婊子了。”

    “他們可得跟緊了。跟他們說,這次最好放機靈點,不然我就把他們剁成腌牛肉?!?/p>

    阿爾尼咽了口唾沫。作為少數(shù)幾個活到今日的幸運兒之一,他很清楚,帝波鐸既沒在打比方,也沒在開玩笑。

    “伊烏索波普?是不是向我們倒賣考爾德活動雕塑的那個女人?!?/p>

    “是的,先生。我在電話里向她打聽過亞當(dāng)斯,她還謊稱不認識這個人?!?/p>

    “她只管耗著,又不會損失什么,這個女人?!?/p>

    “她可能是個危險人物,先生。藝術(shù)市場的各種關(guān)系網(wǎng)里都有她,她和所有人都有來往。如果她插手,我們可能會有麻煩?!?/p>

    帝波鐸發(fā)出一陣類似貓叫的笑聲。

    21

    巴塞爾,11月13日

    進入高速公路的一個彎道時,公主甚至沒有減速。汽車就這樣飛一般穿過了巴塞爾前方的最后一條隧道。她用食指按下了空調(diào)開關(guān),以免聞到汽車尾氣的味道。車燈自動亮了起來。薩姆坐在公主身邊,欣賞著她的敏捷迅速。后座上的鮑里則面色發(fā)青,這甚至比面無血色更為可怕。隧道里鈉金屬的光芒反射到他臉上,更給他的臉涂上一層別樣的顏色。

    快出隧道時,公主總算減了速。她很清楚當(dāng)?shù)鼐斓牧?xí)慣:他們總會在幾公里之外駐守,那里有一塊極其隱秘的限速牌,上標每小時100—120公里。那些沒有看到牌子的倒霉蛋也只能自認活該。奧迪車就這樣莊重地開進了城市。

    “我們把你送到旅館,鮑里。我用我的名字訂了房間。你先收拾屋子,我們要到基金會去一趟,回來一起吃晚飯?!?/p>

    “您不愿意讓我陪著您嗎,夫人?”

    “鮑里,如果拜爾勒看見我們在一起,他就什么也不肯說了。但他不會向我隱瞞,也不會隱瞞薩姆。另外,我敢肯定他的擔(dān)保方是弗洛德?!?/p>

    薩姆沒有說話,對公主的這番試探也不忍責(zé)怪。

    轎車在萊茵河畔的三王酒店前停下,鮑里下了車,拿著行李立在路旁。酒店的門衛(wèi)立刻跑過來幫他。二十分鐘后,公主把車開到了基金會的停車場上,基金會坐落在里恩,靠近德國邊界。薩姆贊賞地看著眼前這座以鄉(xiāng)村田園為背景的建筑,它是意大利設(shè)計師倫佐·皮阿諾意大利當(dāng)代著名建筑師。與理查德·羅杰斯合作設(shè)計了巴黎的蓬皮杜藝術(shù)中心。1998年第二十屆普利茲克獎得主。因?qū)崮莵喒懦潜Wo的貢獻,獲選為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親善大使。的得意之作。眼前的一池睡蓮正好與玻璃窗里莫奈的大幅睡蓮遙相呼應(yīng)。拜爾勒的女助手一臉不悅地接待了┧們。

    “出現(xiàn)這樣的誤會我很遺憾,拜爾勒先生正在他的畫廊里等你們?!?/p>

    兩人回到停車場。他們重新向市中心開去,薩姆注意到一輛碩大的寶馬汽車在他們身后啟動。他用手指了指后視鏡:

    “你看到了嗎?”

    “他們是從洛桑一路跟過來的。親愛的,你應(yīng)該多留意路上的車。我就注意到了,因為這一輛是目前的最新款。”

    薩姆放下了遮陽板,卷起了化妝鏡上的擋板。他看不到車里的人,染色玻璃成了他們最好的掩護。很快,他們從薩姆的眼前消失了,因為公主在靠近藝術(shù)博物館的地方突然駛?cè)氩淼溃又诖蠼烫们巴A讼聛?。兩人向畫廊走去,薩姆不時地轉(zhuǎn)過身看,卻一無所獲。

    這是一幢占地廣闊的舊式大樓,拜爾勒的辦公室位于大樓的頂層。他們走上曲折迂回的樓梯,穿過一間間迷宮般紛繁復(fù)雜的低頂大廳,每間大廳都掛滿了名家的杰作。這一間很小,墻上的一扇窗戶正對著花園里的樹木。屋里堆滿了凌亂的油畫和展覽會名錄。畫架的正中擺著一幅塞尚的女子肖像。

    這次談話雖不算卓有成效,至少還輕松愉快。這位耄耋老人身材高大,風(fēng)度翩翩,一雙藍眼炯炯有神。他結(jié)識過畢加索和其他許多畫家。得益于他的巨大貢獻,巴塞爾成了世界聞名的藝術(shù)之都。不過,此人行事極為低調(diào),薩姆和公主百般努力也沒能從他嘴里套出幾個字。

    回到酒店,他們和鮑里在露天餐廳吃了晚飯。從餐廳上俯瞰,整條萊茵河盡收眼底。旁邊的酒吧里傳來一陣狂熱的鋼琴聲。薩姆暗暗贊嘆:彈琴的一定是個高手,他更像在自娛自樂。

    “簡而言之,”薩姆說道,“拜爾勒說什么也不愿意丟掉他的那幅蒙德里安的作品,對此他倒沒有極力掩飾。我沒想到的是,羅斯科和德庫寧的畫竟出自德黑蘭博物館。”

    公主嘆了口氣:

    “他說起這件事的時候我才想起來。干這行,我的記憶力是不夠用了。我沒在意德庫寧的畫,但注意到了羅斯科的畫,因為它太與眾不同了。沙赫倒臺之后,它就沒再出過伊朗。是沙赫的妻子法拉·帕勒維把它買了回來,她想按現(xiàn)代伊朗的樣式建造一座夢中的現(xiàn)代藝術(shù)博物館。真讓人同情!”

    她有些神游物外,目光順著河水一路┢去。

    “畫的名字是什么?”

    薩姆掏出文件,搜尋著羅斯科那幅畫的底片。他將原作與拜爾勒提供給他們的展覽會名錄中的復(fù)制品作了比較,大聲念道:

    “未命名。(黃色中心)”

    “讓我看看?!?/p>

    她看著圖片,雙眼雪亮,像是要吞掉它一樣。她嘆了口氣,接著說道:

    “就算沒有名字,羅斯科的這幅畫也是無與倫比的。”

    “還是因為沒有名字才……”

    “是的,我的中尉。一幅畫沒有名字才增加了它的神秘感?!?/p>

    “無名畫是很常見的,鮑里。抽象派畫家尤其喜歡這樣干。”

    “是的?!惫餮a充說道,“他們擔(dān)心名字會誘導(dǎo)對畫作的詮釋?!?/p>

    她翻了翻目錄,停在了德庫寧的名字上。

    “另一幅就恰恰相反……”

    薩姆微微一笑。

    “伊朗人應(yīng)該是一樣的想法。一個裸體人,不論他如何具有表現(xiàn)力,終究是不適合給毛拉某些地區(qū)穆斯林對伊斯蘭教學(xué)者的尊稱。們看的……”

    “對了,德黑蘭的這幾幅畫應(yīng)該在尼斯?!?/p>

    “是的,它們在作巡回展覽?!?/p>

    “讓我驚訝的是,”公主繼續(xù)說道,“它們竟出現(xiàn)在帝波鐸的單子里。毛拉們該不會是想把畫賣掉吧。一定是,他們以前就這樣干過。1994年的時候,如果我沒記錯:他們曾經(jīng)用德庫寧的一幅畫來交換16世紀的波斯人手稿。 另外,這幅畫也是他們從別處搞到的。畫主人在20世紀70年代就想以兩千萬美金的價格把畫賣給他們,結(jié)果被法拉·帕勒維拒絕了。他就把畫割成碎片,還帶走了最精美的部分。如今它們被保存在大都會藝術(shù)博物館里。后來,他又拿出一部分公開叫賣,剩下的都是些無關(guān)緊要的殘片。但他們也只能換到這些殘片了。之后,德庫寧的這幅畫又被轉(zhuǎn)賣給他人,售價正好是兩千萬美┙稹…但這些部分,據(jù)拜爾勒說,伊朗人根本沒打算再拿到市場上拍賣。他說的這些話你盡可以相信,他一向消息靈通?!?/p>

    她的聲音略有不同,包含了某種不同尋常的敬意。

    “不管怎樣,德雷耶開給帝波鐸的單子里一定會有這幾幅畫。”薩姆肯定地說道,“嗯,我要去一趟尼斯。之前,我會去看看瑞士警方對德雷耶的死亡調(diào)查是否有了進展?!?/p>

    “我和那個博物館館長略有交情,他叫圖爾芒,是個很隨和的小伙子。你要我現(xiàn)在給他打電話嗎?”

    “這個時候博物館應(yīng)該已經(jīng)關(guān)門了……”

    “寶貝兒,如果我說和某個人略有交情,這表示我有他的私人電話。”公主邊說邊掏出了她的電子記事本?!翱?,我甚至還有他的手機號?!?/p>

    薩姆拿起自己的手機,撥通了圖爾芒的住宅電話。手機里響起了錄音電話的聲音。

    “晚上好,圖爾芒先生。我叫亞當(dāng)斯,在弗洛德工作。我希望能盡快見到您。謝謝您的回復(fù)?!?/p>

    薩姆留下自己的號碼,合上了手機。他又撥通了“矮子鮑勃”的電話。因為時差的緣故,他很有可能在辦公室里找到了自己的老板。老板果然在那兒。薩姆簡要介紹了一下自己了解到的情況。在大西洋的另一端,是典型的紐約式的回答:

    “都是些什么亂七八糟的?”

    “依我看,德雷耶騙過了所有人。他沒付錢就拿了畫,還騙走了帝波鐸和索斯比的錢。他把東西都藏起來了,大概就是這個原因他才會被人溺死在河中。問題是,這個人究竟是誰?”

    “這不是你該干的,薩姆。把這事交給地方警察吧。你集中精力去找那幾幅畫?!?/p>

    “正是,我們還能找到線索的只有兩幅畫,它們被官方送去尼斯做展覽了——尼斯在法國。這兩幅畫歸德黑蘭博物館所有——德黑蘭在伊朗。它們曾被借去參加一系列展覽。根據(jù)我們這里的原始資料,它們不用于出售?!?/p>

    “你想好了就去干吧。去法國,別去伊朗。隨時向我匯報?!?/p>

    薩姆掛上了電話。輪船的汽笛聲響了起來,嚇了鮑里一跳,也驚飛了三只野鴨。大船驅(qū)散了游客,在他們面前轉(zhuǎn)了半周,繼續(xù)逆流而上。夜幕低垂,路燈的微光反射到萊茵河上,泛起細碎的亮點,正如仙境中的螢火蟲一般。伴著河水的滾滾急流,薩姆沉沉睡去。

    22

    紐約,11月13日

    “伊朗人是怎么回事?”

    “是薩姆·亞當(dāng)斯發(fā)現(xiàn)的,愛德。德雷耶打算賣給您的那兩幅畫原來是德黑蘭博物館的。薩姆說,伊朗人從沒想過賣掉這兩幅畫。這個德雷耶越看越像個騙子。薩姆正在追查線索,他會去法國找那幾幅畫?!?/p>

    “等等!我可不希望我的名字也扯上這件事。羅伯特,明白我的意思吧?我可是競選候選人。布什總統(tǒng)已經(jīng)把伊朗列為邪惡軸心國之一,您應(yīng)該很清楚我在說什么,鮑勃。您可已經(jīng)是我的競選后備團成員了,別擔(dān)心,這也是我的希望。但您想過沒有,如果這種消息傳出去,《紐約時報》會怎么大做文章?”

    “愛德!薩姆做事很謹慎的。所有這些消息都是秘密的,而且會一直保密。我只告訴了您?!?/p>

    “這是利益問題,鮑勃,這絕對是利益問題?!?/p>

    帝波鐸掛上聽筒時險些折斷電話的底托。他的中風(fēng)病發(fā)作了,他將酒杯遠遠地拋出房間。波旁威士忌飛濺到科利菲爾·斯特歐那幅精美非常的油畫上,油畫立時沾染上許多星星點點的痕跡。他大聲吼道:

    “阿爾尼!”

    格若斯曼的身軀立刻真實地出現(xiàn)在房┘淅鎩*

    “弗洛德的經(jīng)理打電話過來。亞當(dāng)斯要去尼斯找其中的兩幅油畫,它們是德黑蘭博物館的。”

    “這可能是個巧合,老板……”

    帝波鐸盯著他,睚眥欲裂。他不再滿面通紅,他現(xiàn)在面色如土:

    “就算這他媽的是個巧合,我也不希望有人找上德黑蘭的兄弟,尤其不能因為兩幅破畫就漏了餡兒!你通過正常渠道去聯(lián)系他們。只要查過電話沒有人偷聽,就馬上轉(zhuǎn)給我。如果他們與畫有關(guān),我會知道的??烊?!怎么看都像是個圈套。我可不希望讓他們覺得自己被騙了。這些外國佬會得上妄想狂的?!?/p>

    阿爾尼悄悄地溜走了。三分鐘后,電話接通了。帝波鐸足足向他的聯(lián)絡(luò)人解釋了一刻鐘之久。

    在他清冷幽暗的辦公室里,唯一的顏色是那幅莊嚴無華的霍梅尼已故伊斯蘭革命領(lǐng)袖。肖像,伊瑪目拉斯塔尼輕輕掛上了電話。剛才的談話令他擔(dān)憂,他不太相信這是巧合。他搖響了一個鍍著厚銀的小鈴。鈴上畫著幾只被推入鐵籠的小鳥,這是三百年前的一位巧匠繪制的。出現(xiàn)在門口的這個人很年輕,但頭發(fā)已經(jīng)一片花白。

    “法國的兩個聯(lián)絡(luò)人一直在尼斯嗎?很好。讓他們?nèi)フ乙粋€美國人,這個男人叫克洛德·薩米埃爾·亞當(dāng)斯。過幾天他會從巴塞爾乘飛機到尼斯。他們可要跟緊了。我要知道一切。”

    毫無疑問,帝波鐸的電話擾亂了他。在這段與油畫相關(guān)的平庸故事里,他都干了些什么?他的哥哥令人心煩。他無力幫他,他開始后悔。在二十五年的權(quán)力斗爭中,拉斯塔尼學(xué)會了懷疑所有人,特別是他的合作者,甚至包括他的家庭。

    23

    法國,考爾·德·旺斯,11月14號

    雖然特派員瑪莉·柯達斯奧妮見識過一些尸體,眼前的這具還是令她昏昏欲嘔,尤其還是在她度假期間,這番遭遇就更顯得大煞風(fēng)景了。她剛住進圣·保羅·德·旺斯的一家小旅館,才抽出時間去看瑪埃特創(chuàng)設(shè)于1964年,坐落在法國的藍色海岸,迄今藏有6000多件繪畫、雕塑、素描、刻印等歐洲最重要的現(xiàn)代藝術(shù)作品,以永久收藏藝術(shù)大師胡安·米羅的300余件繪畫、雕塑、素描作品而著稱?;饡e辦的熱爾梅娜·里希埃法國女雕塑家,善于采用超現(xiàn)實主義形象的模糊性,并與情節(jié)性的浪漫主義聯(lián)系起來,通過一些大型的寓意性雕塑引起廣泛的關(guān)注。的雕塑作品回顧展,一個電話就讓她的休假泡了湯。按她上司的話說,反正她就在出事現(xiàn)場,正好可以試試與當(dāng)?shù)鼐饺〉寐?lián)系。這是一樁謀殺案,而她則一直隸屬藝術(shù)品偷竊管制局,所以,這案子本不在她的管轄范圍之內(nèi)。不過,因為死者是一家博物館的館長,就只有她比較在行了。上司假惺惺地對她軟語相慰,實則打定主意要讓她心煩意亂,而且確信她不會說“不”:曾有一次,她為他的另一個要求對他說“不”,并以一記干脆的耳光來表明自己的決心。

    “他是在報復(fù)?!?她盯著死者的殘肢斷臂默念道。死者名叫亨利·弗朗索瓦·圖爾芒,是尼斯博物館的館長。這具尸體讓她回憶起昨天看過的里希埃的雕塑。他赤身裸體、腦滿腸肥的樣子正像那尊《風(fēng)暴》,另外還讓她想起那位陰魂不散的上司。不過,眼前這位更酷似1949年展出的那尊《吃人魔》。尤為特別的是,兇犯使用的殺人手段竟和雕塑家在作品《蒼鷹》中的表現(xiàn)手法如出一轍:雕塑描繪的是一張直立的面具,它以一根細長的銅管做支撐,銅管則固定在三腳架上。不過,兇犯更喜歡用銹鐵制的籬笆樁子,亨利·弗朗索瓦·圖爾芒正是被這根樁子穿胸刺死。

    “動作不夠快?!狈ㄡt(yī)鑒定道。他貪婪地望著瑪莉,想必是希望這個漂亮女孩能夠轉(zhuǎn)過明眸,好讓他有機會對她略施溫存?!暗故菑娜莶黄?。不過,這一下竟讓他站著死去,我還是頭一回碰到。當(dāng)然,基本是站著的。干得漂亮。雖然臟了點兒,但是很有創(chuàng)意。兇手為了順利交差,顯然讓他受了點兒罪???,這邊有一塊皮,那邊也有一塊,我不能肯定是兇手干的還是被鳥啄的,要等驗尸報告出來。另外,他的右眼被打碎了,睪丸也不見了?!?/p>

    瑪莉·柯達斯奧妮向周圍掃視了一圈,像是在搜尋失落的殘塊。四周崎嶇不平,光禿禿一片,碎石滿地,只適合綿羊經(jīng)過。另外,那個被剝皮插在鐵釬上的家伙倒是像極了烤全羊。俯瞰旺斯全貌,樹木繁茂,郁郁蔥蔥,向低處拓展了幾千公里,正如藍色海岸的一顆明珠。然而,這里卻是一片荒蕪,盡管現(xiàn)在擠滿了警察,四周也因警員的藍制服和警車的旋彩燈平添了幾分生氣。負責(zé)調(diào)查的尼斯司法警官大踏步地登上荒野。

    “我們剛接到命令,警長夫人。我們派人去圖爾芒家里搜查,找到了一包現(xiàn)金,是整整一大包。另外,錄音電話上有一條留言。您認識一家叫弗洛德的公司嗎?”

    24

    巴塞爾,11月14日

    手機鈴聲將薩姆從睡夢中喚醒。他四下摸索,險些碰翻酒店指定提供的果盤——公主是這方面的行家,她說這是歐洲最周到的服務(wù)之一——他終于將這個振顫不停的機器抓進手里。

    “是亞當(dāng)斯先生嗎?”

    “我就是?!?/p>

    “您想見亨利·弗朗索瓦·圖爾芒?”

    “正是,夫人,我想和他約個時間見面。”

    “我不是他的秘書,亞當(dāng)斯先生。您留下的是美國移動電話的號碼,您現(xiàn)在在美國嗎?”

    “不,我在瑞士。我開通了三地捆綁業(yè)務(wù)。不過……”

    “很抱歉,亞當(dāng)斯先生。我是法國警方特派員柯達斯奧妮。我可以知道您約見亨利·弗朗索瓦的原因嗎?”

    “夫人,我想這件事首先只與圖爾芒先生有關(guān)?!?/p>

    “亨利·弗朗索瓦·圖爾芒死了,亞當(dāng)斯先生?,F(xiàn)在,這件事就與我有關(guān)了吧?”

    薩姆完全清醒了:

    “怎么死的?”

    “這個嘛,就與您無關(guān)了。據(jù)我所知,弗洛德并不經(jīng)營人身保險?!?/p>

    “他是怎么死的?”薩姆重復(fù)問道。

    “死了就是死了。亞當(dāng)斯先生,或者您回答我的問題,或者我叫國際刑警組織給您的公司打電話?”

    “沒有用的,夫人。如果您愿意,我可以坐第一班飛機趕去見您。您在哪里?”

    “尼斯。我把我的電話留給您,您確定抵達時間后通知我。還有,亞當(dāng)斯先生,是飛往尼斯的班機,可不是去紐約的,也不是去巴哈馬群島的……”

    “我知道,國際刑警組織?!?/p>

    “不錯,國際刑警組織。”

    “無論如何,我都會去尼斯的,我要見圖爾芒?!?/p>

    “在法國,國家就是他的承保人,所以警方是不會出賣他的?!?/p>

    “不錯?!?/p>

    “我想,有幾件事我需要您的解釋?;匾?,亞當(dāng)斯先生。”

    薩姆將電話記在一張酒店女服務(wù)員留下的卡片上,上面極為講究地印著當(dāng)日的氣象預(yù)報。薩姆掛上電話,一臉困惑。既然沒有詢問到他客戶的名字,他也沒理由不與警方合作。事實上,他經(jīng)常要配合警方調(diào)查,包括國際刑警組織。只是,他的談話者有些咄咄逼人,讓人有些不明所以。另外,亨利·弗朗索瓦·圖爾芒的死因是什么?恰巧還在他想見他的時候。協(xié)助法國人或許可以讓他知道更多的情況。

    他在早餐桌前見到了鮑里和公主,他向兩人敘述了電話里的內(nèi)容。

    “她一定是個滿身濃毛的悍婦?!惫髡f道,“那么,你準備走了?”

    “等弄清尼斯那邊的情況,我就回來?!?/p>

    “我真想陪你一起去。圣·保羅有一個里希埃的展覽。我很欣賞這個人,而且,這也是她的首次作品回顧展。可惜我得留在巴塞爾。我要去見那個女收藏家,她有幾幅培根的畫被騙走了。另外,我還要見見這里的警察,你倒是應(yīng)該找他們問問德雷耶的事?!?/p>

    簡短告別后,薩姆讓人叫來一輛出租車,立刻向巴塞爾牟羅茲機場趕去。公主曾建議讓鮑里協(xié)助他,薩姆卻不愿讓公主獨自一人待太久。他甚至趁公主去洗手間的間隙向他的前任中士簡要囑咐道:

    “昨天有人跟蹤我們。是一輛暗藍色的寶馬,染色玻璃,最新款,車型很大。你要跟在公主身邊,寸步不離,不管她愿不愿意?!?/p>

    “我向您保證,我的中尉!”

    鮑里差點在酒店大廳里叫起來,他把這里當(dāng)成了舊日的軍營。他面容專注,雙目炯炯。如果有人敢找他上司的麻煩,他就要他好看。鮑里感覺自己像是回到了從前的崢嶸歲月。

    25

    飛機在尼斯機場降落時,薩姆仍在全身顫抖。不過,他的恐懼總算有所緩解。最后一刻則糟糕至極:法國空客被一陣巨風(fēng)吹得左右搖擺,它在地中海上空的漩渦中盤旋了數(shù)分鐘之久。隨后,飛機一個俯沖,像是要借助巨浪的浪尖在泛白的水面上著陸一樣。飛行員在最后一刻調(diào)正了飛機,它的輪子在濃煙中觸到了跑道。幾米之外,就是拍打在跑道四周的混凝土擋塊上的滾滾巨浪,水花┧慕?。?/p>

    薩姆走下舷梯來到候機大廳,四處尋找他的濃毛悍婦。接機的人不多,在他們中間,薩姆只看到兩個人滿嘴胡須,一臉陰森:他們是高級包租汽車的司機,正在招徠乘客。此外,還有一個漂亮的年輕女子,褐色皮膚,留著一頭拳曲的短發(fā)。她手里拿著一塊牌子,上面寫著薩姆的名字。她身材高挑,看起來結(jié)實有力。薩姆走近她,立刻沉浸在那雙介于藍色和綠色之間的、令人難以置信的明眸中。他的目光停留在那里,比習(xí)慣上停留的時間長了些。

    特派員瑪麗·柯達斯奧妮早就注意到這個迎面走來的男人。他看起來四十多歲,身材瘦長,平頭短發(fā),肩膀?qū)掗??!皫浤幸粋€?!彼匝宰哉Z道。他有一雙絕妙的手,手指細長,正如鋼琴家的一樣??矗莻€跛腳。

    “夫人是?”

    “特派員。您好,亞當(dāng)斯先生,我是特派員柯達斯奧妮。我很感謝您能迅速趕到這里,而且是您自愿的。您有住處嗎?”

    “我在圣·保羅訂了房間。我想在那兒看一個展覽……”

    “熱爾梅娜·里希埃?她棒極了?!?/p>

    薩姆好不容易才壓抑住自己的驚訝。如果警察都對藝術(shù)感興趣,那他的工作就會容易得多。

    “我也要去圣·保羅。您是否愿意讓我當(dāng)您的司機?”

    “我很感謝您,警長夫人。我不想打擾您。”薩姆希望維護自己的行動自由?!俺悄胱钄r我?!?/p>

    “誰知道呢?亞當(dāng)斯先生,誰知道呢?您的法語說得真好?!?/p>

    “我的老師教得好。真要感謝他們。”

    他們?nèi)』匦欣?,向二手車柜臺走去。所幸的是,代理處的車子都配有自動變速箱。

    “其他美國人一定也不喜歡開車……”

    “不,不。只不過是因為我的一條腿踩在離合器上會發(fā)軟。我們?nèi)ゾ謫?”

    “我們?nèi)ァ覀儾蝗缛コ燥?。我也住在圣·保羅?!?/p>

    薩姆又一次盯上那雙迷人的眼睛,它們一眨不眨。一個警察竟然住在海岸地區(qū)最優(yōu)美的一家酒店里,她還認識里希埃。他不禁心下生疑。

    “我能看看您的證件嗎?”

    她把證件遞給他。照片上的她情不自禁地一臉嚴肅。她拿回證件放到了羊皮上衣的內(nèi)袋里,又扯了扯衣服的左下擺:

    “我還有這個?!彼⑿χf道。

    薩姆俯下頭,有些發(fā)窘:他隱約看到她羊毛套衫下那挺拔的胸部。

    “不,再低點兒?!?/p>

    薩姆跟隨著她的手,看到她輕輕拍了拍格子槍托——這是一柄大型號的自動手槍。

    26

    紐約,11月14日

    一道明朗的陽光穿過窗欞,透過緋紅的簾布,有恃無恐地停落在帝波鐸的眼皮上。他用鼻子嗅了嗅,低聲抱怨了幾句,終于睜開眼,大聲吼道:

    “阿爾尼!”

    他那無所不能的屬下沖了進來,手里拿著一個托盤。茶杯在底托上顫抖,發(fā)出細瓷般悅耳的輕響。阿爾尼面無血色,喉結(jié)滾動得異常頻繁。他繞過頂著華蓋的床——華蓋上繡滿了狂野雜亂的線腳,這是喬治·馬修法國藝術(shù)家,他的作品將力量與敏感、細膩完美融合在一起,以“充滿激情的抽象畫派王子”的稱號而知名世界。1960年的作品——他將托盤放到床頭的小桌上。他知道:今天將在恐怖中度過。帝波鐸的脾氣像看門犬一樣暴躁:

    “有動靜了嗎?”

    “兄弟們打電話說,亞當(dāng)斯真的去法國了。沙維會跟著他,斯奇普還留在巴塞爾。亞當(dāng)斯在尼斯又碰上了一個女人,我們還不知道她是誰。”

    “我今天就要知道。你去搞定這件事?!?/p>

    “遵命,先生。那個伊烏索波普女人去見一個叫羅澤瑪麗·紹拉格的女收藏家了。她在那人家里待了一上午?,F(xiàn)在,她應(yīng)該和警察在一塊兒?!?/p>

    “她跟警察有什么可搞的?”

    “還不知道,先生。她在給亞當(dāng)斯幫忙,這是肯定的。她可能是想打探德雷耶的死因?!?/p>

    “這可不是好兆頭。該給這兩人點兒教訓(xùn)了,省得他們攪進來。就從女的開始吧,另一個也就老實了。派你的人去。別找斯奇普,讓他在當(dāng)?shù)毓偷哪菐讉€混混干。讓他們玩命兒打,但也得悠著點兒,打折一兩條腿就行了。她休想逃出我的手掌心!現(xiàn)在就去,快滾!”

    阿爾尼迅速地退到門口。

    “阿爾尼!”

    “先生還有事?”

    “我睡得糟透了。上次的破事兒,我可不想再有第二次。別忘了再給我找只貓來。不然,我可要親自收拾你了?!?/p>

    27

    圣·保羅·德·旺斯,11月14日

    在圣·保羅·德·旺斯廣場上,有一家金色哥倫布客棧。日久經(jīng)年,這家客棧成了來藍色海岸度假的詩人、畫家們的流連之所。他們和客棧主人相交甚歡,成為朋友,這也使得今日深居簡出的游客們能有機會在多幅精美的畫作前用餐?,旣悺た逻_斯奧妮卻不知道這個地方,以她的財力,這不在她的光顧范圍之內(nèi)。薩姆給她指了指主廳,一些點燃的木頭正在那里劈啪作響。她在塞尚的一幅草成之作前經(jīng)過,無意中瞥見有人虛弱地趴在桌子上:原來是某位明星作家,此人善用圣日爾曼德比利文字寫作,曾被一位許是出于嫉妒的批評家稱為“巴黎最漂亮的袒胸露肩者”。她又在布拉克法國立體畫派大師(1882—1963),與畢加索同為立體主義運動的創(chuàng)始者。的一幅油畫前駐足凝視。過了一會兒,天氣大好,她接受了薩姆的建議,準備在平臺上用餐,從那里可以俯瞰整個山谷。望著眼前的風(fēng)景,瑪麗·柯達斯奧妮卻另有所慮:

    “您找亨利·弗朗索瓦·圖爾芒做什么?”

    “警長夫人,我的一個客戶買走了德黑蘭博物館的兩幅畫。它們曾在巴塞爾展出,是拜爾勒基金會舉辦的一次紐約畫派的作品回顧展。之后,作品又被送來尼斯巡展,卻在這里失蹤了。我要找到它們?!?/p>

    “您是想讓我相信博物館會倒賣油畫?”

    瑪麗很清楚這種事是有可能發(fā)生的,不過,她還是決定要從她的談話者嘴里套出實情。薩姆對此卻毫無覺察,或者說是不為┧擾:

    “當(dāng)然。我知道,在法國,你們的藏品都是不得轉(zhuǎn)讓的。但并非所有地方都是這樣。比如在美國就很平常,我們把這個叫‘博物館藏品交換?!?/p>

    “您的意思是伊朗人喜歡美國人,而且已經(jīng)到了要向他們倒賣藝術(shù)的地步?”

    “我并沒說我的客戶是美國人。況且,這當(dāng)中還有很多中介人。”

    “都是些什么畫?”

    薩姆挑了根芹菜嚼了起來,在曼哈頓可找不到如此美味又如此新鮮的好東西。瑪麗在醬汁里夾起幾條鳳尾魚,薩姆毫不客氣地偷過一條放進自己的盤子里。他接著答道:

    “一幅羅斯科的,一幅德庫寧的。都是很重要的作品,名錄里有它們的照片。這些畫似乎就這樣莫名其妙地失蹤了?!?/p>

    瑪麗看著他,兩眼冒火:她可不甘心鳳尾魚就這樣被偷走,她準備把魚搶回來,或者對薩姆拷問一番。突然,一個熱情洋溢的大嗓門打斷了她:

    “克洛德!你來這兒居然不跟我問個好?”

    薩姆窘迫地轉(zhuǎn)過身。讓·路易·普拉是梅格基金會的會長,他曾向薩姆傾囊傳授了舉辦展覽的所有要訣。那段時期,薩姆正在巴德學(xué)院求學(xué),他選擇在法國完成學(xué)院規(guī)定的實習(xí)。薩姆掌握了一些簡單卻最為重要的知識,并對這位諄諄善誘的老師滿懷尊敬。之后,這種尊敬轉(zhuǎn)變?yōu)橛颜x,卻被時間和距離逐漸消磨。

    普拉的灰眼略帶挖苦地盯上瑪麗那雙仍在怒火中燒的眼睛。

    “小姐,您可要當(dāng)心這個男人。他的花心可是眾所周知的?!?/p>

    “而且還是個騙子?!爆旣愒谛睦锪R道。她才聽說薩姆原來叫克洛德。薩姆給兩人相互作了介紹?,旣悇t向普拉舉辦的里希埃雕塑展表示祝賀。

    “您有所不知,”他說道,“我主要是為了自己高興。老實講,您真的是警長嗎?警方終于決心逮捕這個可憐的家伙了?他竟然甩開我跑到美國發(fā)大財去了?!?/p>

    “不,我在藝術(shù)品偷竊管制局工作。亞當(dāng)斯先生和我似乎遇到了同樣的麻煩,此事與亨利·弗朗索瓦·圖爾芒和另外一些人有關(guān)?!?/p>

    “我從《尼斯早報》上知道了這件事。真是太可怕了?!?/p>

    “您認識圖爾芒?”

    “警長夫人,我很少過問藍色海岸的同事們在做什么。不過,圖爾芒的名聲不怎么樣。這地方的一點兒風(fēng)吹草動都會引來眾多關(guān)注。我還聽說法國博物館的高層在催著做一個什么調(diào)查。”

    普拉向兩人告辭,順便邀請他們?nèi)タ聪挛绲恼褂[。薩姆轉(zhuǎn)身質(zhì)問道:

    “如此說來,您并不是一般的警察……”

    “如此說來,您并不叫薩姆……”

    “這是我美國護照上的名字。我在這里工作時,另有一本法國護照。”

    瑪麗發(fā)覺這個家伙遠比他看上去的復(fù)雜,不過這并不出乎意料。另外,她終于意識到自己的假期算是徹底打了水漂。

    “我要去巴黎見見法國博物館的人?!?/p>

    “如果我與您同行會對您造成不便嗎?”

    “不,一點兒也不?!?/p>

    “這樣,”她在心里默念,“你就逃不出我的手掌心了?!?/p>

    薩姆不動聲色地吃起了小紅蘿卜。他注意到不遠處,讓·路易·普拉正和一位女演員坐在一起。這個人曾是家喻戶曉的明星,時至今日,她仍未為人淡忘。更遠處的綠樹棚下,一對形色古怪的男人坐在一張小桌前:兩人都留著胡子。他們半掩在一大堆新鮮涼拌菜后面——這道菜是金色哥倫布的特產(chǎn)之一。他們的臉被陰影遮住,薩姆卻覺得似曾相識。光斑透過綠棚照亮了他們的上身,兩人胸膛精瘦卻結(jié)實強健,罩在外面的襯衫卻一直扣到了領(lǐng)口。

    28

    巴塞爾,11月14日

    驟雨初歇,舊城的石板路又結(jié)了冰,在路燈的照射下閃閃發(fā)亮。公主裹緊了大衣的下擺。她穿著英式便鞋,步履輕盈地踏在坑洼不平的鋪路石上。她穿過教堂前的廣場向酒店走去。

    禁不住好奇,她盯著打撈德雷耶尸體的地方看了又看,回想起警察向她描述過的情景。她沿著大教堂的南墻走著,中途穿過一條幽暗古舊的修道院回廊。接著,她走上一座俯瞰萊茵河的平臺。月光傾灑在河面上,一片光潔。她倚在高大的護欄上向下張望,修剪得恰到好處的樹叢下面是被掩蓋的河堤??蓱z的德雷耶!公主曾跟隨瑞士警方辦案,她自稱是德雷耶遺孀法迪婭的朋友,沒有法迪婭的消息令她很擔(dān)心。警方也沒有她的下落,正想方設(shè)法獲知她的行蹤。令他們不解的是,公布她丈夫的死訊后,這個女人竟一直沒有出現(xiàn)。這不僅奇怪而且可疑。公主編造了一套說辭以掩人耳目:“法迪婭由于業(yè)務(wù)關(guān)系成了我的朋友,更確切地說,她是我在社交晚會上結(jié)識的眾多女友之一。您能明白嗎,警察先生?”這個正直的老實人明白了。他所不知道的是,公主從沒見過法迪婭。若不是薩姆提到她,公主甚至不知道她的存在。

    流水令人著魔,公主直起身,從冥想中清醒過來。她聽到一個聲響,類似于某種刮擦聲,來自身后的修道院回廊。她沒有留意。她家族中最后一個感受過恐懼的人是可憐的多米特里·帕沃維奇。當(dāng)他意識到毒藥的劑量不足以毒死可惡的拉斯普廷時,被迫用槍把這個垂死掙扎的莊稼漢打成了篩子。事情發(fā)生在1916年。

    公主決定返回教堂廣場,于是果斷地沖進黑暗中。她覺察到身后有人,終于開始隱隱不安。她緊緊握住稠木質(zhì)地的噴漆傘柄。她有些心跳加速。她低聲告誡自己:

    “你也會怕黑了,我的小姑娘,看來你變年輕了。說不定是伊拉斯姆或漢斯·赫爾班的幽靈……”

    她從容不迫地回到廣場,向中世紀街道走去。街道一直延伸至河邊的中布魯克和三王酒店。半明半暗中,她勉強可以看清路牌上的名字:萊茵河灣處,萊茵河的起跳點。“真是個絕妙的名字?!惫髯匝宰哉Z道。她還想著德雷耶的事。

    她今天收獲不小。警察們雖不甚健談,卻清楚地表明了自己的態(tài)度:他們不再相信這是一起自殺事件。先前,她曾拜訪過羅澤瑪麗·紹拉格,這個女收藏家有幾幅培根的畫被騙走了,她正為此暴跳如雷。這是個五十多歲的富貴寡婦,她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更清楚自己不想要什么。近來發(fā)生的幾件事中,最令她難以容忍的是自己被當(dāng)成了傻瓜。公主巧妙地平撫了她的怒氣。德雷耶和他的妻子找過她,一番甜言蜜語就讓她交出了手中的畫。此后竟就消息全無,直到她打開報紙才看到這個商人的死訊。她還交給德雷耶一件至關(guān)重要的東西,公主正急于告訴薩姆。

    三個男人現(xiàn)身之前,公主并沒有覺察到他們。她的反應(yīng)極其迅速,那沉重的傘柄正中第一個人的面門。緊接著,她受到一記重創(chuàng),禁不住仰身向后。她的椎骨裂了,眼前是萬千攢動的小亮點,隨后是一片黑暗。

    29

    圣·保羅·德·旺斯,11月15日

    瑪麗被蟬鳴和噴氣發(fā)動機的聲音吵醒:一架飛機越過高山,正準備在尼斯機場降落。她洗了個熱水澡,在插槍用的皮套和輕盈的長裙間游移不定:她必須有所取舍。瑪麗決定讓新規(guī)定見鬼去:那位沉迷于西部牛仔的部長從美式做派中大獲靈感,他精心起草了一條規(guī)定,強制要求佩戴手槍,甚至包括度假期間?,旣愡x了把格洛克26,格洛克17小巧輕便,但只能裝十枚子彈。這把槍雖不似她以前用過的史密斯·威森左輪手槍那樣累贅,但畢竟不無重量。以瑪麗的叛逆,她更愿將全副武裝鎖進房間的保險箱里:瑪麗著實不想拖著這身笨重的裝束到處行走,她甚至拋棄了胸罩。于是,手提花邊長裙的下擺,她挑釁般地將武器深鎖箱中。眨眼間,她微笑著穿戴完畢,走出房間,小心翼翼地鎖上門。她光芒四射、一臉燦爛,她沿著泳池快速穿過旅館平臺,順便欣賞了一會兒爬滿迎賓大樓表面的葉子花,驚嘆一年之中,它們開到現(xiàn)在仍不凋零?,旣愖匝宰哉Z地將鑰匙遞給雷切爾:這是個古道熱腸的英國女人,她像是看破了紅塵,躲在這方世外桃源中,辛勤照管著她的房屋。

    “要咖啡嗎?”

    “不,我有約會。您能告訴我去阿爾蒂尼農(nóng)舍怎么走嗎?”

    “您發(fā)大財了?”

    “沒有啊,為什么這么問?”

    “您會明白的。如果這是個男人又長得夠帥,那就嫁給他吧。向右拐朝高緒爾盧一直走,接著再往右拐,那兒標著箭頭呢?!?/p>

    瑪麗走上一條小徑,道路兩旁是參天大樹,盡頭就是薩姆曾經(jīng)指給她看的那家酒店。她若有所悟。走進大廳時,她愈發(fā)明白雷切爾的用意了。廳內(nèi)大理石鋪地,氣象宏偉卻有些華而不實。此時,恰逢這里正在舉辦一場畫展,作者是一個當(dāng)?shù)厮囆g(shù)家,據(jù)說是酒店老板的朋友,可惜畫技極為拙劣。她掃了一眼標價,不由得一陣反胃。昨天吃飯時,她還覺得薩姆品位不俗,沒想到也是與一群巨富為伍,而且還是群暴發(fā)戶?,旣惻錾弦晃徽诙燃俚默F(xiàn)任部長,他牽著一個一身女氣的漂亮男人走向泳池,他的便衣警察則面無表情地隨行保護?,旣愝p敲柜臺以引起門衛(wèi)的注意:

    “我想找亞當(dāng)斯先生?!?/p>

    “他在等您,夫人。哦,他不在酒店里。您要出門走上一個小丘,就在那兒,我指給您看。”

    一座塔樓高高盤踞在門衛(wèi)所說的那座小丘上。薩姆住在二樓,從他的房間可以看到下面的私人游泳池,一對男子正赤身裸體地在水汽蒸騰的池中嬉戲。他們肥胖臃腫,身上潮濕發(fā)亮。這是兩個紅臉的荷蘭人,面相十分丑陋。

    薩姆邀請瑪麗到平臺上面來,這里與泳池近乎水平,不用低頭就可以看到下面的鄰人?,旣悡u搖頭:

    “那是您的朋友?”

    “不是。不過,這兩個人很和氣。而且從昨晚起,他們就是我的客戶了。這兩個人在海牙有一個康斯坦特的收藏,藏品很次,但花錢不少。他們找我投了保?!?/p>

    瑪麗要求去小解。塔樓里的衛(wèi)生間和淋浴間比她在維爾熱·德·圣·保羅的整間臥室還要大。她甚至覺得自己在巴黎的整個住所都不如眼前的套間寬敞。這里一天的房價應(yīng)該比她居所的月租費還要貴。不過,塔樓的一切都太過奢華了。

    “您真的喜歡這家酒店嗎?”

    “我來這兒可不是為了逍遙快活。”薩姆壓低了聲音,“我在跟荷蘭人做交易,您明白嗎……只有在這種地方才可能有這樣的買┞簟…我再給您舉一個例子:協(xié)和客機退出運行之前,我們曾出大價錢給一個在法航工作的朋友,還有一個英航的朋友。這樣,我們就可以知道協(xié)和客機上所有訂票者的名單。所以在巴黎、倫敦、紐約,只要相關(guān)者的名字一出現(xiàn)在名單里,我們的人就會坐上同一班客機。飛越大西洋的工夫,我們就可以簽署大量的合約,其數(shù)量一定會讓您吃驚,有時甚至不亞于聲速。這就是美式的私人公┧盡…”

    “您還沒告訴過我您是法國人……”

    薩姆遞給她一片涂滿越橘果醬的面包,又給她倒了杯咖啡:

    “您也沒有問過我。而且,我也不太算是法國人……”

    瑪麗開始背誦:

    “克洛德·薩米埃爾·亞當(dāng)斯中尉,奎基丹軍事訓(xùn)練營,海軍步兵部隊傘兵。兩次參戰(zhàn),其中一次在1983年,黎巴嫩戰(zhàn)役,受了傷。兩度受勛,獲軍事榮譽軍團勛章,時年二十三歲,世屬罕見?!?/p>

    “這是二十年前的事了??び悬c兒浪漫,有時候還有點兒沉重。貝魯特更……怎么說呢,更真實些……之后,我到美國定居。我猜,你一定見過我們在國際刑警組織里的朋友,只有他們才可能告訴您這些瑣┦隆…”

    “他們還告訴我您曾跟羅伯特·沃爾伏一起工作。在我們眼里,他可是個傳奇人物。我們還效仿他在紐約警局的改革,調(diào)整了自己的部門設(shè)置?!?/p>

    薩姆的手機響了起來,這是一首20世紀20年代流行的短小輕音樂。

    “對不起……是你嗎,公主?”

    電話那端是聲如洪鐘的鮑里,整間屋子都可以聽到他講話,瑪麗沒有漏掉任何一個細節(jié)。

    “不,我的中尉。我真該進班房。她還好,但受了傷……”

    薩姆立刻恢復(fù)了昔日在軍隊里的簡潔,直切主題:

    “嚴重嗎?中士。”

    公主獨特的嗓音輕輕拂過薩姆的耳朵:

    “別再叫我中士了。我不過是一只眼睛青了,半截脖子扭了。沒什么了不起?!?/p>

    “上司真令人難以置信,我的中尉?!滨U里接著說道。他想必是接通了擴音系統(tǒng),可以多人同時交談:“她用雨傘放倒了一個身板筆直的家伙。今早的報紙說,這家伙是當(dāng)場斃命?!?/p>

    “鮑里也不賴,你知道的??赡芊磻?yīng)慢了點。不過,我醒過來的時候,另外兩個流氓已經(jīng)躺在地上了。我想說,他們的情況不妙。”

    “我的中尉,她一腳就結(jié)果了他們┑摹…”

    “中士!你需要向我解釋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就現(xiàn)在。”

    “我遠遠地跟著夫人。您知道的,F(xiàn)OMEC—BLOT法國軍中推行的“偽裝術(shù)”的幾大原則,包括“外形”,“陰影”,“移動”,“閃光”,“顏色”,“聲響”,“光線”,“氣味”,“痕跡”。。周圍很黑,他們沒看見我。后來,街上竄出三個家伙撲向她,我沒認出他們是誰。她撂倒了一個,但另一個家伙給了她一下,簡直壞透了!我打折了這人的手腕,還讓他的兩個肘子脫了臼。至于最后一個,就是膝蓋骨壞了,跟您一樣。噢!對不起,我的中尉。”

    “沒事。說下去?!?/p>

    “我就把他們撂在那兒了。本來應(yīng)該抓著他們問個清楚,但我急著送夫人去醫(yī)院。后來就沒有那兩個殘廢的消息了。報紙說警察發(fā)現(xiàn)了死掉的那個,原來是從波斯尼亞逃亡到這兒的。沒別的了,就這么十行?!?/p>

    “警察的反應(yīng)太慢了。公主,你確定一切都好嗎?”

    “當(dāng)然,親愛的。我恰巧比我叔叔多米特里多了點兒天分,不過,我不是故意的……”

    “你在說什么?”

    “沒什么,沒什么。要緊的是我昨天聽到的新消息:巴塞爾警察不再認為那是一起自殺。他們在孤獨公園里收集到很多線索:一只鞋,一塊布頭和德雷耶的記事本。他們認為這些都是疑點。”

    “是謀殺?”

    “很有可能。”

    “你認為那幾個波斯尼亞人會和這件事有關(guān)?”

    “鮑里這樣認為,因為他打傷的那兩個都失蹤了。他覺得這兩個人背后有靠山,也可以說是同謀。在拜爾勒跟蹤我們的可能就是這些人?!?/p>

    “我明白了。所有跡象表明他們是有組織的。這不是一群普通的流氓……”

    薩姆看了看瑪麗,她正聽得全神貫注。薩姆不愿在她面前說出帝波鐸的名字,這畢竟是他的客戶。不過,一旦時機成熟,他一定會找他嚴肅地談?wù)劇V庇X告訴薩姆,帝波鐸不可能跟剛發(fā)生過的事情無關(guān)。兇犯所使用的手段正好符合他哥哥對這個人的描述:威脅恫嚇,孔武有力……電話的另一端,公主打破了沉默:

    “等等,我還有一個消息:紹拉格,那個收藏培根作品的女人,她已經(jīng)起訴了法迪婭·德雷耶。法迪婭需要錢,她想把畫還給紹拉格。”

    “懂了……依我看,法迪婭是察覺到自己不可能把畫賣出去了,它們太有名了。所以,她想把畫低價賣回給原主人……”

    “一點不錯。除非紹拉格把她趕走,告訴她不管怎么說自己是投了保的。你知道她的承保人是誰嗎?是你,我的小可愛。你該早點兒告訴我的!”

    “是,你說的對。對不起。但你知道,我是沒有權(quán)利透露我的客戶的。不過,我們可以付錢把畫收回,這總比賠償投保人的損失來得便宜?!?/p>

    “所以,你必須盡快得到德雷耶妻子的消息。按慣例,她可能會小敲你一筆?!?/p>

    “我們管這個叫‘談判。那就好了。不過,我還不能肯定她現(xiàn)在就敢跟我們聯(lián)系。倒是你,你確定你很好嗎?”

    “好極了:紹拉格把曼佐尼的那幅作品賣給我了!告訴我,你覺得那個濃毛悍婦怎么樣?”

    “你該休息了,我一會兒打給你……”薩姆一邊敷衍,一邊快速地合上了手機蓋。

    瑪麗的眼神令人發(fā)毛,她一臉深思地看著薩姆:談話的所有細節(jié)都已收進了她耳┒淅鎩*

    “我需要您的解釋……中尉?!?/p>

    薩姆將德雷耶事件的始末刪改一番后講給了瑪麗聽,一邊盡可能地著重強調(diào)德黑蘭的兩幅畫。

    “您認為德雷耶跟圖爾芒有聯(lián)系?”

    “毫無疑問,有畫為證。而且,兩人都是慘死。我想,如果法國博物館各部仔細調(diào)查過圖爾芒,他們會提供給我們更多的信息?!?/p>

    “不錯。昨晚,我給他們的高層打過電話。行政調(diào)查已經(jīng)展開。明天我會和調(diào)查人見面,他是蓬皮杜中心的負責(zé)人。您可以跟我一起去:國際刑警組織已經(jīng)證明您是清白的?!?/p>

    “失望了?”

    “不。國際刑警偶爾也會出錯?!?/p>

    30

    尼斯機場,11月16日

    瑪麗松了口氣:飛機掙脫跑道,直入地中海上空。她酷愛這種感覺。她身旁的薩姆似乎也在享受這種感覺:他雙眼緊閉,用英語哼著一首進行曲,歌里唱的是傘兵……這家伙果真不一般,竟可以隨遇而安。這種安逸似乎并不全是因為他無錢財之憂。況且,他雖然有錢,衣著上卻毫無體現(xiàn)?,旣惡茈y碰上一個如此不通穿戴的家伙:西裝倒是做工精良,想必也價格不菲,可惜口袋已經(jīng)被大堆的雜物撐得變了形。那里面有一對煙斗,外加煙民的所有必備之物。此外還有一件雨衣,遠比神探科倫坡的那件值錢。今早薩姆去酒店找瑪麗,兩人約好在接待處等候?,旣惓鰜頃r撞見他和雷切爾談興正濃。薩姆略帶蹣跚地將行李裝車時,英國女人在瑪麗的盤問下答道:

    “克洛德先生?他有年頭沒來過這兒了。他在梅格基金會工作的時候曾住過這兒。有他在就不會無聊。有年冬天,他待了三個月,我現(xiàn)在還記得清清楚楚。您在阿爾蒂尼農(nóng)舍一見鐘情的對象是他?您真走運?!?/p>

    這家伙似乎認識這地區(qū)的所有人。昨天,用過早餐,他們一起去昂蒂布法國南部海岸的著名濱海旅游勝地,畢加索晚年曾在此定居。的畢加索博物館參觀。亞當(dāng)斯和博物館館長像老友一樣相互擁抱。館長帶他們各處游覽,一邊追憶往昔,講述各種逸聞趣事。他們參觀了兩位名人藝術(shù)家的作坊:第一個藝術(shù)家和瑪麗年紀相仿,他住在新摩爾式的別墅里,伴著絕美的海景,一根接一根地卷著大麻。當(dāng)他得知瑪麗是個警察,聳了聳肩,卷起了一根更粗的大麻煙。第二個藝術(shù)家是新現(xiàn)實主義的杰出代表,他擁有一間古怪的工作室,整間屋子徹底掩埋在一堆洗衣機的不銹鋼滾筒下面。藝術(shù)批評家們驚呼他天才般地創(chuàng)造了一種全新的概念。薩姆作為他的承保人,對此做出了另一種解釋:此處是受保護景點,他不可能獲得私人筑屋權(quán);相反,沒有規(guī)定禁止在此建一座紀念性雕塑。于是,他就將自己的家安在了雕塑的下面……

    他們甚至在阿爾蒂尼農(nóng)舍的泳池里暢游了一番。室外空氣清新,溫水上霧氣蒸騰。不同于陸地上的笨拙,在水中,亞當(dāng)斯像魚兒一般靈活愜意。他們在池中嬉鬧,身體時而觸碰到一起?,旣惒⒉挥憛掃@種接觸。薩姆用臂力撐上石欄的時候,她情不自禁地望向他。薩姆身型勻稱,唯一的缺憾是:他的膝蓋如月球表面一般,布滿了微白細碎的點狀疤痕。她還注意到他胸肌下面另一道已然暗淡的印記。

    一天之中,克洛德,或者說薩姆——她也不能確知了——一直表現(xiàn)完美。只是,他說的話都無關(guān)緊要。薩姆口風(fēng)極嚴,瑪麗要耐著性子先告訴他圖爾芒之死的多處細節(jié),他才肯對清晨的神秘電話略作解釋。晚餐桌上,當(dāng)氣氛直轉(zhuǎn)浪漫之時,薩姆突然松了口。他說出了德雷耶事件的經(jīng)過:他的尸體出現(xiàn)在巴塞爾,當(dāng)時人們正紛紛猜測他已經(jīng)帶著幾幅別人的收藏隱匿無蹤了。在這些畫中,至少有兩幅應(yīng)該在圖爾芒的手上?,旣愡€問到了他的瑞士朋友所遭遇的襲擊。薩姆只含糊地說,她被幾個流氓糾纏,撞到了墻上。

    瑪麗不愧是警察,她知道這種事是否會與薩爾塞或奧貝爾韋里耶有關(guān),但若發(fā)生在巴塞爾,則多少有些不同尋常。確切說來,此事本與她無關(guān),更何況從正式程序上講,她并無公務(wù)在身。但這種模糊不明卻令她興奮異常。國際刑警組織告訴她:這個男人曾效力特種部隊,甚至在偶然結(jié)識的同事面前,他也依舊是個謎。他的一個聯(lián)絡(luò)員曾語出驚人:“薩姆希望不留痕跡地度過一生,甚至包括他在墻上的投影?!边@應(yīng)該不是他本人說的話,瑪麗心想。她突然搖了搖頭,像受驚的馬抖動了一下身體。她突然意識到自己迷上了他,這個念頭令她不快。

    飛機在接近奧利上空時開始降落。薩姆似乎突然顯得虛弱起來。瑪麗本以為他睡著了,卻立刻心生憂慮:薩姆面無血色,緊握扶手,指節(jié)發(fā)白。瑪麗覺得他身體有恙,于是┪實潰邯

    “您還好嗎?”

    “它落了地我就會好的?!?/p>

    “您說什么?”

    “飛機。我害怕坐飛機。神經(jīng)官能癥,但不嚴重。心理醫(yī)生說我是急性焦慮?!?/p>

    薩姆的供認令瑪麗目瞪口呆:很少有人能夠如此平靜地說出這些。而且,這也與她構(gòu)想的戰(zhàn)爭英雄形象相去甚遠。這家伙簡直就是矛盾的集合體。她決定利用薩姆的虛弱,趁火打劫:

    “鮑里和公主是誰?”

    “我跟您說過了,是朋友?!?/p>

    “其中一個是中士……”

    “以前我們曾在一起服兵役。他原籍波蘭。他祖父曾和騎兵部隊一起在華沙郊區(qū)攻擊德國的裝甲車。這是個正直的小伙子,出色的士兵?!?/p>

    “您確定您不會再回軍隊了?”

    “拖著我的瘸腿?”

    “這是怎么弄的?”

    “貝魯特的一個狙擊兵。二十年前,我和您說過的,這都是陳年往事了?!彼_姆心不在焉地總結(jié)道。他盯上了坐在飛機后艙里的兩個大胡子。

    下飛機的時候,乘務(wù)員遞給瑪麗一個小袋子,里面裝著她的手槍,飛行期間它被交由飛行員保管。薩姆就不那么走運了:盡管他已竭力巴結(jié)討好,還是不得不將自己的煙斗除垢器留在了尼斯機場的安檢部。先前,他令瑪麗和安檢員大驚失色:他掏出了圓珠筆,聲稱自己用這個也可以殺人。小伙子以為薩姆在嘲笑自己,于是薩姆扣住他的肩膀,聲音溫和地解釋道:只要用力把筆插進喉嚨或耳朵里就大功告成了。為了讓安檢員放薩姆登機,瑪麗被迫亮出了警員證。隨后,薩姆突然變得興奮莫名,他又補充說明了一千零一種殺死鄰座的方法。他甚至深入到解剖學(xué)上的種種細節(jié),惹得坐在他們后面的一位老婦人憂心忡忡,在整個飛行途中,她不斷地向薩姆投去戒備的目光。當(dāng)薩姆殷勤有加地幫她把箱子從行李架上拿下來時,她在位子上縮成了一團。接著,老婦人看到瑪麗從袋子里取出手槍,重新裝上子彈——之前,她曾有條不紊地取出子彈——又把槍插進肩膀處掛著的槍套里。這一幕令老婦人險些昏厥。最后,瑪麗又向她綻露出最迷人的微笑,這一笑令老婦人徹底暈了過去。

    31

    紐約,大都會藝術(shù)博物館,11月16日

    小男孩滿頭金發(fā),一臉雀斑,他抬起碧藍的大眼,向狠心的先生甩了甩頭:

    “先生,你弄疼我了!”

    帝波鐸連忙收回握在頑童脖子上的大手。男孩的母親是大都會藝術(shù)博物館的年輕館長,她請求原諒兒子的無禮。她的拜占庭古物研究所門可羅雀,全靠億萬富翁的慷慨捐贈才得以維持時日。帝波鐸低聲叫罵了幾句,突然想起晚宴是為他而辦的,于是露出一嘴閃閃發(fā)亮的大牙:

    “沒關(guān)系,親愛的小夫人。您的小貓真是可愛?!?/p>

    女館長沒聽懂他的話,但覺出這是個夸贊,于是自豪地挺起胸膛。人們常向她說起愛德馬爾·帝波鐸的種種不好,但無疑,這是個極富魅力的男人。他的舊南方口音是如此講究,他一定出身于一個貴族家庭。而且,他有一支親戚是迷人的海盜。她想起了斯佳├觥お奧哈拉……人們低首贊嘆,他偶爾在派克大街公寓舉辦的晚會可謂全紐約最豪華氣派的晚會。她幻想自己能收到邀請……她注視著杯中的白葡萄酒——來自納帕谷地美國加利福尼亞州的著名酒谷,以生產(chǎn)葡萄酒聞名世界。的醇香美酒——,卻在想象法國香檳的層層氣泡。多虧有這樣的人物提攜支持,拜占庭古物研究所才得以在各種不測中安然無恙。她的職業(yè)生涯也是如此。她也可以像大都會藝術(shù)博物館的負責(zé)人一樣對自己的恩人講一通令人厭煩的感謝之辭。參加慈善晚宴的有六百位來賓,每人捐贈了五千美金來支持博物館的翻修,這表明,紐約的文藝事業(yè)資助者確實頗具有某種犧牲精神。

    她想展現(xiàn)出自己最好的一面,于是拾弄了一下發(fā)髻,開始向帝波鐸講評起拉溫納的鑲嵌畫所體現(xiàn)的一種嚴厲美。帝波鐸比她高出兩頭——“他就像基督教堂一樣偉岸?!彼蛋蒂潎@——他向她露出迷人的微笑:

    “??!提奧多拉拜占庭女皇,拜占庭帝國皇帝查士丁尼一世的妻子。女皇,這是怎樣的女人??!她熱衷權(quán)力,不是嗎?”

    驚訝于他表現(xiàn)出的博學(xué),女館長忍不住神經(jīng)質(zhì)地笑了笑。

    “您有所不知,這也是我的名字。”

    “真是個好名字。我敢肯定您會令她感到榮耀?!?/p>

    “她比天主教作家描述的還要好。她甚至設(shè)立了一間避難所來收容遭遇坎坷的女┤恕…”

    “啊?像是家基金會?很有教育意義。不過,我個人更喜歡加羅林王朝的細密畫,更確切地說,是奧東·弗里茨的那種風(fēng)格。我欣賞他對衣褶的描繪方法?!彼麑⒄勗捳甙谧约河崎L溫柔的注視下,“這很現(xiàn)代,您不覺得嗎,提奧多拉?”

    女館長情難自抑,她下意識地將手放在小腹附近,拉著帝波鐸的胳膊把他帶到一扇令她自豪的櫥窗前,那里面有一塊9世紀的象牙牌,上面刻的是圣徒讓。

    帝波鐸對著這位顏色泛黃的福音傳教士俯下身,在看到那只帶來圣徒神啟的蒼鷹時皺緊了面孔:

    “我要告訴您一個秘密,提奧多拉,這件事我從沒和別人說過。我不喜歡鳥。小時候,我母親每晚都在家里接待……男人。只要我發(fā)出聲音就會被她關(guān)進雞窩里。那兒很黑,有一次,我還被公雞用嘴啄了一下?!?/p>

    輪到他沉迷于自己的回憶中,他的手滑向大腿上部。女館長注意到這個動作,徹底被這段隱情感動了。

    “我很疼。我哭了?!?/p>

    提奧多拉的母性本能在震顫,這其中混雜了憤慨和憐憫。她迷戀上了這個如此強悍又如此敏感的男人。

    “之后的那個星期六,我們吃掉了那只公雞?!?/p>

    她用眼角看了他一眼。他至少大她二十五歲,但依舊面容俊逸。他身穿無尾長禮服,顯見是量身裁定,更襯得他儀表堂堂。很少有美國的電影愛好者能做出如下的比較,她對此倒是耳熟能詳:帝波鐸胡子花白,肩寬體闊,長得有點像奧森·威爾斯,但還比他高些。加之他舉止文雅,又讓人想起格里西·梅森。

    大廳另一端,某人正在試圖引起他們的注意。她認出這個人是帝波鐸的秘書,不能不說,這是一個十分討厭的家伙,他就像一只巨型蜘蛛或是動畫片里的禿鷲。她近乎愛撫地把手放到億萬富翁修長光滑的前臂上:

    “我想您的助手在找您。”

    “我的助……啊,是的,謝謝,親愛的小夫人?!?/p>

    “小姐,帝波鐸先生,叫我小姐。我和我丈夫分手了?!?/p>

    “請叫我愛德。有機會您應(yīng)該來看看我,我真愿意和您探討拜占庭文明。那些破壞圣像者的故事太令人著迷了。您想打電話時可不要猶豫。還有,帶上您的孩子,他像小貓一樣可愛至極?!?/p>

    “是的,他有些好動,但的確很可愛?!?/p>

    帝波鐸看了她最后一眼,這一眼在她看來滿含深情。她險些意亂情迷之際,帝波鐸像艘破浪前行的客輪一樣穿過了大廳。

    “說吧?!?/p>

    阿爾尼的禮服上衣太大了,穿在身上直晃蕩,這破壞了他剛剛苦心營造出的高雅。他的臉上浮出一層細汗:

    “沙維一直在跟蹤亞當(dāng)斯。他現(xiàn)在在巴黎,我們也不知道是為什么。沙維說和他一起的那個女的是法國警察。斯奇普從巴塞爾打電話過來,那個伊烏索波普女人已經(jīng)挨了頓痛打?!?/p>

    “好極了。我希望她沒有被徹底打散?!?/p>

    “老實說,沒有。斯奇普沒有細說,只說她被某個家伙救了。他找的人從來都不能把活兒干得漂亮點兒?!?/p>

    “什么意思?”

    “她不在醫(yī)院。她和救命恩人回酒店了。不知道這個人是誰?!?/p>

    “管他呢,向女人獻殷勤的家伙。我就想叫她別再插手。成了,雖然有點兒含糊,我還是覺出來了,咱們的詹姆斯·邦德搞出點兒名堂了。天曉得我是不是希望這樣。不過,伊朗那邊兒得叫他趁早撂下。早知道毛拉也在攙和,我就不該扯進來……是時候再聯(lián)系一下那家伙了,得讓他記著我還是他的客戶。替我約他老板,就定明天好了。”

    “事實上,他就在這兒,先生。您開的邀請名單里有他,我在大廳里見到他了?!?/p>

    帝波鐸踱到奢華的大廳里,這里富麗堂皇,是大都會藝術(shù)博物館的入口和主要接待室。帝波鐸認出了“矮子鮑勃”,把他逼到了柱子的陰影中。阿爾尼守在附近,以防有人┐蛉擰*

    “矮子鮑勃”喜不自勝:他終于有幸置身于紐約最闊綽的家族中間,而帝波鐸竟撥冗前來與他小談片刻,這更令他受寵若驚。不過,他還是希望這位新客戶不要如此粗暴地把他頂在背后的大理石上。他甚至覺得呼吸┎懷。

    帝波鐸開門見山:

    “您的小丑,亞當(dāng)斯……他讓我煩透了?!?/p>

    “先生,他是最好的……”

    “我說過了,他讓我煩透了。快點把他叫回來,我要跟他談?wù)?。?/p>

    “我會立刻叫他回來的,先生……”

    “聽著……”帝波鐸向可憐的小男人壓了過來,鮑勃的大鼻子快被壓扁了。“我要見他。您什么也別問,就叫他回來。馬上?!?/p>

    帝波鐸撤回身。羅伯特·芬Ⅲ喘了口氣,沖他虛晃一笑,來不及告辭就顫抖著溜掉了。在這段時間里,阿爾尼剛興致勃勃地痛打了一位自由攝影者的陰囊——這位好奇心過重的記者飛速逃離,速度甚至比弗洛德的經(jīng)理還要快。帝波鐸向阿爾尼轉(zhuǎn)過身:

    “這家伙會把我們的事情搞砸的,他的手下更讓我心煩。要是太礙事了,就找人做了他,可以交給那兩個大胡子料理。現(xiàn)在,你給我找輛敞篷汽車來。今晚太悶了,我要去鬧市區(qū)放松放松。跟司機說,隨便去哪兒都行。”

    32

    巴黎,蓬皮杜中心,11月16日

    讓·弗朗索瓦·吉魯是蓬皮杜中心的總負責(zé)人,他的辦公室正對著大樓表面五彩斑斕的鐵管。薩姆漫不經(jīng)心地注視著這些管子,瑪麗則在一邊調(diào)查審問。在這種情況下,她需要字斟句酌:這位官員似乎對女警長的問題三緘其口。薩姆知道原因:所有行業(yè)的團隊精神都是一樣的,此人顯然不愿透露他內(nèi)心的想法。盡管如此,吉魯仍算是位誠實的國家公仆,更何況他的那位同行本不值得人惋惜,這個人的所做所為著實令他厭惡。他解釋說:

    “很多因素促使我們認為亨利·弗朗索┩摺お圖爾芒的管理不是很嚴格。特別是,我注意到越來越多的商人選擇從他負責(zé)的尼斯海關(guān)轉(zhuǎn)口作品,卻繞過了巴黎和其他地區(qū)。但從申報的目的地看,應(yīng)該是從這些口岸出境才更符合邏輯?!?/p>

    薩姆豎起了耳朵:

    “您的結(jié)論是?”

    負責(zé)人直直望向薩姆的眼睛,面露苦色:

    “可能有一些投機取巧的商人發(fā)現(xiàn)在尼斯可以獲得別處沒有的便利。在那邊,圖爾芒負責(zé)為寄存在海關(guān)口岸的作品估價,并驗證它們的實際價值是否與出口商申報的價值相符。我曾在尼斯用了兩周的時間仔細檢查過那里的情況,我的報告已送至法國博物館總負責(zé)人的辦公室。我可以告訴你,他正打算把報告遞交給檢察院:這些被曝光的行為應(yīng)該是違法的。那個海關(guān)就是個大漏斗。”

    “但現(xiàn)在圖爾芒死了?!?/p>

    “是的,而且死得很慘。但我認為整個過程不是由他一個人操作的,沒有地區(qū)主要運輸商或轉(zhuǎn)口代理商暗中勾結(jié),這一切是不可能發(fā)生的。您認識我們的負責(zé)人吧,警長夫人,我想在您找到《日出·印象》的時候,您就已經(jīng)見過他了。他知道我們今天的會面并允許我把報告的副本交給您,希望這會對您有用?!?/p>

    走出讓·弗朗索瓦·吉魯?shù)霓k公室,兩人乘電梯下了樓。和瑪麗擠在狹小的空間里讓薩姆倍感幸福,他溫柔地注視著那雙美麗的眼睛:

    “那幅五年前在莫奈博物館里失竊的名畫是您找到的?”

    “是的。為了尋找線索,我一直追到了日本。事實上,那幅畫被人藏在科西嘉島上。我用了一年的時間,總算把它給找回來了。”

    “我想邀請您共進晚餐。弗洛德公司感謝您。那次失竊令全世界的收藏家大驚失色,我們也因此收到了成倍的保單?!?/p>

    他們穿過大街來到蓬皮杜中心的主樓,那里珍藏著一部分全世界最精美的現(xiàn)代藝術(shù)品。主樓頂層還有一家新開的巴黎時尚飯店,薩姆聽說過這家飯店,但一直無暇光顧?,旣愐仓皇锹犝f過,但她是因為財力有限。站在電梯里,上升得越高,巴黎的美景就更加一覽無余。薩姆朝瑪麗俯下身,嘴靠近她的耳朵低聲說道:

    “我要找的那些畫一定是從尼斯海關(guān)的大洞里漏出去了……”

    “漏斗,不是大洞,是漏斗。如果您夠乖,停止在我耳邊吹氣,等待會兒我們坐下,我就把報告里的最有意思的部分念給您聽?!?/p>

    這地方確實不錯,雖然有點冷,但非?,F(xiàn)代。薩姆決定小小放縱一回,他一上來就點了瓶彼特魯酒波爾多最為昂貴的兩種葡萄酒之一。,立刻贏得了侍者的無限敬意。不過,在這里點這種酒還是過于奢侈了,除非顧客是要刻意冒充闊佬,不然,一瓶奧比昂酒著名葡萄酒,其產(chǎn)地奧比昂酒莊是1855年被列為一級和特級的酒莊中葡萄園占地最小、歷史最悠久的酒莊。應(yīng)該就已足夠。接著,兩人又埋首菜單之中?,旣愋那橛鋹?,正想點一塊韃靼牛排,突然聽薩姆叫道:

    “??!這兩個陰魂不散的家伙 ! 他們從圣·保羅就開始跟蹤我們了?!?/p>

    瑪麗放下菜單時薩姆已站起身,蹣跚著向玻璃門快步走去。玻璃門正對著外面平臺上的幾張桌子。

    33

    阿馬德是個好兵,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的反應(yīng)力日漸衰退,如今已喪失殆盡。沒有什么能打動他,甚至在救人的時候:曾經(jīng)有人想把他們帶上船,卻忘了把船拴到籬笆樁上。于是,兩人分頭去營救這個可憐的家伙。當(dāng)時的他似乎很興奮,卻也只是簡單地喊了喊,他的聲音很大,持續(xù)時間很長,但僅此而已。對待這樣的人,方法很容易,他們的老板很清楚這一點。而且,他們的老板一貫頭腦清醒。他囑咐阿馬德要小心謹慎,只需注意和那個瘸子有來往的是哪些人就可以了。但當(dāng)阿馬德看到他們從尼斯一路跟蹤過來的男人向他們靠近時,他的機體反射作用占了上風(fēng)。他發(fā)覺自己的身份暴露了,立刻變得驚惶不安,他打響了藏在上衣里的自動手槍。

    第一顆子彈震碎了一瓶波爾多酒,打穿了侍者的頭顱。前一秒,他還小心翼翼地托著酒瓶,滿懷愛意和些許羨慕地注視著酒中的幾縷陽光。他沒有感受到死亡,也沒有聽到周圍的喊叫。第二顆子彈打中了薩姆的肩膀。一記重拳般的沖撞和痛楚徹底激怒了他:他以那條健全的腿作為支撐,向前沖去。

    瑪麗掀翻了座椅。她看到第一個大胡子開了槍,第二個也已拔槍出套,蓄勢待發(fā)。傻子薩姆正位于她和第一個大胡子中間:她打倒了第二個人——兩顆子彈直插心臟附近,那人如紙袋一般軟塌塌地倒了下去。她轉(zhuǎn)向薩姆,正準備再補上兩槍時,不可思議的一幕發(fā)生了:薩姆反常地撲向偷襲者,反手就是一拳——瑪麗本以為他在扇耳光,當(dāng)她看到飛出去的是把左輪手槍時,她意識到薩姆比自己想象的還要瘋狂。平生未見,聞所未聞,即使是在銀幕上,也不會有人如此這般赤手空拳地向一個拿槍的發(fā)動進攻。薩姆一邊搏斗,一邊像空手道武師一樣叫喊。不同的是,薩姆的吼叫連綿不斷,聲音渾厚莊嚴,瑪麗從未料到他竟會有這樣的舉動。薩姆握緊對手的喉嚨,將他推到平臺的護欄上,又伴以一串漂亮有力的直拳。那家伙被拋向空中,從欄桿上面一劃而過,翻倒在地上。薩姆不再吼叫,他那首奇特的鎮(zhèn)魂曲也戛然而┲埂—他猝然暈倒了?,旣愶w奔過去,向倒在地上的軀體俯下身,看到他的黑色上衣已被血染紅,正如公牛受到致命一擊時鮮紅的背脊。受視角所限,她看不到護欄的另一端,但還是覺察到那兒有點動靜。

    34

    巴黎,瓦勒·德·格拉斯醫(yī)院,11月17日

    潔白的床單令人清醒。他纏著繃帶的肩膀被消了毒,疼痛難忍。他的右臂疊放在胸口上,被一件緊裹在前胸的石膏背心固定住。按醫(yī)生的要求,他要將這個像蛾蛹一樣的姿勢保持一個月。一念及此,他就忍不住想在腋下?lián)习W。醫(yī)生們對他的身體狀況很滿意:他們說,薩姆的肌肉幾乎完好無損,這簡直是個奇跡。不過,他頭下方的肱骨被打碎了。更直白的說,就是肩膀骨折,這可能需要一年的運動治療,也許還會患上關(guān)節(jié)炎——這令他想起舊年經(jīng)歷留下的傷痛。因為另一只胳膊在輸液,他只能仰臥休息,這種姿勢讓他很不舒服。至于拿瓶子喝水,這簡直不亞于一場真正的戰(zhàn)斗:他繃緊腹肌直起上身,向佩里埃法國天然有氣礦泉水,以其豐富的氣泡和獨特的口感在有氣礦泉水品牌中首屈一指,俗稱“巴黎水”。救命水彎下腰,但還是無濟于事。這時,一只漂亮的手將他扶穩(wěn)——流線形的手指纖細修長,就是指甲剪得很短——它把瓶子遞給了薩姆。

    瑪麗發(fā)現(xiàn)自己及時趕到了。薩姆凝望著她,就像一個迷失在風(fēng)暴中的凍僵的醉鬼盯著好心人送來的小酒桶那般專注。

    “您真是瘋得可以。您是著了什么魔?”

    她的語氣很不客氣。如果薩姆更了解她一些,會意識到她真的生氣了。但他尚自神志不清,還伴以口干舌燥:

    “我最恨別人朝我開槍,這會讓我變得很邪惡?!?/p>

    “不,我是說之前的事。您為什么見他們就撲?”

    “他們跟蹤我們。我在金色哥倫布就見過這兩個人,之后是在飛機上。我只想著要除惡務(wù)盡。我承認,我沒料到他們身上有槍。”

    “可憐又沖動的笨豬! 我因為您殺了人?!?/p>

    “難道他是無辜的?”

    “蠢蛋,他是該死的牛仔。是,您說的對。但我現(xiàn)在被停職了?!?/p>

    “在紐約,如果一個警察是正當(dāng)開┣埂…”

    “這里不是紐約,而且,那家伙用的還是外交護照。先說說,有人朝您開槍,您還低著頭往他身上沖,您這招是哪兒學(xué)的?”

    “當(dāng)時,我以為這是個好主意……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您突然站起身……”

    “這我知道。后來呢……”

    “我殺了人。我不會原諒您的。這可┦恰…”

    “第一次?”

    “是的?!?/p>

    “對不起。應(yīng)該說是您救了我的命?!?/p>

    “是的,電影里都這么說,我聽了只想吐。您不知道這意味著什么,可憐的傻瓜?!?/p>

    “這個……我知道!我以前也上過戰(zhàn)┏…跟我打架的那個人呢?”

    “您把他從欄桿上面扔了出去?!?/p>

    “啊?!?/p>

    “不是他,他沒死。那家伙被外面的一根橫桿掛住了。他就跨在那根金屬橫梁上,離地有三十米。我呢,就像個笨蛋,為了讓他招供,我抄起一把椅子舉得老高,威脅說要摔到他臉上?!?/p>

    “他招了?”

    “一個字也沒有。蓬皮杜中心的消防員把他救了下來,還寫報告指責(zé)我使用第三級審訊。我當(dāng)時真想用椅子把他敲下來。都是您的錯?!?/p>

    “這么說來,您對我還是有感情的……?。 ?/p>

    瑪麗猛地推了他一下,這一掌靠近薩姆的肩膀,而且極不友善。

    “還沒算上那個端酒給我們的小可憐,他也死了。我不知道他們?yōu)槭裁撮_槍。這是兩個伊朗人,享有外交豁免權(quán)。那個活下來的,頂多就是將他驅(qū)逐出境。對了,在另外一個人的兜里還發(fā)現(xiàn)了一件有趣的東西,是人體器官,裝在塑料套子里。它們可能是從亨利·弗朗索瓦·圖爾芒的尸體上弄下來的?!?/p>

    “它們?”

    “是睪丸。伊朗駐法大使必須給出正式合理的解釋。他徹底沒了轍,正急得跺腳。說來這也是拜您所賜,我才得以介入免得他們給您找麻煩?!?/p>

    瑪麗俯下身,在薩姆的唇間印下溫柔的一吻。她寧可自殺也不愿承認,但一段時間以來,這種欲望又不可抑止。她心潮起伏地向門邊退去,薩姆低聲說道:

    “我很抱歉,那瓶奧比昂……”

    “您真是個怪物!”

    “是,您說的對。今年不會過得很順利?!?/p>

    35

    瑪麗關(guān)上了房門。這家伙真是奇怪,可又惹人喜歡。她轉(zhuǎn)過身,撞上了一個巨人:他身材魁梧,皮膚黝黑以致面色發(fā)青。他沒有抱怨,就好像她撞上的是一塊巖石。在他身后,走廊里,站著一位美麗非凡的女人——雖然太陽鏡沒有完全遮住她的黑眼圈。她盯著瑪麗擔(dān)心地問道:

    “這是薩米埃爾·亞當(dāng)斯的房間嗎?”

    “是,但是……”

    “對不起?!?/p>

    女人靈巧地繞過她的保鏢和瑪麗,關(guān)上了瑪麗剛剛靠過的那扇門。這一切都是在幾秒之內(nèi)完成的?,旣悮鉀_腦門,她亮出警官證,把它貼在看門人的眼前:

    “我是警察。您是誰?”

    “我叫鮑里·巴勒班斯奇,警長夫人。”

    “啊,您就是中士?別誤會,不過您長得真不像波蘭人?!?/p>

    “沒關(guān)系,警長夫人。我父親來自扎柯潘波蘭南方小鎮(zhèn)。,此地經(jīng)過馬爾勒雷密納。我母親是波瓦諾特比特人。中尉和我們說起過您。如果我沒弄錯,您昨天救了他的命?您可以向我提出任何要求?!?/p>

    “您說什么?請再說一遍好嗎?”

    “您看到了,他走路不穩(wěn),這都是我的錯。1983年在貝魯特打仗時,我去找一個上尉,這個笨蛋竟然想從德潘府邸法國駐黎巴嫩大使館。前面橫穿大馬士革大道。他倒在路上大喊大叫。埋伏在周圍的槍手等我靠近時,沖我大腿上射了一槍。中尉趕來救我們倆,他的膝蓋中了彈。他喊住其他人,要他們原地不動。他知道狙擊手是故意把我們打傷的,他沒有打死我們就是為了把所有人都引出來。他拖著傷腿把我拽到隱蔽的地方,又回去找上尉。那個人已經(jīng)死了,但他還是走了過去,結(jié)果肺部又中了一彈。我的一個兄弟趕緊用FRF11976—1990年黎巴嫩戰(zhàn)爭時期狙擊手所使用的步槍,配備有夜視瞄準鏡。壓住了對方的火力。后來他得了獎?wù)隆!滨U里總結(jié)道。除了寢室里的談話,他有好幾年沒說過這么多的話了。

    鮑里的敘述印證了國際刑警組織聯(lián)絡(luò)人透露給她的情況。不過,他們提供的信息不夠詳盡。她抬起頭注視著中尉:

    “這么說,他真是個瘋子?!?/p>

    “這取決于您怎么看,警長夫人?!?/p>

    “您還在軍隊嗎?”

    “噢,不!警長夫人。我在軍隊待了十五年就退役了。我在為私人工作,現(xiàn)在是個管家。”

    36

    紐約,11月17日

    愛德馬爾·帝波鐸尤為鐘愛本村料理店,并非因為這里可以算是曼哈頓最好的日本餐廳,而且也是全世界最獨特考究的餐廳,他欣賞的是這里的烹調(diào)氣氛。帝波鐸注視著新來的大廚——舊廚師已被他雇去供為己┯謾—他從魚塘里抓起一條歡蹦亂跳的活魚,用一把鋒利的尖刀快速剔除了魚鱗。他的動作迅捷無比,仿佛魚的中樞神經(jīng)還在跳動,而魚卻對此一無所知。足足有五分鐘,帝波鐸專注地看著這幕鮮魚的活體解剖,他胃口大增,來到了二樓大廳。那里已為他預(yù)留了一張矮桌。他靈活地彎下偉岸的身軀,跪在桌前。前幾道菜立刻端了上來。帝波鐸動作精細地用筷子夾起一小片鮭魚,魚肉是剛剛片好的,似乎仍具有鮮活的生命力。

    在效力帝波鐸之前,阿爾尼大部分時間都待在日本。他通常會去野武料理店,老板只在那里請他吃過飯。不過,老板很少會這樣做。只有那一次,唯一的一次。他愚蠢地為這種優(yōu)待向老板道謝。帝波鐸的回答卻潑了他一頭冷水:

    “這只是個食堂。從現(xiàn)在起,真正的好餐廳只有一家,在倫敦?!?/p>

    阿爾尼得承認,不論從哪個方面比較,這家料理店都勝過野武。他喜歡這個地方。他靈巧地擺弄著手中的筷子。他的喉結(jié)隨著咀嚼的節(jié)奏大起大落,這景象可真是不同凡響。

    帝波鐸打斷了他的沉思:

    “有消息了?”

    “搞砸了,老板?!?/p>

    帝波鐸只是嘆了口氣。他心情不錯。

    “您看廚子操刀的時候,沙維打過電話。他們在巴黎莫名其妙地就交了火,亞當(dāng)斯也扯了進去,他受了傷,正躺在醫(yī)院里。那個伊烏索波普女人和他在一起?!?/p>

    “她不是在住院嗎?”

    “不,她在巴黎。她去看他?!?/p>

    “什么,巴塞爾的那群混混呢?”

    “他們現(xiàn)在都老實過頭了。您跟我們說過要慢慢來。另外一個女人,不出我們所料,她是個法國警察。這女人在那邊名頭很響,因為她是藝術(shù)品盜竊案的行家。當(dāng)?shù)貓蠹埳嫌泻芏鄬懰膱蟮?。開槍的有兩個,法國媒體說他們是伊朗人?!?/p>

    “伊朗人!怎么會是伊朗人?什么烏七八糟的?我痛恨這樣!恨透了!你打電話給拉斯塔尼,確認一下是不是他的人干的,順便弄清楚他們在巴黎搞什么。我要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真不是時候。至于亞當(dāng)斯,我馬上給他的老板打電話。趕緊叫他把亞當(dāng)斯遣返回紐約,就是扛著擔(dān)架也得給抬回來。如果他發(fā)現(xiàn)拉斯塔尼和我們的關(guān)系就糟了。必要時候,就用基金會的混凝土澆死這個笨蛋。”

    “這是個好消息,先生。我不知道您在大都會藝術(shù)博物館見到芬先生的時候是怎么跟他說的,今天下午,他已經(jīng)坐飛機去巴黎了。我猜他會替我們把麻煩搞定的。”

    37

    巴黎,瓦勒·德·格拉斯醫(yī)院,11月18日

    “矮子鮑勃”永遠一副精力過剩的樣子,他像蝴蝶一樣在薩姆的房間里飛來飛去。

    “這太離譜了,薩姆,該收手了。”

    “我很高興見到你,鮑勃。你能來巴黎,這真讓人感動?!?/p>

    “別這樣,我可沒開玩笑。先說說你怎么住這兒,干嗎不住美國的醫(yī)院?”

    “這是軍隊的指定醫(yī)院。他們尤其擅長料理槍傷。你知道,巴黎人最愛追風(fēng),這地方又特別受歡迎:法國前總統(tǒng)也在這里治病,他的前列腺出問題了?!?/p>

    “戴高樂的前列腺出問題了嗎?”

    “不,是另一位。不說這個?!?/p>

    “也不說你了。我們越來越肯定德雷耶是被人害死的。是誰殺的我不管,這不是我們該管的。你居然為這個被人打了,這也太荒唐了。你是干保險的,不再是當(dāng)兵的了。你要立刻停止調(diào)查?!?/p>

    “為了取悅帝波鐸?”

    “矮子鮑勃”臉色發(fā)白,他立刻反駁道:

    “當(dāng)然不是。如果我還算搞清楚了你的上一封郵件,那幾幅畫不是他的。索斯比、拜爾勒和紹拉格也是我們的客戶。我們得想辦法找到高更、培根和蒙德里安的畫,然后還給他們。至于德黑蘭的畫,看到你這樣,我不得不說它們有點兒棘手。能找到當(dāng)然最好,但我不想為這個惹麻煩。”

    “帝波鐸是怎么想的?”

    “帝波鐸,待會兒再細說。他跟我的意見一樣。對了,他想見你?!?/p>

    “你告訴他我受傷了?”

    “是啊。很奇怪,他好像也不覺得意外。有時候,他就像活在別的世界里的人。他長得又高又大,像巨人一樣?,F(xiàn)在,他居然也不擔(dān)心那些畫了。他可能在操心別的。CNN美國有線新聞網(wǎng),以提供即時電視新聞報導(dǎo)而聞名。證實說這次紐約市長競選,他是最有希望獲得民主黨派正式提名的人?!?/p>

    “他真的想取代布隆伯格?這倒新鮮!坦慕尼協(xié)會美國民主黨在紐約市的中心組織。要重見天日了。”

    “你錯了。他可是個大好人,東奔西跑不閑著。對了,臨走前,我還在紐約一臺上看見他呢,他在為布魯克林美國紐約市西南部一區(qū)。的一家動物保護協(xié)會剪彩?!?/p>

    “鮑勃,這是個卑鄙無恥的家伙?!?/p>

    “不,他是我們的客戶!還不是一般的小客戶!他的一個基金會就可以救活我們的公司。你不許再惹他了,不然我就徹底不讓你管這件事了!”

    鮑勃的聲音愈發(fā)尖利。門開了,他迅速降低了幾個調(diào)號:

    “夫人們,你們好!薩姆就交給你們了。我要安排一下,讓他回家。薩姆,我明天來接你。這段時間你要好好休息,順便想想我跟你說過的話,要認真地想。”

    瑪麗和公主走進屋,隨身帶來一縷清新?lián)浔堑南闼兜?。她們繞過躲閃出去的“矮子鮑勃”,分別坐在了床的兩側(cè)。薩姆凝望著她們,沉重地嘆了口氣:

    “鮑勃要我回紐約。”

    “你在那邊不會得到更好的治療……”

    “我想他大概不會考慮我的身體。依我看,他擔(dān)心的是帝波鐸?!?/p>

    瑪麗看著他問道:

    “帝波鐸?”

    薩姆險些咬著舌頭。但不管怎樣,事已至此……他向她解釋了他所認識的這位古怪莫測的客戶。出于習(xí)慣,他刪去了比較敏感的部分,又補充說道:

    “目前是陷入僵局了?!?/p>

    “也不能這么說。”瑪麗反駁道,“伊朗那邊有動靜了。他們的駐巴黎大使館轉(zhuǎn)交給我們一封正式起訴,他們想收回自己的那兩幅作品。伊朗大使有意思極了:他要我撤我的職。我的老板似乎也同意,但因為我不是正式負責(zé)這項調(diào)查的,這有些超出他的職權(quán)范圍,所以他還比較克制。文化部也插了進來:他們擔(dān)心丑聞一出,收藏家和主要博物館不會再愿意出借他們的藏品參加各種短期展覽。因為你在蓬皮杜中心的壯舉,他們也會對你有所防備。我曾出面調(diào)?!坪踹€有其他有影響的人物?!彼氲搅恕鞍吁U勃”,補充說道?!囊粋€助手曾滿心同情地向她講述了他在警察局走廊里聽到的談話:“矮子鮑勃”在外交部也占有一席之地,他感動了美國大使館幾乎所有的高層官員?!爸劣谀莾煞?,我要把它們找回來?!?/p>

    “有人知道它們是如何從尼斯博物館里失蹤的嗎?”

    “這個嘛,有個好消息。我用傳真把吉魯相關(guān)報告的副本發(fā)給了那邊的同事,他們審問了海關(guān)的負責(zé)人,他招了。圖爾芒果然在檢查時放了水:他經(jīng)手的大部分作品都不應(yīng)該取得出境證明。他們兩人合伙從中牟利,但數(shù)量很少。那個海關(guān)負責(zé)人說,圖爾芒和一個轉(zhuǎn)運商有筆大交易。他指的應(yīng)該就是我們正在找的那幾幅畫。轉(zhuǎn)運商去葡萄牙了。我們會委托國際法院對他執(zhí)行審訊,但這要幾個月的時間。無論如何,我不能管這件事了,有必要提醒您的是,我被停職了。我要去見我的工會。”

    公主看看瑪麗,又看看薩姆:

    “停職……有意思。你也可以休假了?”

    “你說度假……”

    薩姆注意到時隔不久,她們就以“你”相稱了。他的心頭漾起一絲苦澀。公主摩挲著他的臉頰說道:

    “寶貝,我認為以你現(xiàn)在的身體狀況不適宜去里斯本。相反,我覺得自己精力充沛。我正好需要一位專業(yè)人士,而且,瑪麗剛跟我們說她也有興趣……”

    “你有什么打算?”

    “瑪麗、鮑里和我到里斯本去會會那位著名的轉(zhuǎn)運商。我們一兩天內(nèi)回來……也有可能三天。”她看著瑪麗改口道。

    “你已經(jīng)出了不少力了,公主?!?/p>

    “你知道嗎,我覺得這很有趣,這讓我興奮極了?!惫餮a充道。她的目光落在瑪麗身上,片刻不離。

    電話響了,瑪麗離它最近,她拿起了┨筒:

    “是的。啊,是的。我是他的朋友。是的,非常好。不嚴重。我讓他接電話。您母親。”她將電話遞給薩姆,“我們走了?!?/p>

    她轉(zhuǎn)向公主說道:

    “我對你的主意很感興趣。我可不想待在一邊看熱鬧?!?/p>

    薩姆嘆了口氣,等兩個女人走出門,將聽筒放在左耳:

    “你好,媽媽……”

    “看來你是不肯罷手了,真像你父親,總喜歡冒險。我會坐第一班飛機去看你。你好點了嗎?”

    “我很好,媽媽,一點也不嚴重。別擔(dān)心。另外,醫(yī)生允許我出院了,我明天回紐約,下午就到。你不用來了?!?/p>

    “你缺什么東西?藥呢?”

    “什么都不缺,媽媽?!?/p>

    “等你回來,我還是要讓布魯門菲爾德醫(yī)生給你看看。對了,接我電話的那個溫柔女孩是誰?護士?醫(yī)生?你有女朋友了,我真高興。獨身可不好。是該有人讓你安穩(wěn)點兒,好好感受感受平靜的家庭生活。你工作太辛苦了。她似乎很迷人……”

    “可以這么說,媽媽。她是很迷人,而且很能干,對了:她在十米之外撂倒了一個朝我開槍的家伙。她叫瑪麗,是名警長?!?/p>

    38

    紐瓦克機場,11月19日

    以目前的身體狀況,薩姆可不想排隊等出租車?!鞍吁U勃”叫了輛敞篷汽車。薩姆本以為這是老板的特殊關(guān)照,卻聽司機——一個白胡子的美國老黑人——操著地道的布朗克斯口音叫著鮑勃的名字向他問好。鮑勃很威嚴地回叫他“納特”。薩姆終于明白,原來他的老板經(jīng)常會這樣做,他所以為的這點特殊照顧本與他的傷口無關(guān)。他心有不快。弗洛德股東們的不滿可能會更厲害。不過這一次,“矮子鮑勃”的表現(xiàn)無可指摘:他看管薩姆的行李,跟入境處和海關(guān)人員協(xié)商,得以讓他們在著陸一小時后就出了機場。這個速度可以創(chuàng)紀錄了。值得一提的是,薩姆在飛行途中竟沒有害怕。六年的精神分析治療都沒能治愈他的恐懼癥,而突然之間,這一痼疾竟消失得無影無蹤。誠然,鮑勃幾乎一直在飛機上和他講話;誠然,他被鎮(zhèn)痛藥整得昏昏欲睡;但當(dāng)他看到前三排的乘客高舉手臂,跟著座前視頻上做伸展體操的金發(fā)女孩一起做指定的放松運動時,他們或多或少還算認真的樣子仍令他艱難地笑了起來。還好,空姐和乘務(wù)員都對這位繃帶纏得比木乃伊還厚的乘客極盡關(guān)心——他們險些將兩者等同視┲——盡力讓薩姆坐得安穩(wěn)舒適。結(jié)果就是:薩姆雖疼痛難忍,卻痛并幸福著。另外,想到早已習(xí)慣的航空病竟消于無形,薩姆多少有些不明所以。

    “矮子鮑勃”徹底消失在汽車的皮革座位里。平生第一次,從戴高樂機場到現(xiàn)在,他一直保持著沉默。薩姆皺起眉,想到他的老板來巴黎可能并不只是為了確保他直接回家。他的這種關(guān)心也很反常。整個途中,薩姆都不可能和他嚴肅地討論工作。

    太陽穿透云層投射到潮濕多雨的貨物集散區(qū)上。薩姆將臉抵在車窗上,愜意地凝視著澤西城荒涼的風(fēng)景。他看到了遠方的地平線,那里是危機四伏的曼哈頓。他快要到┘伊恕*

    39

    德黑蘭,11月19日

    兩輛簇新的奔馳汽車全速沖上了卡爾加爾大街,在滾滾車流中左突右沖,憑借閃爍的信號燈向其他司機宣告自己的官家身份。它們突然停在現(xiàn)代博物館門前。伊瑪目拉斯塔尼從第一輛車里走下來。他頭巾散亂。在他身前有兩個保鏢開路,身后還有一個保鏢護駕。另有五個保鏢從第二輛車里走出來,他們散布在教堂廣場前,不加掩飾地以槍指地。這些人跟隨首領(lǐng)走進博物館,引起門衛(wèi)們的一陣恐慌,安全探測儀也發(fā)出一陣長鳴。這幢建筑美觀清爽,相較于外面的強光,室內(nèi)照明則顯得格外柔和,光線從圓頂?shù)乃膫€凸面傾瀉而下,四散開來。這種采光方式借鑒了羅澤·劉易斯·塞特的地中海式建筑設(shè)計,也有可能源于伊朗傳統(tǒng)的風(fēng)井結(jié)構(gòu)。

    拉斯塔尼竟對此地的寧靜無動于衷。他轉(zhuǎn)身向右,對兀自搖擺的考爾德雕塑和靜觀一切的霍梅尼畫像視若無睹。他快速走下螺旋形的樓梯時,或許回憶起了與紐約建筑師在古根海姆博物館的一次會面。他如復(fù)仇天使的快箭一般徑直沖向管理處,接著走進了他弟弟的博物館館長辦公室。他的闖入引得一片頭巾飛揚,博物館助理們抬起包裹著黑色頭巾的腦袋,小心翼翼地向鄰近的辦公室四散而去。兩個男人間的談話毫無親情可言,以致在某一刻,博物館館長被激起一陣┱嚼?。?/p>

    “麻煩是你惹來的你卻沒有辦法。”他的哥哥纏著頭巾,惡狠狠地說道,“我的人在巴黎被捕了,還有一個死了。要命的是你要的那幾幅畫是一個美國人的,他對我們事關(guān)重大?!?/p>

    “這是我的畫,它們從博物館送出去就應(yīng)該被送還到這里來,這是神的旨意。你的政客們已經(jīng)為這個惹惱我了,我把畫借給外國的博物館,他們就指控我為了私利倒賣西方油畫。你為什么說那幾幅畫是那個卑鄙小人的?”

    “因為需要。如果我們找到那些畫,會作為禮物送給他。你所謂的這個卑鄙小人很有可能成為紐約的下任市長。我們跟他做了很長時間的交易了,從他初入政壇開始。老實說,我們也是一樣。我們的農(nóng)產(chǎn)品短缺:你能吃上肉是拜他所賜。國家高層里的一些人已將他定性為我們的朋友。為什么?神的旨意。你怎么不事先告訴我他也扯上了我們的麻煩?”

    “因為我不知道,哥哥,我向你發(fā)誓。”

    “我要跟你說的不許泄露出去。”拉斯塔尼警告道,“這個惡魔對南部街區(qū)的窮光蛋有好處。我們會資助這個美國人的競選活動。伊拉克倒臺了,學(xué)生造反了,你那幫有文化的朋友也在這里半公開地宣揚全國解放。拉夫桑賈尼希望和華盛頓重新建立關(guān)系。更糟的是,國會副主席納巴維這個叛徒竟然向一家西方報紙宣稱這場輿論表明了我們的失敗,說我們不能實現(xiàn)人民期望的民主。我們又被美國人盯上了。他們在東邊占領(lǐng)了阿富汗,在西邊占據(jù)了伊拉克。我們讓他們害怕,他們仇視我們,還特別盯上了我們的石油。到時候最先遭殃的就是我們。所以,站在利益角度,我們需要這個人的支持。我已經(jīng)和他取得聯(lián)系,部分資金也轉(zhuǎn)過去了。我希望這只是個巧合,我決不能容忍讓你那幾幅該死的畫暴露我們的關(guān)系。所以,你也別在這兒哀號了,去管管你的波斯人手稿,或者那幫整天待在外國使館里喝酒的概念派藝術(shù)家,別再拿那堆破畫折磨我了,不然,我親愛的弟弟,我就要幫你找個接班的了?!?/p>

    博物館館長比他哥哥小十歲,兩人向來不太親近,政治上則更為疏遠。不過這一次,是他的哥哥出了格。他將哥哥送到門口,目送著他走遠。幾輛官車湮沒于車流中。他抬起頭,感受著宜人的風(fēng)景。覆蓋著黃色積雪的群山令人心憂,白雪已被世界最嚴重的污染殃及。他又瞥了一眼園中馬克思·厄恩斯特超現(xiàn)實主義藝術(shù)家,尤擅長拼貼作品。的雕塑,它象征一位國王和他的皇后。他暗自起誓,一邊向他的辦公室走去。中途,他心不在焉地凝視著石油池中自己的倒影,石油填滿了這個巨大的矩形鋼盆,鋼盆被放置在中央旋梯圍成的天井深處:這是一座雕塑,名為《物質(zhì)與精神》,是如今已漸被淡忘的日本藝術(shù)家紀之原口的作品。他總覺得這座雕塑過于晦暗。他沒有理會自己的助理——這些人一看到伊瑪目轉(zhuǎn)過身就把他們的頭巾遠遠地扯到腦后。他拿起了電話,大膽地要求面見共和國總統(tǒng)??偨y(tǒng)會支持他的。見面時間定在今晚。他打算說明一切。哥哥的供認無異于一顆重磅炸彈。

    走出博物館,伊瑪目拉斯塔尼來到了查扎伽岱·索納迪餐館,這是德黑蘭最好的餐館之一。大廳裝飾著彩釉玻璃和方磚。小桌和壁龕上擺放著古舊的樂器。他的到來令大廳的氣氛驟然凝固:這里本是進步主義者的聚集之地。他對用餐者從旁射來的目光視而不見,滿意地看了一眼布告牌,上面提醒女人務(wù)必將頭巾一直戴在正確的高度。他一臉鄙夷地從其他桌椅旁邊經(jīng)過,徑直走進屋子深處的一個凹間,登上他常去的臺子,準備在那里半躺著用餐。他的保鏢包攬了鄰近的桌位,將他與大廳里的其他人隔開。他看著菜單,點了幾串烤鱘魚。這時,一個司機拿來了一個日產(chǎn)的隨身聽。伊瑪目將其中一個耳機戴在耳朵上,毫不介意會因此弄亂他的頭巾。那個秘密裝在博物館辦公桌下面的微型話筒雖然式樣古舊,但效果良好。他的下屬剛剛錄下了他弟弟與總統(tǒng)秘書的談話,不但音質(zhì)清晰,而且大有教益。他聽不到總統(tǒng)秘書的回答,但談話內(nèi)容已再清楚不過。拉斯塔尼長嘆一口氣,本想在飯后抽一根煙,現(xiàn)在也沒了興致。他眉頭緊鎖,沖保鏢總管揮了揮手。后者迅捷地從椅子上站起來,脫了鞋,走上鋪著地毯的臺子,坐到了主人身邊。伊瑪目壓低聲音略作交待,男人立刻站起身,從容地穿上鞋,離開了大廳。

    正午剛過,自助餐廳的負責(zé)人抱著幾罐扎姆扎姆——當(dāng)?shù)氐目煽诳蓸贰l(fā)現(xiàn)了他們的博物館館長:他彎著腰,臉浸在《物質(zhì)與精神》的黑金里。天井中央,在這盆美麗晦暗的液體上面,漂著一圈圈血紅,在館長的周圍蕩漾開來。

    40

    紐約,96號東方大街,11月19日

    納特滿心同情地幫薩姆把行李從車上卸下來,然后把他留在了小屋的臺階前。薩姆抬起左手的食指伸向電鈴,剛要按下去,門開了,安娜出現(xiàn)在門口。她向后甩了甩圍在臉前的紅棕色的如瀑長發(fā),對他微微一笑。薩姆恍然意識到這位古董商的美麗。真見鬼!為什么他沒能早些注意到呢?他還沒來得及問候她,母親已經(jīng)從樓梯上跑下來,身后跟著亨利和他的伴侶——利。薩姆知道自己可以擁有一次家宴了,意外的是,他竟為此覺得┬腋?。?/p>

    所有人都聚集在寬敞的廚房里。一張原木桌子已經(jīng)支好,它比那張法國王朝復(fù)辟時期的桌子更令人暢懷,薩姆的母親只有在較為正式的晚宴上才用它。亨利點燃了爐火。安娜將薩姆盤中的肉切好。薩姆頗費了一番工夫才使她相信自己只是右臂有礙,左手還是可以擺弄叉子的,因此,喂他吃飯也是不必要的。這一次,他哥哥的廚藝超常發(fā)揮。輪到安娜嘗菜時,她瞪大了雙眼:肉的口感難以描繪,帶著淡淡的酸味??此荒橌@訝,亨利微笑道:

    “是腌泡肉,親愛的朋友。這些排骨可在酒和香料里泡了一晚上?!?/p>

    晚餐在輕松愉快中度過,沒有人提起巴黎發(fā)生的種種。薩姆的母親閑聊時,總遭到利的反駁。利很有教養(yǎng),通常時候都極為文雅有禮。只有一次,薩姆看到了他激越的一面:一天,他們談到了1969年的“石墻事件”1969年6月27日夜,紐約數(shù)名警察進入格林威治村一家名為石墻的同性戀酒吧搜查,像以往一樣逮捕了幾名未帶身份證明的男女,并將顧客驅(qū)離,由此引發(fā)了數(shù)百名同性戀者的大規(guī)模暴動,史稱“石墻事件”或“石墻運動”,它被認為是美國乃至世界現(xiàn)代同性戀權(quán)利運動的起點。。利在那一年出生,但對他而言,這一事件的重要性遠勝于波士頓的茶話會。

    他們走進客廳,利坐在了鋼琴前——這架施坦威鋼琴的年代比對面東河的成形時間還要早。安娜在他身旁坐下,兩人奏起了四手聯(lián)彈。曲子以優(yōu)美炫目的音符開篇,繼而漸漸轉(zhuǎn)入狂熱。薩姆從中看出了端倪:他們應(yīng)該在一起認真練習(xí)過這首曲子,這個為他而開的晚宴原來并非即興而就。他閉上眼,凝神品味著樂曲。幾分鐘后,借助于埃里克·薩蒂20世紀前后巴黎蒙馬特高地躁動、頹廢藝術(shù)家的代表之一。極具特色的低音伴奏,他聽出了安娜彈奏的曲調(diào)。這是樂曲《閱兵》中的一段,名為《美國小姑娘》。接著,他們彈起了《客輪上的拉格泰姆》。薩姆被征服了。他的母親一臉興奮,亨利在心滿意足地微笑。薩姆意識到自己應(yīng)該表現(xiàn)出同樣愉快的表情。

    母親堅持留他過夜,薩姆拒絕了:明天黎明他就要趕往市區(qū)。亨利和伴侶利開車把他送回切爾西的公寓。他陶然微醉地躺下身,肩膀撐在一摞枕頭上。接下來的幾天就不會這樣輕松了:他和帝波鐸有約。但在此之前,他還想見另外一個人。

    41

    里斯本,11月20日

    不過半日,他們就尋獲了那位避往葡萄牙逃難的轉(zhuǎn)運商的行蹤。但要在錯綜復(fù)雜的阿爾瑪琺里斯本著名的老城區(qū)。摩爾人統(tǒng)治時期是其鼎盛時期,被用作貴族住宅區(qū)。1755年大地震后淪為貧民區(qū)。迂回曲折的窄街小巷兩旁老屋林立,是里斯本的王牌景點。街區(qū)里找出他的具體位置則多費了些工夫?,旣惏聪麻T鈴,這個獨居男人略顯驚奇地開了門。

    “晚上好,我來自法國?!彼脸隽俗顮N爛的微笑,用葡語說道,“我想找……”

    他正要關(guān)門,被藏在過道里的鮑里用肩膀一撞就解決了問題。接著,他們開始對他小施薄懲。鮑里擰起男人的耳朵,險些要把它揪斷,瑪麗卻抗議他的方式不對。她正準備親自上陣,可惜已為時太晚,鮑里打折了男人的一截指骨。不過,事實證明,這種方法是有效的:轉(zhuǎn)運商詳細供出了他與圖爾芒、德雷耶合謀販賣油畫的始末。那兩人到倉庫打開了印有尼斯博物館圖章的箱子,又把畫裝進了另一個更大的箱子里。

    之后,他沉默下來。鮑里夾住他的鼻子,他立時五味雜陳:實在太沖了,他的鼻子噴了血。鮑里扇了他一耳光,開始找舒潔面巾紙擦拭手上的血跡?,旣惓脵C審問起這個可憐蟲。他茫然若失地看著她,一只殘手落在另一只的手心里,鼻子歪向沾血的襯衫。

    “那些畫是給誰的?”

    公主一直站在后面。鮑里心中有數(shù)。兩人剛想插進問一些比較溫和的問題時,貝爾拉開口答道:

    “德雷耶先生說是個美國人。他將是下一任總統(tǒng),反正差不多是這樣。有一天晚上,在卡涅酒吧,他甚至跟我說如果這把干得好,我們很快就會變得更有錢。”

    “他打算怎么干?”

    “他沒說?!?/p>

    鮑里試著插了進來:

    “箱子在哪兒?”

    “在那批裝上運輸機的貨物里。”葡萄牙人坦白說道。

    “目的地是哪兒?”鮑里輕敲著他的鼻子問道。

    “貝魯特!”

    鮑里一臉怪相。他對這座城市所存留的零星記憶已模糊不全,他只記得自己的大腿里少了十幾克重的肌肉,這令他大受刺激:他抓起倒霉蟲的大拇指向后掰去:

    “在貝魯特的什么地方?”

    男人學(xué)了乖,在感覺到疼痛前就開始大叫,他憑記憶說出了阿什拉法耶地區(qū)的一個地址。對一個非貝魯特人來說,能記得如此清楚實在令人刮目相看。緊接著,他指了指小書桌里的一個抽屜?,旣惔蜷_抽屜,在一摞紙的最上面放著一張交貨清單的復(fù)印件,另外還有一個名字和一個電話號碼。

    42

    紐約,11月20日

    街上傳來空調(diào)鼓風(fēng)機的轟鳴聲,它隨后淹沒在一輛從第七大道飛馳而來的消防車的警報聲中。在第十五大道的交叉路口,司機按著喇叭,從紅燈前呼嘯而過。聲音驚醒了薩姆,他已經(jīng)不再習(xí)慣聽到紐約夜晚的萬千聲響。他抓起床頭桌上的手表:早上七點。看來,要想從倒時差中恢復(fù)過來尚需時日。他服下一劑褪黑素以抑制時差引起的不適,又吃下幾顆藥片來緩解疼痛。他開始準備咖啡,希望可以消除一切癥狀。他從窗前探出身去。街上,一位年輕女子騎車經(jīng)過,她手上拴著兩只大狗,正吐著舌頭跟在后面飛跑。薩姆喝著咖啡,俯身在矮桌上翻閱起一份索斯比的名錄。他肩頭一陣發(fā)麻。房間因久無人住飄蕩著一股滯悶的味道和清冷的煙味。薩姆在十年前買下了這幢房子;之后,在這個街區(qū)里開起了幾間現(xiàn)代畫廊,房價也因此漲了兩倍。他很喜歡這間三居室的套房:書房、客廳外加一間四壁是書的臥室。偶爾需要獨處的時候,他會在這里睡覺。從家走到團結(jié)廣場只需一刻鐘,現(xiàn)在,他差不多需要同樣的時間才能用一只手把鞋穿好。穿衣服已變成一種特殊的強制性的運動。甚至連簡單的裝煙斗也需要一套新穎的體操動作才能完成。薩姆關(guān)上門,站在樓梯平臺上靜候年老體弱的電梯一步步勉為其難地爬到第五層。出了樓,置身于清晨新鮮的空氣中,他笨拙地點燃了一天中的第一管煙。他瞇起眼感受著和煦的陽光,邁開腳步向東走去。

    他拐上百老匯大街,從海岸書店以世界最大的二手書店著稱。前經(jīng)過——此時,他最喜歡的這家書店還沒開門。他買了些羊角面包和百吉餅一種先蒸后烤的發(fā)面圈。,按響了鄰近一間屋子的門鈴。內(nèi)話機里傳出了羅伯特·沃爾伏的聲音。電子鎖隨后打開。屋子的第二層全部作為他的畫室,里面擺滿了他創(chuàng)作的油畫和夢中浮現(xiàn)的朦朧柔和的海洋風(fēng)景畫。薩姆把裝著羊角面包的袋子遞給他,用左手略顯笨拙卻堅定有力地握住了沃爾伏的手——是他的這位前任將自己招進了弗洛德并造就了今日的自己。沃爾伏將咖啡倒入兩個寫有“我愛紐約”字樣的杯子中,接著坐進一張皮革已然開裂的舊沙發(fā)里。他的頭頂掛著一個正中橫放著一支畫筆的調(diào)色板,上面用地道的70年代流行的字體寫著“紐約警署藝術(shù)品分隊”:這是他初進紐約警局時設(shè)計的隊標。之后,他又重新回到了保險公司。

    “見鬼了!你的狀態(tài)還真不賴??纯茨悖耗樕n白,肯定掉了二十斤肉……不過也沒什么不好,前段時間你剛有了點兒小肚子。想想我的整個警察生涯里都沒開過槍,你倒先挨了幾個槍子兒……你才更像干我這行的!”

    “我可從來沒當(dāng)過警察。這只能怪我時運不濟。你在佛羅里達的展覽還順利嗎?”

    “全都賣出去了。那兒的人富得流油,加上陽光充足,收入免稅,還有姑娘……”

    “到你這個年紀,你可以老實點了?!?/p>

    “什么?我的年紀?在棕櫚灘位于佛羅里達州東南部,美國著名風(fēng)景旅游城市。,別人還當(dāng)我是男孩兒呢!”

    “在巴黎,別人當(dāng)你是傳奇。我碰到的一個法國女警察把你當(dāng)成了超人。她叫柯達斯奧妮?!?/p>

    “漂亮嗎?”

    “漂亮極了。”

    “你跟她……”

    “沒有,你這個情場老手。我沒有時間。不過,既然你讓我注意到她了,憑我的條┘……”

    “柯達斯奧妮,柯達斯奧妮……等等,把《日出·印象》找回來的不就是她嗎?”

    “是的?!?/p>

    “干得漂亮。法國人的組織結(jié)構(gòu)要比我們完善得多,20世紀70年代,我們創(chuàng)建特警隊那會兒還遠沒達到他們的水平。當(dāng)時,我們的名聲很臭。我留著長發(fā)和小胡子,我那個搭檔瑪麗娜跟簡·芳達一樣從來不戴胸罩。別人指責(zé)我們不去追趕罪犯卻待在博物館里。直到我們抓住了大都會藝術(shù)博物館木版畫研究所里的那個飛賊,別人才開始把我們當(dāng)回事兒。你在忙什么?”

    薩姆向他簡要敘述了帝波鐸的種種,沒有遺漏任何細節(jié)。沃爾伏將手指插入他濃密的白發(fā)中。

    “真見鬼,他把你們騙得團團轉(zhuǎn)。首先,他在切爾西的基金會不過是個借口,為的是方便他從事巨額房產(chǎn)交易。至于紐約市長選舉,如果他贏了,我也就返老還童了:又會回到艾德·科切紐約前任市長。當(dāng)權(quán)那會兒了。你沒經(jīng)歷過這個,不知道它的恐怖。有個叫埃斯波西托的家伙,是布魯克林的老大,你說的帝波鐸有點兒像他,應(yīng)該也是個黑手黨。你肯定他跟你的麻煩沒有關(guān)系嗎?”

    “開始我覺得是。后來,他給我的印象很奇怪。我有感覺,而且越來越強烈,他似乎對我的所有行蹤都一清二楚。不過,也有可能是‘矮子鮑勃告訴他的……看他的反應(yīng),他似乎不愿意我追查伊朗那邊的線索。我很想知道原因,這也是要害所在。”

    “甭管說什么,鮑勃可抗不住鈔票的誘惑。”

    “我認識他幾年了,我甚至以為我們是朋友?!?/p>

    “鮑勃只有一個朋友,就是他自己。他只愛一樣?xùn)|西,就是他的公司。如果帝波╊臁…”

    “這還不是最糟的。‘矮子鮑勃的女秘對我有意思,她告訴我帝波鐸在一周前成了我們的股東之一。注意,數(shù)量不大,只有百分之六……”

    “在目前這個階段,這已經(jīng)不是小數(shù)了,能把鮑勃嚇得夠嗆了。跟這百分之六一比,你連個屁都不是。”

    “這更讓我有理由跟蹤伊朗人的行蹤了。如有必要,我會秘密地進行?!?/p>

    “我認識一個伊朗人,我?guī)瓦^他的忙。他是這里的商人,法拉·帕勒維買畫建博物館的時候找他作過中介人。這家伙干了件蠢事,他想把那事抹掉又碰上了點兒麻煩:他用櫻桃色的紅涂料噴了一張《格爾尼┛ā繁霞鈾韉拇表作,他運用立體主義、超現(xiàn)實主義的繪畫形式,以變形、象征和寓意的手法描繪了在法西斯獸行下,西班牙格爾尼卡小鎮(zhèn)居民驚恐、痛苦和死亡的悲慘情形,表達了畢加索對法西斯戰(zhàn)爭罪惡憤怒之情。……我記著他還寫下幾個字:騙過所有人,把他們殺死,之后就被看守抓了起來。因為他提前通知了《聯(lián)合快報》并宣稱自己是個藝術(shù)家,這件事才被壓了下來。但我還是幫他省掉了后面的麻煩。我知道他跟那邊還一直保持著聯(lián)系。如果你需要,我可以問問他?!?/p>

    “不,沃爾伏,你不要扯進來,我有種不好的感覺?!?/p>

    “真見鬼,我也是。就因為這樣我才更要幫你,管你愿不愿意。”

    薩姆的手機呱呱叫了起來。

    “喂?是,鮑勃,我在沃爾伏這兒。好,我會去的。”

    他掛上電話轉(zhuǎn)向他的朋友:

    “‘矮子鮑勃提醒我不要忘了跟帝波鐸的約會,好像我會忘掉一樣。我明天中午去見他?!?/p>

    “說曹操……你見到‘矮子鮑勃這個老混蛋的時候,還是替我問聲好吧?!?/p>

    “真有意思,他也是這樣說你的。不過,他現(xiàn)在也太離譜了,他和帝波鐸走得太近┝恕…”

    “他總是和錢走得很近,另外一個又是鈔票一大把,就算不干凈,畢竟還是錢。當(dāng)心你的屁股吧?!?/p>

    “別擔(dān)心,我還有印象,這是我身上最后一塊完整的地方了。”

    43

    紐約,11月21日

    雖然季節(jié)已過,派克大街的隔離帶上還是鮮花鋪地。薩姆笨拙地走下出租車。他的手機響了起來。

    “薩姆?我是羅伯特·沃爾伏。嘿,小子,你真惹上大麻煩了!”

    “你說什么?”

    “巴黎的那群伊朗人,你可沒跟我說過他們是遜拉尼耀的人!”

    “但我可特意跟你說過不要管這件事。那個遜拉……是什么?”

    “真見鬼,你讓我見死不救?你小子沒救了。你說對了,那個帝波鐸看來絕不是好鳥,他和一樁勾當(dāng)脫不了干系。”

    “怎么講?”

    “那個在墻上涂字的伊朗人,經(jīng)商的,你還有印象吧?”

    “嗯。”

    “沒有比他更誘人的家伙了。這家伙整天一副笑模樣,還會講七種語言的葷段子,絕對一個逗樂天才,根本堵不住他的嘴。他本來答應(yīng)透點兒消息給我的,現(xiàn)在倒好,他徹底成了個啞巴。昨晚我在酒吧里見到他,我可以打包票,他徹底嚇傻了。他要是碰上過稅務(wù)司法官或是地區(qū)檢察官羅伯特·摩根索,那就更糟了。不過,我還是逼他松了口,果然跟錢有關(guān)系。你那個混蛋客戶在跟伊朗人做交易。和奧利弗·諾斯一樣,至少有這個人,除非他不參加紐約的選舉。不管怎么說,小子,他是嚇得夠嗆。他就交待了這么多,還說‘您不了解遜拉尼耀,也不了解拉斯塔尼的手下。說完他就溜了,動作真夠快的,還得讓我結(jié)賬?!?/p>

    “別擔(dān)心,賬單交給我。拉斯塔尼和遜拉尼耀是怎么回事?”

    “不知道,我會去查。我再給你打電話?;匾?!”

    薩姆來到大樓前,從遮住門前便道的拱頂下面走了過去。這是一戰(zhàn)前規(guī)模最宏大的建筑之一,它的平頂將近七米之高,正如小說家湯姆·烏爾夫描述的那樣。身穿制服的門衛(wèi)替他打開門。這個人的同事像酒店守衛(wèi)一樣筆直地站在桃花木質(zhì)地的柜臺后面,他向薩姆詢問此次來訪的目的。

    “我約了愛德馬爾·帝波鐸。我叫亞當(dāng)斯。”

    這個高大壯碩的朝鮮男人拿起電話,對著聽筒詢問了片刻。

    “帝波鐸先生的秘書會下來接您,亞當(dāng)斯先生?!?/p>

    六架電梯中的一架幾乎隨即開啟,門口露出了阿爾尼·格若斯曼凄苦的長臉。薩姆向他點頭致意:以他的身份,這已相當(dāng)于握手。根據(jù)公主對紳士的解釋,薩姆覺得雙方免去了握手之禮并無不妥之處。

    不管怎樣,阿爾尼的手一直插在口袋里,這只手正摩挲著一根短小的大頭棒。他貪婪地盯著眼前的來訪者:棒子掏出之時,就是這家伙去光顧布朗克斯肉市之日。想到要把薩姆送上這最后一程,他已按捺不住心頭的一陣雀躍。他裝腔作勢表情古怪,薩姆卻心下坦然不以為意,他只當(dāng)他在微笑,于是也勉力一笑作為回禮。

    亞當(dāng)斯輕易不為奢華所動,但在這里,他被震撼了。轉(zhuǎn)眼之間,電梯已把他們送上了倒數(shù)第二層,開門處直通帝波鐸的套房。兩人穿過高大的廳堂,走上寬大的大理石臺階。在第一層樓梯的平臺上,薩姆看到了康定斯基現(xiàn)代抽象藝術(shù)在理論和實踐上的奠基人(1866—1944)。的作品,這是他首批抽象畫中的一幅,自建樓之初就懸掛于此。薩姆從未料到私人手里還會有這種尺寸的收藏。他們走上第二級樓梯段,從立體派畫家布拉克和畢加索的畫作旁邊經(jīng)過。格若斯曼將他帶至大樓的尖頂下,它的箭形穹頂與小教堂的比例相仿。帝波鐸正在二十五米長的游泳池間戲水,柔美的陽光從小圓窗中落下,傾灑在帝波鐸的身上。他以標準的蛙泳游了三下,來到鍍鉻臺階前,走上了石板地面。他全身赤裸,薩姆一眼掃過他松弛碩大的下體。

    “這家伙活像一頭公驢?!彼_姆不無妒忌地自言自語道。在日本仆人為他的主人披上灰珍珠色的浴巾之前,薩姆還注意到帝波鐸平滑的小腹和結(jié)實的肌肉。六十多歲的人還能有這樣的體形,實在是不可思議。薩姆很高,帝波鐸卻仍比他高整整一頭。薩姆仔細打量著他,突然回憶起自己教授新兵保持站姿時的一番老生常談:“臀部收緊,雙目微合,眼神略帶嘲諷。”如今他身殘負傷,已經(jīng)無法擺出這樣的姿勢,但他仍盡力站直,保持一副泰然處之的風(fēng)度。在他制定的三條規(guī)則中,只有“嘲諷的目光”成功奏效,帝波鐸注意到這一點,開口說道:

    “您的狀態(tài)不妙啊?!?/p>

    “就像美國人在最近那場與紅襪隊的比賽里的狀態(tài),如果我沒看錯的話。”

    薩姆的玩笑波瀾不驚,他也并不生氣。他的回擊借用了演員斯泰西·基徹在系列劇《麥克·漢姆》某一幕中的臺詞——今天早上,他曾隱約在電視里看到了這句話。薩姆突發(fā)奇想:他想找一頂博爾薩利諾一種男式寬檐軟氈帽。氈帽戴上,也客串一回偵探。剎那之間,他覺得自己右側(cè)下垂的袖管和軟塌塌的氈帽是如此滑稽可笑。他用健全的左手摘下帽子放在池邊的一架鄧肯·懷夫鋼琴上。薩姆不明白怎么會有人想到為這樣的罕物涂一層白漆。帝波鐸用毛巾布擦了擦腦袋,和阿爾尼結(jié)束了談話。薩姆聽到了其中的幾句:

    “如果巴西政府惹火了我,我就關(guān)了工廠讓他們再多出四萬沒飯吃的。把我的話說給圣保羅的銀行家聽。至于另外那件事,再等兩三天,等股市垮掉,我們再出面。最后一個問題,我跟你說過,是新鮮碎肉的問題:等我和先生談完了你就去解決這件事?!?/p>

    阿爾尼面帶微笑地溜了出去。

    “這個笨蛋想用商人的例行瑣事擾亂我,居心叵測?!彼_姆心想,“我還沒那么好騙?!碑?dāng)年在黎巴嫩,他曾結(jié)識過一個長槍黨首領(lǐng),此人如帝波鐸一般狂妄自大,只不過更為危險。如今,他正在貝卡谷地位于黎巴嫩東部。的某處葡萄園里料理堆肥。

    帝波鐸走到薩姆面前,用巨手抓過園中的一把外國木頭做的扶手椅,扶薩姆坐下,自己則坐到了桌子另一側(cè)。日本仆人又走上前來,他打開一個美利奴綿羊形狀的滾輪吧臺,問兩人想喝什么飲料。薩姆本想點杯科斯卡黎巴嫩歷史最悠久、規(guī)模最大的酒廠產(chǎn)的一種酒。葡萄酒,猶豫片刻還是選了杯波旁干紅威士忌。帝波鐸向他舉起自己的可口可樂算作敬酒。他打量著薩姆,像貓在刺探老鼠。門后,阿爾尼正耐著性子擺弄著手中的大┩釩簟*

    “聽說您參加過戰(zhàn)爭,講給我聽聽。我還沒仔細問過呢?!?/p>

    44

    里斯本,11月21日

    瑪麗的臉又紅了。這一次她的感覺沒有錯,那只手在她手上停留的時間也太長了些。這種感覺不是不舒服的。她有些燥熱,不在手上,而在臉頰,還有小腹。在她身邊,索拉爾德·穆羅斯葡萄牙語,意為“墻上的太陽”。酒店套間的長沙發(fā)上,伊烏索波普夫人繼續(xù)講著她的故事。故事辛辣刺激、詼諧動人,在瑪麗看來,還暗有所指。她心緒已亂,匆忙起身,試圖沖破眼前的誘惑。佇立窗前,她凝望著它日港灣的萬千燈火┧檔潰邯

    “這地方真美,我真喜歡那個噴泉公園。”

    “讓·羅貝爾是在北非出生的,他一輩子都離不開水?!?/p>

    “讓·羅貝爾?”

    “阿爾諾。你剛才在公園里見過這個男人,他就是有點兒橫?!?/p>

    “就是那個看哲學(xué)書的?”

    “嗯。他是這地方的業(yè)主之一,我的一個老朋友,在巴黎開過畫廊。”

    “??!難怪。這些油畫擺在酒店里也浪費了。”瑪麗一邊評論,一邊研究起約翰·昆寧的一幅抽象畫。

    “他曾在1951年舉辦了埃爾斯華斯·凱利歐普藝術(shù)代表人物之一,擅長使用明亮的色彩,造成刺眼的顫動效果,達到視覺上的亢奮。的首次展覽,還有讓·丁格利瑞士雕塑家,以華麗的機械創(chuàng)作聞名。他搜集機械加以重新組合,并賦予色彩及動力感,從而成為新造形的雕塑藝術(shù)。的……”

    “他是怎么到這里的?”

    “因為他朋友,畫家劉易斯·勒毛斯是葡萄牙人?!?/p>

    “啊,他是……”

    “同性戀。五幾年那會兒,他似乎過得不太順,但應(yīng)該很有趣,讓·羅貝爾正和讓·熱內(nèi)打得火熱,這個人常去羅貝爾的畫廊里臨摹他的畫稿。”

    “什么意思?”

    “熱內(nèi)拿走羅貝爾已經(jīng)出版的畫冊自己臨摹,然后再出售他的真跡?!?/p>

    公主又拉過瑪麗的手,領(lǐng)著她穿過客廳,動作極其自然地讓她坐到了長沙發(fā)上。

    “讓·羅貝爾還隨同拉托的軍隊參加過普羅旺斯登陸。但他不愿提起這件事……”

    瑪麗從沒碰到過像公主這樣性情的人,她的藍眼漸欲迷失?,旣愖⒁曋?,公主微笑著回望她,香檳令她有些陶然微醉了。

    公主伸向矮桌,拿起冰桶里的酒瓶,斟滿了兩人的酒杯?,旣愑只謴?fù)了自信,她拋下了與男人相處時慣有的審慎,不再有所保留。因為審慎,她在尼斯機場初見薩姆時曾向他展示自己的手槍;因為審慎,她常會突發(fā)驚人之舉。唯有如此,她才能身處大男子主義泛濫的警察中間挺立不倒。她大膽地做出一個自認為很友好的動作:她把手放到了新朋友的前臂上。她的皮膚細膩柔軟。

    “給我講講薩姆,你很了解他?”

    “我還清楚地記得我是什么時候在哪里碰到他的。是十年前在瑞士的馬爾蒂尼藝術(shù)展開幕式上。那天的晚會無聊至極。到處是惹人生厭的人,除了雷奧納爾·吉納達,他是這地方的業(yè)主,為人直爽,性格奇特而且幽默風(fēng)趣。晚宴結(jié)束時,薩姆坐到了我邊上。他徹底喝醉了,但他有意思極了。我們談音樂和許多別的事情。我大笑,我好久都沒那樣笑過了。我告訴你他跟我說的是什么……”

    她俯下身,在瑪麗的耳邊竊竊私語。兩個女人撲哧一笑。三個小時后,瑪麗已經(jīng)對薩姆的生活略有所知。她對自己也有了某些新的發(fā)現(xiàn):她想探究自己,卻心思混亂隱隱不安。她羞澀地在公主耳邊低聲坦白道:

    “我怕不知道該怎樣做。我應(yīng)該對你做什么?”

    45

    紐約,11月21日

    “中東?是誰告訴你的?”帝波鐸脫口問道。薩姆注意到他在位子上微微晃了晃。

    他的右臂被繃帶箍在胸前,手從襯衫敞開的領(lǐng)口中伸了出來。他有些緊張,手指在鎖骨附近不斷地輕敲。他剛簡要介紹了自己的調(diào)查過程,并回避了與公主有關(guān)的部分,最后講述了蓬皮杜中心的那場沖突。帝波鐸沒有打斷他,他一邊聽一邊死死地盯著薩姆。現(xiàn)在,他又轉(zhuǎn)向別處,專注地看著泳池中反射出的縷縷金光。在講述過程中,薩姆時時會有種不悅的感覺,他的沮喪就像某人在講一個精彩的笑話時,突然發(fā)現(xiàn)傾聽者在包袱抖落前就已對結(jié)局了然于心。當(dāng)然,可能又是“矮子鮑勃”干的蠢事,薩姆很清楚他的懦弱、愚笨和唯利是圖,但事情絕不僅止于此,薩姆對此深信不疑。在他看來,帝波鐸似乎總比他超前一步,而這正是他的不安所在。

    不過,另一個人的緊張也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幾分鐘前,當(dāng)薩姆猜測油畫是在地中海東岸地區(qū)遺失的時候,他的不安立刻顯現(xiàn)出來?!八晕覀兙偷搅四莾??!彼_姆若有所思,毫不遲疑地說道:

    “我之所以會想到中東,先生,是因為那些伊朗人。在巴黎襲擊我的那群家伙來自伊朗。也許就是他們謀殺了法國博物館館長。此人是最后一個接觸過羅斯科和德庫寧作品的人,德黑蘭博物館將這兩幅畫出借給尼斯博物館,之后就杳無音信了。如果說這些人與德雷耶的死有關(guān),我不會覺得奇怪。巴塞爾警察也不再相信這是一起自殺,他們在孤獨公園里發(fā)現(xiàn)了大量的疑點。至于那兩個家伙,一個是黑人,一個是被曬黑的,他們的輪廓像……正因如此還需要繼續(xù)調(diào)查。伊朗那邊……”

    “這太離譜了,亞當(dāng)斯,你必須住手了?!?/p>

    薩姆很難保持無動于衷:這正是“矮子鮑勃”去醫(yī)院看他時說過的話。不過,此刻的帝波鐸面色慘白。薩姆快意地發(fā)現(xiàn)帝波鐸惱怒地揉捏起喝空的可口可樂罐子,他裝作對此毫無察覺,假意問道:

    “您打算放棄那八千萬美金了?”

    “我壓根兒就沒什么打算,但我不想扯進這件事里。您必須住手了,這可是我說的?!?/p>

    “弗洛德會秘密行事,先生?!?/p>

    “您聾了嗎?我讓您住手!”

    薩姆費力地從沙發(fā)上站起身。帝波鐸對著他氣得發(fā)抖。薩姆并不認為他的反應(yīng)是針對那八千萬美金——它們似乎已經(jīng)永遠地消失了。他向伊朗方面追查的決心似乎更為堅定了。他前來尋求的答案終于得到了證實:帝波鐸怕了。如果他怕了,則證明沃爾伏的推測是正確的:他已徹底陷入一樁極為嚴重的麻煩中。

    薩姆將空杯子放在將兩人隔開的矮桌上,決定開誠布公:

    “我很感謝您的招待,先生。不過,叫我放棄恐怕是不可能的。和您一樣,這些畫的法定所有者大部分也是我們的客戶?!?/p>

    帝波鐸霍地站起身,將可樂罐子摔了出去。薩姆用那只健全的手抓住了空中的罐子,略帶微笑地晃了晃,仿佛這是他的戰(zhàn)├品:

    “您本就不應(yīng)該來找我們……”

    這無異于在公牛鼻子底下舞動紅布。帝波鐸全力撲向薩姆,中途碰翻了分隔兩人的矮桌。他緊緊按住薩姆的后背,半壓在他身上,沖他耳邊低聲吼道:

    “別再攙和進來,骯臟的法國佬,操你媽的蛋!”

    薩姆大笑。真是自露形跡!即使在體力上毫無勝算,他仍感覺自己回到了昔日的崢嶸歲月。當(dāng)他的腎上腺素在靜脈中涌動時,他會愚蠢地以身涉險,并且,常會為此付出┐價。

    “最好相信我說的話,路易斯安那的敗類!”他用同樣的口氣回擊道。

    帝波鐸突然放開他,就像剛才他突然將他撲倒一樣。帝波鐸像是回到了現(xiàn)實,他竭盡全力才忍住沒有打斷薩姆的另一只胳膊,他真想把薩姆和一兩只鈍吻鱷一起扔進泳池里撲騰。不過,阿爾尼會把問題搞定的。

    帝波鐸浴衣上的腰帶松了,他束緊了衣服的下擺,站起身,用壓抑的口氣最后說道:

    “您的肩膀已經(jīng)碎了,您真的還想再少點兒別的什么東西嗎?”

    “什么意思?”

    “您很清楚我的意思。阿爾尼,送送亞當(dāng)斯先生?!?/p>

    薩姆沒有聽見格若斯曼走過來。這家伙站在他身后三十公分處,正表情古怪地盯著他。薩姆跟著他來到電梯前,最后一次轉(zhuǎn)向身型龐大的億萬富翁,他脫口說道:

    “您真不了解我,我不會罷手的。您還欠我一件上衣?!彼钢覆剂夏┒搜a充說道——他的衣服終究沒能抵御住這位巨頭的暴怒。

    輪到帝波鐸放聲大笑,他用拇指向他那位無所不能的下屬示意道:

    “阿爾尼,你負責(zé)把這位先生的衣服燙┨獺…”

    電梯間里,阿爾尼按住按鈕,薩姆背對著他在靠近門口的位置站定。

    “您最好聽從老板的話。”

    “否則怎樣?”

    阿爾尼的左手掐住薩姆受傷的肩膀,開始用他細瘦有力的手指在上面揉搓,另一只手則伸進了右邊的口袋里。

    “這年頭的流氓可真不少!夜里就有人在黑乎乎的街上挨了揍,特別是女人。躲到哪兒都沒用。甚至在瑞士,我聽說在那兒犯罪的人又多了?!?/p>

    薩姆立刻明白他在影射公主遭遇的那次襲擊。他從未說過此事,甚至包括“矮子鮑勃”,那么,他會知道這件事只可能有一種途徑。薩姆大怒,這無疑也救了他的命:阿爾尼正在長褲里找東西:他的一只手被占用,這使兩人處于同等狀態(tài)。電梯門打開的同時,這位退役的傘兵收緊了下腹。

    “不要再碰我的朋友。”他咬緊牙關(guān)沖上前去。

    格若斯曼正在發(fā)愣,他的鼻端被薩姆的光頭擊中——薩姆滿腔怒火拼盡全力撞了上去。他轉(zhuǎn)過身:電梯一直降到了地下停車場。他不假思索地讓阿爾尼升到了頂層。后者倒在電梯間的地毯上,意識全無,鼻子淌血,奇怪的是,他的一只手自始至終地插在口袋里。薩姆順著通道扶手用最快的速度走出了大樓。盡管肩頭腫痛,他感覺好了許多。在車流的喧囂聲中,他險些沒有聽到手機的鈴聲。他扭動了幾下肢體,及時拿起了電話。他默默聽著,在掛上電話前低聲說道:

    “謝謝,公主……”

    接著,他搖搖頭,用手機的末端將帽子挪向腦后——它被薩姆用頭賞給格若斯曼的那記重擊弄得凹凸不平。一個路人聽到他在┼潔歟邯

    “貝魯特……”

    他似乎愣了幾秒,接著用拇指在手機上輕輕敲出了公主適才告訴他的電話號碼。從這一刻起,戰(zhàn)爭打響了。

    46

    貝魯特,11月21日

    這座城市依然是世界最大的工廠之一。不過,還是難以估計那場近十五年的古舊戰(zhàn)爭所造成的損失,也難以計算自簽署塔伊夫合約1989年9月30日,在由摩洛哥、沙特阿拉伯和阿爾及利亞三國元首組成的阿拉伯三方最高委員會的調(diào)解下,來自黎巴嫩議會的三十三名基督教派議員和三十名穆斯林派議員在沙特的塔伊夫市舉行會議,最終通過了黎民族和解的文件,后稱“塔伊夫協(xié)議”。以來,在獲得奇怪的和平之后,戰(zhàn)爭發(fā)起者的推土機對城市所造成的破壞。在那場看似報復(fù)的“9·11”事件及美國諸大事件之后,重建工作開始持續(xù)進行。與其和美國人合作,近東的貸款人更愿意在這里開始新一輪的投資。在眾多伊斯蘭金融家眼里,美國人總是一副批評審問的姿態(tài)。本·拉登家族的建筑公司與其他大規(guī)模的房建及公共工程公司大戰(zhàn)正酣,正像布伊格法國建筑業(yè)巨頭,歐洲最大的建筑集團之一。該集團公司在八十個國家擁有四十多個子公司及會員單位,包括修路、油井平臺建筑及公用設(shè)施管理。其在法國的主要持股包括54%的布伊格電信(法國第三大移動電話運營商)以及40%的TF1(法國第一大電視臺)。的法國人或意大利人一樣。混凝土大戰(zhàn)愈演愈烈,其戰(zhàn)場則橫跨政治、經(jīng)濟兩大領(lǐng)域。

    不過,城市的小島歷經(jīng)風(fēng)雨依舊安然無恙。這其中包括大部分的宗教建筑,除了一所猶太學(xué)校——總理的一個兒子剛在海邊獲得一處豪華別墅,而這所學(xué)校恰巧妨礙了他眺望遠處的大海。所有的銀行也在十五年的炮火中幸免于難。除此之外,還有這座榮極一時的摩爾人小宮殿,它坐落在阿什拉法耶山丘的斜坡上,地處基督人的舊城區(qū)中。破敗不堪的后院里飄來一陣茉莉的清香,那是一個荒蕪的小園。法迪婭·德雷耶沒有注意到花香。她掛上電話,有些泄氣地轉(zhuǎn)過身對哥哥說道:

    “拜爾勒也拒絕交易?!?/p>

    “早就料到這出了,親愛的。只有給那個承保人打電話了。我擔(dān)心他已經(jīng)找到我們了。不過,他似乎愿意掏錢,我能理解:這總會比向客戶賠償丟失的油畫來得便宜?!?/p>

    “但為什么要做這些?可憐的邁克從他們那兒拿來的錢還不夠嗎?”

    “法迪婭,我漂亮的小妹妹,我本以為你在美國會知道得更多。你丈夫因為在拉斯維加斯干的蠢事和期貨市場的股票投機早就把大部分錢輸光了。就是因為這個,你跟我說過的,他才會搞這筆買賣。你手里只有畫和索斯比的一點兒錢,這太少了,實在太少了。我看中了烈士廣場附近的一幢樓,在銀行新街里。等填海完成時,我們又會成為東西交流的中心了。我們必須要到那兒去,所以我們需要大量的資金。否則,某個可惡的沙特人就會把我們的生意搶走?!?/p>

    他的目光從藏書和保羅·瓦萊里的原版書上移開——這也是家族留下的最后財產(chǎn),其他的則在戰(zhàn)爭中化為烏有。他走到一扇窗前,凝望著遠處繁忙的城市和港口附近新建的街區(qū):那里住著當(dāng)今的戰(zhàn)勝者,他們是敘利亞人的同盟。

    “我小時候,這些人還在放羊?,F(xiàn)在,他們可以開著奔馳到處顯擺。我們要重新變得富有起來,小妹妹,我們也要分塊兒蛋糕嘗嘗?!?/p>

    法迪婭·德雷耶轉(zhuǎn)向她的哥哥:

    “幾點了?”

    “耐心點兒,小妹妹。紐約這會兒還太早。不過……對,我們現(xiàn)在可以給他們打電話了。你坐下聽著就好。你還是同意在瑞士做交易吧?”

    “嗯。我覺得這樣更保險。”

    “很好,那就來吧?!?/p>

    他拿起了自己的手機,想到了黎巴嫩的電話網(wǎng)絡(luò)現(xiàn)狀:它就像橄欖油一樣遍布四地。他打通了弗洛德的電話。他開口就是一串出色的英語——可能過于華麗了,以致會妨礙六千公里之外的女話務(wù)員對他意思的充分理解——他要求和羅伯特·W.芬先生通電話。

    47

    紐約,11月21日

    羅伯特·W.芬——這是他的家族姓┦稀—拿起了經(jīng)理辦公室的電話并接通了揚聲器。一臺數(shù)字錄音器自動開啟。

    “我是芬……??!是您替德雷耶夫人做交易?我也有一個代表來負責(zé)這類事情。我讓他跟您通電話?!薄鞍吁U勃?!闭f完,將話筒遞給了薩姆。

    在阿什拉法耶小宮殿的庭院里,法迪婭·德雷耶坐在舊皮軟墊上聽著兩人的談話。她神經(jīng)繃緊,靠著哥哥的肩膀,渾身戰(zhàn)栗。后者接著說道:

    “先生?您是亞當(dāng)斯?很好。您被授權(quán)處理這件事?……非常好?!唬也荒芨嬖V您我的名字。我只是一個中介人,您知道的。但我代表德雷耶夫人的權(quán)益。……是的,她準備交換那些油畫。……被偷了?當(dāng)然不,這是她不幸的丈夫留給她的饋┰?!瓋H僅因為從現(xiàn)在起,這些畫會喚起她太多悲傷的記憶。所以,如果您能夠給她提供一份公正合法的補償……您怎么會認為我是從貝魯特打過來的?……不,我不能告訴您我身在何處?!堑?,就是這樣,我在歐洲?!屛胰绾蜗蚰枋瞿兀俊?/p>

    他轉(zhuǎn)向妹妹,在她耳邊吐氣說道:“把培根那幅畫的照片拿過來?!?/p>

    “請稍等一下……對了,有三幅,它們是在一起的。我想,這應(yīng)該是一幅三折畫。中間的是個坐著的男人,他的臉變了形,就像被人用抹布擦過一樣。他的胳膊上插著一個注射器……”

    48

    在紐約羅伯特·W.芬——也就是“矮子鮑勃”的辦公室里,薩姆放下電話,若有所思。談話持續(xù)了半個多小時,他已渾身是汗。電話那端的家伙很難對付,不過……老板沖他一笑,這種笑容是專門留給雇傭期為一個月的雇員的:

    “還好是在瑞士。在這兒,不通知警察就商量贖金會讓公司成為盜竊案的同謀。”

    “我沒能說服他,是他提出在日內(nèi)瓦做交易的?!?/p>

    “不管怎么樣,總之好極了。你把價錢壓得夠低的了。我一聽這家伙居然開價四千萬,我差點兒暈過去。降了一半兒多,已經(jīng)算是功勞一件了?!?/p>

    “正是這樣才不正常。一切都太過容易了。黎巴嫩人可是全世界最出色的談判專家。三千年來他們沒有石油,被迫另謀生路。在我看來,他們現(xiàn)在很擔(dān)心,也許是因為德黑蘭的那幾幅油畫。他證明這些畫也在他們手里,這對他們來說太燙手了。伊朗人繼續(xù)在貝魯特為所欲為,什葉派集團在那里氣焰囂張,特別是警察。如果這還不夠,還可以算上黎巴嫩真主黨1982年成立的一黎巴嫩組織。。我打電話給他的時候嚇到了他。他不想讓人知道自己的位置。我讓他明白我可以把消息一直傳到貝卡谷地,那里的伊朗人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樣?!?/p>

    “你肯定他們不是在試著騙我們?他們真有那些畫?”

    “是的,那位葡萄牙的轉(zhuǎn)運商證實那些畫已經(jīng)被運往貝魯特,是他告訴了我們具體方位。后來,我還就培根的畫考了考他。有很長一段時間,它們一直收藏在紹拉格那里,也沒有被復(fù)制過。他的描述很準確。對了,說到這個,你跟帝波鐸提過我在瑞士的調(diào)查嗎?”

    鮑勃明顯變得局促不安起來:

    “當(dāng)然。就算他放棄,他可是為我們出了錢的,我沒說錯吧?他很可能成為我們的下任市長,而且肯定會是我們最好的客戶之一。你要好好對他。我希望,你跟他的關(guān)系一直都還不錯?”

    薩姆察覺到“矮子鮑勃”對他和帝波鐸此次會面的結(jié)束方式仍然一無所知。如果帝波鐸看到他癱倒的助手被電梯帶上樓,他仍留了薩姆一命的話,只能說,這個人的確是想隱秘行事。薩姆決定不讓“矮子鮑勃”知道這件事:從今以后,他與帝波鐸的這場男人間的摩擦將與他人無關(guān)。免去老板的介入,這或許可以讓他有時間去揭穿帝波鐸的意圖,也可就此制住這個毒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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