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圖分類號] G230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9-5853(2025)04-0014-09
Epistemic Injustice in Academic Publishing
Zheng Quan Bai Huiren
(Service Centerof China Association for Science and Technology,Beijing,10o081)(School of Philosophy,ZhejiangUniversity,Hangzhou,310058)
[Abstract]Fricker's theory of epistemic injustice examines the epistemic oppression arising from identity prejudice and the lack of interpretative resources within knowledge transmission. Academic publishing,as a fundamental institution of global knowledge production and dissemination,exhibits deep-seated epistemic injustice due to structural imbalances in knowledge circulation.This manifests primarily as linguistic injustice(where English hegemony systematically undermines the credibilityand interpretive frameworks of non-native Englishspeaking scholars)and citation injustice(involving the systemic neglect of cognitive contributions fromscholars based on gender,geographic location,and disciplinary affiliation).These injustices arerooted in the legacy of epistemic colonialism,the institutionalized hegemony of Western academic centrism,and the resultant evaluation systems.Consequently,they not only hinder participation by marginalized scholars,distort judgments of knowledgecredibility,and suppress pluralistic interpretive frameworks,but also lead to the homogenization of humanity's public knowledge systems,themarginalizationof indigenous knowledge,and ultimatelyexacerbate inequities in knowledge distribution.To advance towards epistemic justice,academic publishing requires the folowing structural reforms: constructing academic evaluation system,empowering knowledge democratization through artificial intelligence,and cultivating an inclusive academic community culture.These measuresare essential for constructing a more well-ordered global knowledgeecosystem.
[Key words] Academic publishing Epistemic injustice Academic evaluation system
在全球化迅速推進的當代社會,學術出版已成為知識生產(chǎn)與傳播的核心機制。然而,這一體系并非獨立存在,而是與全球社會政治動態(tài)交織在一起[1],深深植根于歷史的殖民遺產(chǎn)與現(xiàn)存的結(jié)構性不平等之中。作為當代社會公共知識流通的制度化載體,學術出版中存在著廣泛的認知非正義(epistemicinjustice)問題。“認知非正義”這一概念由女性主義哲學家弗里克(Fricker)提出,用于描述在知識傳遞的過程中,身份偏見是如何降低個體作為知識給予者或社會理解主體的能力,從而使個體陷入自我否定的困境[2]。近年來,認知非正義的相關概念被廣泛運用到醫(yī)療、法律、教育等實踐情境中的知識傳播和分配的分析中[3]。在當代學術出版實踐中,盡管促進多樣性與包容性的呼聲日益高漲,西方學術中心主義與語言權力的不對稱仍然在潛移默化中維系著全球?qū)W術出版的等級秩序,導致非西方學者在知識生產(chǎn)與傳播中面臨系統(tǒng)性的不公。這些不平等現(xiàn)象不僅體現(xiàn)在學術資源分配上,更滲透于學術評審、引用體系及開放獲取模式的各個層面。
由此,本文將考察當代學術出版體系中的認知非正義問題,分析其制度背景與典型表現(xiàn)形式,并討論朝向認知正義的實現(xiàn)路徑。
1當代學術出版制度的結(jié)構性問題
在當下學術出版體系中,認知正義正成為越來越重要的議題。盡管學術界在促進學術成果的多樣性方面做出了諸多努力,但根植其中的權力結(jié)構仍深刻影響著知識生產(chǎn)與傳播體系。其癥結(jié)緣于西方學術中心主義的制度化霸權與語言權力不對稱,二者共同形塑了學術出版領域的認知等級秩序,并且在學術出版實踐中表現(xiàn)為認知層面的偏見。
學術出版不僅是知識的傳播方式,更是科學共同體構建權威、分配學術資源的重要機制,然而學術出版的權力結(jié)構并非中立,而是長期受到社會偏見和制度性歧視的影響。現(xiàn)代學術出版體系承襲了殖民時代的認知霸權邏輯,其資源分配、話語規(guī)范與評價標準均呈現(xiàn)顯著的沃勒斯坦式的“中心一邊緣”格局,導致知識生產(chǎn)和傳播長期由西方學術機構主導,這種現(xiàn)象不僅體現(xiàn)在學術資源的集中度上,還影響了學術出版的權力分配。西方中心主義的制度化霸權和“學術殖民性”不僅體現(xiàn)為知識生產(chǎn)的地理集中(全球前100名綜合性期刊中 85% 由歐美機構主辦),更滲透至學術規(guī)范的深層邏輯,引發(fā)學術評議體系中的制度性偏向和學術評價體系中的結(jié)構性障礙。例如,戈亞內(nèi)斯(Goyanes)和得墨忒耳(Demeter)對84種頂級期刊的實證研究表明,盡管部分期刊通過增設編委席位等方式提升編委會地域多樣性,但其論文來源仍高度集中于歐美機構,關于非西方社會的論文仍然傾向于采用西方的概念、理論和模型進行討論。這種“象征性包容”與“實質(zhì)排斥”的悖論,揭示了學術權力再分配的復雜性[4]。
學術評議體系中的制度性偏向。同行評議是學術質(zhì)量控制的重要環(huán)節(jié),一般被認為具有客觀中立性,但在實踐中,往往被用來維護西方主導的學術規(guī)范,形成一種無形的學術霸權。在跨文化研究中,這種認知偏見尤為顯著。梅內(nèi)吉尼(Meneghini)和帕克(Packer)在研究拉美學者的發(fā)表情況時指出,國際期刊對非西方學者的要求更高,尤其在理論框架、研究方法和引用文獻上要求符合西方學術傳統(tǒng),而西方學者的同類研究則更容易被接受[5]。在學術研究的方法論和理論框架層面,非西方學者的研究常因方法論“偏離主流”或理論框架“缺乏普適性”被拒稿[]。這種隱性規(guī)則不僅塑造了學術話語的權力格局,也削弱了本土知識體系的獨立性。例如,當中國學者研究中國哲學或社會問題時,他們往往被要求通過西方理論進行“學術對話”,這種做法使非西方國家的知識生產(chǎn)長期處于學術體系的“附庸地位”,難以真正突破西方主導的學術范式。
更值得警惕的是,學術英語的標準化要求已異化為新型語言暴力一非英語母語學者需額外承擔語言合規(guī)成本(如專業(yè)潤色服務),其研究價值常因“表達瑕疵”被低估[7]。這種標準本質(zhì)上是對全球?qū)W術平等的一種隱性破壞,進一步邊緣化非英語母語學者的學術貢獻?!叭蚰戏健毖芯空吒鶕?jù)本土經(jīng)驗對本土社會問題作出的合理分析和準確判斷,通常得不到西方學術界以及期刊應有的認同和信任。
學術評價體系中的結(jié)構性障礙。學術影響力通常通過引用率來衡量,而當前的引用體系高度偏向于西方學者的研究,“全球南方”學者的研究成果即便在當?shù)鼗騾^(qū)域內(nèi)具有重大影響力,也往往難以在全球范圍內(nèi)獲得廣泛引用。他們不僅面臨上述語言上的不利,還受到研究資源、學術網(wǎng)絡和同行評審偏見等多重障礙的限制。這使他們難以進入高影響因子期刊的“良性循環(huán)”,其研究在全球范圍內(nèi)也難以獲得應有的學術認可。如果學術期刊偏離西方學術規(guī)范,其排名可能會下降,甚至可能被排除在權威的引文索引之外,從而削弱其在西方學術機構中的引用影響力[8]。這種系統(tǒng)性的偏見并非簡單地緣于西方學者有意壓制非西方聲音,而是新殖民主義動態(tài)的深層體現(xiàn),即使在非西方社會內(nèi)部,也在延續(xù)殖民時代的學術等級體系,許多西方學者試圖在研究中納入非西方觀點,但通常仍需符合西方的學術標準和規(guī)范才能獲得認可[9]。對于多數(shù)學術刊物而言,也面臨在包容性和市場驅(qū)動的期刊影響力之間尋找平衡的困境。
近年來興起的開放獲取出版模式以知識民主化為初衷,旨在促進學術研究的可及性,減少知識傳播的不平等。然而,其實際運作模式反而在一定程度上加劇了學術評價體系中引文機制的不公。一方面,許多高影響力的開放獲取期刊要求作者支付高額的文章處理費(ArticleProcessingCharges,APC),以彌補出版和管理成本。這一費用對于發(fā)達國家的學術機構而言或許并非不可承受,但對于“全球南方”的研究人員以及資金有限的獨立學者而言,這種費用構成了經(jīng)濟障礙[10]。另一方面,一些主流出版商采用“混合開放獲取”模式把開放獲取的出版成本轉(zhuǎn)嫁給作者,實際上重構了學術可見性的等級秩序。在開放獲取模式下,發(fā)達國家的研究人員通過在高影響力期刊發(fā)表研究和高引用率進一步鞏固學術地位,而資源不足的學者則被邊緣于低影響力期刊,難以被廣泛引用和認可。經(jīng)濟鴻溝與認知鴻溝相互強化,形成知識不平等的惡性循環(huán),反映出全球知識生產(chǎn)的系統(tǒng)性失衡。
2學術出版中典型的認知非正義形式
上述分析表明,當前學術出版體系中的認知非正義,并非源于個體的、偶然現(xiàn)象,而是根植于深層次的結(jié)構性不平等之中。為進一步考察和表征影響知識傳播的不平等,本部分將提出學術出版中兩種典型的認知非正義形式:語言非正義(linguisticinjustice)和引用非正義(citationinjustice),分析結(jié)構性不平等如何通過這兩種形式在學術出版實踐中得以體現(xiàn)。語言非正義涉及英語霸權如何降低非英語母語學者的理論可信度與解釋框架;引用非正義則揭示了全球?qū)W術引用網(wǎng)絡中存在的地域、性別和學科偏見,這些偏見如何系統(tǒng)性地邊緣化特定群體的知識貢獻。語言非正義和引用非正義通過相互強化,不僅影響“全球南方”學者的學術職業(yè)發(fā)展,也限制了人類公共知識體系的多樣性。
2.1語言非正義限制了非英語母語學者的知識主體性
在現(xiàn)代學術出版體系中,英語占據(jù)了主導地位,成為國際學術交流的主要語言。盡管這有助于全球?qū)W術對話的統(tǒng)一性,但也對非英語母語學者構成了顯著障礙。許多非英語母語學者在撰寫和發(fā)表論文時,必須克服語言障礙,從而遭受了“語言非正義”,即在學術環(huán)境中,個體由于其語言身份或能力的差異,未能平等參與知識生產(chǎn)與交流的現(xiàn)象,表現(xiàn)為系統(tǒng)性的不公平和偏見[11]。學術期刊的評審和編輯過程則可能進一步強化了語言非正義,例如,審稿人可能對非英語母語學者的論文持有隱性偏見,即便研究內(nèi)容本身具有較高的學術價值,但由于語言問題,論文可能遭遇更高的拒稿率[12]。學術英語不僅是一種交流工具,更是一種“文化資本”,非英語母語學者需通過語言認證(如托福、雅思)和學術寫作訓練才能進入國際期刊的發(fā)表體系,然而,這種能力標準實質(zhì)上是西方學術機構設置的隱形門檻。期刊對“國際英語標準”的強制要求,實質(zhì)上是將西方學術寫作規(guī)范(如線性邏輯、實證主義框架)上升為普適性準則。例如,許多期刊要求非英語學者使用美國心理學會(APA)或芝加哥(Chicago)引用格式,而這些格式的設計完全基于西方學術傳統(tǒng)。在社會科學領域,這種標準化導致非西方學者被迫采用“問題一方法一結(jié)論”的固定結(jié)構,而本土敘事中常見的循環(huán)邏輯或集體經(jīng)驗表達被排斥。語言非正義在學術出版體系中表現(xiàn)為多方面的問題,包括英語主導帶來的非英語母語學者困境、語言偏見在學術評議過程中的影響,以及語言壁壘對學術資源獲取的限制。這些問題不僅影響了個體學者的職業(yè)發(fā)展,也阻礙了全球?qū)W術交流的多樣性和公平性。
現(xiàn)代學術出版體系的語言霸權并非偶然,而是殖民主義遺產(chǎn)與全球化資本共同作用的產(chǎn)物?,F(xiàn)代學術英語的霸權地位并非語言內(nèi)在優(yōu)勢的產(chǎn)物,而是殖民擴張與資本全球化的結(jié)果。19世紀英國通過設立殖民地大學(如印度加爾各答大學),將英語確立為“科學研究的唯一語言”,同時貶低梵語、烏爾都語等本土語言的認知價值,這種語言等級制在二戰(zhàn)后被美國學術體系繼承并強化,1950年代洛克菲勒基金會資助的“英語學術寫作標準化項目”將美國心理學會格式、實證主義敘述邏輯等西方規(guī)范包裝為“國際標準”。至此,英語完成了從殖民統(tǒng)治工具到學術權力媒介的轉(zhuǎn)型,逐步成為國際學術交流的“通用語”。全球大多數(shù)的高影響力期刊如(《自然》(Nature)、《科學》(Science))以英語為唯一出版語言,這種語言壟斷導致非英語學者被迫將本土知識“翻譯”為符合西方學術規(guī)范的形式,形成知識生產(chǎn)的雙重異化:一方面,非西方學者需耗費額外精力跨越語言鴻溝;另一方面,本土概念在翻譯過程中往往被簡化或扭曲,例如,中文“關系”一詞在西方社會學中被簡化為“社會網(wǎng)絡”,其文化內(nèi)涵中的倫理維度被徹底剝離,本土概念在翻譯過程中被強制納入西方范疇。此外,當前的學術評價體系主要依賴于期刊影響因子,而這些影響因子往往由西方出版社和數(shù)據(jù)庫主導,主流學術數(shù)據(jù)庫的索引機制強化了知識隔離,這進一步加劇了英語作為學術語言的霸權地位。
然而,對于語言是否構成發(fā)表壁壘,進而形成學術出版中的認知非正義,也有學者持不同觀點。海蘭(Hyland)認為,學術寫作的關鍵并不在于研究者的母語背景,而在于他們對學術英語寫作體裁和規(guī)范的掌握程度,他主張,非英語母語者如果能接受足夠的寫作訓練,其發(fā)表機會不會比英語母語學者少[13]。波利策-艾爾斯(Politzer-Ahles)等的研究則進一步證實了語言偏見在同行評審過程中的影響,他們發(fā)現(xiàn),即便研究內(nèi)容相同,非英語母語學者的論文在語言表達上稍有瑕疵時,審稿人往往會給予更低的評價[14]。以上關于語言是否構成認知非正義的觀點將語言問題視為一種“技術性挑戰(zhàn)”,即認為學者可以通過學習和培訓提高其英語學術寫作能力,從而克服學術出版中的語言障礙。這種觀點忽視了語言與社會結(jié)構的緊密聯(lián)系,未能認識到學術英語并非一種中立工具,而是全球知識生產(chǎn)體系中的一種權力結(jié)構。莉莉斯(Lillis)和柯里(Curry)指出,學術英語不僅是一種交流媒介,更是一種帶有社會階層屬性的學術資源,非英語母語學者在獲取和使用這一資源時,往往受到社會經(jīng)濟地位、教育背景以及學術網(wǎng)絡的限制[15]。因此,簡單地將學術英語視為一種可習得的技能,忽視了其作為權力工具的特性。
語言非正義不僅體現(xiàn)為技術性障礙,更是一種認知權力的殖民化運作,學術英語的標準化要求實質(zhì)上是西方知識體系的規(guī)訓工具。學術出版中的語言非正義通過系統(tǒng)性排斥某些語言或語言實踐,從而構成深層的認知非正義:非英語學者的研究成果常因語言表達被質(zhì)疑“不專業(yè)”,這種對非英語學者的隱性歧視導致其知識可信度因語言身份被系統(tǒng)性低估;許多非西方語言中的核心概念在英語中無對應詞匯,被迫借用西方術語時造成意義扭曲,這種翻譯不僅是語言轉(zhuǎn)換,更是認知框架的強制替換,導致本土經(jīng)驗無法形成獨立的解釋體系。簡言之,語言非正義通過貶低非英語學者的可信度與壓制其解釋框架,系統(tǒng)性剝奪了邊緣學者的知識主體性。2.2引用非正義剝奪了邊緣學者的認知參與權
在學術出版領域,引用實踐是衡量學術影響力的重要指標,學術引用的目的是建立知識聯(lián)系,幫助研究者基于已有研究展開討論。然而,現(xiàn)實中某些學者、地區(qū)和學科的研究成果在引用網(wǎng)絡中被系統(tǒng)性忽視。這種引用非正義現(xiàn)象長期存在,不僅影響了不同學者群體的知識生產(chǎn),也阻礙了知識的多樣性傳播。2022年,《美國國家科學院院刊》(ProceedingsoftheNational AcademyofSciencesoftheUnitedStatesofAmerica)發(fā)表的《科學中的交叉性不平等》(“Intersectionalinequalitiesinscience\")一文分析了2008年至2019年期間5431451篇WebofScience數(shù)據(jù)庫中的美國第一作者論文。其結(jié)果顯示,男性作者的論文引用率普遍高于女性,尤其是在健康和社會科學領域;亞裔作者的論文引用率高于黑人、拉丁裔和白人作者;少數(shù)群體作者往往聚焦于引用率較低的領域,這限制了他們的學術影響力和職業(yè)發(fā)展;高引用率主題(如經(jīng)濟學研究)中,亞裔和白人男性的占比最高,而少數(shù)族裔和女性科學家在這些主題中代表性不足[16]。
引用非正義是學術出版體系內(nèi)系統(tǒng)性偏見的集中體現(xiàn),具體通過性別、地域與學科偏見而形成,其本質(zhì)是知識生產(chǎn)與傳播過程中權力關系的扭曲。一是性別偏見。長期以來,女性學者的論文引用率顯著低于男性,即使她們的研究質(zhì)量與影響力相當,女性學者的研究成果往往被忽視或錯誤地歸功于男性合作者[17]。這種差距的根源是引用實踐的“同性閉環(huán)”現(xiàn)象:男性學者更傾向于引用其他男性研究,形成自我強化的學術網(wǎng)絡。這種選擇性引用實質(zhì)是將女性知識限定在特定范疇,削弱其普遍解釋力。二是地域偏見。高影響力的期刊在論文接受率、同行評審標準以及學術規(guī)范上長期對非西方學者設限,使得“全球南方”學者在發(fā)表論文和獲取學術認可方面處于劣勢[18]。2022年《自然》發(fā)表的《引用正義的興起》(“Theriseofcitationaljustice\")一文,指出“全球南方”學者的研究成果被嚴重低估,難以進入高影響力期刊的主流引用網(wǎng)絡。例如,非洲、東南亞和南美洲的學者在氣候變化研究方面的貢獻極為重要,但其研究論文在西方學術界的引用率遠低于歐美同行,這種現(xiàn)象導致全球氣候政策的制定更多地基于歐美國家的研究,而忽視了受影響最嚴重地區(qū)的本土研究[19]。三是學科偏見。學科間的引用不平等反映了學術權力的垂直分化,在自然科學領域,高被引論文集中于少數(shù)頂級實驗室,部分學者和研究機構在引用策略上采取“自引用”或“集團引用”的方式以提高自身學術影響力,形成“引用壟斷”;在人文社科領域,非西方理論面臨“雙重依附”困境,學者必須援引西方經(jīng)典以獲取合法性,導致本土知識難以體系化。
在中國的學術出版體系中,優(yōu)先引用英文文獻而忽視中文文獻的現(xiàn)象突出,并已成為影響認知正義的重要問題。學術界在引用時更傾向于優(yōu)先使用西方學者的研究,即使某些中文研究在理論深度和經(jīng)驗豐富度上具有同等甚至更高的價值,這種情況導致中文研究在國際學術交流中的可見度降低。在全球?qū)W術體系中,西方理論框架長期占據(jù)主導地位,導致非西方國家的本土理論和概念難以獲得同等的認可,對于中國學者而言,即使他們的研究主題和背景基于本土現(xiàn)實,也往往需要通過西方理論框架來解釋和包裝其研究成果,以符合國際學術界的規(guī)范。特別是人文社會學者在論文中引用更多的英文文獻,以顯示其研究與國際學術對話的關聯(lián)性,已經(jīng)成為一種默認的學術策略,這種制度化的要求使得中文文獻被系統(tǒng)性忽視。
在學術出版領域,引用不僅是知識積累的紐帶,更是對知識貢獻者可信度的認可,當部分學者的研究被系統(tǒng)性忽視時,其知識可信度被隱性地貶低,這種排斥不僅削弱了這些學者的學術影響力,更通過引用數(shù)據(jù)的積累固化了一種偏見:未被引用的研究被視為“不具普遍性”,這種機制與證詞非正義中對個體可信度的不公判斷類似。此外,在引用實踐中,非西方學者的本土概念常因不符合西方理論框架而被排除在引用網(wǎng)絡之外,這種“理論依附”導致非西方經(jīng)驗無法形成獨立的解釋體系,進而加劇了解釋資源的分配不均,邊緣學者為獲取引用,被迫調(diào)整研究方向以迎合主流范式。以影響因子和引用次數(shù)為核心的學術評價體系,本質(zhì)上是西方知識霸權的產(chǎn)物,高影響力期刊多由歐美機構主導,其審稿標準隱含對非西方研究方法的排斥,這種評價標準不僅是一種技術性篩選,更是認知權力的規(guī)訓,其將特定知識生產(chǎn)方式確立為“科學”,其他方式則被邊緣化。引用非正義不僅是學術實踐的技術性問題,更是認知權力結(jié)構不平等的集中體現(xiàn),它通過貶低特定群體的知識可信度和壓制其解釋框架,系統(tǒng)性剝奪了邊緣學者的認知參與權。
巴切維奇(Bacevic)在《認知非正義與認知定位》(“Epistemicinjusticeandepistemicpositioning\")一文引入了“認知定位\"(epistemicpositioning)的概念,揭示了女性學者與少數(shù)族裔學者的知識主張在學術互動的合作、發(fā)表及引用的不同環(huán)節(jié)是如何被系統(tǒng)性貶低的。“認知定位”包含四種類型:邊界化,即將某一學者的知識貢獻限定在其個人身份所關聯(lián)的議題范圍內(nèi),使其研究無法被納入更廣泛的學術討論;領域化,即將某一學者的貢獻局限于特定的學科或子領域,使其知識難以在更廣泛的學術體系中流通和被引用;非歸因,即部分學者的知識貢獻被使用但未被適當?shù)貧w因,如論文或研究成果被他人參考,但未在引用中給予適當?shù)某姓J;挪用,即某些學者的研究成果被他人直接采用,并以自己的名義發(fā)表,甚至被塑造為另一位更有影響力學者的原創(chuàng)思想[20]。其中,前兩種機制屬于\"認知縮減”,即將某類學者的知識限制在特定范圍之內(nèi),語言非正義即屬于典型的認知縮減,非英語學者由于語言障礙,其研究成果更容易被歸入邊緣化領域,并難以突破主流學術界的“語言壁壘”;后兩種機制則屬于“認知抹除”,即通過不歸因或直接挪用來消除特定群體的學術貢獻,引用非正義即屬于典型的認知抹除,使得某些地區(qū)和群體的學術貢獻在國際學術體系中被系統(tǒng)性“消音”。
實際上,在引用非正義和語言非正義之外,學術出版的各個環(huán)節(jié)還存在廣泛的認知非正義現(xiàn)象,在評審環(huán)節(jié),審稿人可能因文化背景、意識形態(tài)立場差異,而對特定選題和作者群體產(chǎn)生隱性偏見與排斥。例如,關于港澳青年接受內(nèi)地優(yōu)秀出版物的研究選題,在國際出版平臺上仍有可能因部分審稿人持有的地緣政治偏見或文化誤解而被邊緣化。金(King)等人的研究指出,同行評議并非客觀過程,審稿人可能受認知偏見(確認偏誤、負面偏誤、瞄定效應、過度自信偏誤以及社會性偏見)或維護地位合法化的意識形態(tài)立場驅(qū)動,對特定議題施加隱性更高標準[21]。此類偏見與語言、引用非正義相互交織,構成西方學術中心主義背景下制度化的知識霸權結(jié)構。
3朝向認知正義的學術出版體系
語言非正義和引用非正義共同反映了學術出版中知識權力結(jié)構的失衡,其應對方案需考慮從構建多元化學術評價體系、人工智能賦能知識民主化、建設包容性學術共同體文化方面共同推進。
3.1構建多元化學術評價體系
學術評價體系的單一化是認知非正義的重要推手。當前,由影響因子和引用次數(shù)主導的單一評價標準強化了既有的學術權力格局,使得非英語母語學者、“全球南方”學者以及處于邊緣位置的學者更難獲得認可。因此,實現(xiàn)多元化的學術評價體系需要尊重不同學科、不同研究領域、不同研究方法的學術多樣性[22],著重從以下方面進行改革:一是建立多元化的學術影響力評估框架,除引用率之外,將學術成果的社會影響力、學科貢獻、政策應用價值與跨學科融合度納入學術評價體系,衡量本土化研究成果的獨特價值與學術影響力;二是出版機構在學術評議過程中,吸納來自不同語言背景、地域、學科和社會群體的學者,以減少審稿和編輯過程中的認知偏見,并要求作者引入引用多樣性聲明,對所引用文獻的性別分布、地域分布以及主題分布進行說明;三是在出版與傳播過程中推動多語種發(fā)表及引用,充許論文以母語和英語同步發(fā)表,提升邊緣學者的學術成果可見度。
3.2人工智能賦能知識民主化
進入數(shù)智時代,人工智能在知識生產(chǎn)與傳播過程中發(fā)揮越來越重要的作用,為促進認知正義提供了技術可能性。人工智能正在重塑學術出版的權力格局,合理運用不僅能提高學術可及性,還可成為削弱認知非正義的關鍵工具,特別是在降低語言壁壘、推動實現(xiàn)學術成果引用公平以及知識傳播去中心化方面。
合理運用人工智能可大幅降低非英語學者的英文寫作門檻,進一步提升其學術成果可見度;學術出版機構運用人工智能技術輔助檢測引用文獻的性別、地域與主題分布,可以向作者發(fā)送引用文獻建議,推動學術評價體系的多元化與公平性。此外,應注意的是,運用人工智能雖能提高文獻發(fā)現(xiàn)效率,但其依賴歷史數(shù)據(jù)的訓練方式可能會強化既有偏見和知識資源的分配不均。赫爾姆(Helm)等強調(diào),“任何不以語言群體進行合作共創(chuàng)為基礎的語言技術擴展方案,都需要從根本上進行重新審視”[23]。因此,發(fā)展以多樣性為中心的語言技術對于知識資源分配至關重要。通過構建分布式引用數(shù)據(jù)庫,確保各學術群體學術貢獻的可追溯性,減少對單一學術評估體系的依賴,避免以數(shù)字手段延續(xù)過去的認知霸權邏輯。
3.3建設包容性學術共同體文化
認知非正義不僅僅是學術評價體系的單一評估標準或技術缺陷造成的結(jié)果,更在于當前學術文化本身仍然未能真正實現(xiàn)包容性。盡管當代知識生產(chǎn)在形式上承諾追求平等、多樣性和包容性,但在實踐中,知識主張仍然常常根據(jù)知識持有者的身份特征進行評判。從社會認識論的角度來看,知識生產(chǎn)并非僅僅是客觀的事實積累,而是由知識共同體的規(guī)范、權力結(jié)構和價值觀共同塑造的。朗基諾(Longino)指出,科學知識的可靠性依賴共同體內(nèi)的多元觀點協(xié)商與批判[24]。然而,語言非正義和引用非正義限制了某些群體的學術話語權,削弱了這種協(xié)商過程,使得某些研究議題和觀點被排除在外。此外,認知非正義也導致學術文化日益同質(zhì)化,本王理論和非西方視角被排斥,主流知識共同體陷入到“自我重復”和“認知內(nèi)卷”中。學術界一方面需要培養(yǎng)批判性視角和公平引用的認知正義文化,以確保學術資源的公平分配,并保持知識體系的多樣性;另一方面,需要鼓勵更多跨文化、跨語言、跨學科的學術合作,形成更加多元和包容的知識生產(chǎn)機制,有效推動知識體系的去中心化。此外,期刊應具備適應性,開放采納來自更廣泛學術和出版社區(qū)的新實踐和框架[25]。
4結(jié)語
學術出版體系中的認知非正義并非單一現(xiàn)象,而是殖民遺產(chǎn)、制度性偏見與資本全球化長期交織形成的權力結(jié)構性問題。當前,盡管開放獲取出版模式等在推進知識民主化方面取得了一定效果,但學術權力結(jié)構的隱性壁壘依然存在,非英語母語學者、“全球南方”學者及少數(shù)族裔在學術共同體中的話語權長期受到限制。一個朝向認知正義的學術出版體系,需通過構建多元化學術評價體系、人工智能賦能知識民主化、建設包容性學術共同體文化的多層次策略與系統(tǒng)性變革,通過知識共創(chuàng)與跨文明對話,構建一個良序的全球知識生態(tài)系統(tǒng)。
注釋
[1][25] Dadze- Arthur A,Mangai M S.The journal and the quest for epistemic justice[J].Public AdministrationandDevelopment,2024,44 (4):326-341
[2]FrickerM.Epistemicinjustice:Powerand theethicsof knowing[M].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7 [3] Báez-Vizcaino K.Exploring epistemic injustice:Abibliometric analysis of academic production and its evolution[J].Publishing Research Quarterly,2024,40(1):11-29
[4] Goyanes M,Demeter M. How the geographic diversity of editorial boards affects what is published in JCR-rankedcommunication journals[J].Journalismamp;Mass Communication Quarterly, 2020,97 (4):1123-1148
[5]Meneghini R,Packer A L.Is there science beyond English? Initiatives to increase the quality and visibilityof non-English publications might helpto break down languagebariers inscientific communication.[J].EmboReports,2007,8(2):112-116
[6] CollyerF M.Global patterns in the publishing of academicknowledge: Global North,global SUUIIlJJ.CuIIeIi SUCiUIUgy,zUio,oo(I):5o-/5
[7] Mills D.Decolonial perspectives on global higher education: Disassembling data infrastructures, reassembling the field[J].Oxford Review of Education,2022,48 (4) :474-491
[8] Cochrane L.Foreign Fictions:‘Research’about Ethiopian Legal Reform ina Top-Tier Academic Journal[J].Journal of Sustainable Development Law and Policy(The),2022,13(1) :64-84 [9] Cummings S,Hoebink P.Representation of academics from developing countries as authors and editorial board members in scientific journals:does this matter to the field of development studies?[J].The European Journal of Development Research,2017,29 (2) :369-383
[10]Ang PH,Knobloch-Westerwick S,AguadedI,et al.Intellectualbalkanization or globalization: Thefuture of communication research publishing[J].Journalismamp; Mass Communication Quarterly, 2019,96 (4) :963-979
[11] Vuckovic A,Sikimic V. How to fight linguistic injustice in science: Equity measures and mitigating agents[J].Social Epistemology,2023,37(1) :80-96
[12] Catala A.Academic migration,linguistic justice,and epistemic injustice[J].Journal of Political Philosophy,2022,30 (3):324-346
[13] Hyland K.Academic publishing and the myth of linguistic injustice[J].Journal of Second Language Writing,2016,31 : 58-69
[14] Politzer-Ahles S,HolidayJJ,GirolamoT,etal.Islinguisticinjusticeamyth?Aresponse to Hyland (2016)[J].Journal of Second Language Writing,2016,34:3-8
[15] Lillis T,Curry MJ.The politics of English,language and uptake: The case of international academic journal article reviews[J].Aila Review,2015,28(1) :127-150
[16] Kozlowski D,Lariviere V, Sugimoto C R,et al. Intersectional inequalities in science[J]. Proceedings of the National Academy of Sciences,2022,119 (2) :e2113067119
[17] Milard B,Tanguy L.Citations in scientific texts: do social relations matter?[J].Journal of the Association for InformationScience and Technology,2018,69 (11) :1380-1395
[18] Mason S,Merga MK,Canché MS G,et al.The internationality of published higher education scholarship: How do the‘top’journals compare?[J].Journalof Informetrics,2021,15 (2):1-15 [19] Kwon D.The Rise of Citational Justice[J].Nature,2022,603 :568-571
[20] Bacevic J.Epistemic injustice and epistemic positioning: towards an intersectional political economy[J].Current Sociology,2023,71 (6) :1122-1140
[21] King EB,Avery D R,Hebl M R,et al.Systematic subjectivity: How subtle biases infect the scholarship review processJ].Journal of Management,2018,44 (3) :843-853
[22]張艷霜·學術出版中的語言公正問題及對中國的啟示[J].出版科學,2024,32(5):93-102
[23] Helm P,Bella G,Koch G,et al. Diversity and Language Technology: How Techno-Linguistic Bias CanCause Epistemic Injustice[J].arXiv:2307.13714
[24] Longino H. Science as social knowledge:Values and objectivity in scientific inquiry[M]. Princeton ∵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90:7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