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面抗戰(zhàn)爆發(fā)后,不愿做亡國奴的葉圣陶先生,毅然舉家西遷。他全家有七口人,其中包括年逾古稀的老母親和才滿十一周歲的次子,可謂扶老攜幼。1937年中秋節(jié)過后,葉家即離開家鄉(xiāng)蘇州,幾番遷徙,于1938年1月9日乘船抵達(dá)重慶市。此后,葉圣陶又于1938年10月下旬,攜家人從重慶乘船到樂山,此時他受聘任教于西遷至此的武漢大學(xué)。
四川省是當(dāng)時我國的大后方。日軍攻占四川省的戰(zhàn)略企圖雖然始終無法得逞,卻屢屢派軍機空襲四川省各地,重慶當(dāng)然是其中最重要的目標(biāo)。對于日軍的空襲意圖,葉圣陶在日記和書信中曾多次提及:“敵人出此恐怖手段,意在挫我人之抗戰(zhàn)意識,至可痛恨?!薄皵橙私煽植勒?,殆將遍擾川中各縣市?!薄敖鼇頂橙艘运拇ǜ鞯貫橛?xùn)練空軍之實習(xí)場所,白天空襲,夜間空襲,低空投彈,高空投彈,種種項目都是他們的練習(xí)?!?/p>
葉圣陶在日記中不僅記述了他在樂山聽到的關(guān)于1939年5月3—4日兩次震驚世界的“重慶大轟炸”的情況,還記述了他親歷的關(guān)于日軍空襲的許多情況。以下略述三件事。
葉圣陶1939年5月8日日記:“晨四時稍醒,忽聞鐘聲,是警報也,全家陸續(xù)起身。出走亦不易,渡江或出德勝門、瞻峨門、嘉樂門,均須半點鐘以上,非我家諸人所任,則靜居以待之。繼聞緊急警報,路上除壯丁警察外無他人。而機聲漸近,心中不免惴惴。及其近而察之,知機僅一架,且非轟炸機,乃釋然。機在城空來回一周即去。及七時,遂解除警報。幼卿(引者按,指黃幼卿先生,就職于商務(wù)印書館成都分館)聞人言,適之一機乃我國之飛機也?!?/p>
葉圣陶一家老小凌晨聽聞警報聲,卻因為住在城內(nèi),避走不易,只好待在家中靜觀其變;等到飛機近了,葉圣陶仔細(xì)觀察,見不是轟炸機,才放下心來。及至事后聽說這是中國飛機,才知虛驚一場。這與杜甫在安史之亂中“恨別鳥驚心”的心境幾無二致了。
葉圣陶一家到樂山以后,不到一年時間,即遭遇了一次極為危險的空襲。這是日軍第一次空襲樂山,也是規(guī)模最大的一次。
1939年8月11日至20日,葉圣陶作為武漢大學(xué)的教師,和其他四位同事應(yīng)邀到成都,在四川省教育廳舉辦的中學(xué)教師暑期講習(xí)會講學(xué)。8月19日上午11時后,日軍空襲樂山。據(jù)當(dāng)事人葉至善先生回憶,那一天,敵機飛到了“屋頂上空”?!昂鋈弧Z’的一聲,只一聲,炸彈全部扔了下來。”“忽聽得母親在后邊喊:‘火!火!’前面的老劉師傅、王幼卿先生(引者按,此為筆誤,當(dāng)為黃幼卿。葉至善是蘇州人,蘇州話“黃”“王”同音)和他的三個朋友都往后逃,嘴里喊著‘快出后門’。父親的書桌飛了出來,護壁板成了碎片,玻璃天窗一片火光?!比欢液箝T(舊式門)卻由于屋內(nèi)鋪了地板的緣故,無法打開(門向內(nèi)打開)。關(guān)鍵時刻,葉至善臨危不亂,指揮大家奮力把一扇門板的門軸從門臼中抬出,使得左右兩扇門之間打開一道縫,人們才得以逃出。葉家人僅帶出少量的“單薄衣服”和一個珍貴的澄泥硯。這場大火幾乎燒光了葉家的所有家產(chǎn),包括葉圣陶西遷時帶去的書籍、珍貴字畫和葉圣陶所作部分日記。
險情至此還沒有結(jié)束。葉家人出門后趕往江邊,在江邊又遇到敵機的機槍掃射。幸好由于從房間逃出時為后門阻擋,耽誤了一些時間,他們才僥幸躲過了敵機的掃射。葉圣陶1939年8月20日的日記說:“諸人此次得生,亦是機緣湊合。茍小墨(引者按,指葉至善先生)不在家,無領(lǐng)導(dǎo)之人,必不得出。若后門無地板障礙,大家必得早出,得出必趨江灘,而江灘邊被機槍掃射,死傷者不少,或亦將在此劫中。今不先不后,得以脫于火災(zāi)與機槍之厄,實為萬幸,天之厚我至矣?!庇终f:“聽諸人言昨日逃出情形,真所謂間不容發(fā),如早走或遲走幾分鐘,皆殆矣?!?/p>
葉圣陶在8月19日的日記中記述了當(dāng)時對此事的報道:“觀夜報,謂敵機徑襲樂山,有三十六架。城內(nèi)城外俱投燃燒彈爆炸彈,多處起火?!庇种^:“聞歐亞航空公司飛機經(jīng)過樂山歸來(引者按,此時葉圣陶還在成都)言,樂山已炸去四分之三,刻尚在燃燒?!?/p>
由于樂山被炸后,“電報電話均不通”,葉圣陶無法得知家人在樂山的情況,內(nèi)心不免做一番猜想:“我家向來不逃,母親、墨林、滿子、二官、三官,伏居家中,不知如何驚恐,萬一受傷或有更大之不幸,我將何以為生!”葉圣陶因為在成都數(shù)日,不知長子葉至善因為考前停課復(fù)習(xí),正在家中。當(dāng)然也正因為葉至善在家,通過他冷靜、果斷的指揮,葉家和在葉家的幾位朋友才躲過了日軍轟炸所引發(fā)的大火。
這一遇險經(jīng)歷,真可謂不幸中的萬幸。無怪乎葉圣陶在全家身陷無家可歸的劫難之際,卻認(rèn)作上蒼對他的厚愛了。
葉圣陶1939年8月15日的日記說:“晨五時,之真(引者按,指化學(xué)家葉嶠教授,號之真)忽來敲門,謂有警報,邀共出走,遂共出華美宿舍向東行,晨野寂寂,汽笛無聞。詢以何所見而謂警報,則言聞鐘聲?;貋韱栃9ぃ瑒t知此地傳警,并不以鐘也。”
防空警報,樂山主要是敲擊原本用于報時的鐵鑄大鐘(當(dāng)然也有其他方式,包括用一臺蒸汽鍋爐放氣報警),成都則是鳴笛(電動警笛或汽笛)。久居樂山,習(xí)慣于敲鐘示警的化學(xué)家葉嶠,在成都于清晨五時聽到鐘聲,誤以為防空警報,遂善意地叫葉圣陶起床,一起外出躲避空襲。這件事,在現(xiàn)在看來多少有一些戲劇性。
葉圣陶是極富情趣的散文大家。在他的日記中,經(jīng)??梢钥吹綄σ恍┦虑樗觥翱尚Α保ㄒ税l(fā)笑)、“有趣”、“有味”之類的評論。比如1911年3月4日日記:“外人之營商兼能游歷,煞是有趣?!庇秩?947年8月3日日記:“光燾、建功(引者按,指語言學(xué)家方光燾教授和魏建功教授)二位時出新意,聆之甚有味?!?/p>
即使是面對窘境,亦不妨葉圣陶做出這樣的評價。比如1939年8月3日日記:“二官(引者按,指女兒葉至美女士)從同學(xué)家取得酵面,今日我家試作饅頭。墨(引者按,指夫人胡墨林女士)動手和面,似不成,乃招徐伯麟來相助。徐家前居?xùn)|北,常食面者也。但蒸食時發(fā)酵不松,并有酸味,勞碌半天,乃僅得吃幾個酸饅頭,亦可笑也?!?/p>
由此可見,現(xiàn)在看來有一些戲劇性的躲避空襲的“誤會”,在當(dāng)時嚴(yán)酷的現(xiàn)實面前,葉圣陶絲毫感覺不到有什么好笑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