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多年前,我在昆明陸軍總醫(yī)院當護士,那已經是我在護士這個職業(yè)上工作的第九個年頭了。生活沒有什么起伏的變化,甚至更加平靜,靜如止水。而我對于自己的職業(yè)和家庭都不滿意,九年前我是遵了母親的指示學了護士專業(yè)的,所以從一開始就有了逃離這個職業(yè)的打算,我喜歡文學,總幻想著有一天能成為一個作家。業(yè)余時間我寫一些豆腐塊在報紙上發(fā)表,這些作品卻成了我不安心工作的“罪證”,逃離的愿望不僅沒有實現(xiàn),似乎更渺茫了。到了這個時候,我對自己已經很灰心了,看看自己未來的人生,也沒有看到一點亮光,像走在一個長長的隧道里,隧道還不通電。
那時我在眼科,我每天的工作就是配隱形眼鏡,我對一個又一個的來配隱形眼鏡的人講解戴鏡的方法和保養(yǎng)的注意事項,我每天做的和說的都是,重復重復再重復。這樣的重復讓我厭惡,甚至沮喪。有一天,我準備下班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掛在門邊的一件外套沒有了,這無疑是某一個人在我工作繁忙的時候,順手牽衣牽走了。外套倒是一件普通的黑色外套,只是外套的衣兜里有一把單車鑰匙也沒有了。我每天的代步工具就是單車,雖然只是一把鑰匙,但是沒有了鑰匙開鎖就很復雜了,我很惱火。這時一個男人急沖沖地闖了進來,他步子還沒有停下來,就說,醫(yī)生,實在對不起,我下班晚了,眼鏡昨天就掉了,再不配上就上不了班了。我本來肚子里是有氣的,但是對病人發(fā)氣是我多年來最為忌諱的一種行為。還沒有等我說什么,他又說,我姓馬,是你們的老病人了。我看了看他,一副工人的樣子,說中年像是把他說老了,說青年又更不像。他很深的眼窩,濃黑的眼眉,挺直的鼻梁,絡腮胡被刮得青青的。
那時,我們可供配鏡者選擇的隱形眼鏡有三種,一種是“博土倫隱形眼鏡”,一種是“海昌隱形眼鏡”,這兩種都是進口原裝,戴在眼睛里幾乎沒有異物感。還有一種是我們自己磨制的,鏡片很厚,透氣性能很差,每天都必須卸下鏡片清洗。馬師傅選擇了最后一種,我向他介紹其他兩種鏡片他都拒絕了,他說,戴慣了。當然,我們自己磨制的鏡片從價格上來說,也便宜得多。配好了鏡片,我鎖了門,馬師傅和我一起下樓來,走著走著,我長長地嘆了口氣,馬師傅問我有什么煩心事嗎?我把丟衣服、丟車鑰匙的事說給他聽了,他說他幫我開鎖。果真,他從守車人那里借了工具,兩下就把鎖打開了。他說他是一個八級工。
過了不到一星期,馬師傅又來了,他的眼睛又紅又腫,我知道是因為隱形眼鏡使眼睛發(fā)炎了,他說,都怪我自己,昨天晚上睡覺的時候忘了取鏡片了。我給他開了眼藥水,又勸他換進口鏡片,他還是笑嘻嘻地說,戴慣了,不換。我囑咐他這幾天都要到我這里來檢查。接下來幾天,馬師傅都來檢查眼睛,有時快下班了才來,有時急匆匆的就走了。他說,孩子上幼兒園,要接。我心里很納悶,像他那個年紀,孩子再怎么也該上初中了。有一天,我突然想起了他是高度近視,他的孩子百分之九十是會遺傳的。我建議他有空的時候把孩子帶過來檢查檢查,他說,謝謝了,不用。她不會得近視眼的。他說得那么肯定,我還是對他講了一番道理,他還是笑嘻嘻地說謝謝我。
有一天,快下班的時候,馬師傅又來了,他提了一個氣壓暖水瓶,他遲疑了半天,終于說出暖水瓶是專門來送給我的。我很奇怪,為什么送暖水瓶。他說這個暖水瓶是他們廠出品的,是他親自挑的。說實在的,我的收入不是多得不得了,但是讓我一口氣買十個氣壓暖水瓶是沒有問題的。我推辭著,他不再說什么,只是用眼睛定定地看著我,我看出,他送我這個暖水瓶是用了很大的勇氣的。我收下了。
馬師傅還是把他的女兒帶來了,他的女兒有一個很好聽的名字:馬莎。我給她測了視力,真的很好,一點也不近視。我說,真是幸運,不管她母親近不近視,像你這樣的高度近視是一定會遺傳到下一輩的。馬師傅不再說什么,還是笑嘻嘻的叫女兒謝謝我。
馬師傅經常來,我們自制的隱形眼鏡的確不過關,我想他經濟一定不富裕,也不再勸他換鏡片了。有一天,他來了并沒有說鏡片的事,而是坐在候診的凳子上,等所有的人都走了以后,他突然從衣兜里拿出了幾張報紙,是《春城晚報》,我一看,那幾張報紙都是登有我的小豆腐塊文章的。我驚得一下子說不出話來。馬師傅說,都是你寫的。我點點頭,他說,寫得好,我喜歡看。我的心還是咯噔了一下,我寫稿子的事幾乎是秘密的,我不想讓同事知道我在寫作,但是,我寫的東西能被我的一個患者重視、喜歡,我還是很感動。他接著說,哪天我們騎車去散散心吧,我陪你。我沒有想到他會這樣說,我用疑惑的眼光看著他,他說,沒什么,我只是想你該出去散散心,你心里積了很多事。我吃驚看似一個粗人的他竟然這樣心細,我想起了我的那些小豆腐塊,的確是一些小情小調,還不時會無病呻吟。
但是,馬師傅的真誠還是讓我同意了,一天下午我們一起騎上自行車向城外駛去。在昆明已經住了三年多了,但是騎著自行車到郊外我還是第一次。沒有多長時間我們就到了郊外,我們騎到了一條只是行走馬車的土路上,邊騎邊看周圍的一切,我們的速度很慢,但并沒有停下來。眼前是大片的田野和長得看不到頭的綠化帶,我居然聽到了樹上的鳥叫。我驚奇地喊道,還有鳥!馬師傅呵呵笑著,一臉的滿足。我是容易被大自然里的花花草草打動的女人,所以我的目光也很貪婪。馬師傅說他在心煩的時候就一個人騎車到這里來,看看風景,聽聽鳥叫,煩惱就沒有了。這樣的感覺我很快就找到了,我快速蹬起了自行車,風也熱烈地迎著我奔跑過來,那樣的感覺真的很爽。
我不知道馬師傅有什么特殊的本領,不知不覺中感到和他在一起時心情很愉快,他的話并不多,他講工廠里的事,我很新奇,那是我完全不知道的一個世界。他是回族,他還講一些有關穆斯林的故事和節(jié)日,我也聽得津津有味。有一天,他說請我到他家吃飯,他專門做了牛肉。
說好了地點,說好了時間,我進到他的家時才發(fā)現(xiàn)這是一個沒有女主人的家,家具自然是很陳舊,甚至破爛,是一套兩居室的房子,盡管在七樓,依然感到房間里光線很暗,后來我才發(fā)現(xiàn),馬師傅把陽臺隔成了一間小屋子,只有這間屋子是明亮的,馬莎住在里面。馬師傅做好了飯,我們三人吃了起來,為了招待我,他專門到了最好的清真飯館端來了幾個菜。他說,我是惟一一個進到這個家里來吃飯的客人,他說我能來他簡直是太高興了。他一個勁地為我夾菜,他看我吃得香就做出一副很滿足的樣子。后來馬莎吃完飯后下樓玩去了,我問他,你愛人呢?他淡淡地說了一句,她跑了,跟著一個廣東人跑了。我沒有想到是這樣的,這應該是一個男人最尷尬的和最窩囊的遭遇了。我說不出話來,就搶著洗碗,進了廚房,他說,她嫌我窮,我不怪她。我聽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心里覺得緊緊的。馬師傅站在一邊,慢悠悠的說,她是窮怕了。她命苦,我是看她可憐把她和馬莎領回來的,馬莎還在月子里,她們縮在我們廠門口,可憐死了。馬師傅嘆了口氣,說,可是,我還是不能給她好日子過。我不怪她,她不好過了還會回來的。
我沒有想到這就是馬師傅的故事,我以為自己是活得最不如意的人,我心安理得的接受馬師傅給我的安慰,其實,他才是不折不扣的倒霉鬼。
我走的時候,他把一個剪報本拿了出來,我的那些豆腐塊被他剪得整整齊齊的貼在上面。他說,你寫得很好。我很喜歡看。我突然感到羞愧極了,我想不管這些是不是我的“罪證”,我還會再寫下去的,但是,我不會再寫那種無病呻吟的東西了。生活比我想象的實在,面對實在的生活,還能寬容地對待生活的人是強大的。難怪馬師傅要同情我、安慰我?他真的比我要強大得多。
沒有多久,我因為工作關系離開了隱形眼鏡的配鏡室,我依然在護士崗位上,只是我不再抱怨自己的處境,我學著換一種目光去看生活和看別人。一年以后,我考上了解放軍藝術學院文學系。生活進入了另一條軌道,我也似乎覺得自己正意氣風發(fā)地走在了一條大路上,那是一些陽光燦爛的日子。接下來是畢業(yè)以后進入了專業(yè)創(chuàng)作隊伍,我如愿當上了作家。我出版許多作品,遠遠超過了當年的那些豆腐塊。這些日子像一層亮麗的布簾子,把過去的生活覆蓋了,也覆蓋了我在困難時期一個善良的師傅給我的安慰。
前年春節(jié)回昆明過節(jié),見到了許多過去的同事,說到了許多過去的事情,我的思緒在時光的隧道里滑動,在滑到某一個時段的時候,我似乎有一種模糊的、卻又是很溫暖的感覺。我忽然想到了他——馬師傅。
第二天我就出發(fā)到我記憶中的他的住家去,我沒有想到那一棟存在我記憶里的七層樓房,奇跡般的消失了,那里已經成了一片建筑工地,一輛龐大的大吊車在孤獨地轉動著。我又找到了馬師傅當年工作的那個保溫瓶廠,實際上我根本就沒有找到,那里已經沒有了工廠的樣子,或許是曾經的車間,現(xiàn)在已經成了一個巨大的農貿市場,人流熙攘,一片嘩然。我傻傻地站著,不斷地被人流左右撞擊。在茫茫人海里,我卻有一種從來沒有過的孤獨感,那個曾經給我力量、給我安慰的人就這樣從我的生活里消失了嗎?
我大聲叫喊起來,我在呼喊著馬師傅,我發(fā)現(xiàn)那個聲音只停留在我的心里。在瑟瑟寒風中,我的心被一個名字捂得熱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