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國]瑪諾·他依詩 著 春 陸 小 民 譯
瑪諾·他依詩,1947年生于曼谷,曾就讀于披汶巴差訕小學、挽甲必中學、詩那卡霖大學藝術系。1969年開始發(fā)表短篇小說,一共出版了約五十本單行本,1975年全國文化促進委員會對他在文化方面的優(yōu)異貢獻進行了表彰。1997年,描述淪為賣淫女的母女倆悲慘遭遇的短篇小說《花濺淚》被泰國語言與圖書協(xié)會授予“優(yōu)秀短篇小說獎”殊榮。在這篇小說里,作者對下層人民寄予了深切的同情,對某些無恥之徒進行了鞭撻。
“喂!怎么啦,差玲,簡直像一條懶蛇,蜷伏在那兒慢吞吞,懶洋洋的,就不想出門掙錢啦!”一個中年女人的沙啞不滿的聲音。她從一間昏黑的破舊不堪、搖搖欲墜的小茅棚里走出來,一邊嘮嘮叨叨數(shù)說著,一邊走上一條狹長的、伸延到混濁的河面上去的跳板,再敏捷穩(wěn)健地登上一艘搖搖晃晃的蓋著鐵皮的小舢舨,鉆進破碎的麻袋門簾,爬到船尾,解開綁著艇仔的纜繩,裝上木槳,凝視著一望無際的混濁大河。
“快點哪,”她無可奈何地又朝棚屋里喊道,“你到底是要出去掙錢呢?還是靠涂抹口紅香粉過日子呢?”
“稍等一等,媽媽,”棚屋里另一個女人嬌聲回答道,“媽媽,您要是等得那么不耐煩的話就先走吧,人家正在梳妝打扮哪!”
“賤貨,”她還是那么喋喋不休的,“這陣子人家都撈了一大把啦,你還在磨蹭些什么呀?想當年我年輕時,那些娘們哪能爭得過我,一碰上我,早就狼狽不堪地干著急……”
一會兒,從棚屋里跌跌撞撞地走出一個少女來,她那胖乎乎的身段,穿著一襲印染著鮮艷奪目的花卉圖案的筒裙,上身套著一件又寬又長的T恤衫,蒼白的臉蛋,配襯著黛黑色的皮膚,兩頰紅通通的,涂著口紅的嘴唇使眼圈的色澤顯得更濃烈,但明眼人一瞧就會發(fā)現(xiàn),這個女人已懷孕最少也有六個月┝稅傘*
少女忙走到靠泊艇仔的碼頭,那個中年女人正在那里焦急地等待著她,少女躍上搖晃的小船,小艇離開了河岸。
少女艱難地蹲下,盤著腿,她的大腹便便似乎很妨礙她的行動,有時她也不得不承認,這是使她多么尷尬和討厭的事兒呀。
那個中年女人站在船尾一槳一槳地劃著,艇仔不緊不慢地緩緩地,不像船里的人那樣煩躁地向前滑行。來往的大小機動船只震耳欲聾,風浪夾著急雨沖擊著小艇,使人感到有點冰涼。
艇仔穿過一座車水馬龍的鐵橋下。一陣子,掌舵的那個中年女人,把木槳在水里劃著圈子,小船緩慢地朝岸邊靠攏。那兒,井然有序地停泊著好幾艘同類型的艇仔,劃槳的聲音驚動了岸上的和坐在船里的娘們,她們不約而同地朝這艘新來的小艇張望窺探著。有的女人毫不客氣地瞪著眼,怒目相視;有的故意響亮地朝母女倆吐口水表示蔑視。那個中年女人也不甘示弱地立即反應,她忍無可忍,屏足氣大聲嘲罵了對方一通,以發(fā)泄心中受侮辱的那股惡氣。
好幾個原先呆在別的艇仔上的男人,三三兩兩地朝這艘剛剛到的艇仔走過來,或干脆坐在沿河修筑的長形碼頭的水泥地上,他們正張大那貪婪的眼睛,懷著強烈的欲望,狩獵著玩樂對象。差玲像往常那樣給每個顧客送上甜蜜一笑,同時,故意撩起筒裙下擺,并把她那寬松的圓領T恤衫拉到胸前,顯示了她的性感和誘惑魅力,她的顧客目不轉睛地盯著。其實嘛,要不是她那大肚子的影響,她稱得上是一個不折不扣的美人兒,說不定她在那夜生活世界的群鶯中還是一顆璀璨耀眼的大明星呢。
“玩不玩呀,先生?”她向顧客們獻殷勤招徠生意,自我介紹說,“我保證您大大地滿意,不催不逼?!蓖瑫r不厭其煩地介紹她那歡場技藝的種種優(yōu)越特長,如此等等。
兩三個壯漢走來,朝小艇探視,從頭到腳仔細端詳了這個笑容可掬甜蜜可愛的姑娘大半晌,但最后都把眼光停留在這個女人的肚腩上。
“這個姑娘身懷六甲哇,哈哈!”其中一個向坐在碼頭上的同伴悄悄說,“面目倒是挺俏麗,可我就不敢奉陪了?!彼耐辄c頭贊同,朝別艘艇仔走去。
差玲感到有點失望,心頭上蒙上一層陰影,她沮喪地瞧著隆起的肚子,自忖道男人們對她這樣的人一點興趣都沒有了嗎?多數(shù)男人一見了她就趕忙溜之大吉。其實,這可不是自己的過錯,像她操這一行業(yè)的女人,怎么會喜歡背著這一窩囊大肚子啊,既來之,又該如何安之呢?
她被世俗詛咒為壞的娼妓也罷了,可虎狼雖惡,決不傷其子呀,雖然為了生活,從來就沒想到什么傳宗接代、以盡女流撫養(yǎng)子女的天職,但她決不能親手扼殺自己身上長起來的小生命啊。差玲不理解所謂倫理道德這個東西,她只知道一點,那就是她對肚子里的嬰兒的無辜受罪而萌發(fā)的惻隱和憐憫之心。她那充滿辛酸痛楚的一生經歷罄竹難書。母親是一個老牌妓女,她從小就沒有父親,跟母親相依為命地度過了多少凄苦的日子。她長大后也踏著母親的腳印,以出賣肉體來糊口,這教她深刻地認識了這些親身經歷的內涵。
少女對第一天出來掙錢的往事,記憶猶新,那是多么痛楚和恐怖?。?/p>
那時她大概是十三或十四歲的小姑娘吧,根本就不了解男人們除了對一個女人施暴之外,從她身上還得到什么東西,她也不了解所謂性器官功能除了排泄體內廢物之外,還是男人發(fā)泄性欲的工具。反正通過這樣的交換得到母女的生活來源,過著簡單的生活。她學到許多取悅男人的技能,主要一條就是人們口頭常說的性感。她了解到某些男人貪得無厭的本性,也認識到一些冠冕堂皇某些正人君子的滿口仁義道德,干的卻是男盜女娼的勾當,另一些嫖客帶給她那些討厭的病菌,傳播梅毒的病源,更糟糕和不幸的是,在五六個月前不知是哪個嫖客使她受胎懷孕,如今這個胎兒老是在肚子里蠕動著。
“糟糕極了!你有了孩子啦。”當母親發(fā)現(xiàn)差玲的肚子有點反常時,驚慌失措地喊起來,“以后誰還要你呢?咱們得喝西北風了?!薄安恢姥剑瑡寢?!好端端地就頭暈眼花,嘔吐反胃?!辈盍崦CH坏鼗卮?,“我從來就沒有這個經驗呀!”
“倒霉!不行呀,決不能留這個孽種。”母親狠狠地說。
差玲起初是激動,不知所措,漸漸地面帶輕慢神色,怒氣沖沖道:
“不,我決不能照媽媽您的意思辦。”她跟母親爭辯,一邊后退道,“這是我自個兒的事,媽媽您就別管啦!”
“那你就情愿坐以待斃嗎?”媽媽加重語氣道,“你難道不知道要是你懷孕了,就再沒有哪個男人會上你的艇仔啦……”
“算了?!彼龍詻Q地說:“我說總有某些人喜歡我的……媽媽您要是不健忘的話,也該記得當年您干嗎不把我做了,而留到今天,讓我干著出賣色相的不光彩的事呢?”她非常激動,聲音顫抖,“我知道媽媽您并不愛我,而是更愛你自己罷了,您養(yǎng)育我是為了在我長大后,接您的衣缽,好贍養(yǎng)您的晚年……”她講這段話時,非常傷心,感到很委屈,哽咽抽┢著。
“別這么想啊,孩子。”母親的聲音微弱些了,走過去把手搭在女兒的肩膀上,安慰她道,“眼下只有咱母女倆,媽只有依靠你,咱窮呀,已到了無能為力的可憐境地,得利用咱的現(xiàn)有條件來掙錢糊口哪!”母親說。差玲撲到母親懷里,泣不成聲……
“得啦,既然你不愿意就算了,媽也不強迫你,媽養(yǎng)過孩子,知道母愛的神圣,但你別忘記,咱窮呀,咱一貧如洗,又沒有再好的活干,媽是怕你在產育期間,沒有收入會餓死的呀!”母親的話音微弱沙啞,“去吧,打扮打扮,趁著這個時刻,你的肚子還不明顯,多掙點錢,早做準備吧?!?/p>
差玲倒吸了一口涼氣,過往行人似乎對她無動于衷,這使她更憂心忡忡,她感到世間很不公平,為什么她不出生在富人家呢?!像她這樣命運的人除了倒霉還是倒霉,誰還會伸出同情的手呢?在這個廣闊的世界里,自己卻無立錐之地。她感到一籌莫展,那么孤寂。到處是陌生的臉孔,到處布滿陷阱,伺機陷害她,搞得她暈頭轉向,岌岌可危,惶惶不可終日。
“玩不玩呀,先生。”當兩個男人走過來,停在她跟前端詳著她,差玲像在背誦書本似的喃喃自語,“保證您滿意,不催不逼?!比缓?,送上她認為最甜蜜、最有誘惑力的一笑。
那兩個男人駐足低聲嘀咕了片刻,又像其他嫖客那樣走了。
少女被這個景象困惑著,瞧瞧在船心抱著木槳無情打采的母親,更感到揪心的難過和痛苦。為了明天不挨餓,但愿能做成一筆或兩筆生意就好了。
“下船來呀,別猶豫不決啦。保證細心周到,不催不逼?!碑斠换锶俗哌^來,她又那么甜蜜地招徠顧客。
一個漢子向同伙點頭,她樂得合不攏嘴,像雨露滋潤了她那枯萎焦躁的心田。
“有請啦,歡迎您,先生?!蹦俏荒惺啃呛堑卣缟闲⊥r,被他的同伴扯著衣角輕聲說:
“怎么,你瘋啦,你怎會中意這個背著西瓜一樣的大肚子娘們呢?”差玲眼見功敗垂成而心急如焚。
“別攔我,我正喜歡這種滋味不一樣的大肚子娘們呢?!蹦莻€男人的話語就像從天堂飄下來的綸音昭示那樣使她如釋重負。她向這個財神爺衷心地又送上甜蜜的一笑。
“姑娘,要多少錢呀?”眼睛端詳著她的身段,跨過艇仔,輕輕地撫摸著她的腿。
“二十銖,先生。”她綻開美麗的笑臉。
“好吧?!彼挍]說就答應了。
差玲一面伸手接那個男人跳上艇仔,一面忙退到船艙里,那艇仔不勝負荷似的,搖擺動蕩不已,那個男人得小心翼翼地弓著背跟著姑娘鉆到船艙里去。
掌舵的女人一見此情景,馬上精神抖擻起來,靈活地操起木槳,把破舊不堪的艇仔劃到中流去,艇仔緩慢地在江中飄蕩著,黑色的江面遠處閃爍著粼粼波光,水波拍擊著艇仔邊沿,像遠處飄過來的樂聲,船艙里傳來那個男人和差玲的低微的說話聲。
中年女人望著遠方,回憶著往事,那時她還是一個姿色亮麗的妙齡女郎,也是男人們傾倒的對象,現(xiàn)在命運卻無情地作弄著她,使她處境維艱,不得不以她純潔的貞操來換取生活資料。打從她還是一個村姑娘野孩子,就被誆騙賣身到曼谷的妓院,到各地流浪,最后她逃出了害死了多少良家少女的火坑,但她又不得不回過頭來自投羅網,重操舊業(yè),由于她沒本事對抗這個社會不合理的吃人陋俗,又無一技之長,只得去投靠一家擁有五條艇仔和包括她在內的五個妓女的妓院,在這段期間生了一個沒有父親的女孩子,因為她不忍心墮胎,就把她的女兒帶到世上了。
從艙里傳出來的隱隱約約的痛楚的呻吟聲,刺痛著她的心,可是這個中年女人只得忍著這些痛楚的感受。這有什么辦法呢,流淚訴苦嗎?在這個不讓窮人安穩(wěn)過日子的世界,還有什么意義呢?
“好啦,媽媽?!迸畠捍舐暦愿腊汛瑒澋桨哆叄龔呐摾锱莱鰜?,把二十銖交給媽媽后,又爬到艙里去。
那個男人似乎連褲子還沒穿好,就匆匆忙忙地跳上岸,惹得他的同伴對他這副狼狽相笑得不亦樂乎,而他呢卻不以為然,高舉起表示滿意的大拇指,跟那伙人嘻嘻哈哈談得挺歡,消失在夜色里。
差玲心里想著,明天的生活問題又解決了,不必挨餓啦。往后的日子怎么辦?那就得努力掙錢,好好地精打細算,以備不時之需啦。
“玩不玩呀,先生。”她同岸上的行人打招呼,一個模樣標致的男人點頭示意認可,走到她跟前。她心里暗自慶幸,今天好走運啊。
她立刻返回艙里去,那個男人尾隨著她鉆進船艙,艇仔又一次離岸,在河中逍遙蕩漾,完事后,那個男人要求讓他額外再做┮淮巍*
“我一回要加收二十銖,先生?!彼鸬馈D莻€男人怒不可遏,粗暴魯莽地把她從船艙里拉扯出來,大聲喝叱道:“馬上靠岸。”
把舵的女人忙調轉船頭靠了岸。
“到警察局去。”
船一靠岸,那個要占小便宜的嫖客就表露身份,“我是警察,”他一邊緊捉住差玲的手不放,一邊吹響警笛。
岸上的警笛此起彼落,響徹整個地區(qū),驚動在場所有的人,四五個兇猛的大漢趕來時,那些把舵的女人及躲在船里的女人聞風喪膽地撲通、撲通跳到河里去。差玲心驚膽戰(zhàn),滿身大汗。母親也跟著人家跳到河里去,可過了一陣子都被警察一網打盡了。
男人們把那些女人集中起來,差玲趕忙跑到母親那兒,依偎在母親身邊,竊竊細語,詛咒與埋怨之聲不斷。嫌犯們臉色蒼白,心里充滿怨恨之情。
“走,上車?!绷硪粋€不知從什么地方冒出來的精壯男人斬釘截鐵地命令道,嫌犯們都乖乖地走上擠得水泄不通的小貨車。
差玲有氣無力地坐在那兒發(fā)愣,低頭瞧著自己隆起的肚子,瞧瞧母親及其他的女人,個個都是臉色憔悴,精神渙散,憂心忡忡。馬達起動了,汽車駛出了碼頭,她望著后面汽車刺眼的車燈,望著馬路兩旁棟棟屋宇、熙熙攘攘的行人,她兩手掩著臉,滿心惋惜和留戀。
對于像她這樣有著與生俱來的不幸遭遇的女人,就像某種沒有權利出賣自己香味的花朵一樣,她很想為自己的乖張命運而痛哭一場。差玲難以想像,有哪一個人會伸出溫暖的手來挽救她,擺脫貧窮和饑餓的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