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昔讀詩文,偶遇王陽明。
三十亦癡兒,看竹七日病。
龍場悟道后,格物煥然新。
蛇行猿嘯處,瘴雨蠻煙溟。
瑯函啟三乘,妙理自瑩瑩。
真趣藏微言,春風款款聽。
巖中花樹發(fā),煩惱本來輕。
事上功夫磨,寂照兩相平。
纖毫除惡盡,克己玉壺冰。
悔悟如良藥,虛舟渡傲矜。
持志須勤勉,不費口舌爭。
遇惡且由他,茶飯引泰寧。
外物隨緣化,涵養(yǎng)太虛澄。
長懷憤懣意,失和豈能成。
安處即是樂,呶呶譽謗深。
友道貴相助,嘉言共勸進。
知行需合一,動靜總相因。
雖難臻彼境,長揖禮瓊英。
——題記
從我所在的城市到貴州,距離委實遙遠。走了一天,夜宿旅舍,倦意如潮水般涌來,早早安歇,倒是一夜好眠。遙想昔年王陽明謫貶至龍場任驛丞,其路途之曲折艱辛,實在令人悚然。所幸京杭大運河至杭州這段行程尚可乘船,稍顯順暢。而后自贛入湘,再經(jīng)湘西入黔,沿途盡是崇山峻嶺,也不知走了多少荒村野徑,羊腸鳥道,較之今日,其艱辛何止百倍。
當時舟車簡陋,王陽明日夜兼程,水陸交替前行,數(shù)月方抵龍場。在古人眼中,發(fā)配邊疆意味著九死一生甚至有去無回,任你年輕力壯也難免心灰意冷。知道此行兇險難測,王陽明索性先與家人一一訣別,了卻牽掛后方才輕身上路。
起因說來簡單,因上書皇帝為南京給事中御史戴銑等二十余人求情,王陽明觸怒了太監(jiān)劉瑾,被狠狠打了四十廷杖。劉瑾心頭怒氣未消,又派人在途中截殺王陽明。他幾次遇險,有一回甚至不得不跳進錢塘江,假裝溺死才躲過一劫。
貶謫之路,走過太多人:屈原踽踽漫步,韓愈風塵仆仆,柳宗元黯然神傷,劉禹錫倔強前行,歐陽修與蘇東坡倒是從容淡定,開朗一些。
發(fā)配地各異,有人澤畔孤影行吟,有人蹇驢雪擁藍關(guān),有人蓑笠永州釣雪;玄都觀前桃花盛開,醉翁亭畔的酒杯空空如也,赤壁江心的明月又大又圓。
貶謫人的心境大抵共通,沮喪與失意交織,不滿共委屈并存,牢騷同憤懣相生……貶謫之路固然是命運的逆境,然恰是在絕境中,有些生命反而綻放出璀璨的光芒。
一生卓絕,陽明留下了太多話頭,奇聞異事,拍案驚奇,幾讓人疑心是后世杜撰附會。這些事我向來不以為然,只當是民間傳奇。但偶爾想起,亦不禁心馳神往,心里愿意那是圣賢異象。
據(jù)說王陽明在母體孕育了十四個月才出生,母親臨產(chǎn)前,祖母夢見云中鼓吹不休,天神抱著一個紅色男嬰自天而降,于是祖父給此子取名為云,并將居所改為瑞云樓。瑞云,即祥瑞之云。又傳說王陽明自小過目不忘,能記住祖父讀過的書。還有傳聞更神奇,說他是僧人轉(zhuǎn)世,晚年在一座寺廟親睹前世肉身,房內(nèi)墻上更有偈語云:五十七年王守仁,啟吾鑰,拂吾塵,問君欲識前程事,開門人即是閉門人。
王陽明,名守仁,又名王云,字伯安,號樂山居士。守仁二字出自《論語》:“知及之,仁不能守之,雖得之,必失之?!敝缬昔~,仁似流水。以智識獲得,需以仁德守護,否則終將得而復失。
前人筆記載,有高僧路過王家,摸著王陽明的頭說:“好個孩兒,可惜道破。”時年五歲仍不能言的他立即開口說話。我鄉(xiāng)有貴人語遲之論,見過幾個說話很晚的孩子,后來并未顯貴,連他們晚說話的事也少有人提起,偶一言及只當作笑談。雖是題外話,但世態(tài)人情向來如此。
王家是名門望族,王陽明的父親狀元出身,官至南京吏部尚書。家學熏染下,少年王陽明于學堂與塾師論及至要之事,已初顯不凡,認為天下最要緊的是讀圣賢書、做圣賢人,不以科舉為意。
年紀稍長,王陽明屢次試圖上書朝廷,向皇帝獻策,惹得父親不悅,斥責他狂悖自大。弱冠之后,王陽明開始研讀朱熹著作,追慕宋儒學說,進而涉獵禪宗經(jīng)典。他領(lǐng)悟到事物有表有里,有粗有細,一草一木皆含至理,終不出生命本懷。
時人有記,王陽明曾面對庭院中的竹子格物致知,苦思其中道理不得要領(lǐng),因而病倒。最終他意識到圣賢之道尚未明了,遂暫隨俗流,專攻辭章之學,鉆研應(yīng)試詩文。
他坐在那里,又時而站起,雙眼定定地對著庭院中一簇青竹,誓要把它格出個所以然來。竹是好竹,蒼翠婆娑,挺且直,節(jié)節(jié)向上,仿佛要戳破那方寸的高高藍藍的天。看得久了,竹不再是竹,倒成了橫豎撇捺的墨跡,在眼前縱橫交錯。看竹者何其多,未曾有人這般呆看,樵夫看竹,盤算著能劈幾擔柴火;畫師看竹,盤算著能賣幾文銀子;漁夫看竹,盤算著能當幾根魚竿。偏是他,要把魂魄格進竹里。
靜靜看著竹子,從清晨到正午,眼里含著一抹青綠。
已經(jīng)看半天了。
大公子從小就與眾不同。
路過的家人悄悄搖了搖頭,輕輕嘆口氣。
第一天,他數(shù)清了庭院里竹子有多少根,一根有多少節(jié)。甚至發(fā)現(xiàn)了最粗的那根竹節(jié)上蟲蛀的小孔,一群螞蟻進進出出。人熙熙攘攘,為名為利,螞蟻這般忙碌,為的甚么?
第二天,清風吹動竹葉,竹影掃階。他早早起來,目光掃過竹節(jié)。竹有節(jié),人亦當有節(jié)。竹本空心,人常逐實,填滿太多物欲。他想:竹子中空,為人亦當虛懷若谷耶?竹葉沙沙,笑他癡;竹杪?lián)u頭,笑他愚。
第三天,手指摸過竹竿,冰涼、粗糙,帶著毛刺。竹子開口說話,想記下來,尋不到紙筆,急急忙慌中醒來,原來是南柯一夢。窗外黑漆漆的,靠在枕上,聽聽風聲,遙遠的街巷傳來雞鳴聲,輾轉(zhuǎn)反側(cè)幾個來回,總也睡不踏實。
第四天,看著竹根出神,苔蘚在陰影里綠得發(fā)黑。茶涼了,風吹過,幾片竹葉驚落,有一片悠悠蕩蕩飄進茶杯,仆人上前悄悄換過。日頭從東爬到西,他的眼白爬出血絲。
第五天,夜里下了點雨,清晨,竹葉滴水。水滴聲斷斷續(xù)續(xù),像書上的文章,背不出時也斷斷續(xù)續(xù)。午后出了太陽,物之理,是不是就像竹葉的露水,太陽一曬,便沒了蹤影?
第六天,又從清晨到日暮守了一天的竹子,人恨不得化身竹林,雙眼酸澀,心頭作苦。竹子只是不動,青青寂然,默對蒼天。偶爾風吹過,竹葉微微搖搖頭。格物,原是要格出物中之理。竹之理何在?在直在虛,還是在歲寒不凋的倔強?眼前晃著竹影,一時竹化作人,一時人變成竹。夜里,思緒不停,遂致心火郁結(jié),寒熱交作。
第七天,掙扎著起身,他還要去看竹子,誰也攔不住。青竿,綠葉,竹節(jié)分明,竹葉鋒利,影子投在地上。太陽從東到西,竹影由長變短,由短拉長。物理何在?竹子無言。格竹為竹,格竹為心,心非心,竹非竹,心非竹,竹非心,心即竹,竹是心……罷了罷了……病加重了,站立不穩(wěn),踉踉蹌蹌回到屋內(nèi)。
一碗藥放在床頭,藥氣扭扭曲曲,沖向屋頂,形狀有些像水墨畫里的竹節(jié)。病去如抽絲,居家調(diào)養(yǎng)半個月,他身體才逐漸硬朗起來。
后世稱此事為:守仁格竹。
枝蔓或許虛構(gòu),主干卻大抵如此。
魏源說,朱子格物何曾教人格竹,此亦《語錄》之一病。
嚴復說,前明姚江王伯安,儒者之最有功業(yè)者也,格窗前一竿竹,七日病生。
多少個瘴煙蠻雨的日夜,這一路翻過多少座山,越過多少條河,鞋子磨破好幾雙,終于到了。幾個人你看著我,我看看你,衣服舊了破了,臉上的皺紋也多了。終日奔走,身形雖然消瘦,筋骨倒健壯了一些。
先生只是笑笑,仆人大哭,弟子亦哭。
哭聲傳不了多遠,隔著一重又一重山。
當王陽明雙足陷入龍場泥淖時,他一定不會知道,眼前這個距離北京城兩千四百里的邊陲驛站,竟成了中國文明史上最動人的舞臺。無數(shù)后世讀書人,回憶起那一場往事,皆不禁擊節(jié)贊嘆,心馳神往。
初來乍到,有人在半夜放火燒了王陽明的住處,幸好他早有察覺,逃過一厄。那時候的龍場,猛獸橫行,山林蛇蟲出沒,瘴氣彌漫。劫后余生的王陽明,又陷入枯寒的日常:開荒、種地、生火、做飯,沒有桌椅,搬來石頭代之。
日出日落,一天天下來,當?shù)厝艘娺@遠來的書生不避粗鄙,言辭可親卻還器宇軒昂,漸漸與他親近起來。幾個好心的百姓送來茅草,砍下樹木,搭了個矮小的窩棚。住進去的第一夜,王陽明想起少年時讀過的書,想起朱熹寫下的道理,想起京中與江南的繁華,想起被貶的屈辱。往事浮動,如同水中游魚。理清思緒,他很快便伴隨著四周的天籟沉沉睡去。
身居荒野,常常與猿猴為伍,和鳥雀結(jié)伴。環(huán)境雖差,卻遠離人事紛爭。除了筆墨紙硯和幾本書,當真身無長物了。懼自心頭生,憂從胸前滅。那些毒蟲毒蛇,或許就在身邊盤桓,當緊張恐懼徹底消散了,便化作一夜夜的安眠。
多少個夜晚,王陽明獨對油燈,回望來路,想想去處。終日與自然一體,心神合一乃至天人合一,聚精會神,于寂靜無聲中迸發(fā)金光,回歸清純空靈,又無意間進入老子所說的圣嬰之境。水土不服,一連生了幾場病;飲食也不習慣,好在食不必精、膾無需細??纯春喡淖√帲南牒温??以天為被,以地為床,以日月為玩物,以星辰為珠寶,以萬物為隨從,無意中竟住進了莊子向往的狀態(tài),他不禁又有些欣然。
龍場的雨水實在太多,日夜不休,搭建的窩棚支撐不了多久。不幾日,相熟的人說附近龍崗山巖洞可以容身。那石洞頗深,一頭大一頭小,洞高一丈,寬丈余,只是有些潮濕。眾人找來干柴稻草生火去潮。王陽明說,自己躺在里面讀《易》,就像躺進石槨一樣。置之死地而后生,索性把山洞當作石槨,將住處取名為玩易窩,作文以記:陽明子之居夷也,穴山麓之窩而讀《易》其間。
雨,白天落,夜里也落,打在石洞外的樹葉上,像無數(shù)細小的手指在叩門。雖然只要管理驛馬,實在無事可做,王陽明總是蜷在石洞里,像是冬眠。風雨如晦,好在山洞時光還算安逸。
《易經(jīng)》艱澀,王陽明發(fā)明三讀法:晨讀觀象,舌尖抵著上顎默誦;午讀玩占,用蓍草在沙地推演;夜讀洗心,就著水洼照見須發(fā)。六合之大,微末之小,在胸際紛紛擾擾,頭頂?shù)奶靿合聛恚_下的地陷進去。偶有靈光,突然決了堤,突然透了亮,淤漿汩汩往外冒,清泉潺潺朝里流。懂了書上意思,心里頓時多了玩味,身子一輕,心尖作顫,春草自腳底向上躥來。粗糲與精微攪作一團,皮相與骨相合在一處??茨菓已拢故强登f大道;看這貶所,反成安樂之窩。
石洞窄小,卻能遮風擋雨,隔絕蟲蛇,避開瘴氣,儼若天賜的府邸。最難得,王陽明身處其中,能聽見自己的呼吸與心跳。石洞如棺,天陰的日子,黑暗像水,浸透每一寸空間。有時,黑暗非但不是囚籠,反成了磨礪心鏡的砥石。
身居石洞的日子,王陽明開始觸摸到內(nèi)心深處的光明。那些惶惑、黯淡、迷惘、混沌的思緒,如同冰雪遇見陽光,漸漸消融。原來光明不假外求,本自具足。正如《壇經(jīng)》所說:菩提自性,本來清凈,但用此心,直了成佛。
一日,摩挲著冰涼的石桌,一時照見五蘊,王陽明忽然笑出聲:唉,古時候的君子,甘愿做囚徒,忘了被關(guān)押的苦,連衰老都忘了。我現(xiàn)在知道這輩子該做什么了。于是徹底通透,得了大自在、大自由——
過去那些雜亂的聲音,有些滾滾東逝,有些沉入潭底,清水映著天光云影。聽得見水聲,又聽不見水聲;聽得見風聲,又聽不見風聲。眉眼間的神色淡了,淡得像茶過三巡后的余味。心中無一絲掛礙與渣滓,塊壘盡消,散落山野,化作陳年艾草的苦香。風雷如潮,索性在潮頭打坐,讓萬千聲響從耳畔流過,像沙粒流過指縫,不攥緊,也不刻意放開。那些重重疊疊的山,格外可親,山勢漸緩處,樵夫可以歇腳;高峰太冷,低谷太潮,半山腰的平地上,可以曬一曬潮濕的衣袍。山風把鋒芒磨成鵝卵石,細流在洼處蓄成池塘,水底沉著星斗。揮之不去的朱砂與墨跡,變成了月白色的美玉,在襟懷里散發(fā)著別樣的溫情。
領(lǐng)悟到格物致知的要旨,走出混沌的通透,撥開迷霧的圓融,讓王陽明不覺歡呼雀躍,旁人皆驚。肉身修煉成了舍利,散發(fā)出柔和圓潤的月光,激蕩的江水終于流進浩渺的海洋,引導人心的千古光明燦爛明亮,照耀四周,照向天際。
后世稱此事為龍場悟道。
早年格竹七天七夜,終無所獲。那時王陽明以為,天下之理,須得向外求索。今日才懂得,格物功夫只該向內(nèi),探求一己心性。心有力,每個人都能臻圣賢境。
很多年之后,王陽明回憶起被貶龍場困居蠻荒從而悟道的經(jīng)歷:
年輕時沉迷科舉,在詩賦文章里打轉(zhuǎn),后來才稍稍摸到學問門徑。各家學說紛亂如麻,讀得人頭昏腦脹,始終不得其門而入。于是轉(zhuǎn)向老莊佛禪,覺得豁然開朗,以為圣人之道在此。然細究起來,與孔門教誨總有出入,落到日常行事,總是漏洞百出。半信半疑,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在憂患中磨礪心性,忽然有所悟。又經(jīng)兩年體察求證,與四書五經(jīng)一一對照,方如江河奔涌,豁然貫通。這才明白,圣人之道,平坦如大路。
有人還是不解,王陽明又輕描淡寫道:當時只是明白了,原來吃飯就是吃飯,睡覺就是睡覺。
聽者茫然,吃飯不就是吃飯,睡覺不就是睡覺嗎?那人大抵還是年輕,他不知道,這世間多少人睡難得眠,百般絞索,食不能穩(wěn),未知甘味。人生一世,生死之外,吃飯睡覺才是頂頂?shù)谝淮笫隆?/p>
龍場地名的由來,有兩個說法,當?shù)厝税词ぜo日商貿(mào)往來,逢龍日在此趕集交易,故稱龍場;又因地形似龍耳,故稱龍場。洛陽龍門石窟有一石刻對聯(lián),“開張?zhí)彀恶R,奇逸人中龍?!蓖蹶柮髡瞧嬉萑酥旋?,龍在龍場,休養(yǎng)生息,在此悟道,或許就是冥冥中的天意。
悟道后的王陽明,教民眾以文,傳民眾以法,示民眾以禮,將儒家那些詩云子曰的白紙黑字轉(zhuǎn)化為苗寨彝寨能理解的日常,為苗人彝人治病、調(diào)解部落糾紛,知行就此合一。 最初的龍場講壇無個定處,山洞、石頭、山坡,處處可傳道法,融入自然,頂天立地。比不得遙遠的稷下學宮,比不得京中的國子監(jiān)、翰林院,但只要王陽明在一日,這里才是文脈之巔,就此一覽眾山小。
沒有書籍,也就遠離了那些沒完沒了的注疏與考據(jù)。找不到凳子,截樹作椅,結(jié)草為團,或者索性席地而坐。先生席地而坐,弟子更是解衣盤礴。一問一答或者自問自答,自說自話,都是對生命本體的直接叩問。那些聽過講學的人都說,先生說話溫和,道理很深。眾口相傳,吸引了遠遠近近太多人。一時間,龍場似乎不是邊陲小地,而恍若一處文化重鎮(zhèn)。偶爾說得興起,眼看著夕陽西垂,大家意猶未盡。
愿聞先生續(xù)講。
你們不餓嗎?
先生的話,能當飯吃呢。
滿座哈哈大笑,聲震山谷。
有人拿出干糧,眾人分食墊墊肚子。
年輕力壯者燃松枝以當火炬,高高舉起,靜靜聽著。四野闃然,蟲鳴聲都淡下去了,好像怕打擾了這些人的清修。問話聲,求道聲,釋疑聲,伴隨松枝燃燒時輕輕的畢剝聲。一支火把很快燃盡,又換上一支。大儒之光大哉,大儒之光偉哉,心火并非青燈,甚至晨星也不如,卻像日月照亮一片蠻荒。
聚集的民眾越來越多,大家商量著建一座書院。有人出錢,有人出物,有人出力,很快在山野之地建造出幾間房子。用大樹和茅草搭建講壇,泥筑的土墻格外厚實,屋腳怕潮濕,砌上了石頭。
先生作篇文章,給書院留點什么吧。有人請道。
王陽明也不推辭,坐下立寫,一篇《教條示龍場諸生》頃刻出爐,字字懇切樸素,是立志,是勤學,是改過,是責善。
龍場之光,刺痛了州官。有一天,思州太守派了幾個差役前來鬧事,他們氣勢洶洶地質(zhì)問王陽明為何不去衙門拜會,還說他在這里聚眾講學,別有用心。王陽明剛要解釋,聽課的當?shù)剜l(xiāng)民管不了這些,幾個年輕的學生,見不得先生委屈,摩拳擦掌,幾個回合,打跑了這些差役。太守大怒,托人帶話要王陽明前去磕頭認錯。王陽明不卑不亢回帖:差役鬧事不是太守的本意;該磕頭時自然會磕,不該磕時不能亂磕;我在龍場連瘴氣毒蟲都不怕,更不會因為這些事動搖本心。
太守得信大慚。知恥而后善,到底一絲靈性尚未泯滅。
軍中長官安宣慰使聽聞王陽明大名,派人送來酒肉茶飯,馬背馱著金銀細軟。上好的米,裝在竹篾編的筐里;肉熏過,用油紙包著,打開時還能聞到松木香;裹著金銀的紅布鼓鼓囊囊,馬匹在院外打著響鼻;匠人們挽起袖子,有人在砍柴,有人在打掃。米能煮飯,肉能下鍋,這就夠了,金銀馬匹,反成了累贅。王陽明留下米和肉,將金銀和馬匹原樣奉還。
安宣慰見狀,又派人送了幾次糧食。來人回去后說,王先生屋后的柴垛,總是整整齊齊的。
刀劍如夢,夢再長,總有醒時;風霜似霧,霧再濃,也會散去。正德五年春天,王陽明終于離開龍場,不獨是結(jié)束貶謫的愜意,更有領(lǐng)悟天地人情物理的通透。北歸的步伐,透著輕快,又從容又穩(wěn)健。
人人都有自己的龍場,有人亢龍有悔、潛龍勿用,有人卻飛龍在天。五百多年過去了,當年王陽明手植的幼小柏樹早已亭亭如蓋,長成古木。樹蔭下斑駁的光影,真像心學的印跡。今日龍場道上,各色人等熙熙攘攘,一來為了王陽明,二則為了給自己點燃一盞心燈。
王陽明或許也沒有想到,閉塞的龍場,竟成為了他人生的引子。不管后來心力走了多遠,足跡邁了多長,他一定會記得龍場的那些日子——萬山叢棘中,身處草木之間,每天和著明月清風,滌凈喧鬧,去凝視高懸的星辰,與圣賢為伍,和天地對話。蝸居山洞的夜晚,獨晤于黑暗,聽聽風聲、雨聲、鳥獸聲,心頭也一聲聲和自己對話,那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時光。
龍場三年,一寸光陰一寸金,文火慢燉的時光,軟滑香濃,瑩瑩有澤。年近不惑的人生,終于不惑,在貶謫的鼎爐里,浮沫撇盡,肥油化去,煉出琥珀,終成美玉。
風雨是冷的,茶飯是熱的,筆墨是舊的,而文字嶄新。他說:地無醫(yī)藥憑書卷,身處蠻夷亦故山;寄語峰頭雙白鶴,野夫終久不龍場;旅況蕭條寄草堂,虛檐落日自生涼。又說:
投荒萬里入炎州,卻喜官卑得自由。
心在夷居何有陋,身雖吏隱未忘憂。
王陽明把苦難燒成瓷器,釉色透亮,包漿厚實。多少鋒芒收進柔軟的紙頁,化作了詩句化作了文章。
文明逼到懸崖,反而綻放出耀眼的光芒。
背水一戰(zhàn),月華遍野;
天降流星,直照蒼穹。
致良知的炬火,從山野叢林照向華夏大地,照亮多少后世有心人……
絕境生出的力量,讓人走出絕境。
那艘停泊在青龍鋪的舟船,成了王陽明生命最后的講壇。江水拍打船板的聲音,想必和會稽山中的松濤聲頗為相似。隨行人等還在候著警世箴言或是學問要訣,他只道出“此心光明,亦復何言”八個字。話說得輕,淡淡地,像山泉漱石,卻道盡一生修為,比濃茶更耐品。一盞將燼的心燈,火苗漸弱,反而愈發(fā)澄明清亮。?人生擒得無數(shù)清光,??眼底無數(shù)暑涼,心尤熾熱也。真像秋日成熟的稻穗,越是飽滿,越是低垂。
五十八載光陰,王陽明走得突然卻不倉促。若天假以年,讓他活到期頤之年,或許會多幾部著作。到底執(zhí)相了,或許不必,他留下來的那些文字,已然勘破天機,道透世態(tài)。
晚明,天下大亂,很多人感慨,倘若陽明先生在世,明朝或許有救。
后世有人為他作傳,有人為他輯稿,有人為他豎碑,有人為他立祠……
龍場變,于是先生之風,山高水長也。
龍場變,于是星漢燦爛,此心光明哉。
人已飄逝,文字留了下來,王陽明的風神化作一本《傳習錄》。三卷問答,有面談,有書信,像《論語》活在明朝,又像老茶客閑坐閑話。字里行間不見高頭講章,多的是溫厚的長者模樣,有時是私塾先生手執(zhí)戒尺,有時是山間隱士身披蓑衣,一副赤子心腸在紙頁間回蕩又回蕩。王陽明不獨具大儒風骨,更見藹然相、周正相、溫良相、經(jīng)師相、高士相,尤見真人相。
《傳習錄》的編撰,如茶湯三沸,各有火候。先是門人徐愛執(zhí)筆,錄先生言語。書名取自《論語》那句“傳不習乎”。學問之道,終究要落在行上。知行不合一,知有何用?知行不合一,知亦不知。徐愛生得清癯,眉目間總鎖著三分思慮,可惜早夭,三十出頭便撒手去了。后來薛侃將殘稿與陸澄所錄合為一冊上卷付梓。紹興知府南大吉是個妙人,令其弟逢吉增補書信若干,刊作中卷。下卷最是曲折,錢德洪編訂時,王陽明已故去多年。舊稿新錄,刪刪減減,幾經(jīng)增補。
三卷《傳習錄》,成書歷時幾十年。上卷如春芽嫩葉,中卷似雨前新茶,下卷則是經(jīng)年陳茗。一冊在手,傳來明朝的風聲雨意,更能聽到大儒的心意。
幾回在坊間偶遇到清刻的《傳習錄》和《王文成公全書》,有康熙版、乾隆版、道光版、宣統(tǒng)版。囊中羞澀了一些,線裝書的日光月色,終究并非我輩所能暢享,眼見它扶搖直上九萬里,只能望而興嘆。家藏數(shù)部《傳習錄》,老版不敢指望,只存得一套宣紙影印本。歲月流轉(zhuǎn),紙色泛黃,像浸著龍場夜雨。翻動時輕噗噗,很柔軟很舒服很愜意很古典,好像能聽見王陽明拂袖振衣的傳奇。
小說可淺嘗,經(jīng)籍須深耕,最怕囫圇吞棗,譬如《老子》,譬如《論語》,譬如《傳習錄》。讀深了,心緒才暢達,才能真正多一份懂得,懂得圣賢光明的大義。王陽明一輩子推崇知行合一,凡俗眾人不要說行,即使是知,亦不過一知半解、似懂非懂。知一事,更要好學不倦,方才融會貫通、心領(lǐng)神會乃至入木三分。
多少回燈下讀《傳習錄》,墨色里滲出五百年前的月光,王陽明的身影自紙頁間踱出。曾經(jīng)以為書上的微言大義近乎禪機,后來才知是良藥秘方。物欲太盛,人家早早開有方帖:心若澄明,萬物自然分明。道理原不在書里,在舉手投足之間。
格竹七日終是著相,一念發(fā)動處便是格物。這般利落,快刀斬亂麻,劈開萬千纏繞。有學生問良知是黑是白,滿堂哄笑。王陽明正色道:非黑非白,其色正赤。這話說得大好,像冬日里驀然見著炭火盆。后來他封了新建伯,官帽絲帶垂耳。旁人打趣:先生耳朵冷么?他答:是先生眼熱。機鋒里藏著真性情。
王陽明嘗謂:但得好善如好好色,惡惡如惡惡臭,便是圣人。將圣賢道理說得像街坊閑談。善惡之辨,原是身體先知道,何須搬弄口舌。有個讀書人害眼病愁眉苦臉,他當頭一句:爾乃貴目賤心。此論堪入《世說新語》。他又說,汝未來看此花時,汝花于汝心同歸于寂,汝來看此花,此花顏色一時明白起來,便知此花不在汝心之外。心外無物,花開花謝,都在一念之間?。五百年前的花,多少個日夜,在我眼里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