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我買回一卷印刷的長江萬里圖長卷,它小得不能再小,比一枝狼毫小楷還短,比一碇漱金好墨還細,可以用一只手盈握,甚至把它放在牛仔褲的口袋里,走著也感覺不到它的重量。
中夜十分,我把那小小的圖卷打開,一條萬里的長江傾瀉而出,往東好好流去,仿佛沒有盡頭。里面有江水、有人家、有花樹、有亭臺樓閣,全是那樣浩大,人走在其中,還比不上長江水里一粒小小的泡沫。
那長江,在圖面里是細小精致的,但在想象中卻亙大無比。那長江,流過了多少世代、多少里程,流過多少旅人的歡欣與哀愁呢?想著長江的時候,我的心情不一定要擁有長江,也不要真的穿過三峽與赤壁,只要那樣小而精致的一卷圖冊來包容心情,也就夠了。
讀卷的時候,把長江萬里圖雙手卷起,放在書桌上的筆筒里,長江的美就好像全收到竹做的筆筒里;即使我的心情還在前一刻的長江奔流,也不免想到長江只是一握,鄉(xiāng)愁,有時也是那樣一握,情愛與生命的過往也是如此。它攤開來長到無邊無際,卷起時盈盈一握,再復(fù)雜的心情剎那間凝結(jié)成一粒透明的金剛鉆,四面放光。
那種感覺真是美,好像是釣魚的人意不在魚,而在萬頃波濤,唐朝的船子和尚《頌釣者》詩寫過這種心情:
釣魚的人意不在魚,看圖的人神不限于圖,獨坐的人趣不拘于獨坐,正足以一波動萬波,達到更高的境界。
同樣的讀屈原離騷,清朝詩人吳澡卻讀出“二卷離騷一卷經(jīng),十年心事十年燈”;同樣看蘆葦,王國維卻看出“人生只似風(fēng)前架,歡也零星,悲也零星,都作連江點點萍”;同樣誦梅花,黃庭堅卻誦出“坐對真成被花惱,出門一笑大江橫”;同樣是夜眠有夢,歐陽修卻夢到“夜涼吹笛千山月,路暗迷人百種花;棋罷不知人換世,酒闌無奈客思家”……同樣是面對小小的景物,人卻往往能超想于物外,不為景物所限。
這種卷簾望窗的心情幾乎是無以形容的,像是“平蕪盡處是春天,行人更在春山外”、是“佳句奚囊盛不住,滿山風(fēng)雨送人看”。秦觀的幾句詞說得最好:“無端天與聘婷,夜月一簾幽夢,春風(fēng)十里柔情。”
簾與窗是不同的,正如卷起來的圖畫與裝了畫框的畫不同。因為簾不管是卷起或放下,它總與外界的想象世界互通著呼吸,有時在黑夜不能視物,還能感受到微風(fēng)輕輕的拂觸夜之涼意也透過簾的空隙在周邊圍繞。因為卷起來的畫不像畫框一覽無遺,它里面有驚喜與感嘆,打開的時候想象可以馳騁,卷收的時候仿佛擁有了無限的空間在自己掌中。
我從小就特別知覺那種卷藏的魅力,每看到長輩有收藏中國書畫,總是希望能探知究竟。每天最喜歡的時刻,就是清晨母親來把我們窗口的簾子卷起,陽光就像約定好的,在剎那間撲滿整個房間,即使我們的屋子非常簡陋,那一刻都能感覺到充分的光明與溫暖。
父親有一幅達摩一葦渡江的圖畫,畫上沒有署名,只有普通民間藝匠的作品,卻也能感覺到江面在無限延伸。那達摩須發(fā)飛揚地站在一株細瘦幾不可辨的蘆葦草上,江水滔滔,達摩不動如山,兩只巨眼凝視著東方湛然的海天,他的衣袂飄然若一片水葉,他的身姿又穩(wěn)然如一尊大山。
父親極寶愛那幅畫,平時掛在佛堂的右側(cè),像神一樣地看待他。佛堂是莊嚴(yán)神圣之地,我們只能遠遠看著達摩,不敢亂動。我十六歲時我們搬家,父親把達摩卷成一卷,交我?guī)У叫录摇?/p>
把達摩畫像夾在腋下,在田埂上走的時候,我好像可以在肌膚上,感覺達摩的須發(fā)與巨眼,以及滾動的江水,頓時心中涌上一片溫?zé)?,仿佛那田埂是一葦,兩邊隨風(fēng)舞動的稻子是江浪渺渺,整個人都飄飄然起來。
當(dāng)時的達摩不是佛堂里神圣不可冒犯的神了,而和凡人一樣有脈搏的跳動,令我感動不已。聽說滾動的江水,頓時心中涌上一片溫?zé)?,仿佛那田埂是一葦,兩邊隨風(fēng)舞動的稻子是江浪渺渺,整個人都飄飄然起來。
當(dāng)時的達摩不是佛堂里神圣不可冒犯的神了,而和凡人一樣有脈搏的跳動,令我感動不已。聽說達摩祖師的東來之意,是要尋找一個“不受人或”的人,“不受人惑”的理想標(biāo)桿,原像一葦那么細弱,但把達摩收卷在腋下時,我覺得再細弱的葦草,也可以度人走過汨汨流波,“不受人惑”也就變得堅強,是凡人可以觸及的。
我把達摩掛在新家的佛堂時,畫幅由上往下開展,江水傾瀉,達摩的巨眼在攤開的墻壁上,有如電光激射,是我以前都不能感受到的。如今一收一放,感覺之不同竟有至于斯,達到不可想象的境界。
在我們的故鄉(xiāng)附近,有一座客家村,村里千百年來,流傳著一項風(fēng)俗,就是新婚夫妻的新房門前,一定要掛一幅細竹編成的竹門簾;站在遠處看三合院,如果其中有門簾,真像是掛在客廳里中堂;它不像一般門簾是兩邊對分,而是上下卷起,富有古趣,想是客家的古制之一。
送給新婚夫妻的門簾上,有時繪著兩株花朵,鮮艷欲滴地糾纏在一起;有時繪著一雙龍鳳,騰空飛翔互相溫柔地對看;最普遍的是繪兩只鴛鴦,悠然地、不知前方風(fēng)雨地,從荷塘上相依飄過。
客家竹門簾的風(fēng)俗,不知因何而起,不知傳世多久,但它總給我一種遺世之美。每當(dāng)我們送進一對新人放下門簾的時候,兩只彩色斑斕的鴛鴦活了起來,在荷塘微風(fēng)的揚動中,游過來,又追逐過去??v今天色已暗,它們也無視外面忽明忽暗的星光。
新婚時的竹門簾,讓人想到情感再折磨,也有永世的期待。
后來我常愛到客家村,有時不為什么,只為了在微風(fēng)初起的黃昏去散步時,看看每家的竹門簾。偶爾看到人家門口多添了一張新門簾,就知道有一對新夫妻,正為未來的幸福做新的箋注和眉批。但是大部分人家的竹門簾,都在歲月的洗滌中褪色了,有的甚至破爛不堪,卷起時零零落落,像隨時要之離。仔細地看,斗纏的花折斷了,龍鳳分飛了,鴛鴦有的折伴有的失侶,有的蒼然渾噩不能辨視它舊日的模樣。
原來,大部分夫妻婚后就一直掛著新婚的門簾,數(shù)十年不曾更換,時間一久,竟是失了形狀,褪了色澤。我觸摸著一只斷足的鴛鴦,心中感懷無限:不知道那些老夫婦掀開門簾,走進他們不再鮮麗的門簾時,是一種什么心情。我知道的是,人世的情愛,少有能永遠如新地穿過歲月的河流,往往是歲月走過,情愛也在其中流遠,遠到不能記憶青衫,遠到靜海無波。而情愛與歲月共同前行的步跡,正在竹門簾上顯現(xiàn)出來。
有時候朋友結(jié)婚,我也會找一卷顏色最鮮、形式最纏綿的竹門簾送她們,并且告以這是客家舊俗中最美的一種傳統(tǒng),就看見兩朵燦爛的微笑,自他們的容貌升起。然而走在回家的路上,我卻不敢想起客家村落常見的景象。那剝落的景象正如無星的黑夜,看不見一點光。
我知道情感可以如斯卷起,但門簾即使如新,也無以保存過去的感情,只好把它卷在心中最深沉的角落。就像卷得起長江萬里圓,心中掛著長江;卷得起一葦渡江,但江面遼闊,遙不可渡。
卷著的簾、卷著的畫,全是謎一般的美麗。每一次展開,總有莊穆之心,不知道其中纏綿細致的情感,或是壯懷慷慨的豪情;也不知里面是江南的水勢、江北的風(fēng)寒,或是更遠的關(guān)外的萬里狂沙。唯一可確定的是,不管卷藏的內(nèi)容是什么,總會或多或少觸動心靈的玄機。
詩人韋莊有一闋常被遺忘的好詞,正是寫這種玄機被觸動的心情:
春雨足,染就一溪新綠。柳外飛來雙羽玉,弄晴想對浴。
樓外翠簾高軸,倚便闌干幾曲。云淡水平煙樹簇,寸心千里目。
前半段寫的是一雙白羽毛的鳥在新綠的溪中相對而浴,是鴛鴦竹簾的心情;后半段寫的是翠簾高卷的闌干上目見的美景,寸心飛越千里,是長江萬里圖的家國心情。讀韋莊此圖,念及他壯年經(jīng)黃巢之禍的亂離,三十年家園和千百里河山全在一念之間,跌宕洶涌而出。而且我們不要忘記,他卷起的樓外,不只是一幅幅的圖畫,也是一層層的心情!有時多感不一定要落淚,光看一張簾卷西風(fēng)的圖像,就能使人錐心。
我有一幅印刷的王維“山陰圖卷”,買來的時候久久不忍打開,一夜飲中微醉,緩緩展開那幅畫。先看到左方從山石劃出來的一葦小舟,坐著一位清須飄飄的老者泛舟垂釣,然后是遠處小洲上幾株迎風(fēng)的小樹,近景是一棵大樹悠然垂落藤蔓。畫的右邊是三個人,兩位老者促膝長談,一位青年獨對江水,兩眼平視遠方。最右側(cè)是幾株亂樹,圖卷在亂樹中戛然而止。
泛舟老叟釣到魚了沒有?我不知道。
兩位老者在談些什么?我也不知道。
那位青年面對江水究竟在獨思什么?我更全然不知。
“山陰圖卷”本來是一幅淡遠幽雅的古畫,是我們壯懷的盛唐里生活平靜的寫照??墒怯捎谖业娜徊恢x那幅畫時竟有些難以排遣的幽苦,幻化在江邊,我正是那獨坐的青年,一坐就坐到盛唐的圖畫里去。等酒醒后,才發(fā)現(xiàn)盛唐以及其后的諸種歲月已流到亂樹的背后,不可捉摸了。
我想過,如果那幅畫是平裱在玻璃框里,我絕對不會有那時的心情,因為那青年的圖像,在畫里構(gòu)圖的地位非常之小,小到難以測知的想象世界。
有一年,是在風(fēng)雨的夜里吧,我在鼻頭角的海邊看海潮,被海上突來的寒雨所困,就機緣地夜宿燈塔。燈塔是最平凡的海邊景致,最多只能贏得過路時一聲美的贊嘆。
夜宿的心情卻不同。頭上的強光一束,亮然射出,穿透雨網(wǎng),明澈懾人。塔的頂端窗門竟有竹簾,我細心地卷了簾,看到天風(fēng)海雨圍繞周邊,海浪激射一起一落,在夜雨的空茫里,漁火點點,有的面著強光駛進港內(nèi),有的依著光飄向渺不可知的遠方。
那竹簾是質(zhì)樸的原色,歷經(jīng)不知多少歲月還堅固如昔。竹簾不比燈塔,能指引海上漂泊的人,但它能讓人的想象不可遏止還勝過燈塔。
我知道那是臺灣的最北角,最北的一張竹簾。那么,仿佛一卷簾,就能望見北方的家鄉(xiāng)。
家鄉(xiāng)遠在千山外,用簾、用畫都可以卷,可以盈握,可以置于懷袖之中。卷起來是寸心,攤開來是千里目,寸心與千里,有一角明亮的交疊,不論走到哪里,都是浮天滄海遠,萬里眼中明。
在鼻頭角卷簾看海那一夜,我甚至看見有四句詩從海面上浮起,并聽到它隨海浪沖打著沿岸,那四句詩是于右衽的“壬子元日”:
不信青春喚不回,不容青史盡成灰。低徊海上成功宴,萬里江山酒一杯。
(悠哈摘自湖南文藝出版社《不怕人生的轉(zhuǎn)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