臍母
如果你不是一個哈薩克人,大概是很難知道什么是臍母。臍母就是一類女人,一類獲得了認別人的孩子為自己的孩子的資格的女人。只是這種資格,不是隨便什么樣的女人都能得到的。在民間,一個女人是否能被認作臍母,很大程度上取決于她是否有一個好路數(shù)。我出生在北塔山牧場,決定了我的臍母必定是一個牧人家的女人。聽我母親說,我臍母來認我的時候,騎了一峰高大的駱駝,帶了一袋子奶酪。那時,我出生還不到六天。
在我的印象里,臍母這個稱謂總是油膩膩的,散發(fā)著一股牛奶的氣味。我出生在5月,家畜們一年一度產(chǎn)羔期結(jié)束的季節(jié)。在北塔山,這個季節(jié)就像農(nóng)家人的地里又長出了幼苗,家家戶戶,山上山下,到處都是新生的小東西,在融融的春光里,遍地散發(fā)奶香。冬天已經(jīng)結(jié)束,夏牧場正在招手,牧人們趕著牲口準備轉(zhuǎn)場,到夏牧場去拋灑激情,享受陽光,享受空氣,享受潔凈的水,享受造物主和生活對他們的無限恩賜。因此,每年這個季節(jié),我臍母必然要把那份濃濃的奶香和那份對新生活憧憬的快樂帶到我們家里來,與我們一起分享。
她把我放在她胖胖的腿上,用她厚厚的,軟乎乎的兩片嘴唇吻我的手背和我的額頭,她說:哦!我的光明,瞧你這一雙駝羔的眸子,瞧你這胡拉萊的眼睛!哦,造物主啊,不要讓這塵世的浮躁迷惑了我的眼睛,你就讓我跳進她這清泉一般的眸子淹死吧。
她說這番話的時候,我感覺著她臉上黝黑的皮膚下透出的熱氣敷在我的臉上,而她小桌子一般碩大的乳房貼在我的胳膊上,像裝滿了牛奶的皮囊一樣軟軟地晃動。
她讓我母親給她盛一碗奶牛的初乳,放在她的“小桌子”上,繼續(xù)說:“我的黃毛丫頭,你是我的黃毛丫頭,懂嗎?你媽生你的時候,你的臍帶是我割(扎)的,你要記住你是我的臍子,你是我的。在這個世界上,除了你媽,誰也沒有權利從我這里得到你??傆心敲匆惶?,我會把你裝在我的衣服口袋里,帶回家去,就像我口袋里裝了一把糖果一樣,什么時候想吃了就往嘴里放一個?!彼蛭遗e一舉那碗牛奶:“別怕!我現(xiàn)在還不想帶你走,而你要做的是,給我把這碗奶子喝掉。喝了它,誰家的利斧子也別想砍斷了你的胡子。哦!瞧你這胡拉萊的眼睛!”她吻我一下:“讓我去死吧!”又吻我一下:“讓我去死!你這個白房子里的小孩子?!?/p>
我那時年齡太小,臍母的話總讓我感到一頭霧水。我看著她說話,似懂非懂,搞不明白自己到底是誰。我原本是一個極其普通的女孩子,平常甚至很少有人注意到我的存在,怎么會一不小心得到一個女人如此的溺愛。這讓我感到手足無措,不僅覺得自己十分對不起母親,就好像我生來就沒有打算做她的孩子,又感到自己深深地欠下了臍母的情份。我們兩家平時大各一方,她當她的牧人,逐水草而居,而我們則長久地住在場部里,一年到頭也難得挪一個地方,我自以為自己不曾為她做過什么,哪怕幫她看好一只羊羔。
我曾問臍母:什么是胡拉萊的眼睛?胡拉萊是誰?
臍母笑答:胡拉萊是一種老鼠!生活在大山上。
又是一頭霧水——我竟是一只老鼠!
我還曾問臍母:你給我剪臍帶用的是小刀,還是剪刀?
她哈哈一笑說:好家伙,刀子?你說刀子?!它怎么可能剪得動唉。我用的是斧子,是用斧子砍下來的,我的孩子,你想想,你有多么的結(jié)實。
我大失所望。我為我自己擁有這樣一個堅硬如牛筋繩的臍帶和如此驚天動地的出生而感到十分心虛。一個女孩子,如此這般,豈不讓人恥笑?為此,我曾非常用心地觀察過許多有意無意間關注我的人,結(jié)果我發(fā)現(xiàn),除了臍母,并沒有一個人關心這事,更沒有一個人對此感興趣。我的擔心解除了,我的出生本來就應該是一件微不足道的事,這才是合乎情理的。
事實上,我的出生確實如同天底下所有的孩子一樣,平凡不奇。我之所以要被臍母說成那樣,純粹是她的演繹。不過,我出生時雖然她并不在場,不可能給我做剪臍帶一類的事,但我來到世上,穿過的第一件衣服,卻千真萬確是她親手縫制的。也就是說,這個世界上,我跟臍母之間建立的實際上是一份針線之緣,絲絲縷縷,如歌如織。它不是儀式,不是承諾,不是義務,而僅僅是一份寄托。因而,她可以任意演繹我在她生活中的存在,把我原本平平常常的一雙眼睛,硬看作是胡拉萊的眼睛。而這種比喻,通常只出現(xiàn)在情歌里,用來喻作少女的眼睛??梢韵胂?,一只老鼠能出現(xiàn)在情歌里,就已經(jīng)不是一只普通的老鼠了。胡拉萊生活在高山上,比一只林間的松鼠更靈異,精明,活潑。它們的眼睛像水里的寶石,純情而不懂設防。所以,為了不使一個不懂設防的“小動物”,不被過分的溺愛所傷,她寧肯詛咒她自己死掉,說:讓我死去,讓我死去吧!
你不覺得我的臍母是一個愛得毫無道理的人嘛?然而,她卻認為一個人最好應該在艱苦的環(huán)境中成長,否則是無法真正領略這個多彩的世界的。人折騰一輩子,頂多也只能得到三樣東西:健康,親情,六畜。健康排在首位,沒有什么比擁有一個健康的身心更重要。而一個人的健康應該向苦日子索取,應該自己創(chuàng)造一份甜蜜出來。她怕只怕我母親不會當真就把我的一生交給她,否則,她一定要讓我跟她上山去,在牲口的屁股后邊跟上兩三年,挑水,擠奶,打柴,轉(zhuǎn)場,接羔,多經(jīng)歷幾次寒冷,多經(jīng)受幾次饑餓,多過幾天寂寞的日子,這樣煉就了身板,煉就了耐性,還得到了陽光,空氣,奶水的滋潤,我就能夠從容一世了,即所謂別人家的利斧砍不下胡子了。你想,一把斧子,讓一個人的胡子都不能砍下來,又豈能砍得下一個人的腦袋?然而,我一天也沒有能夠跟她到山上去,煉就她希望我得到的那份耐性。與其說這是臍母一生的遺憾,不如說是我一生的遺憾更為準確。我小時候多愁善感,大了又優(yōu)柔寡斷,多少年過去,多少事過去,我竟發(fā)現(xiàn)我的脆弱與無能早已把我變成了一個恍如隔世的人,與生活總是格格不入。隨著時間推移,我越來越意識到,一個人所能領略到的真正的寒冷、寂寞、饑餓與孤獨是在他的后半生的。要在這個時候再去磨煉意志,為時已晚。
臍母還認為,死是不存在的,只有當一個人被大家忘了,那才算真正死了。我曾經(jīng)為她的這句話支撐著度過我一生中第一個不眠之夜。
那是在一個父親遠離我們已多日的飛雪黃昏,我母親突然病危,被人們送到很遠的醫(yī)院去搶救,而我竟也在那個晚上無意間“咽”下一根斷在嘴里的針頭。雖然那事純粹是一場虛驚,但那卻是我一生中一個最賦有紀念意義的夜晚,我第一次體驗到了人生會失眠。我母親要死了,我也要死了,如果沒有臍母在這個世上,不知道我會把那一夜過成什么樣子。
我們四個姐妹躺在一個大床上,爐火已經(jīng)熄滅,水桶里的水正在結(jié)冰。我姐姐躺在靠墻的那邊,用她的身體為我們阻擋從墻那邊透過來的寒氣,因為就在墻上掛著的紅壁毯后邊,結(jié)著一層厚厚的霜,在燈光下能發(fā)出亮晶晶的星光。我躺在床的外邊,算是充當一堵圍墻,不至于有人從床上掉下來。外邊沒有風聲,一層一層無聲地落著大雪,把帶走我母親的那兩道車轍一點一點地埋掉。沒有一個人知道我咽下針頭的事,遠在準噶爾那邊的父親更不知道。想起父親,我淚如泉涌,說不清是在替他難過,還是在替媽媽,或者我,或為我們這個荒草萋萋的家而難過。我把身體蜷縮成一團,咽一口唾沫,又咽一口唾沫,我不知道死亡正在屋里的什么地方做著準備,在我昏昏欲睡的時候,悄悄把我拿走。明天或者后天我就要到黑土里去了,就像那一個5月那一個老婆婆在那一首挽歌中唱得那樣。那時候那個孤獨的老婆婆每天上午都要坐在家門前的陽光里捻羊毛線。有人在那邊的地灶里點了火,煙霧一團一團從她身邊飄過,她連風都不去扇一下,而是一遍一遍地唱,一遍一遍地轉(zhuǎn)著紡錘,好像已經(jīng)把過日子的事忘了。
那時,臍母正好來看我們,我們一起坐在屋里喝奶茶。望著窗外被煙霧鎖住的老人,我問臍母她在唱什么,臍母一本正經(jīng)地說:她在唱她的女兒!她惟一的女兒嫁到外鄉(xiāng),沒有過多久就死了,是難產(chǎn)。你們小孩子不懂這個,長大了以后自然會明白的。一個人心里難過的時候,這么唱一唱能好受些。我母親補充道,其實那已經(jīng)是過去好多年的事了,可憐老太太就是忘不了女兒。
她們的話可能使我感到了沮喪,趴在窗臺上半天無語。臍母就說:
“可見死是沒有的,如果一個人被人忘了,那才算真的死了?!?/p>
我想,如果我死了,那么在這個世界上,能夠讓我繼續(xù)的活下去的人,除了我母親,也就只有我的臍母了。我對母親已不報太大希望,因為那時她和我一樣,生死未卜。相形之下,我更愿意相信臍母,也許在我死后的許多個夏天里,她也會坐在飄過炊煙的陽光地里,捏一把紡錘,給我唱唱挽歌,就像我也是她惟一的女兒那樣:
我把銀子戴在了手上
我把野花繡在了裙子上
河水干了,小溪斷了
不知我的小駝羔去了何方
東邊太陽出來了
西邊月亮下山了
可憐我薄命的駝羔啊
被無情的黑土拿走了
我這樣想著,便悲壯地暗自決定,還是悄悄地死去,反正那針頭不會讓我感到死得太痛苦。它會像一條沿湍急的山溪漂流而下的小木筏子,順著我的血管漂到我的心臟,然后悄無聲息地置我于死地。 我堅信,這只是一個小小錯誤,我不會真的就這么死掉,臍母會讓我繼續(xù)活下去,這是毋庸置疑的。
很多年后我才知道,事實上,臍母這一輩子根本沒有生育過。她家里的那兩個孩子,是她從親戚們那里領養(yǎng)的,而我也并不是她惟一的臍子。除了我以外,她還有好幾個臍子,有男孩兒,也有女孩兒,我只是他們中最小的一個。但是,無論是家里的孩子,還是家外的孩子,我們的存在似乎都無法彌補她一生里一個巨大的空缺。聽我母親說,臍母曾對她講:每次洗澡的時候,臍母都要觸摸自己的那對大乳房,并為它們暗自神傷。她對自己說,造物主呀!你賜給了我一對這么美麗的乳房,我卻永遠不能把它們放進一個小東西的嘴里……然而她還曾對母親說過,雖然她沒有過自己的孩子,但她一點也不因此而怪罪生活和命運。因為在她看來,一個人是既不能抱怨生活,也無法抱怨生活。在這個世界上,誰又能夠肉眼看見上帝,并在得到不公的時候?qū)ι系壅f,我一定要戳瞎了你這上帝的眼睛呢?一個人來到世上,只要能夠做到真的哭,真的笑,也就足矣。因為這個世界上值得一個人真的哭,或真的笑的事實在太多了。只怕是該你哭的時候,你強作了笑臉,而該你笑的時候,你又扮出一副苦臉;或者,你這一輩子根本不知道什么是哭,什么是笑,那你真是枉活了一輩子。人生最大的不公莫過于此。
我已經(jīng)早巳不是當初常坐在臍母膝頭看著她的兩片厚嘴唇發(fā)呆的孩子。時光雖然從我的生命中奪走了很多東西,但我卻從生活里得來更多東西。我在喪失,也在得到。我想,我已經(jīng)學會了為一些喪失發(fā)自內(nèi)心地哭,為一些喪失發(fā)自內(nèi)心地笑。比如,為喪失青春感到無奈,卻為喪失后的另一種收獲而感到慶幸。這得感謝生活賜給了我一個堅強樂觀的好臍母。我想,當初母親之所以默認臍母認我做臍子的請求,全因她有這份好路數(shù)!
老百姓過日子不圖別的,只為能好好的活著。
多少年過去,我如今也已經(jīng)是當初臍母那個年齡的女人了。為了像她那樣活得充實一點,我也學著她的樣子認了兩三個臍子。然而,遺憾的是,我的臍子們永遠不會懂得,在我這個臍母身上,他們再也得不到他們應該享受到的那份油膩膩的奶香了。就像臍母曾經(jīng)說過的那樣,這全因我是一個生在白房子里的孩子。我已經(jīng)遠離5月的陽光,遠離產(chǎn)羔的季節(jié),那種生活已經(jīng)被我荒蕪了。這無論對我還是我的臍子們來說,無疑是一種喪失。若說為什么而哭,我想我倒是應該為此而感到悲哀。我不知道我該拿什么來影響我的臍子們,以便讓他們多少年后提起我的時候能像我提起我對臍母那樣,對生活抱有無限的感激。
我是蒼白的。
但是,不管怎樣,為了彌補我的蒼白,每當見到我的臍子們的時候,我總是要盡力模仿著當年臍母的口吻,說:哦!瞧你們這些小家伙,讓我死去,讓我死去!
帷幔兩邊
在中午陽光正烈的時候,那個牧人的妻子死了。她的遺體被放在一副擔架上,沿著長長的走廊,從我的面前經(jīng)過。走在擔架前面的是我父親,走在后邊的是女人的丈夫。他們走出了走廊北面的那個門,向醫(yī)院后邊的黑山口走去。在那里,住著女人不久前才搬來的氈房。一陣小風從南邊吹過的臉,我下意識地向走廊南邊的那個門望了一眼,那里,正有一股很粗的光柱斜斜地掉在門框下邊,一只白色蝴蝶像一朵會飛的花,飄了幾下不見了。我又回頭向北,父親和牧人正穿過一片芨芨草地。草叢里,昆蟲們“吱、吱”地叫著,一片鼓噪。一些已經(jīng)有些枯了的芨芨草,被人腳壓得倒下了,又很快地站起來。而另一些有點綠色的,卻像被打蒙了一樣,不堪重負地晃蕩著。而更多的芨芨草,卻用它們的身體,輕輕地觸摸著擔架的底部,好讓兩個負重的人輕松一些。然而,可憐那女人的丈夫,再也沒有什么輕松可言了。
這個女人昨天中午還在醫(yī)院里,睜著一雙大眼睛與我母親說話。她手里端著我母親給她燒的一碗奶茶,說,她與鹽,與水的緣分已經(jīng)盡了,就要死了。我母親說,一個會好好地講話的人,怎么能端得了碗,又怎么能說死就死呢?
然而,女人還是死了。
她可能是我記憶中最早一個故去的人。她的死,讓我明白了一個要死的人是不能夠端碗,不能夠講話的,而且還知道自己會死。
女人死后的第二個早晨,我和母親也走向那個黑溝。我是被她從睡夢里推醒的,她準備了一些油炸的小餅,大概是想讓我?guī)退弦欢温贰Kf,天亮以后,會有許多昨天聽到噩耗的人,趕夜路遠道而來,為死者舉行下葬儀式,我們必須為那不幸的女人的后事做點準備。
我們走過了那片芨芨草灘。芨芨草叢靜悄悄的,完全沒有烈日下的鼓噪。幾只體格很大的螞蚱無聲地跳過草尖,一只麻雀飛進了微亮的晨光。
走近氈房,我母親回過頭對我說:你可以回去了,那屋里畢竟有人死了。
但我沒有回去。
我們走進氈房里,看見我父親和那女人的丈夫坐在火塘邊上。另外還有三個婦女和衣躺在地毯上打盹兒,每一個人都顯得十分疲憊,像是沒有睡,顯然是守靈守了一夜?;鹛晾锏幕痣m然一點也不旺,卻還沒有熄滅。有一些燒柴紅著,有一些已經(jīng)完全化成灰燼,像堆白色的泡沫。一只茶壺坐在火堆里靜靜地滾沸,滿天的晨光正在這家人的天窗上蘇醒。
我看見氈房的左邊,掛著一個很大的紫紅色帷幔。帷幔的左下角,靠近門邊的地方,放著一個條盆,一個壺,一塊香皂,有一些水灑在地上,從氈房的籬下流到外邊去了,空氣里彌漫著香皂的清香。我清楚地記得,那是一塊“玉蘭”牌的香皂。我之所以能夠記住那塊香皂,實在是因為那個時候得到一塊香皂太難了。在我母親的箱子里,一塊香皂的身價與一塊金子差不多,沒有母親的許可,我們差不多是不能隨便碰它的。我向香皂那邊走了幾步,看見在紫紅色帷幔的那邊,露出了那個不幸的女人的兩只腳。它們像是被香皂水洗過,干干凈凈,很安靜地放在一塊離地面不到一尺的木臺子上。
我感到父親順手捂住了我的眼睛,把我的視線從那里拉開了。
我已不記得那男主人臉上的神情,也不知道他是否當著我母親的面掉過淚。只記得他也像我父親剛才那樣把一只手放在我的頭上。那手重重的,熱熱的,很是厚實,然后就嚶嚶地哭起來。這不矛盾,我確實只記得他的哭聲,而不記得他的淚。很多年后我想,那個時候,他看見了我,肯定是聯(lián)想到自己的孩子,想到了他從今以后殘缺不全的生活。怎么能不出點聲,發(fā)泄喪失的痛苦呢?
天亮以后,真的來了許多人。女人們唱起了挽歌,唱得人人心里酸酸的。
一些婦女從那女人的箱子里拿出她生前給自己準備好的白紗,剪裁成幾塊兒,又簡單地把它們縫在一起,在紫紅色帷幔里給那女人穿上,又用她準備好的一塊非常干凈的白色氈子把她的遺體裹上,然后摘下帷幔,由男人們把遺體架在一個高大的駱駝背上,向天邊的山際遠遠地走去了。那感覺就像一片遠離海岸的孤帆。
一個女人就那樣平靜地走了,像她曾平靜地活過一樣。幾天之后,女人的氈房搬離了黑溝。直到那個時候,我才知道,她的家是專為治她的病才從遙遠的夏牧場那邊搬到黑溝來的,兒女們都留在了山上爺爺家里。
這個故事的年代實在太久遠了,差不多要從我的記憶中淡去。有的時候,我甚至懷疑其中某些細節(jié)的真實性。比如落在那個紫紅色的帷幔上的晨光,那彌漫在空氣里的玉蘭香氣,還有那一雙寧靜的腳。但是許多年來,生活在我周圍的許多女人又相繼走了,踏上了永遠不歸的路。她們中,有同事,有朋友,有常見面的人,也有我最敬愛的舅母和婆婆。
她們每走一個人,都要回過頭來,在我那不完整的記憶中輕輕地點上一筆,那故事也就越來越完整、清晰,就像前面描述過的那樣。而且,我感到,越是隨著時間的久遠,我越是感到它離我越來越近了。
我們家也有一對紅色的綢帷幔,一直放在我母親的箱子里,那是我母親和我父來的婚姻惟一可以作為紀念的東西了。這對紅色的綢帷幔是我童年的全部記憶,因為它是我童年時,我們家里最美麗的一道風景。
那時候,它總是被我母親掛在她自己的床上,上面掛著一串鷹羽和一串瑪瑙。我母親在這紅色的帷幔里生下了我們,我們從這里來到了人間,長大成人,我現(xiàn)在都還能感覺到,我小妹妹未滿周歲時躺在里面酣睡的情景,和那一份奶香??僧斢幸惶欤晃夷赣H從竿子上摘下來,不再掛起的時候,我竟發(fā)現(xiàn)我母親已經(jīng)不再年輕了。直到那個時候,我才恍恍惚惚的意識到,這—對紅帷幔不全是我的童年,我的少年,而是我母親和父親浩蕩一世的青春,和我們這個家的一片藍天。他們的青春去了,我的童年去了,可我們家的藍天卻要長久的藍下去。我們?yōu)樗{天而祈禱,我們愿這藍天永遠是一片艷陽天。
在我,隆事后的一個春天,母親把家里的被褥拆洗了,把毛氈或壓在箱子里的衣物拿到外邊,拉起一根繩子,曬在上邊。陽光絲絲縷縷,金粉萬千。寒冬的記憶像蒸騰的水汽,從雪后裸露出來的土地和我們拆洗的被子,還有我們的衣物上靜靜地上升,在陽光中散去。母親的紅帷幔和白色的床單在微風中輕輕飄逸,像流過緩坡的溪水,從容而充滿柔情。
那天傍晚,太陽又西去了。母親拿下還散發(fā)著太陽氣味的紅帷幔,把我姐姐拉到她身邊,又若有所思地看了看我,招招手說,你也過來吧,我有話要告訴你們。而后說道:
“你們姐妹幾個中,你倆排在前。有些事,你們是應該懂得的。這個紅帷幔以后就不用了,我將把它放在箱子里。記住,一個人是會死的,我和你們的父親,也是會死的。那是天意所定,遲早要發(fā)生的事。如果哪一天,我真的死了,有人間,給你媽遮面的東西在哪兒,你們就把這個拿給他(她)。其他的事,交給他們?nèi)プ鼍褪橇恕V皇恰銈冞€應該記住,喪失親人的確是一件很難的事,會讓人感到極度傷心,但是任何一種哭,任何一種悲哀都應有所節(jié)制。否則,就會讓人瞧不起,或讓人恥笑,明白了嗎?”
我想,我和姐姐是含著眼淚聽母親說完這番話,并點頭表示允諾的。母親的話又使我回想起了當年那對紫紅色的帷幔,那股玉蘭花香,那雙寧靜的腳……我不可能平靜。
我母親十九歲生下我姐姐,二十三歲生下了我,到她說這番話的時候,我已經(jīng)十歲了。也就是說,在那個陽光流金的春天,母親只有三十三歲。
從那以后,又有二十多個流金歲月從我母親,我父親,還有我們六個兄妹身邊像跑過的曠野的風,飄過山嶺的云,灑過池塘的雨,穿過長夜的夢,遠去了。幾十年風風雨雨,我們的家卻總也算平平安安。樂天知命,我們感謝生活給我們的無限恩賜!我們五個姐妹相繼出閣,成家立業(yè)。在我們含淚告別年邁的父親和母親、離開生我們養(yǎng)我們的家以后,竟也有一個好姑娘悄然來到我惟一的弟弟身邊,填補了我們離去后給父親留下的空缺。是的,幾十年來,許多事都變了,惟有那一對紅帷幔和母親嫁給我父親時穿過的一件波蘭呢大衣長存在母親的箱子里。
我說過:它們之所以能夠長存,是因為它們是我們家的天!
我母親常常感悟說,這世上的事跟人總是有一段距離。一個人會老,而一個件物卻不一定老,就是老了也比一個人的衰老要慢得多。我知道,她所指的多半是那一件大衣,而不是那對紅帷幔。那是一件做工非??季康囊路?,我母親說,我弟弟穿上它就像當年的父親一樣。說起大衣時,她總是沾沾自喜,而那一對紅帷幔卻好像被她忘了,就像她的箱子里任何一塊布料,只是她想不起做條裙子穿上罷了。但是,只有天知道,那個如今還依然散發(fā)太陽氣味的帷幔,卻是她心中,生活中,生命旅程中一個永遠的珍藏。
紅帷幔在珍藏了母親的一生的同時,也在等待著我們成熟。我已經(jīng)是一個四十歲的人了,沒有理由拒絕生命一再的啟示。
我二十七歲,新婚不久的那一個秋天,在一個飄著秋雨,落葉滿地的日子,鄰居家的女主人留下幾個未成年的孩子,踏上來世泥濘不歸的長路。
那天,有許多女人來幫忙料理那女人的后事。我的婚齡在她們中是最短的一個,而最年長的是一個年約九旬的老太太。老太太并不認識剛剛離世的女主人,是被男主人專程請來了幫著料理后事的。因為面對一個生命的完結(jié),我們這些年輕的婦女大多都顯得有些束手無策,就好像已經(jīng)忘了人是會死的,我們甚至不知道怎樣讓一個故去的人穿好衣服,干干凈凈地上路。這使得老太太飽經(jīng)滄桑的白發(fā)和被歲月所扭曲的身板,像一本老辭書。我們必須從這本老書中獲得我們欠缺已久的東西,才能面對我們的未來。也許,我們也會有九十歲的那一天!在幫亡人縫衣的時候,不知是誰說了一句,我們總是這樣,我們忙于工作、寫字、上車下車,我們不知道時間天天都在過去,看來我們就這樣了。
沒有想到這句不經(jīng)意間說出來的話竟惹怒了那個九十歲的老太太,以至于她的憤怒讓我瞠目結(jié)舌。我還從來沒有見過一個九十歲的老太太發(fā)怒。她就像一個被激怒的老鷹,深藏在縷縷白發(fā)下的眼睛不依不饒地盯著說話人,那目光里沒有一丁點老奶奶的仁慈與善解人意。
“好??!”她說:“說得好極了!看來這是一件值得我們大家慶賀的事情。聽你的口氣,你連給自己裹尸的布都不屑于準備。也就是說,你不會死,對不?呸!別讓我的老耳朵為居然有人能說出這樣的話而感到害臊……我們是石頭,還是木頭?一個蟲子死了都知道該怎么把自己打發(fā)掉。老天哪,我生了八個兒女,埋葬了八個兒女。我把他們干干凈凈地生在世界上,又把他他們干干凈凈地送進黑土里。看見我這滿頭的白發(fā)了嗎?對!我是一個苦老婆子,我本指望我的八個兒女能把我先埋掉。但老天卻偏要讓我把他們還有老頭子先埋掉……可是,老天最清楚,我給自己準備裹尸布已經(jīng)有五十多個年頭了……以后別讓我再聽到這樣不講良心的話。別聽到,永遠不!決不!”
許多年已經(jīng)過去,老太太早已不在人世。盡管她那話里深藏了那么深遠的無奈,但我堅信她是被活下來的人干干凈凈地埋葬的,盡管她說她已經(jīng)無兒無女。對那樣一位把死亡與尊嚴緊緊地綁在一起的老人,任何一個有良知的人都不會絲毫怠慢。我能想象她躺在黑土地的深處,長眠在三層白色的紗巾里,陪伴她的是一塊頭巾,一件紗衣,一條紗裙,和女人月事必用的一塊衛(wèi)生巾?;蛟S,還有一把小梳子,一面小鏡子,或一瓶花露水。一個哈薩克女人死后所能帶走的全部東西也就這些了。老太太的“辭書”原本就是這樣記載的。她曾說,不必給一個死去的女人穿什么奢華的衣服,幾尺白布,一把剪刀,一根針線,剪個樣子,三針兩線縫在一起,就足矣。活著的人能為她做的另一件大事,就是用一塊香皂為她洗去歲月風塵。
這又要使我想起早年那個故去的女人和她簡單而又平靜的葬禮;想起那一柱從門框里掉在地上陽光,那一只花一樣飛過的蝴蝶,那一片為蟲鳴而鼓噪的芨芨草灘;又想起那金粉飄灑的陽春五月,又聞到數(shù)十年來珍藏在我母親箱底里的太陽的氣味,和她要求我們必須練就的那一份對悲哀與痛苦的永遠節(jié)制。
一個女人用一輩子的時光為自己做點事,竟是為了一個短暫的時刻,和一個永遠的時刻。而在她的有生之年,這個準備卻顯得是那么微不足道,像給自己隨便做一條普通的裙子一樣平平常常。
我開始真正有點懂得母親的從容是從何而來了。
我已經(jīng)四十歲了。我時常想,雖然我們這些人不一定要像母親她們那一代人一樣,用一個帷幔,或別的什么來為自己做一點可見的事。但是,是不是也該給自己做一點不可見的事,以便像她們那樣獲得一份從容呢?然而,無論可見還是不可見,真正開始想它時;我才意識到,這份從容決不是可以一蹴而就的。要得到它,就需要先得到一種忍耐,一種默認,一種平和,一種寧靜,一種能夠容納一切磨難的常人心態(tài),且能含笑于世。就像一棵冬天里的樹,在寒風吹來的時候,彎下腰去,寒風吹走,把腰桿再直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