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輝總是避免想起出生之地,一個位于長白山區(qū)、不大不小的煤礦。這些年,她一刻不曾忘記,二十年前下雪的午后,身穿高中校服的她,一個人,跳上南下火車。這之后,她做過洗頭妹,當(dāng)過服務(wù)員,開過超市,經(jīng)營過飯店,她沒想再回那個地方,沒想再見那些人。時間滾滾流逝,她和出生之地,始終隔著萬千山水。直至今日,她清晰記得,火車開出站臺,她滂沱的淚水,和鐵一般決絕不回頭的心。
那個地方叫“八寶遼”,是個煤礦。二十世紀(jì)三四十年代,日本人在那里開過礦?!斑|”在日語里,是“邊兒上”的意思,“八寶遼”,就是八寶邊兒上。那條橫貫礦區(qū),用了八九十年的鐵路,是日本人在東北開礦時留下的。老頭兒不止一次說過,他姥爺當(dāng)年是負(fù)責(zé)修這條鐵路的“二鬼子”,褒貶之意,令人不明。礦區(qū)住宅沿山坡鋪開,像極了一階階梯田,高處住戶,探頭能見到低處住戶人家的土炕飯桌,低處住戶一推窗,是高處鄰居家的桌角板凳。小煤礦到處是煤灰粉塵,路上常常碰到剛升井,翻著雪白眼仁,齜著一口大白牙的礦工,即使剛洗過澡,嘴角眼角脖梗處,仍然藏著洗不凈的煤灰渣子。路邊楊樹柳樹葉子,常年蒙著煤塵,灰不溜秋,見不到綠色兒。老頭兒下井采煤,井下塌方,砸斷了一條腿,治腿久病成醫(yī),開起了診所。所謂診所,不過是給感冒發(fā)燒礦工扎扎針,拿點兒退熱消炎藥。礦上人信奉點滴,不管頭疼屁股疼,總要掛瓶滴流才安心。老頭兒和她都會扎針,這讓安輝驚奇了很久,很多年后,安輝在天津薊縣醫(yī)院看到護士扎針,不自主地以為,這大概不是什么難掌握的手藝。家里常常一屋子的人,白天是扎針買藥的礦區(qū)工人,晚上是看電視打麻將的街坊鄰居。八寶遼的家不像是家,更像是個單位。時至今日,定居薊縣,四十多歲的安輝,耳邊還時常響起,老頭兒啞著嗓子喊她給病人拿撲熱息痛、青霉素、慶大霉素的聲音。
仍然是一個下雪的午后,只不過,距離安輝離開八寶遼已有二十年時間了。安輝站在飯店吧臺后,計算著一天進賬。老房炒了一天菜,在里屋休息。電視天氣預(yù)報欄目主持人,溫聲細(xì)語,預(yù)報著未來一周天氣。今年薊縣雪大,大街上鏟車轟鳴,環(huán)衛(wèi)工人晝夜奮戰(zhàn),路基邊,隔不多遠(yuǎn)堆起一座座山樣的雪堆。一陣電話鈴聲響起,話筒里,一個中年女人聲音傳來。
請問,是安輝嗎?
你哪里?
是八寶遼的安輝嗎?女人強調(diào)著。
安輝舉著話筒,半天沒吱聲。八寶遼這個名字,已經(jīng)很久沒人提起。
女人像是心里有了底,自我介紹道,我是陳麗,劉哲的媳婦。劉哲你知道吧,和你一起長大的哥哥,按說你該叫我嫂子。我和他結(jié)婚那會兒,你已經(jīng)走了好些年。
安輝心里合計,離開家時,二十多歲的哥哥現(xiàn)在也快五十歲了。
你以前的一個同學(xué),給我你的電話,我尋思打個試試,沒想到真是你。快二十年了,你也不給家里打個電話。陳麗停頓下來,過了一會兒,說,趕緊回來吧,你媽快不行了,就這幾天的事了。
她病了?安輝嗓音喑啞。
十年前心梗,做了兩個支架,長年吃藥。去年年底,胃出血了幾次,轉(zhuǎn)過年,人就不太行了。陳麗說。
老頭兒呢?安輝清了清嗓子,問。
死了。十年前就死了。臨死前,還念叨著他的那條斷腿呢。陳麗說。
一起下葬了?安輝問。
沒有。讓小偷兒偷走了。也不知道哪個損賊,跑到咱家倉房,看到梁上掛著的麻袋,當(dāng)好東西給偷走了。老頭兒到派出所報案,案子破了,賊也抓到了,斷腿讓賊扔到大江里去了。腿丟了沒兩年,他就走了。
二十年過去了,安輝本以為不論誰再提起八寶遼,提起她和老頭兒,她都不會有一絲一毫情感。往事懟到眼前,她還是哭了。時間長到足夠改變一個人,安輝現(xiàn)在,張嘴一口天津味,吃狗不理包子,聽天津大鼓,處了一幫老姊妹,晚飯后一起跳廣場舞。盡管她和老房沒領(lǐng)結(jié)婚證,十幾年一起生活已似家人。老頭兒不在了。她病危。一個自稱她嫂子的人打來電話。這些年,她無數(shù)次想象重回八寶遼,唯獨沒想到會是這樣的橋段。
非得回去嗎?老房趿拉著拖鞋從里屋走出來問。
她要死了。安輝眼里注滿水汽。
老房比安輝大十八歲,以前在船廠做裝卸工。兩人在一起時,老房兒子剛上初中,正是叛逆的年齡,孩子不接受安輝,變著法兒折騰她,扎車胎,扔鑰匙,反鎖門,往安輝鞋里塞死耗子,一直鬧騰到初中畢業(yè)被老房送去當(dāng)兵才算消停。
早知道會有這一天。老房自言自語,也像是說給安輝聽。
時間過得很快,剛認(rèn)識老房,他還不到四十歲,雖說比安輝大了十八歲,畢竟是成熟男人的樣子。如今確實見老了,發(fā)際線后移不說,頭發(fā)也白了一多半。記得一天晚上,安輝鬧肚子,半夜折騰起來好幾回,怕影響老房睡覺,沒敢開燈。窗外夜色如水,安輝下床找拖鞋的當(dāng)兒,被睡在身邊,灰白頭發(fā)的老房,著實嚇了一跳,第一次意識到,老房和她,差著十八歲的現(xiàn)實。安輝感激老房,沒有他,不知道自己還要做多久的洗頭妹。不管老房初心何在,畢竟給了當(dāng)年無路可走的她一條出路。二十年轉(zhuǎn)眼過去,安輝已由離家出走的高中女學(xué)生,變成了天津薊縣家常菜館的老板娘,生活平淡如水。
二十年前,安輝一口氣跑到八寶遼火車站,站在巨大的列車時刻表前,猶豫不決。安輝記得她說過,家里祖籍天津薊縣,爺爺一個人闖關(guān)東,在鴨綠江上放排,賺到錢后,回老家接出奶奶爸爸,那時,爸爸還是個小奶娃。坐上南下列車,安輝淚如雨下,列車員幾次從她身邊經(jīng)過,想問些什么,看到她回避的眼神,什么也沒問就離開了。巨大的夜色壓下來,車窗外黑黢黢的山脈,田野房屋像骯臟的河水,一閃而過。父親去世那天,大片大片的雪花,打著旋,從鉛灰的天空上飄落,轉(zhuǎn)眼地上白了一大片。她抱著五歲的安輝,一路走一路哭。記憶太深刻了,和老頭兒一起生活了很多年后,安輝還會時常想起那天,雪花打在臉上的冰涼感覺。
老房拎著背包,送安輝到檢票口。這里聚集了一大群人,因為是夜車,人們神情倦怠,好像隨時都能睡過去一樣。
到了給我打電話。老房說。
別忘了吃降壓藥。安輝伸手接過老房手里的背包。
經(jīng)歷了這些年這些事,安輝特別信命,這么多城市,她選擇了薊縣,遇到了老房,一切都是注定的。當(dāng)年,安輝在這里下車時,也是漆黑的夜,站在陌生城市街頭的她,看身邊人來人往,茫然、失落、緊張、恐懼,五味雜陳。安輝幾次想起八寶遼,想起八寶遼山坡上的燈光,這時也該亮成了一片。劉哲回來了嗎?知道她走的事了嗎?他們找她了嗎?她哭了嗎?老頭兒怎么想?薊縣干冷的長街上,又冷又餓的安輝,被一雙命運的巨手,拖著前行。
第一次給客人按摩,安輝很緊張,只學(xué)了一下午的按摩手法,完全是照葫蘆畫瓢。好在客人不介意,只要掐上兩把,或者,讓他們掐上兩把,錢就到手了??腿送ǔJ呛韧昃七^來的,酒精的作用下,沒人計較安輝會不會按摩。老房每天都過來找她按摩,他那時比現(xiàn)在年輕多了。一起干活兒的姐妹告訴安輝,年齡大的男人知道心疼人。長話短說,接下來,安輝跟著老房開超市,干飯店,二十年時間一晃過去。
薊縣冬天冷得溫吞,遠(yuǎn)不及八寶遼冬天來得凜冽。剛來頭幾年,安輝總有一種深秋過完就到年底的感覺,一年好像少了一季似的。安輝想起,自己讀高中那會兒,每到周末坐火車回八寶遼取生活費?;疖嚨秸?,她背著換洗衣物,走過長長的鐵軌枕木,繞過旁邊的糧庫,沿糧庫墻根上山,走不多遠(yuǎn),一個廢棄的學(xué)校,大鐵門銹跡斑斑,安輝低頭往下看,山根處,火車?yán)懫?,開向遠(yuǎn)方,軌道間的枕木,越變越窄,直到變成一個黑點。一定要離開這里。安輝那時想?;丶业穆飞?,積了很厚的煤灰,一腳下去,騰起黑色齏粉,憑你什么鞋,都是一副灰頭土臉樣。安輝走得很慢,一直磨蹭到礦機關(guān)二層小樓頂?shù)臄U音喇叭準(zhǔn)時響起音樂,她才拐上回家的胡同。家里獨門獨院,中間一棵櫻桃樹,每年春季,櫻花開滿院子。劉哲和安輝長大后,家里房子不夠住,老頭兒找?guī)讉€工友,幫忙在門口接了偏廈子,給劉哲住。房子上瓦時,瓦片掉下一塊,砸中老頭兒的腦袋。那天,喝了酒的老頭兒,拄著拐,頭上纏著白紗布,在胡同口送幫忙的工友,像極了剛從戰(zhàn)場上下來的傷病員。老頭兒平時右褲腿高高挽起,空空的褲管,風(fēng)一吹,像拖了條尾巴。斷腿早就干巴了,怎么干巴的,安輝不知道,只知道斷腿是老頭兒的命根子,害怕雨淋耗子咬,老頭兒把它裝進麻袋,掛在倉房房梁上,冷不丁推門進倉房,像梁上吊著個人。斷腿是貼著大腿根截斷的,膝蓋處打著彎,整體形狀像對號,五根腳趾,緊緊粘在一起,指甲蓋兒清晰可辨,上面裹著烏黑焦干的皮。
媽媽帶著安輝住進老頭兒家那會兒,劉哲九歲,安輝六歲。安輝清晰記得,第一次見到劉哲,他滿是凍瘡的耳朵。老頭兒那時腿還沒斷,還在一線采煤,他說一個人帶著孩子,照顧不過來,兩家組成一家過,互相幫襯著。這樣的家庭組合,在礦區(qū)很常見,喪偶帶孩子的女人找個男人,總比一個人過強。時間一晃過去,安輝和劉哲一起長大。安輝離開八寶遼時,劉哲二十二歲,頭發(fā)濃密,中分,長年穿著一件牛仔上衣,一笑露出兩顆虎牙,很有港臺明星的樣子。
熄燈后,車廂里的嘈雜聲漸漸消退,幾個戴著耳機、躺在臥鋪上看視頻的旅客,偶爾發(fā)出一兩聲笑。往事如漆黑湖水,安輝沉浮其中。老頭兒在家里有絕對的權(quán)力,一日三餐都是小灶,安輝和劉哲,要等老頭兒吃完喝完才能上桌,碰上老頭兒心情好,他會夾起一筷子炒雞蛋,遞到劉哲嘴里,劉哲咬下一塊給安輝。礦難后,失去一條腿的老頭兒心性大變,他罵她喪門星,克夫,罵安輝白吃飽,嚇得劉哲不敢說話。斷腿一直掛在倉房梁上,老頭坐在下面的板凳上,一看就是一整天。陽光從倉房板障間的空隙照到老頭臉上,虛實變化,陰晴不定。老頭兒言之鑿鑿地說,待他百年后,一定要接上這條腿。
安輝越沉越深,幾綹骯臟水草,像鬼魅的蛇,纏住安輝手腳,令她呼吸不得。那是一個漆黑夜晚,胡同口灰藍(lán)色燈罩下的一百瓦白熾燈泡,也滅了。手電筒打出碗口般大小光亮,照在腳前一步遠(yuǎn)的地方。她是坐當(dāng)晚的火車走的。臨走前,她告訴安輝,大舅病得厲害,她去見最后一面。她不能帶她去,沒地方住。老頭兒關(guān)燈躺下時,安輝把被子一直蓋過頭頂,夜那么長,一整夜都黑咕隆咚的。安輝總是想起那個夜晚,咬著指甲,細(xì)細(xì)琢磨老頭兒的每一個動作、每一聲呼吸,很長一段時間里,她不清楚那究竟代表著什么,只記得第二天醒來,她失神了很久。她那時幾歲?六歲,還是七歲?安輝看著被自己咬禿的十根手指發(fā)呆,指甲周圍,皮膚緊繃锃亮。安輝把那夜關(guān)于老頭兒的記憶,原封不動告訴過她,她憤怒了一下午,摟著安輝掉眼淚。安輝平增了勇氣,做好和她一起離開的準(zhǔn)備。晚飯時,她照例給老頭兒做了炒雞蛋。老頭兒照例夾了一口給劉哲。劉哲照例給安輝咬上一口。那天的炒雞蛋,咸、腥。日子如水,一年年過去。安輝怕老頭兒,怕和他說話,怕和他單獨在一起,怕老頭兒空蕩的右褲管碰到她。作為礦區(qū)第一個買彩電錄音機的人家,老頭沒有因為斷腿,氣勢委頓,每天,他和來家里打針買藥的街坊鄰居高談闊論,像從戰(zhàn)場上下來的英雄。
以前太監(jiān)那活兒,都放在匣子里保存,死后一起下葬。咱那是條大腿,到時找人縫上,一起燒掉。老頭兒說得不忌諱,聽的人也不忌諱,仿佛他們談的,只是腌制一條火腿那么簡單。
下一世,咱還是個全乎人。老頭兒大笑著招呼著眾人。
斷腿的事,在八寶遼一傳十,十傳百,有人跑到礦派出所反映,說一走到老頭家門口就頭皮發(fā)麻,大人孩子不敢出胡同口。警察幾次來家里動員老頭兒把斷腿埋掉,老頭兒拄著拐杖從所長罵到下面干警,氣焰囂張,他罵警察不把老礦工當(dāng)人沒人性,罵礦上沒人替他出頭卸磨殺驢。警察沒辦法,批評兩句,事情不了了之。這樣一來,全礦區(qū)都知道安輝家倉房掛著條人腿,都知道老頭百年后人腿合一的念想。如今,斷腿被賊扔進了大江,老頭終究沒能人腿合一,安輝誠覺因果不虛。
相處久了,老房覺得安輝人品不錯,有文化又能打會算,就跟她說,你一個年輕女孩,別在按摩院干了,好說不好聽的。我剛兌了超市,人手不夠,不如出來和我一起逛超市。安輝別無選擇,要么繼續(xù)當(dāng)洗頭妹,要么跟著老房。抱著賭一把的心態(tài),安輝和這個比她大十八歲的男人走到了一起。沒承想兩人還挺合財,干超市掙了錢,沒幾年又開了飯店,生意越做越好。老房前妻找上門,進門就扔鍋摔盆,小娼婦、小婊子的一頓罵,說安輝勾引她老公,破壞她家庭。老房怕人笑話,不敢和前妻硬杠,一個勁兒說軟話,囑咐安輝千萬忍下這口氣。老房后來告訴安輝,他前些年炒股賠個底朝天,拉了一屁股饑荒,前妻帶著兒子和家里僅剩的一套房和他離了婚,這些年也不咋來往。幾年前,她找了一個溫州做生意的小老板,沒承想連老本都讓那個小老板給騙光了??吹嚼戏匡埖晟夂茫嶅X了,仗著兒子,死皮賴臉要復(fù)婚。
咱倆不著急領(lǐng)證?,F(xiàn)在這樣不是挺好。老房說。
安輝知道老房不放心她,畢竟自己一個外地人,不知根不知底,雖然兩人在一起好些年了,涉及家產(chǎn)房子,事情自然不簡單,這些她都理解。安輝不敢奢求更多,身在異鄉(xiāng),有一個安身之處已經(jīng)不錯。她每天買菜、洗菜、傳菜、結(jié)賬,忙得腳打后腦勺。
火車行駛在夜色中的華北平原,二十年壓縮成薄薄一張日歷,往事洶涌而至。安輝考上了礦山機關(guān)高中,這在礦區(qū)是件了不起的大事,全礦區(qū)只有尖子生才能考上高中,進了高中,就意味著能考上大學(xué)。住校后,安輝一個星期回家一次。八寶遼是個只停兩分鐘的小站,幾乎剛擠下車,火車就開了。安輝下了火車,沿著鐵軌上灰白色的水泥枕石,一愣一愣走過,直到耳邊響起下一列火車進站的汽笛聲,才趕緊跑下來。她小心翼翼走過每一條枕石,想象著自己離開八寶遼的那一天。
礦上壓資,除了一線采煤工人開資外,其他部門都不開資。礦上好幾家孩子退學(xué)回家干活了。劉哲成績不好自己不想讀了,在老頭兒的運作下,到行政處給領(lǐng)導(dǎo)開車。劉哲性格開朗,會跳霹靂舞,全礦區(qū)的女孩都喜歡他。安輝讀書的學(xué)校,很多女孩私底下議論她和劉哲的關(guān)系,安輝也因為劉哲在學(xué)校沒人敢欺負(fù)。安輝班級每周二下午,有一節(jié)音樂課,同學(xué)們輪流拿錄音機到學(xué)校放歌聽。家里的錄音機老頭兒把著,一天到晚放著二人轉(zhuǎn)《馬前潑水》,整天張廷秀崔氏女唱個沒完,安輝拿不出來。時至今日,安輝仍然清晰記得,二十年前那個周二下午,劉哲不知道從哪兒借了一臺雙卡錄音機,跑著送到安輝班級。聽著錄音機里譚詠麟的《水中花》,安輝感激地望向滿頭大汗的劉哲。
你有什么事找我,我?guī)湍?。安輝和劉哲坐火車回家的路上,劉哲信誓旦旦地說。
我考上大學(xué)就離開這里。安輝望向車窗外一排排向后倒去的楊樹。
要不是因為你,我早離開了。劉哲說。
你想走就走,和我有什么關(guān)系。
等我有錢了,供你讀書。劉哲看著安輝的眼睛,認(rèn)真地說。
桌上擺著炒雞蛋和油炸花生米,老頭兒一個人坐在炕桌上喝酒,空蕩的褲管堆縮在桌角。他不時抬頭看一眼電視,抿一口酒,醬紅色面孔繃得很緊。安輝站在地桌旁,往一只空罐頭瓶子里裝新炒的咸菜,準(zhǔn)備帶回學(xué)校吃。這個星期的生活費老頭兒還沒給。下午三點半的火車,安輝心里著急,幾次偷瞄喝酒的老頭兒。她新泡了木耳,加肉絲炒好端上炕桌??吹饺饨z炒木耳,老頭兒筷子停在半空,突然,他把筷子狠狠摔到了桌上,筷子一上一下蹦起老高。
敗家娘兒們,都什么時候了,還肉炒木耳呢,家里有金礦啊。老頭兒沖著她大吼。
炒給你下酒的。她顫聲說。
一堆白吃飽,早晚得把家敗害凈了。沒等安輝反應(yīng)過來咋回事,老頭兒順手抄起酒杯朝她頭上撇去,飛散的酒水灑了安輝一身,黑紅的鮮血,從她發(fā)絲間流了下來。
雪越下越大,夜色里,火車高速駛進時光隧道。躺在臥鋪上的安輝,隨著火車行進節(jié)奏左右搖晃,迷糊間,安輝做了一個夢。夢里,老頭兒拿著針線,滿頭大汗地往大腿根上,縫那條焦干的斷腿,斷腿終以九十度彎曲的樣子伸出褲管,這樣一來,老頭兒一條腿長,一條腿短,走起路來,肩膀一上一下。老頭兒急了,用力壓向斷腿,焦干黢黑的皮膚沒有彈性,只聽“嘎巴”一聲,斷腿碎成兩截,痛得老頭兒哭天搶地,涕淚橫流。她抱著肩膀,冷漠地看向老頭兒。老頭兒大怒,抄起手中的拐杖朝她撇去,她側(cè)身躲過,彎腰撿起拐杖,墊在腿上,掰成兩截。老頭痛苦地朝安輝爬去,嘴里發(fā)出類似老鼠的吱吱叫聲。在火車停下的慣性中,安輝猛然驚醒,一身冷汗地從臥鋪上坐起,直到火車再次出發(fā),才慢慢躺下。車窗外黑黢黢一片,偶爾一兩點燈光,瞬間被黑夜吞沒。
酸菜缸里浮了一層白醭。頭上包著白紗布、眼睛青腫的她,挽著袖口,把酸菜撈進盆里。安輝沒回學(xué)校,在家待三天了,心里著急。她站在酸菜缸旁,手指捏著垂在盆沿上軟塌發(fā)黃的酸菜葉,低聲說,媽,學(xué)校明天會考。
酸菜受熱了。她像沒聽見安輝說什么,自言自語道。
我要回學(xué)校上課。安輝提高了聲音。
她半個身子陷入缸里,露出扎著圍裙的腰,隨著手上使勁兒,左右扭著。坐在門口的老頭咳嗽幾聲,把痰吐到門檻外。
要不別念了吧。她猛地抬起頭,用手撥弄開擋在眼前的一綹頭發(fā),盯著安輝,語氣很快地說,讓你劉叔幫你在礦上找份工作。早晚都是要上班的。世界倏然闃寂,安輝愣愣地看著她的嘴一張一合,什么聲音也聽不見。安輝相信她一定知道讀書對她意味著什么,知道她多想離開這個家。安輝想起老頭兒夜里的喘息聲。想起爸爸去世時落在臉上冰涼的雪。想起劉哲給她咬一口的雞蛋。安輝哭了,開始是小聲,后來聲音越來越大,直至號啕大哭。老頭兒不耐煩起來,拄著拐,摔門走出屋子。
安輝知道,眼前這個頭上裹著白紗布,凍得通紅的手上拿著軟爛酸菜的她,什么也做不了,哪怕是一句安慰的話,安輝也聽不到。安輝站在離窗戶最近的地桌前,努力回憶幸福的感覺,一個美好的日子,一句友善的話,一個溫情的擁抱,在她和老頭兒組建家庭后,一切都不曾有過。安輝下定決心,離開這個大過年唱《淚灑相思地》,葬禮上卻大唱特唱《愛你一萬年》的八寶遼。人類的悲喜并不相通,每個人都忙著活下來,哪怕像狗一樣。那天下午,大雪紛飛,八寶遼白蒙蒙的一大片,一米開外看不清人臉。安輝頭也不回地跳上南下列車。她沒等跑長途的劉哲回來,他回來也沒什么用。那天一切都混沌不清,多年后,安輝在雜志上,看到一篇關(guān)于宇宙混沌的介紹,第一個想到的,就是離開八寶遼的那個下午。
走出沈陽火車站時,太陽已經(jīng)升起老高。坐了一晚的夜車,安輝腰酸背痛得厲害。
到哪兒了?老房的電話打了進來。
剛出站臺。安輝說。
辦完事趕緊回來,飯店沒你不行。老房吭哧了半天,說。
老房不善表達(dá),能說出這樣的話,已是萬難之難。這些年,安輝過得提心吊膽,沒有一天不擔(dān)心老房兒子和前妻過來找麻煩??吹娇瓦\站玻璃大門上,映出一張中年女人發(fā)腮的臉,安輝心里難過。安輝覺得,生活和自己開了一個大大的玩笑,她卻賭上了二十年青春。
大姐,去哪兒?出租車司機搖下車窗問。
八寶遼。
八寶遼?那是哪兒?司機反問道。
安輝愣了一下,意識到,自己一生走不出的八寶遼,其實并不為多少人知曉。安輝抬頭朝前方看去,大雪深處,行人各懷心事,影影綽綽。安輝極有耐心地向司機解釋八寶遼到底在哪兒,好像,她也是第一次去。
道不好走,你還是等雪停高速開通坐長途大巴吧。司機開車想走。
多少錢能走?安輝上前一步。
司機輕點剎車,伸出五根手指比畫著,五百。
紅色出租車,像甲殼蟲一樣,行駛在去八寶遼的底道上。雪很大,雨刷器有節(jié)奏地掃著前風(fēng)擋玻璃,靠著掃出一扇玻璃的視線,勉強前行。兩邊山脈起伏,離八寶遼越來越近,景色越來越熟悉,熟悉的站臺、山坡、賣果丹皮高粱飴的小賣店、山坡下的糧倉、銹跡斑斑的學(xué)校大鐵門,一切都那么熟悉,好像從未離開過一樣。帶著年幼孩子,沒有收入的年輕女人,想在礦山活下來,就得像煤一樣。一切都是定數(shù)。這樣一想,安輝歸心似箭起來。汽車沿著車轍印,顛簸前行,忽然,一個向前沖力,安輝眼前白茫茫一片,出租車滑出主道。
完了,完了。司機連喊兩聲。
安輝死死抱住司機座椅靠背,蜷縮起身體,有那么一刻,安輝覺得自己可能要死了。她、劉哲和老頭的面孔,在安輝眼前一一閃過,安輝仿佛墜入時光隧道,回到了二十年前。掛著老頭斷腿的倉房,每晚聚集一幫人的堂屋,永遠(yuǎn)在廚房炒菜的她,開著二號車的劉哲,數(shù)著腳下鐵軌枕石的自己,還有那一院子飄飛的櫻花。一陣顛簸過后,世界歸于平寂,安輝和司機掙扎著爬出汽車,坐在路基上,磕著鞋窠里的雪。下午四點多,雪基本停了。看著天邊漸起的暮色,安輝撥通了陳麗的電話,幾聲等待,電話里傳出她驚訝的聲音。
以為你不回來了呢。陳麗說。
半道車出了點兒事。
人沒事吧?
等救援呢。她怎么樣了?
陳麗沉默一會兒,說,昨天晚上走了。
安輝嗓子里一陣咸腥,血往上涌。
我在她耳邊說你要回來了,她像是聽懂了,我看見她眼角濕了。陳麗說,我和她相處十幾年,老頭兒沒走的時候總打她,老頭兒去世后,劉哲勸她走吧,她不走,說要留在八寶遼等你,怕你回來找不到家。她沒事總?cè)フ摇跋杉摇彼阖裕阖缘恼f你能回來,她就樂呵一陣子;說回不來,她就傷心難過好幾天不出家門。劉哲出事后,她和我住一起,總和我講你的事,說你小時候很懂事,說她沒照顧好你。
安輝悲從中來,突然覺得那些傷痛,都不及失去她來得疼痛。她不欠安輝什么。安輝欠她的。安輝號啕大哭,淚水滂沱而下。
你哥也不在了。陳麗的聲音像是從很遠(yuǎn)的地方傳來,既憂傷又平靜,隱隱約約,像耳邊扯著根細(xì)線。前幾年,礦上改制,先讓后勤行政部門人員下崗。下崗后,他本不應(yīng)該下井的,到市里開出租車多賺錢,他偏不,非得留在礦上,我勸了好幾回也不行。出事后,小煤窯主要私了,給了撫恤金,人也沒挖,直接封礦了。
恍惚間,安輝想起八寶遼后山坡的一大片墳地,每到清明,隱著綠意的草地上,隔不多遠(yuǎn),就會出現(xiàn)一兩堆燒紙灰黑色的印記,干枯的荒草叢中,一兩點未燃盡的紙灰,星星閃閃。記憶像潮水般后退,露出黑洞洞的井口、堅硬的煤、大雪、糧倉、鐵軌,八寶遼越退越遠(yuǎn),直到變成一個符號。一抹夕陽跳上云層,紅的、黃的、橙色的,變換形態(tài),一會兒像牛馬,一會兒像羊群,轉(zhuǎn)眼又像天兵天將。安輝靜靜地望向天邊,出生之地就在眼前。
責(zé)任編輯:梁智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