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書臣中第一,陛下書帝中第一”
憑技藝謀生、立足乃至揚(yáng)名者,多恃技自詡。這從閭巷流播的談議、典籍記載的故實,可輕易獲取例證。如《笑林廣記·術(shù)業(yè)部》中的《諱輸棋》:
有自負(fù)棋高者。與人角,連負(fù)三局。次日,人問之曰:“昨日較棋幾局?”答曰:“三局。”又問:“勝負(fù)何如?”曰:“第一局我不曾贏,第二局他不曾輸,第三局我本等要和,他不肯罷了?!?/p>
能力不濟(jì)者,尚且于言語上字斟句酌,錙銖較量。富有能力者,矜持自夸,實屬意料中事。
書法,是國人尊卑俱喜、雅俗共賞的精神興趣點。既談?wù)?,免不了品評高低。比如,對王羲之、王獻(xiàn)之父子書法成就進(jìn)行比較,就是一道經(jīng)久不衰的話題。不僅陶弘景、孫過庭、張懷瓘、米芾等文學(xué)家、書法家、書法理論家爭相鳴論,甚至,鬧到帝王殿堂上,連齊高帝蕭道成、梁武帝蕭衍、唐太宗李世民也鼓舌弄文,參與排序。當(dāng)然,給古人定位次,參與游戲者尚能超脫從容。逢到自己也置身其中,則難免心情忐忑。南朝宋時,王僧虔以通文史、精音律、善書聞名。宋亡,入齊,僧虔書名更盛,所謂“雄發(fā)齊代”?!赌淆R書》記載,齊高帝蕭道成嗜好書法,寫得一手好字,某日,與王僧虔同堂揮毫,書畢,問道:“我們倆誰寫得更好?”僧虔未正面回答,而是偷換概念,給了一個滑頭答復(fù):“臣書第一,陛下亦第一?!笔挼莱陕勓源笮Γ骸扒淇芍^善自為謀矣。”史籍記載的王僧虔答對尚嫌含混,馮夢龍將之收入《古今笑史》時,將答語作了意譯:“臣書臣中第一,陛下書帝中第一?!辈粌H直白,而且俏皮。
中肯地說,王僧虔是遇到了蕭道成這個還算寬厚的皇帝,方成就一則書壇佳話。張懷瓘在《書斷》中記載了王僧虔之前在宋朝的處境,宋孝武帝劉駿欲擅書名,已享盛譽(yù)的王僧虔不敢公開展示書法才能,常用拙筆寫字,方才見容。若王僧虔當(dāng)日縱筆逞能,其結(jié)局當(dāng)可想見一二。唐朝劉餗所撰《隋唐嘉話》載,隋煬帝善作詩文,不欲別人超逾自己。薛道衡詩文出眾,隋煬帝借故將薛道衡誅殺,并奚落道:“你還能再作‘空梁落燕泥’否?”隋煬帝作《燕歌行》,文士皆相唱和。王胄和詩比隋煬帝原詩更精彩,煬帝遂生妒恨,王胄竟因此遇害。最可惡的是,隋煬帝也口誦王胄警句,說:“‘庭草無人隨意綠’,復(fù)能作此語耶?”
肥與瘦
讀古人書論,時見有關(guān)書法點畫“肥”與“瘦”的評述。
梁武帝蕭衍說“純骨無媚,純?nèi)鉄o力,少墨浮澀,多墨笨鈍”,強(qiáng)調(diào)“肥瘦相和,骨力相稱”,顯現(xiàn)了對中和之美的偏愛。遺憾的是,書法史上,能接近中和圭臬的書作寥若晨星,更多書作不可避免地表現(xiàn)出點畫或“肥”或“瘦”的傾向。
張懷瓘《書斷·中卷》介紹唐朝初年書法名家歐陽詢的書法風(fēng)格與創(chuàng)作成績,談及后人對其藝術(shù)之繼承,說:“子通,亦善書,瘦怯于父。薛純陀亦效詢草,傷于肥鈍,乃通之亞也?!敝毖詺W陽詢之子歐陽通與薛純陀都學(xué)習(xí)歐陽詢,但前者的字過于“瘦”,后者的字過于“肥”,都沒有達(dá)到歐陽詢書法那般“增之一分則太腴,減之一分則太瘠”的完美地步。
在《山谷題跋》中,黃庭堅說:“張妙于肥,藏真妙于瘦?!薄皬垺敝笍埿瘢安卣妗敝笐阉?,因俱擅長狂草,而被世人并稱“草圣”。黃庭堅認(rèn)為這兩位前朝書家,張旭書體略“肥”,懷素書體略“瘦”,但各有千秋,俱妙。
扇面系連史紙疊裱制成,表層加膠加礬,還有折痕。寫小楷,畫工筆,無大影響;寫行草,畫寫意,則殊為不宜。明朝書法家祝枝山談?wù)撛谏让嫔蠐]毫走筆,總不如在宣紙上書寫得心應(yīng)手,打了個比方:如令舞女在瓦礫堆上跳舞,“環(huán)肥燕瘦,終減態(tài)耳”。直言囿于客觀因素,即使像楊玉環(huán)、趙飛燕這般著名舞者,演出效果也會大打折扣。有趣的是,祝枝山借用體形以“肥”著稱的楊玉環(huán)、以“瘦”著稱的趙飛燕,來對書體“肥”與“瘦”的書家進(jìn)行了形象概括。
由以上諸家論述可知,書法點畫的“肥”與“瘦”,主要指書法創(chuàng)作中點畫法度的拿捏、掌控問題。除張懷瓘稱“傷于肥鈍”的薛純陀乃是“瘦怯于父”的歐陽通“之亞也”,表明了“瘦”優(yōu)于“肥”的觀念。黃庭堅、祝枝山都沒有對點畫“瘦”“肥”作高下之分。
杜甫在《李潮八分小篆歌》中明言:“書貴瘦硬方通神?!闭J(rèn)為書法要寫出瘦硬的感覺,線條要有骨力,才稱得上是神品。當(dāng)然,這只是反映了老杜個人的喜愛偏好。
有趣的是,通透的蘇東坡讀后,卻大動肝火,隔朝寫詩回懟:“杜陵評書貴瘦硬,此論未公吾不憑。短長肥瘦各有態(tài),玉環(huán)飛燕誰敢憎?!弊x者一眼可見,祝枝山所言“環(huán)肥燕瘦”,承襲的就是東坡的譬喻。東坡的道理說得對,用豐腴的楊玉環(huán)和秀逸的趙飛燕來喻指書法點畫的“肥”與“瘦”,更是形象而精當(dāng)。
蕭衍倡導(dǎo)的“肥瘦相和,骨力相稱”,無疑是書法點畫的最高標(biāo)準(zhǔn)。但作為書家的東坡,想必明曉實踐中很難達(dá)到,其本人的書法,便以用筆豐腴著稱。當(dāng)年,他與黃庭堅論書,互揭對方“短板”,黃對蘇的指責(zé)就是:“公之字固不敢輕論,然間覺褊淺,亦甚似石壓蛤蟆?!闭f東坡的書體過于扁肥。所以,東坡在批駁杜甫的“尚瘦論”時,就聰明地推出“肥有肥的美,瘦有瘦的美”的“兩可論”,頗似黃庭堅認(rèn)為張旭與懷素書體雖有略“肥”與略“瘦”的差別,但只要書法寫得好,便俱妙。
明確不認(rèn)可東坡這觀點的,有曾文正,其軍營習(xí)書,于日記中記錄心得:“杜陵言‘書貴硬瘦’,乃千古不刊之論,東坡駁之,非也?!卞X默存曾引用赫胥黎對愛倫·坡詩的評論,說它好比戴滿鉆戒的手,俗氣迎人。他還促狹地額外列舉了一組世間俗物的代表,有:濃抹了胭脂的臉,向上翻的厚嘴唇,福爾斯大夫的大肚子,西哈諾的大鼻子,涕泗交流的感傷主義,柔軟到擠得出水的男人,鴛鴦蝴蝶派的才情,乞斯透頓(Chesterton,英國作家,著有系列偵探小說)的翻筋斗似的詭論,大塊的四喜肉等。蘇東坡體的書法也在其中,被稱作“墨豬”似的——可謂間接而明白地闡釋了自己對蘇體書法的評價。
結(jié)合黃庭堅評論,讀蘇帖,不難體味到東坡不認(rèn)可老杜審美觀念,潛意識中,應(yīng)是包含著自我辯解傾向。
那年,去到維揚(yáng),游池館清幽、水木明瑟、竹秀萬竿的個園。在清漪亭休憩,見一名四五歲模樣的胖小囡于亭外婆娑起舞,稚態(tài)可掬。鄰座老婦人脫口贊了一句:“嗨,小胖子真可愛!”胖小囡醉心舞蹈,無暇顧及。守在她身旁的一位中年婦女聽聞,忙向老婦人擺手,走近輕聲說:“不要喊她‘小胖子’,她忌諱。聽到,會罵人的。”真想不到,“時風(fēng)”竟也洗浸了一顆如此幼稚的心。重新憶起這件芝麻粒大的事情,是看到東坡對杜詩的回懟,持論雖堪稱公允,闡釋亦可謂嚴(yán)密,唯神態(tài)還是肖似個園內(nèi)那聽到喊自己“小胖子”便會罵人的胖小囡。褒揚(yáng)尚且不允,何況出語貶損。
“此圣人之所以為先生也”
“天臺山農(nóng)”是清末民初著名書法家劉山農(nóng)(1878—1932)的號。劉山農(nóng)原籍浙江黃巖,生于嘉興,早歲投身軍旅,辛亥革命后,寓居上海,以賣文鬻字為生,擅寫擘窠大字,與李瑞清、曾熙并稱“書壇三大家”。據(jù)記載,當(dāng)時滬上一般市招,頗多出于其手。
康有為于書法及其歷史素有心得,撰有論書專著《廣藝舟雙楫》,“揚(yáng)碑抑帖”“尊魏卑唐”。1913年秋,憑“維新百日,出亡十六年,三周大地,游遍四洲,經(jīng)三十一國,行六十萬里”之傳奇際遇而贏獲大名的“南海圣人”康有為,自海外歸國,長期卜居上海。其廣交各界朋友,宣傳?;手鲝?,品評文化藝術(shù),自然也孜孜汲汲地享受生活。
劉山農(nóng)嘗與康有為坐談書法,當(dāng)時,劉山農(nóng)的外甥、詩人朱大可亦在場,記錄了兩人的對話:
康曰:“每碑至多臨十日,便可棄去?!本嗽唬骸按讼壬詾槭ト艘?!”康又自謙其書不如沈寐叟,舅曰:“此圣人之所以為先生也!”
寥寥數(shù)言,形神畢肖,堪稱聞聲識人。
宋朝魏泰撰《東軒筆錄》卷十五載:
錢公輔與王荊公坐,忽語荊公曰:“周武王真圣人也?!鼻G公曰:“何以言之?”公輔曰:“武王年八十猶為太子,非圣人詎能如是?”荊公曰:“是時文王尚在,安得不為太子也?!?/p>
錢、王閑坐聊天之語,也涉及“圣人”一詞,唯錢公輔見識淺陋,稱道周武王為真正的圣人,給出的理由竟是周武王八十歲還在做太子,認(rèn)為非圣人不能如此。王荊公聞言回復(fù)曰,周武王的父王周文王此時尚健在,他不做太子還能做什么?雖然一語中的,只是平實道來,實在味同嚼蠟。反倒是劉山農(nóng)巧舌如簧地替康有為戴高帽,顛過來倒過去地稱道其為“圣人”,滿口絮叨,連篇昏話,卻于言語間營造出一種獨(dú)特的詼諧效果來,生動而滑稽,仿佛《世說新語·排調(diào)第二十五》中收錄的篇什,讀來令人莞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