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語反義語素合成詞的產生及其文化探析

丁　燁

一、反義語素合成詞產生的原因

在漢語產生之初，字詞一體，單音節(jié)詞占據(jù)著絕對的統(tǒng)治地位，但是隨著社會的發(fā)展和人們對世界認識的深入，語言也隨之有了較大的發(fā)展，詞所容納的意義也開始逐漸增多，用法更為多樣化、靈活化。這時僅靠數(shù)量有限的單音詞己經(jīng)無法滿足語言交際的需要了，一個詞負擔的意義與用法過于沉重，造成義項的模糊和用法的混淆，在實際運用中一詞數(shù)義、同音異義詞大量出現(xiàn)，給人們的生產生活帶來了極大的不便。

語言終究是為適應社會交際的需要而發(fā)展的。某一語言特征影響了語言的交際功能時，它就將在語言的發(fā)展中逐漸得到改造。在單音詞的使用之于語言的發(fā)展顯得力不從心、捉襟見肘時，改造也就應運而生了，這就是在單音節(jié)詞基礎之上開始形成復合詞，漢語詞匯朝著雙音化的方向邁進，這也是詞匯發(fā)展的歷史必然。正如荀子在《正名篇》中所說:“單足以喻則單，單不足以喻則兼。”漢語詞語的雙音節(jié)化可以減輕一詞多義、同音多義的負擔，這也是漢語詞語表義準確化精密化的一個重要手段。

由此可見，雙音節(jié)化是語言內部矛盾發(fā)展的必然結果，其根本的推動力量源自于社會的發(fā)展和人們生產生活中不斷擴大的交際的需要。漢語中的雙音復合詞的產生從根本上說就是適應社會交際的需要。

反義語素合成詞也就是在這大的歷史背景之下產生和發(fā)展起來的。早在我國殷商時代的甲骨文中就常常出現(xiàn)兩個具有反義關系的詞用來對舉的情況，隨著語言的發(fā)展，這種反義對舉現(xiàn)象也越來越多。兩個反義詞雖然意義相反，卻能概括完整地揭示出事物正反兩面的現(xiàn)象，意義相對關系卻極為密切，二者相反相成，在人們揭示矛盾對立時往往兼而用之。隨著漢語雙音化趨勢的不斷增強，表意的準確性和完整性成為反義詞對舉并走向復合的邏輯基礎。早期的經(jīng)常性的反義對舉現(xiàn)象成為反義語素合成詞的雛型。由于經(jīng)常的對舉使用，其意義密切統(tǒng)一，在雙音化的大勢下，兩個原本較為松散或是只用于習慣性對舉的反義詞結合而成了漢語中較為特殊的一類雙音復合詞，表示著更為概括的意義，有的還在原有構成成分基礎之上產生了更多更新的引申義。讓我們以“寒暑”為例，說明反義語素合成詞的凝固過程：

（1）寒暑易節(jié)，始一返焉。（《列子·湯問》）

（2）無羽毛以御寒暑。（《列子·楊朱》）

（3）經(jīng)歷了十五個寒暑才完成這部書稿（《現(xiàn)代漢語詞典》1998版P496）

例（1）的“寒”和“暑”的意義并列地進入文中，文意暢通；反之若把“寒暑”看作復合詞，不論取“寒”義還是取“暑”義，還是取它們融合引申的“季節(jié)”義，于文意都不順，所以例（1）的“寒”“暑”是兩個單音詞。例（2）的“寒暑”在句中只保留“寒”的意義，“暑”的意義虛化了，它變成了一個陪襯的音節(jié)，詞的意義發(fā)生偏移，因此它是個復合詞。(1)(2)兩例同屬于《列子》一書，例(1)是單音詞連用，例(2)則是偏義復合詞，這說明在那個時代，這兩個單音詞還凝而未固。例（3）的“寒暑”在句中已經(jīng)融合引申為“季節(jié)”、“整個一年”，是個復合詞，也是“寒暑”在現(xiàn)代漢語中常用的意義。再如現(xiàn)代漢語詞匯中大量此類雙音符合詞（見下文“對立統(tǒng)一的思維方式”末）。上述語例說明，反義語素合成詞是從古代漢語就開始產生發(fā)展的，并且具有旺盛的生命力。

二、反義語素合成詞與漢民族文化

美國語言學家薩丕爾曾經(jīng)說過:“語言也不脫離文化而存在，就是說，不脫離社會流傳下來的、決定我們生活面貌的風俗和信仰的總體。”沖白默(L.R.Palmer)也說:“語言的歷史和文化的歷史是相輔而行的，它們可以互相協(xié)助和啟發(fā)。”由此我們可以看到，從語言作為符號系統(tǒng)的角度看，語言是文化的載體，文化是語言的內蘊。任何民族的語言都是該民族文化的一面鏡子，或者說，語言是歷史文化的活化石。語言中最能反應社會的變遷和人們的生活狀態(tài)以及思想文化的又莫過于詞匯。因而，不同民族的文化特征經(jīng)過歷史的積淀，結晶在語言之中的詞匯上，從不同民族詞匯的形成及其特點上我們又可以窺見這個民族的文化風貌。

現(xiàn)代漢語中的反義語素合成詞也是歷史地形成的，它的產生與漢民族的文化傳統(tǒng)、思維習慣都有著密不可分的聯(lián)系，從反義語素合成詞的特點和意義上我們可以看到漢民族的文化心理和蘊于其中的深厚的文化底蘊。

1.對立統(tǒng)一的思維方式

對立統(tǒng)一的思維方式是語言學者在論及反義語素合成詞的形成原因時都注意到的因素。如陳曉燕文中的“陰陽觀念認為世界上萬事萬物都含有陰陽兩性，正是由于陰陽的交感作用，引起了萬物的產生、變化和發(fā)展，所謂‘剛柔相對，變在其中”，既講對立又講統(tǒng)一，這種反映客觀世界辯證關系的辯證思維特點必然也會反映到漢語詞匯中來，于是大批反義語素構成的詞語就很自然地出現(xiàn)了。

正如學者們所說，我國古代就有樸素的辯證思想，注重事物之間的內在聯(lián)系，注重對立面的相輔相成。中國古代的哲學家和陰陽家就特別強調對立面的相互依存和相互轉化，并且注意到相互矛盾對立的事物之間的相互作用引起了世界的變化和發(fā)展。

老子認為“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薄兜赖陆?jīng)》中還云:“有無相生，難易相成，長短相傾，高下相盈，音聲相和，前后相隨?！薄兑住分杏?“一陰一陽謂之道”，“剛柔相推，變在其中矣”。這些都在強調世間萬物處于對立統(tǒng)一之中。及至后代的思想家張載“不有兩，則無一”，王安石的“五行之為物……皆各有藕”，這些都帶有一分為二、對立統(tǒng)一的思想。在這種思維方式的影響下，在詞匯范疇之中就以反義關系為出發(fā)點組合語素，使?jié)h語中產生了大量的反義語素合成詞。矛盾對立且相反的兩個構詞成分統(tǒng)一于同一個詞中，用來表示同一事物或現(xiàn)象的兩面，注重語素義的相反相成、完整統(tǒng)一。如：動靜、興衰、利害、橫豎、反正、是非、高低、早晚、始終、東西、往來、長短、首尾、出入、本末、好惡、得失、作息、去留、伸縮、開關、收發(fā)、先后、出納等。

2.具象的思維方式

與西方側重概念、判斷、推理的理性思維相比，漢民族則繼承了原始思維的具象性，發(fā)展出一種高級的具象思維。這種思維注重人的感受和類比聯(lián)想，漢民族通過極為細膩的內心感受去感知這個客觀的世界，去分辨萬物之間的聯(lián)系，從而構成一個天人合一，物我共存，萬物皆可相通相聯(lián)系的極具感性的整體。在這一過程之中，只要事物之間存在著哪怕是最微妙的聯(lián)系，漢民族就可以通過類比聯(lián)想把它們聯(lián)系起來，這就使得漢民族是世界上運用修辭手法最為豐富細膩的一個群體，通過比喻、借代、通感等等形象的聯(lián)想形成語言上的換名和文學中靈妙豐富的境界。反應在詞匯上，就可以通過這種具象思維產生的類比聯(lián)想對構詞成分原有的意義進行引申，使得整個詞的意義在其構成成分的組合基礎之上產生新的而且極為形象的引申義。

如“左右以君賤之也，食以草具”（《戰(zhàn)國策·齊策四》），這里的“左右”本來是方位中左右兩個方向，但組合成詞后，就表示在旁侍候的人或近臣。又如“天地盈虛，與時消息”（《易·豐卦》），這里的“消息”指的是一消一長，但組合成詞后，就表示“音信”了，如“迎問其消息，輒復非鄉(xiāng)里”（蔡琰《悲憤詩》），這里的消息便是音信的意思，同“消”與“長”的原意已毫無關系了。

又如《現(xiàn)代漢語詞典》對“好惡”和“出納”的解釋：[好惡]喜好和厭惡，指興趣：好惡不同|不能從個人的好惡出發(fā)來評定文章的好壞。[出納]①機關、團體、企業(yè)等單位中現(xiàn)金、票據(jù)的付出和收進：出納科。②擔任出納工作的人。③泛指發(fā)出和收進的管理工作，如圖書館有出納臺。

在反義語素合成詞的產生發(fā)展中，作為使用者的漢民族在原有的正反義基礎上賦予了反義語素合成詞更多更精采也更完整統(tǒng)一的引申義，正是這些意義的增加加強了反義語素合成詞的整體性，也使得兩個原本結合得較為松散的語素關系更為密切不可分割，從意義上奠定了反義語素合成詞的詞的地位。

3.中庸含蓄的處世態(tài)度

中國人很強調君子“不為己甚”的做法，強調中庸之道。而中庸之道的核心又在于“和”。這種思想和處世之道可追溯于孔子。在《論語》中“一日克己復禮，天下歸仁焉”，“禮之用，和為貴”都體現(xiàn)著“和”的觀念。而子思在《中庸》中提出“喜怒哀樂之未發(fā)，謂之中:發(fā)而皆中節(jié)，謂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達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將中庸之道的“和”的核心理念闡發(fā)得精辟而凝煉。千百年來的中國人但凡修身養(yǎng)性必稱“處中道”“致中和”“行中庸”以求達到“中庸”的最佳狀態(tài)。歷朝歷代也在著意創(chuàng)造一個“政通人和”的中庸社會，以求得穩(wěn)定和長久。

中庸體現(xiàn)在中國人的性格上就是含蓄委婉，凡事不走極端，處事時不趨于極致，而是將事物與矛盾的兩極加以調合使之適中，達到平衡穩(wěn)定:或是趨于一方但也不致使另一方過于偏離，而是在一種和的狀態(tài)下完成一個含蓄的偏向性。反映在詞匯上，要么將正反兩個構詞語素加以結合使之完整概括地反映同一事物的兩個側面，在對立之中達到統(tǒng)一的中庸的“和”:或者是明明有所指，也要將另外一個與之具有反義關系的語素拉攏過來作為陪襯，使之從表面看來，顯得既平正公允又委婉得體，從而達到委婉含蓄的表達效果，使表達者表現(xiàn)出超然公正的“和”的中庸氣度。

（1）“宮中府中，俱為一體，陟罰臧否，不宜異同?！保ㄖT葛亮《出師表》）

“異同”,不同之處和相同之處。這里的“異同”是說不同，強調差異、不同。而將正反兩方同時列出，是客觀地從相反的兩個方面來進行預見性的警告，使當事人能夠客觀地認識事情的重要性，說話人自然顯出公平公正而又超然的氣度。

（2）“先帝嘗與太后不快，幾至成敗”（《后漢書·何進傳》）

這里的“成敗”語義偏指向“敗”，“成”作為陪襯來緩和沖淡“敗”的消極否定之意。

4.和諧對稱的思想觀念

對立統(tǒng)一、中庸含蓄的態(tài)度和思維方式孕育了漢民族凡事喜歡成雙成對，重視均衡和諧的心理特點。和諧的主要表現(xiàn)就是對稱，漢民族對對稱機制情有獨鐘，講究并追求對稱美。

對稱機制是語言機制之一，有很大的實用價值。喜歡并講究對稱，這是漢民族心理文化特點在語言觀上的反映。劉勰在《文心雕龍》中說：“造化賦形，支（肢）體必雙，神理為用，事不孤立?！薄芭颊Z易安，奇字難適?！蔽殍F平先生在其《普通語言學概要》中寫道：“對聯(lián)都是對稱的。詩詞格律，包括對仗、節(jié)奏、平仄、頭韻味、尾韻等，也都有對稱的機制在起作用。從魏晉開始形成，到南北朝達到鼎盛的駢體文，其語句方面的駢偶和‘四六（句），語音上的平仄相對，更是使對稱達到登峰造極的地步。此外修辭中的對偶、排比、迭映、對襯也都嚴格遵循對稱的規(guī)律。”如“滿招損，謙受益”（《尚書·大禹謨》），“綠珠捧琴至，文君送酒來”（庾信《春賦》），“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李商隱《錦瑟》），“池上碧苔三四點，葉底黃鸝一兩聲，日長飛絮輕”（晏殊《破陣子》），“狡兔死，良狗烹；高鳥盡，良弓藏；敵國破，謀臣亡。”（司馬遷《史記·淮陰侯列傳》）以及“然而我的壞處，是在論時事不留面子，砭錮弊常取類型，而后者尤與時宜不合”（魯迅《偽自由書·前記》），“風聲、雨聲、讀書聲，聲聲入耳；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等，都是很好的體現(xiàn)語言的對稱機制的范例。

漢民族對對稱的喜聞樂見和情有獨鐘，表現(xiàn)在美學上講究平衡對稱，在建筑上追求等角對應，在語言上則尋求對仗工整。這種心理觀念反應在構詞上就推動了漢語單音節(jié)詞的雙音化，并使常常用于對舉的兩個單音反義詞并列組合為反義語素合成詞。

5.獨具特色的修辭效果

反義語素合成詞作為漢語詞匯系統(tǒng)中特殊的一分子在實際使用過程中也會自有其獨特的修辭效果。

首先，正象前文中所指出的，中國人為人處世講究一個中庸之道，說話辦事都力求委婉含蓄，同時中國又是一個文明禮儀之邦，中國人在人際交往過程中講究“禮”和“敬”。這些都使得中國人作文說話時遇上不幸或是不吉利的事情時，總想隱瞞含糊些，沖淡這些不好的語義，緩和令人不愉快的氣氛，給人以精神上的安慰；在遇上正面而值得肯定的的事情時，能夠從相反的方向來使其肯定的一方不至太過招搖顯眼:在面臨重大的選擇或是一個岔口時，能夠從兩方面同時給人以計劃分析，以顯得公平而不失公允。在這些情況下，反義語素合成詞的得天獨厚的優(yōu)勢便充分地顯現(xiàn)出來。兩個相反的語素組合在一起，正可以以肯定襯否定，以正面襯負面，很好地服務于上述的三種語境。這樣的譴詞造句從表面看來顯得委婉而得體，和緩而不極端，符合中國人含蓄內斂的表達習慣。

其次，反義語素合成詞的運用可以增強語言的節(jié)奏感，尤其是幾個反義語素合成詞連用時，更能使語言極具韻律感和音樂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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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 燁，江蘇淮陰師范學院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