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xiàn)在學術界公認的“花兒”有兩大流派:一是“河湟花兒”,這一派流傳地區(qū)很廣,主要誕生在古河州地區(qū),也就是現(xiàn)在甘肅臨夏、青海湟水部分地區(qū),在整個甘肅、青海、寧夏、新疆都有傳唱;另一派是“洮岷花兒”,“洮岷花兒”是蓮花山地區(qū)“花兒”與岷縣地區(qū)“花兒”的總稱,這個傳播地比較集中,主要在甘肅的康樂、岷縣一帶,而蓮花山就在康樂、岷縣交界處,是“洮岷花兒”的傳播中心。每年農歷的六月初一到六月初六,是傳統(tǒng)的蓮花山“花兒會”集中活動的時候,主要進行以攔路、游山、對歌、敬酒、告別等民俗為主題的民間文化活動。
一、蓮花山“花兒”的生成環(huán)境
(一)地理因素
蓮花山所在的康樂縣位于甘肅中南部,是黃土高原和青藏高原的過渡地帶,處于西傾山與岷山山系的銜接處,山勢拔地而起十分峻峭,因為山頂形如蓮花而得名。蓮花山風景秀麗,群峰錯綜林立,周邊地區(qū)因洮河水的滋養(yǎng)草木豐茂,這在以沙漠和戈壁為主要標簽的甘肅是罕見的。清幽的環(huán)境滋養(yǎng)勞動人民的文化生活,群眾在田間勞作、放牧、趕路時觸景生情,引吭高歌,蓮花山“花兒”便在這里誕生。
(二)文化語境
蓮花山地區(qū)在歷史上經歷過中原王朝以及西夏、吐谷渾、吐蕃等多個政權的管轄和統(tǒng)治。唐宋時期開始,該地區(qū)就是中原邊疆,吐蕃人聚集于此。蓮花山地區(qū)的很多地名至今都是吐蕃語,例如“丈雜啦嘎”“拉雜啦嘎”,而本地部分漢族人在歷史上也是由吐蕃人漢化而來,所以當地的“花兒”與“河湟花兒”派系風格明顯不同,聲音高亢嘹亮、直入云霄,在風格上明顯融合了吐蕃的“踏歌”和漢族的“碾場”“牛拉拉”等多種民間藝術形式,最后交融演化形成了現(xiàn)在的蓮花山“花兒”風格。
二、蓮花山“花兒”的唱詞分類
“花兒”主要以山歌的形式出現(xiàn),有獨唱、對唱,是當地群眾抒發(fā)情感的一種重要的民間文化形式。它的唱詞按內容可以分為以下幾類。
(一)情歌
在“花兒”中,不管哪個門類派別,愛情永遠是最重要的主題。每年夏天麥子收割結束的時候,就是各地“花兒會”開始的時候?!盎▋簳币愿钑?,“花兒”便也具有了社交屬性。以前交通不便,更沒有網絡,大多數人的生活圈僅限于鄰近的村,鄰村青年男女要相識,要通過媒人介紹才行。這時“花兒會”的社交屬性便體現(xiàn)出來,十里八村的人們會聚一堂,青年男女多了一個自由戀愛的環(huán)境,這在以前的封建社會是難能可貴的。所以在蓮花山“花兒”中,描寫愛情的唱詞數量龐大,甚至是主線。
例如:“(女)蓮花山上唱來了,專訪花中王來了,半路把你遇上了,將到我的心上了。(男)各路唱家都上山,孔雀盯住了尕牡丹,你是阿哥的命蛋蛋,一天不見是打轉轉?!边@里的對唱句,是蓮花山“花兒”常見的情境,陌生人因歌結緣,互生情愫,對歌是當時最重要的社交手段。
“一個白兔沿山上過,我當成纏山的霧了,這一個尕妹子地邊上坐,我當成白牡丹樹了,二細的草帽白飄帶,二龍戲珠的轉帶,你把我稀奇我把你愛,一天把你六趟看來。”這段唱詞用“白兔”“牡丹樹”比喻姑娘的美貌,用“草帽飄帶”“二龍戲珠”比作小伙子對姑娘難舍難分的狀態(tài),描繪生動,情感真摯。
(二)勞動歌
人民群眾的主要生活還是旁作。蓮花山地區(qū)風光秀麗,但依然地處西部,勞動環(huán)境異常艱苦,不管是田間勞作,還是山野放牧,“花兒”都是調節(jié)心情、排解苦悶的一種方式,蓮花山“花兒”中就有大量關于勞動生活的唱詞。
“遠路上的好連手(方言,連手寓意好朋友),柳兩根的兩根柳,家住鄉(xiāng)村山溝溝,從小就放羊和牛,思想落后人保守,大千世界沒處走,就把二畝薄田守,汗流滿面塘土厚?!倍潭處拙渥允?,就生動勾畫了一位種田放羊沒有出過大山的勞動人民的形象。
“鐮刀割了刺香呢,還要個人自強呢, 槍不擦是銹膛呢,莊稼不種地荒呢;鐮刀要割 靈芝呢,人勤土地生寶呢。”這段唱詞用貼近 群眾生活的勞動場景,歌唱勤勞致富的樸素道 理,話語樸實,打動人心。
(三)本子歌
蓮花山“花兒”大多是即興作詞,主要以記錄群眾的生活感受為主,除了押韻對仗之外,內容上比較自由,隨心而唱,但是除了這種自由的“散花兒”之外,還有一種“花兒”
是有固定的唱詞和故事的,情節(jié)一般是神話傳說或者歷史故事,篇幅很長,這種形式在蓮花山“花兒”中被稱為“本子花兒”。
“紅心柳的一張權,岳飛把梁王槍挑下,武舉狀元他多下,師徒高興都回家,金兵又來把兵發(fā),要多宋室王天下,征兵大印由他掛,想著國家平安下?!边@是“本子花兒”《岳飛傳》節(jié)選,其全文有一萬多字,詳細介紹了岳飛精忠報國的歷史故事。我們從這里節(jié)選的短短幾句中,可以看出蓮花山“花兒”在唱詞上雖然口語化、方言化,但是依然有古文的精練和韻律。
三、蓮花山“花兒”的詞匯特征
(一)襯詞、襯句
襯詞、襯句一般是指在唱詞中和正詞沒有內容邏輯相關性,但是對正詞可以起到修飾強調作用的唱詞,短的詞匯為襯詞,長的句子為襯句。而襯詞和襯句在應用上也有一些區(qū)別。
比如“哎喲”“著”“呀”“我就”“實話”,這些詞一般比較短,以單個的字或者短語出現(xiàn),在唱詞中主要是為了配合旋律的進行,起到輔助和裝飾的作用,一般是沒有實際意義的,如果單獨作為文本分析的話,直接拿掉對于唱詞含義的表達沒有影響。但是因為蓮花山“花兒”在旋律上的獨特性,如果沒有這些襯詞的補充和修飾,在實際演唱中反而會失去特有的韻味,而這些襯詞的存在,一定程度上加深了蓮花山“花兒”本身就具有的西北特色風格。
比如“一轉山的兩轉山”“花兒兩蓮葉啊”“紅心柳的一張權”,這些句子完整且有具體描述事物,但它又和正詞沒有內容邏輯上的聯(lián)系,所以稱為襯句?!盎▋骸庇星{旋律固定、即興換詞的特點,所以開頭的襯句一般都以詠物為主,這給了唱家一個思考和在腦海中編詞的時間,這也就解釋了為什么在“花兒會”對唱中,前一個唱家剛唱完,后一個緊接著就唱,而且是即興的。這也讓對唱的現(xiàn)場節(jié)奏更加順暢。有時末尾也有襯句,這種一般出現(xiàn)在對歌者的收尾合唱中,預示著這一大段的對唱結束。
(二)方言虛詞
在蓮花山“花兒”中,有大量的方言虛詞,而這些虛詞通常用在句子結尾處,一是為了押韻,二是為了讓唱詞更加規(guī)整地套入曲令。
如“斧頭剁了燈桿了,我倆事情難辦了,曹操把徐州打爛了,兄弟三人失散了”,這里的“了”,念“l(fā)iao”,是當地方言的一種習慣用法,經常用在陳述句的終止位置。如“柏木截下板著呢,蓮花山名聲遠著呢,百兒碑林展著呢,他們墨氣鮮著呢,保存年限兩千呢,世世代代老見呢”,這里的“呢”和“著呢”,并沒有實際的意義,拿掉并不影響句意,也是方言中語氣詞的一種用法,一般用在陳述觀點的句末。
(三)時代詞匯
“花兒”從傳統(tǒng)中來,唱詞大多都以傳統(tǒng)的詞匯為主,但是隨著時代的發(fā)展和網絡文化的滲透,“花兒”唱家們在唱詞的創(chuàng)作中也越來越多地用到現(xiàn)代詞匯。
比如“桿兩根的一根桿,你連(連,方言,寓意‘從’)北京來到蓮花山,坐的飛機嘛坐輪船,汽車過了多少站,走著腰腿酸沒酸”“飲料喝上車坐上,蓮花山上浪一趟,打開手機把你錄上,好聲嗓快手里發(fā)上”。這里的“飛機”“汽車”“手機”“快手”等在傳統(tǒng)的“花兒”唱詞里是沒有的,“花兒”作為群眾文化生活的載體,也在與時俱進,內容上更加豐富,體現(xiàn)著群眾文化生活的多樣和精彩。
四、蓮花山“花兒”唱詞中的韻腳特征
(一)通韻
通韻就是用一個韻腳貫穿整個作品,一韻到底。比如“紅心柳的一張權,書記鄉(xiāng)長能力大,你們田家河重美化,群眾百姓人人夸,功勞簿把名記下,后輩兒孫都學他”“紅心柳的一張權,岳家弟兄五人能力大,把金兵的野心可打垮,滿朝文武都夸他,不愧是岳家男娃,把他父親的精忠報國銘記下,一心保國安天下”。在這兩段唱詞中,每句韻腳都采用了傳統(tǒng)的“發(fā)花轍”。
(二)雙套
雙套,顧名思義,就是有兩套押韻系統(tǒng),一段詞里面有兩個韻腳。比如“馬蓮繩繩把路攔,好像打下的虎狼關,歌友相見在路邊,手拉手地唱兩天。針一根的兩根針,馬蓮繩攔路是老規(guī)程”。在這段唱詞中,分別用了“邊”“安”言前轍,“針”“程”人辰轍兩個韻腳。再如“麻鞋跑爛了四十雙,再也沒心情做了,尕妹的身上沒沾上光,心思喲白白地費了”,在這段唱詞中,第一段一三句“雙”“光”為江陽轍,二四句“了”為梭波轍。
五、蓮花山“花兒”唱詞中的常用修辭手法
“花兒”最早可以追溯到春秋時期的《詩經·國風》,到了明代就有“花兒饒比興,番女亦風流”的詩句。詩句中的“花兒饒比興”其實就是文學技巧中的賦比興手法。
(一)賦
賦就是平鋪直敘,直接描述需要表達的事物。比如上文中提到的“遠路上的好連手,柳兩根的兩根柳,家住鄉(xiāng)村山溝溝,從小就放羊和?!?,沒有多修辭,直接介紹自己境況;再比如“洮河沿上好地方,河水養(yǎng)魚呀愛長,二郎山上浪一趟,不想回家老想浪”,唱詞第一句就陳述自己的觀點,表達對洮河二郎山的喜愛。這種直抒胸臆的手法,體現(xiàn)了蓮花山“花兒”樸素的特點。
(二)比
比就是比喻,用一個事物說明另一個事物,把一個比較抽象的事物用一個人們比較熟悉的事物來解釋,讓被描述的事物更加淺顯易懂。比如“草上的露水吊著呢,路邊的花兒笑著呢,唱家把我叫著呢,心像個兔娃跳著呢”,這幾句唱詞里用兔娃跳來比擬心跳,將“花兒”對歌時那種心里的抽象活動用更加生動形象的表達讓聽眾體會到。
再如“你是院里的白菜呢,墻里長出墻外呢,叫吃里嗎叫看呢,嫩閃閃的閃壞呢,誰瞧見了都愛呢,你像院里的海棠呢,臉上白著水淌呢,不由人著我想呢,一天要看幾趟呢,不是害怕我忘呢”,唱詞中把心上人比作“白菜”“海棠”,用事物的美好類比心上人,這種委婉的修辭表達也是蓮花山“花兒”的一個特點。
(三)興
興就是先描述其他事物,然后再將其關聯(lián)到唱詞的正文當中來,起到一個烘托氣氛的作用。比如“馬鞍上沒澄莫法踩,酒壺里沒酒難對杯,妹沒真心哥不來,兩天跑了十八回”。這幾句唱詞中,先說馬鞍沒,再說酒壺沒酒,再關聯(lián)到妹妹沒真心,先描述其他事物來烘托這個遺憾的氛圍,再引出主題,比直接說“妹妹看不上我”更有藝術性、文學性。
再如“青絲線挽下的打魚網,下不到清水的浪上,尕妹的門前走三趟,走不到尕妹的炕上”,這段唱詞中,由“打魚網下不到浪”引出“我上不到你的炕”,看似兩件事沒有什么必然邏輯,但是在文學性上卻十分絕妙,將兩件沒有結果的事情詩意化地聯(lián)系到了一起。這樣的唱詞在表述上比較質樸不加修飾,不像專業(yè)文學作品那樣精致,但這些民間的修辭手法,讓這種生長在田野山間的藝術形式也具有了審美價值。
六、結語
蓮花山“花兒”是西北“花兒”的重要組成部分,它的唱詞以群眾生活為底色、以賦比興為手法,構建了獨特的唱詞風格。蓮花山“花兒”的唱詞承載著多民族文化交融的歷史記憶,映射出群眾對當代生活的鮮活表達。方言虛詞與韻腳規(guī)律的結合,使唱詞富有地域特色,朗朗上口;而與《詩經》一脈相承的賦比興手法,賦予了“花兒”超越山野的藝術生命力。在現(xiàn)代化進程不斷加快的今天,蓮花山“花兒”的唱詞研究不僅為方言音樂文本分析提供了資料,更揭示了傳統(tǒng)歌謠“活態(tài)傳承”的關鍵——守住傳統(tǒng)語言本體與融入時代社會語境的平衡。未來,蓮花山“花兒”需要進一步數字化、現(xiàn)代化,與時代文化接軌。本文作為基石,旨在為后來的“花兒”研究者提供一些素材和思路,讓“花兒”在新時代繼續(xù)穩(wěn)步前進,成為持續(xù)為人民群眾服務的傳統(tǒng)文化。
「作者簡介]段興華,男,漢族,甘肅蘭州人,甘肅省文化館二級演員,碩士,研究方向為音樂與舞蹈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