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從懷化來的風(fēng),還是從新晃來的風(fēng)?沒有方向的風(fēng),冷卻著湘西的早晨,1994年冬天的湘西早晨,我看了看懷里的電子表:03:45,我被列車拋在了一個叫新店坪的小站,像一只流浪的野狗,像一個廢棄的郵包,風(fēng),以前曾溫情脈脈的湘西的風(fēng),徹骨的溫度使我踉踉蹌蹌。
我的行包,我的身份證,我的《湘行散記》,我還有什么不知去向了呢,站在新店坪的站臺上,我麻木地捶了捶腦袋,但它與凍僵的手腳一樣知覺甚少。鐵路站臺上一成不變的那些藍白色燈光,陰森森地落在我的頭發(fā)上,我的冬衣上,我的皮鞋上,我凌晨三點四十五分的影子,僵硬得像冬天的一塊濕柴。
火車咣咣當(dāng)當(dāng)走了,這個小站并沒有上人,它只是臨時停車,它長長地拉著笛,惡狠狠地將一個無助的年輕人扔在了這個湘西的小站上,咔,咔,咔,咔,它向芷江駛?cè)ィ驊鸦側(cè)?,它向遠方駛?cè)?,瞬間沒有了蹤影。
我怎么會睡過頭?我重重地砸了胸口一拳,沒有痛感,但卻砸出了深深的哀傷,甚至有一種欲哭無淚的感覺。
新店坪,波洲,新晃,三個車站到底有多少的距離?我沒有細想,我得走,離開這個鬼地方,這個一片陰冷的小站!
一根,兩根,三根,四根,五根,六根,七根,八根,九根……
我數(shù)著枕木上路了,一步跨一根,步子小了,一步跨兩根,又大了些,一步,一根,一步,一根……我像一個裹足的老太太,歪歪斜斜地走在1994年冬天的湘黔鐵路上。
風(fēng)依然無序地吹著,還飄來了冬雨,我300度的鏡片結(jié)起了零度的冰,走幾步,我就得停下來哈口熱氣,讓眼鏡可以正常工作。風(fēng)越來越刺骨,雨越來越迷朦,我實在記不清哈了多少口氣了,每哈一口氣,我的體內(nèi)就激靈一下,我甚至后怕起來:這樣下去,我不凍死?我把眼鏡摘下來,放到了衣兜里。
一根,兩根,三根,四根……,我貓著腰,像半直立行走的猩猩,腳下一彎一拐,枕木,碎石,枕木,碎石……我笨重的大頭皮鞋朝三暮四地變換著它的立足點,最終它受到了鐵軌的懲罰,我的左腳脖子扭傷了。趔趔趄趄的行走持續(xù)了多久?我重重地摔在了因冬雨連綿而愈加寒冷的鐵軌上,肋骨重重地與鐵軌撞在一起,兩個僵硬的物體的碰撞,鏗然有聲,我甚至聽到了那種撞擊聲回蕩在黑漆漆的夜間。我的肋骨是僵硬的,我的腳趾是僵硬的,我的思維也是僵硬的,我掏出眼鏡,細細打量著這無盡的鐵軌,我是摔在有著彎度的鐵軌處,弧頂?shù)奈因榉?,像一只斷腿的野貓?/p>
我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迷失了方向的風(fēng)雨里,我迷迷糊糊地再次行走,行走在1994年冬天的湘黔鐵路上。一根,兩根,三根,四根……,我麻木地數(shù)著枕木,但此時的數(shù)數(shù)早已沒有了丈量的意味,一些聲音怪怪地傳來,像貓悲慘地叫,像嬰孩的嚎哭,凄切而尖銳,一聲聲近來,一聲聲遠去,一聲聲近來,一聲聲遠去……這是不是那種夜鵠?數(shù)年前曾在地妹老家的一個夜晚聽過它的哀號,那天寨上一位老人去世了,它也是這樣一聲聲凄切地叫著的,那個晚上,一個寨子里回蕩著陰森森的氣味。我的骨頭開始不停地抖,我的頭發(fā)開始不停地抖,甚至我的每一寸皮膚都在哆嗦,無邊的恐懼,彌漫在這個冬天的早晨里,關(guān)于鬼的那些故事一個接一個地在我的心頭盤旋,在這近來又遠去的怪叫聲中,我抖抖索索:怎么天還沒有亮啊?我摸出電子表,時間怎么還是03:45?時間的凝固使我感到了時空的錯亂,鋪天蓋地的恐懼一下子將我壓得喘不過氣來,我木然地行走在一根又一根枕木上,腐爛的氣息使我周身發(fā)僵,我想大聲唱歌,可一句歌詞也記不起來,我想大聲喊叫,可聲音卻像從我的小腹發(fā)出,軟弱而冰涼,僵硬的身體與思維使恐懼一點點累積,遠處那些信號燈,閃著冷冷的藍光的信號燈,如同幼時看到的那些在墳堆間飄蕩的鬼火。我的腳步越來越僵,邁得越來越小,一次又一次踩在了枕木間的碎石上,扭傷的腳脖一陣接一陣地劇痛起來,風(fēng),雨,疼痛,恐懼,我在它們的交會中行走,沒有意識,沒有方向,只有僵硬的枕木和徹骨的鐵軌。凄然的鳥叫聲,森然的信號燈,越發(fā)冰涼的身體,無邊的黑暗……多年后,我曾構(gòu)思過這樣的畫面,我想,如果我是一位導(dǎo)演,我肯定也會被自己的作品嚇住。
我再次摔倒在鐵軌上,身體與鋼鐵的再次猛烈撞擊,使我再沒有勇氣行走,我像一只獨腳獸,歪歪斜斜地走到一個道樁旁,一下子靠在它的身上。身體的溫度慢慢升高起來,濕透的冬衣上冒起來熱氣,我的腦子里一片混沌,沒有了恐懼,沒有了想念,甚至思維也斷斷續(xù)續(xù)。就這樣,我睡倒在這個道樁上,一個水泥道樁上,我的身體溫暖著它的身體,它的身體冷卻著我的身體,我就這樣迷迷糊糊地睡在它的身上,像相依為命的患難情人。誰說頑石無情?這一刻,我感到了我對一根水泥樁的深深依戀,并在它的撫摸中睡去了,如同靠在情人溫情無限的懷中。夢中有列車飛快駛過,鋼鐵帶來的風(fēng)刀一樣掃過我的面龐,甚至還有幾只野貓走過,它們的狐騷味曾使我的呼吸一度屏蔽,但并沒有打斷我在一根水泥道樁上的安然入睡。在1994年冬天的湘黔鐵路上,我與一根水泥道樁一往情深……
一位身著蓑衣的老人打斷了我的夢境,我睜開眼時,天早已大亮,風(fēng)已停,雨已住,他戴著湘黔邊境上那種隨處可見的斗笠,他摸了摸我的額頭,燙得他嚇了一跳,他拉起了我,將我送到了320國道的路邊。我曾回頭看了一眼那根道樁,它實在是太平常了,上面刻著一個代表鐵路所有的紅色標(biāo)志,可我對它依依不舍。
我暈乎乎地上了從芷江開往新晃的班車,然后又坐上了從新晃開往貢溪的班車,我在一個叫岑莊的地方下了車,再往里走六里地,就是我的地妹老家,我走進村子時,好多人家在殺年豬。坐在老家溫暖的火塘邊,我的衣衫升騰起1994年冬天湘黔鐵路的味道,枕木是發(fā)腐的,鐵軌是寒冷的,而那根水泥道樁是溫馨的。母親遞過來一件舊棉襖,我利索地穿在了身上,嗯,真是溫暖,再過幾天,老家溫暖的正月間又要開始了。
一個人的車站
夜。夜。夜。一些慘淡的燈光從燈桿上昏昏沉沉地散落,一只狗,還有一只貓,慘淡地走過,它們的身上有一些深深淺淺的油漬,那只狗的額頭有一片爛而黃的白菜葉子,它的左后腿一瘸一拐,但它們始終比肩而行,它們行走的樣子,使我想起那些夜歸的拾荒夫妻,慘痛而溫情脈脈。
24路,25路,20路,19路,站牌下的我,在慘淡的燈光里,站得孤獨而潦草,凌晨5點過的我,為一個兩位數(shù)的數(shù)字而焦慮不安。我的手里,緊緊地攥著1999年的一元硬幣,從大營坡吹過來的風(fēng),一陣冷似一陣,我的手心淌出了冰涼的汗水,其實我的褲兜里還有 1356.8元,揣得雜亂不堪,我不知道,這枚1999的硬幣,為何讓我如此上心。
一個醉漢從百花山路斜斜地走下來,頭與肩始終親密地連為一體。他嘟噥著些什么?一些土生土長于黔西北高原的詞句醉醺醺地跑將出來,又澀又苦,如同畢節(jié)、大方、黔西那一帶觸手可及的石灰?guī)r,我曾無數(shù)次從事故多發(fā)的貴畢公路走過,除了大面積的驚心動魄,就是滿目的荒涼,當(dāng)然還有那些從富含煤層的村子里走來的腰身微駝、齒間黑黃的人群,一種叫氟的物質(zhì)使貧瘠雪上加霜。
一大群汗味的人從大營坡走來,他們的肩頭不停地顫動,帶來了苦瓜的苦,青椒的辣,以及胡蘿卜的甜,當(dāng)然還有臭椿的臭,這是一群從鄉(xiāng)間抵達城市的人,他們的腳步凌亂地叩擊著貴陽的早晨,但這個城市冷冰冰地睡起了回籠睡。前天的《貴州都市報》報道,近郊一個叫東風(fēng)的蔬菜基地,好多的萵筍爛在了村頭,照片上那些菜農(nóng)的表情,像這幾日持續(xù)的春旱,干燥,而且脫水。譬如城市此刻的表情:路燈黯然了,快要大亮的天色,忽然黑了一陣(書上稱為黎明前的黑暗)。他們的步履,走在彩色的道磚上,踉踉蹌蹌。
19路,20路,25路,甚至還有28路,慵懶地從我的眼前駛過,使我的等待愈加焦灼。它們的身后,步履蹣跚地走來了兩名環(huán)衛(wèi)工人,他們的掃帚上,有著大營路上那股惡惡的油膩味,他們顯然沒有注意站牌后的我,他們清晨5點過的雙眼,死死地盯緊了一張張散發(fā)著蠔油氣味的餐巾紙,一片片腐爛的萵苣葉,甚至是一個從燈紅酒綠的高處摔下來的安全套(尖銳的激情已在臟兮兮的大營路消失得無影無蹤)。
6點13分,風(fēng)一樣駛來的24路公交車,風(fēng)一樣地卷走了站臺上的我。城市的早晨通體透明,一路飄來腸旺面的氣味,還有油條豆?jié){的清香,大營路,北京路,交際處,六廣門,噴水池,文昌路,老東門,大南門,郵電大樓,它最后抵達了火車站,我買了張N874次火車票,我將去向湘黔兩省交界的一個小村落,那個村子叫地妹,住著好多陳姓人家,那里有我的父母兄弟,前日,父親在一塊黑沙地里突然人事不省,母親在電話里說,他的身邊散落了好多的瓜秧。
農(nóng)歷四月,暴雨中的火車
此刻,我感受到鋼鐵一如既往的冰涼?;疖嚨年P(guān)節(jié)處吹著冷風(fēng),新晃,玉屏,羊坪,清溪,蕉溪,鎮(zhèn)遠……,那些熟悉的集鎮(zhèn),與我匆匆相遇,然后擦肩而過,這是貴州東部一個普通的夏日,農(nóng)歷中的四月十二,黔東大地的天空,如同那些紛紛后退的村莊里糊黑的鍋底,一場雨,走得匆忙而暴躁。車廂里空空落落,有人在座位上伸長了腳丫子,一種氣味在空氣中走得晃晃悠悠,讓我呼吸急迫。我對面的面孔,年輕而激情,一個女孩夾著苗語口音,她的臉尤其紅潤,有兩個稚氣的男孩,無羈的青春在我眼前流動。她要在凱里,他要去都勻,他要到馬場坪,他們都從浙江上車:義烏、金華、杭州,他們沒有共同的車站,卻有著一樣的歸宿,對親情的激烈暢想使他們語如串珠。右邊坐著兩個女子,一個嬌小,一個瘦削,濃重的黔東方言里,跳出一些溫馨的段落,她們其實還有一些同伴,有一個說普通話的中年女人,她的聲音在這個穿越黔東風(fēng)俗的列車上,像五金店里那種尖銳的錐子?;疖囋谝粋€叫谷隴的小站臨時停車,外面走動著紅黃頭飾的苗家女子,脆生生的玉米棒,帶著雨跡的桃子,如同那些女子生澀的漢語。從這里可到一個叫黃平的縣城,從黃平坐車經(jīng)五里墩可到美麗的重安江,在一個叫白巖的地方,我的一個朋友在一塊坡地安息,他逝于布達佩斯高速公路的一次簡單車禍,但足以讓我痛惜半生,我不知,他的靈魂到底留在了匈牙利,還是回到了他的重安江,窗外雨點的腳步?jīng)]有停歇,透過生硬的車窗,我沒有找到去黃平的路。沖動的雨終在凱里歇足,它過于急促的節(jié)奏,使前方大面積塌方,在漫長的等待中,我沒有一絲的煩躁,在凱里,有我熟稔的眾多臉龐,他們的存在,使凱里的每一條街巷都樸素而溫和,在等待的時間里,當(dāng)然有些東西曾扯斷了我對凱里的懷想,一個年輕的女子從我身邊走過,她皮膚白嫩,身段婀娜,大面積裸露的背部,帶來了熱躁的風(fēng)……這是從上海開往貴陽的111次列車,上海、杭州、金華、向塘、株洲、婁底、懷化,它的體內(nèi)雜合著眾多城市的氣味。在等待恢復(fù)運行的時間里,對面的女孩男孩已經(jīng)下車,他們像三只敏捷的貓,一陣風(fēng)般走過濕滑的鐵軌,輕盈的背影瞬間消逝。這時,我開始閱讀,這本書是一個叫海男的女子所著,她在云南永勝老家的行走,神秘而深不可測,使我忽略了火車的重新開動。偶爾,我將目光移向窗外,被山洪分割的田地,被河床包圍的寨子……村莊的苦難歷歷在目。而列車沒有停歇,它在18點15分抵達貴陽,這個我熟悉而又陌生的城市吹著冷颼颼的風(fēng)。那些燈火已經(jīng)次第點亮,廣場上那些涌動的人流,使我想起一路上肆虐的山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