攤主是菜市場當仁不讓的主角,他們的辛勞工作支撐起市場的持續(xù)輪轉(zhuǎn)。我和一百多位攤販聊過天,他們的人生故事翻涌著酸甜苦辣。這一百多位攤主操持著市場內(nèi)的不同食物品類,有著迥異的人生態(tài)度,不同的生意手段。他們之間的互動交織了合作、競爭、信任、沖突和欺騙。他們?nèi)绱似胀?,又如此特別,像鏡子一樣映照了菜市場江湖的況味。
菜市場的女性
在海南,菜市場的確是女性主導的戰(zhàn)場。女性的強烈存在不僅在于在那些“理所應當”歸屬她們的工作,尤其是雜貨和蔬菜等輕體力項目。海南菜市場的特殊性在于,就連觀念里非常具備“男子氣概”的行業(yè),女性都占據(jù)了重要的位置。在其他省份的菜市場,賣豬肉的區(qū)域完全被男性主導,鮮見女性的身影。但海南女性的豬肉刀,拿得穩(wěn)當自信。在福建、江蘇等沿海地區(qū)的菜市場,海魚攤位攤主也男性居多,偏偏在海南,女性扛住了大部分的海魚攤。
在外人看來,似乎等不及要為海南的女攤主豎起大拇指,覺得她們獨立、堅強,在菜市場中創(chuàng)造了屬于女性的包容工作環(huán)境。的確,很多女攤販也認同這樣的性別敘述?!拔覀儌鹘y(tǒng)里面,女人就是很厲害很勤勞。”“我們海南女人天不怕地不怕,豬肉刀還用怕嗎?”甚至有些女攤主說;“賣東西就是女人在行,男人的嘴巴笨,他們做不了這種事情的?!?男攤主也對這種刻板印象深以為然,所以他們也更加可以理所應當?shù)靥用摂偽磺暗墓ぷ?,專注于“幕后”。一些獨自一人在菜市場打拼的女攤主用一句“海南女人嘛,命苦”,哂笑著給自己的遭遇找了一個宿命論的解釋。在某種程度上,女性在菜市場的存在感和女性應該承擔這類工作的觀念相輔相成,然而給一些女攤主帶來壓力,給某些男性制造了逃避借口。
小立姐賣海螺。她比我大兩歲,長得濃眉大眼,每天到菜市場前都精心化妝,涂口紅,畫柳葉眉,梳丸子頭,是大家公認的菜場西施。她也有美女那種高冷,平時很少跟大家聊天,中午也不和大家一起湊飯,到點了就消失,下午三點左右再出現(xiàn)。她工作時永遠都戴著手套,圍裙也是干干凈凈的,攤位也收拾得整齊敞亮。雖然她和同行生疏,但是對顧客熱情,逢人就招呼。嘴甜加上美貌,她攤位雖小,但是生意極好,從早到晚忙個不停。在我的出現(xiàn)給市場帶來一枚深水炸彈的時候,小立姐也顯得很淡定,從來不主動搭理我。我偶爾跟她打招呼,她也是禮貌地回應一下,也不八卦我的情況。
直到有一天,她很著急地離開了攤位一陣,也沒說要找人幫忙看攤。我恰好不忙,就主動接手了一陣,幫她賣了幾個單。她回來后,我把錢給她,我們于是開始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起來。那之后,我們偶爾說話,但也不多。但我知道,她應該是放下對我的戒心了,因為她會跟我展示一些“花招”,教我如何分清游客,如何做生意的時候耍點滑頭,把死掉的螺塞到袋子里,以次充好,或者快速鏟螺,達到一斤螺三兩水的效果。我手笨,始終沒學會。小立姐是看人下菜,看到面善的才敢使用這些“精明”招數(shù)。
又過了許久,某天傍晚,她快收攤了,問我要不要一起去喝點東西。我有點驚訝。坐定后,她說:“我覺得你人挺好的,其實你剛來市場的時候,我一直都在觀察你,你很傻的,有時候被他們開玩笑了你都不知道。我有件事,想跟你說,你不能跟市場的人說,你是個外人,很快就要走的,我跟你講了也沒關(guān)系?!痹瓉恚胍x婚,最近她一直都陷入在痛苦中。她找不到可靠的朋友可以訴說,因為她跟家人朋友說了這個決定,大家都勸她冷靜,和丈夫好好溝通,千萬不要輕易離婚,一是丟她和家里人的臉面,二是孩子還小,離婚對孩子不好。我問她為什么想要離婚,她先面露難色,猶豫了一下,終于說了真相。她丈夫長期家暴她。
小立姐和她丈夫在朋友的一次婚禮上認識。那時候小立姐正是愛玩的年紀,于是經(jīng)常一起約著出去喝酒。后來她丈夫?qū)λ归_強烈的追求,小立姐剛好處于空窗期,他們順理成章談了朋友,后面結(jié)婚。丈夫家是Y市人,家里有四個孩子,他排老小,對上三個姐姐。家里人求得這個幺子,寵上天。于是丈夫長成了典型的媽寶男。工作沒著落,托家里關(guān)系做了城管,平時啃老。反倒是小立姐,生育兩個孩子后,性格都變了,挑起了賺錢養(yǎng)家的重任。她現(xiàn)在照看的攤位屬于丈夫親戚的,她是雇員,也有銷售提成。她之前就做過服裝銷售,一開始盡管嫌棄市場烏七八糟的環(huán)境。但是海螺攤的高利潤讓她堅持了下來。
每天吊兒郎當?shù)厣习嗪螅煞蛞廊幌矚g跟朋友出去喝酒,從來不顧家。喝多了還喜歡回家撒酒瘋,跟小立吵架。他也聽不得小立勸,吵得兇了,甚至動手打人。嚴重的時候,小立姐被打得手腳淤青。每次酒醒后,丈夫就會立即道歉,口頭上說得真誠,保證不再犯。小立一開始還信,但如此三番四次后,耐心耗盡,還特別疲憊。
最近,他們又大吵了一次。忍無可忍之下,小立姐提了離婚,丈夫如常服軟,表忠心。但小立姐決心已下。只是,跟父母溝通過想法后,他們非常反對離婚。母親還放言,如果離婚了,她不能回村,離婚的女人是不能死在村里的,要做孤魂野鬼。小立其實心里也有顧慮,現(xiàn)在一雙兒女才三五歲,非常乖巧可愛,她的確沒有做好獨立撫養(yǎng)的準備,但也絕對舍不得跟他們離開。其實丈夫平日對孩子尚可,也疼愛孩子,家婆也待小立不錯。
我們的第一次深聊當然也理不出結(jié)果,我知道自己的角色,只是作為一個傾聽者,無力做更多。日子似乎還在繼續(xù),我也只能從她每天到攤位上的臉色情緒判斷她過得如何。臨到田野結(jié)束,我已經(jīng)暫別了椰風市場,但某天我收到她的微信,拜托我?guī)退粋€忙。她需要人起草離婚協(xié)議,她說這樣的生活,一天都不想再過了。她說自己不會弄,我文化好,一定要幫她。他們無共同財產(chǎn)需要分割,她可以凈身出戶,但要兩個孩子跟她。我愣住了,但感覺這忙,義不容辭。我上網(wǎng)找了個模板,再根據(jù)小立姐的訴求,寫了一份。中間我們一直都保持溝通。只是她說發(fā)給她老公看以后,又一陣沒了消息。
直到田野最后,我還惦記著小立姐。某天,我在另外一個新開的市場找到了她。她說她搬出來了,不住在她老公家。她老公不同意離婚,她打算一直抗爭。她因此丟掉了在椰風市場的工作,只能在新市場找攤位賣蔬菜。這個市場位置差許多,她說目前還沒賺錢,但心情好歹平靜了些,至少不用每天擔心她丈夫是否醉著回來。直到我回去寫畢業(yè)論文,中間她又聯(lián)系過我兩次,叫我?guī)兔π薷碾x婚協(xié)議。我滿心希望她能過得更好,但是,最后一次把協(xié)議發(fā)給她后,我們再次失聯(lián)。再后來,我發(fā)現(xiàn)自己忘記給她備注名稱,換手機清空聊天記錄后,好似找不到她了。
2023年底,我再回到椰風市場。我遠遠瞟了一下小立姐曾經(jīng)的攤位,她竟然還在!我心一沉,替她苦悶,竟然還沒脫身……忐忑中,我走近了她的攤位。她一眼就認出我來,給了我一個大大的擁抱:“你來啦!”好似我只是短暫地離開了幾天。我從來沒見她笑得那么開心,她似乎一點沒變,還是那么整齊,那么美。她還開玩笑說:“你應該假裝過來跟我說老板,給我來十斤螺,這樣我就更高興了。”熱絡招呼后,我湊近她耳朵問:“你怎么還在這兒,離婚了嗎?!彼珠_嘴, 用力點點頭,說:“我早點收攤,帶你去吃飯。”
一邊大快朵頤著熟悉的海鮮大餐,小立姐一邊跟我分享她離婚后的幸福生活。她在2020年才徹底離婚成功,條件是孩子的撫養(yǎng)權(quán)必須給前夫。那時候丈夫的性格,以及家暴的情況并沒有變好,即便是這個條件,她也只能忍痛答應,只為自由?!叭マk證那天,我沒有傷心,對眼前這個人沒有任何留戀。因為已經(jīng)積累了太多失望了。我只感覺到很放松,這么多年的擔子,終于放了下來。”好在,她獲得了對孩子實際上的陪伴,工作日孩子都陪著她,周末的時候回前夫家里過?,F(xiàn)在女兒已經(jīng)十一歲了,很愛吃甜食,小立姐擔心她吃太胖。兒子依舊很貼心。她收攤回來后會問媽媽辛不辛苦,生意好不好。小立每天抱著他們睡覺,給他們唱歌。聽他們講在學校的事,感覺很幸福。
“那為什么還在這個攤位上?”原來,前夫的親戚把攤位賣給了另外的老板。老板知道小立姐很得力,叫她回來繼續(xù)工作?,F(xiàn)在這個老板很好,隨便她什么時候下班,小立姐也因此有更多的時間回來陪孩子。而且,她現(xiàn)在談了新男友。“對我非常好”,她笑著自信地說?,F(xiàn)在的男友在Y市郊區(qū),租了十八畝地種哈密瓜,賺到的錢都給她,每天都跟她聯(lián)系,發(fā)生什么事都跟她說。原來這是她在遇到前夫之前的男友,舊情復燃。小立覺得這樣談戀愛的狀態(tài)挺好?!拔叶己蠡诋敃r沒有選擇他?!爆F(xiàn)在他們周末都一起過,他帶她去周邊的城市玩,過得快樂。
男朋友生意困難,需要用錢周轉(zhuǎn),小立姐也會關(guān)心他是否需要錢,他說不用,最后用自己的車子抵押貸款了?!八绻娴男枰乙矔o他錢。”但是,她不敢讓孩子知道他的事情,覺得時候未到?!昂芏嗍虑?,經(jīng)歷過才明白”,她覺得活得明白,瀟灑,自由才最重要。
家人都逼著她再婚,給她不斷介紹對象。母親繼續(xù)發(fā)難:“你老了去哪里死,你想過沒有?!彼貞骸澳悴灰摺D阌绣X你就幫我,沒有錢就不要再提了?!奔胰诉€勸她考慮水泥廠的老板,據(jù)說嫁過去就吃喝不愁了。小立姐很硬氣:“人家那么好,會看上我嗎?他看上我,我也看不上他,多少錢我都不要?!彼X得,一旦結(jié)婚了,又會成為別人的附庸,還要繼續(xù)做生育工具。她打算不結(jié)婚了,能跟這個過下去,就一直這樣過下去,快樂一天是一天。
攤販的家鄉(xiāng)
我采訪的一百多位攤販中,超過四分之三并非當?shù)厝?,而在北京、上海等城市,菜市場攤販的“外地人”比例超過八成。Y市的攤販多來自海南其他經(jīng)濟稍落后的市縣和鄉(xiāng)村地區(qū),屬于城市移民。也有相當部分來自福建、廣東和廣西等省份。
1988年,海南建省,吸引了許多人來海南創(chuàng)業(yè)。福水也得知這個消息。他從小不愛干農(nóng)活,喜歡四處亂竄。從湖南郴州老家到廣州,福水在批發(fā)市場認識了一位來自Y市的朋友,他從海南拉芒果到廣州做生意。朋友留了個地址給福水,告訴他如果想來海南發(fā)展,可以住在他家。福水看了不少海南遍地鎏金、熱火朝天干事業(yè)的新聞,按捺不住,僅揣著一張紙條,就來到了Y市。Y市不如新聞描述那樣美好,實際上只是破落小漁村,福水找不到發(fā)財?shù)臋C會。好在那位朋友信守了諾言,還給他介紹了工作。福水開始在海鮮碼頭上做收購,再轉(zhuǎn)賣給香港的老板。看到酒店業(yè)也跟著蓬勃發(fā)展,福水也攬接給酒店送海鮮的生意。為了節(jié)約成本,他沒有請人,每天四五百斤魚,洗凈、打冰、送酒店,全部一個人做完,再累也咬牙堅持住。在Y市獨立打拼九年,基本站穩(wěn)腳跟后,福水才把妻兒從湖南老家接過來。四個相差兩三歲的孩子讓兩夫妻更加玩命地工作。福水做事靈活,路子也越來越廣。在椰風市場尋得攤位后,他和妻子分工,他繼續(xù)顧著酒店的生意,專營高端的海鮮,妻子留守攤位賣魚。雖然新聞里的金礦夢沒有實現(xiàn),福水一家終究憑借勤勞過上了安穩(wěn)幸福的日子。
不少菜市場攤販是在海南駐軍的轉(zhuǎn)業(yè)軍人。之前在部隊的時候,老張就負責給伙房種蘑菇,多出來的部分由部門拿到市場上賣。退伍之后,老張回到湖南老家的村小做教導主任、計生干部。又因為老戰(zhàn)友的緣故,老張輾轉(zhuǎn)回到海南,在市場租了攤位,重操舊業(yè),賣蘑菇。老張大概是整個市場最紅的攤主,常年穿著印著“中國”的紅色馬甲,剃了寸頭,站得筆直。他有一顆熾熱的愛國心,攤位上的收音機鎖定新聞頻道,天下事都濃縮在他方寸的蘑菇攤上。賣蘑菇成了他的副業(yè),什么素人特朗普、英國脫歐,老張分析得唾沫星子四濺,仿佛這是他們村發(fā)生的事情。老張說,賣蘑菇三十年了,他打算再堅持兩年,就回老家開店做保健品。他看準了人口老齡化趨勢下,保健行業(yè)未來一定有最大的前途。
在受訪的攤販群體,約67%的外來攤販實際上是通過親戚的介紹和幫助來到Y(jié)市打拼的,像福水和老張一樣,依靠朋友或者老鄉(xiāng)來到Y(jié)市的僅占13%,另外20%孤身闖天涯。平均在Y市經(jīng)營攤位的時間為15.6年,最少的6個月,最多的39年。初來乍到的時候,攤販們通常依靠親戚或老鄉(xiāng)等鄉(xiāng)土社會網(wǎng)絡打開局面,這是一個亙古不變的策略(比如早年的海外華人在東南亞社會以地緣締結(jié)的“會館”。不僅提供住宿、工作幫助,還是民間管理的自組織)。在市場做生意,遇到老鄉(xiāng)往往意味著更多的方便和幫助。老鄉(xiāng)可以幫忙介紹攤位、提供貨源信息、幫忙照料生意,或者成為生意伙伴。又由于背景、信息、資金、決策方面的相似性,先行者會推薦后來人從事自己所在的行業(yè)。逐漸地,來自同一地域的人們聚集在異地從事相同的行業(yè)或者同一產(chǎn)業(yè)鏈,這一現(xiàn)象就是同鄉(xiāng)同業(yè)(著名的同鄉(xiāng)同業(yè)現(xiàn)象還有湖南攸縣的的士司機和打印店老板,以及遍布全國的毛市面點師)。在菜市場,同鄉(xiāng)同業(yè)也相當普遍。在海南菜市場的豬肉區(qū)喊一聲“誰是萬寧人”,可能會有一半攤主回頭。在海南菜市場里,豬肉行當離不開萬寧老鄉(xiāng),海鮮行業(yè)有很多臨高人的身影,樂東人主導了蔬菜生意。又例如,上海的河鮮大多是安徽蕪湖人在經(jīng)營。
“你老家是哪里的”在攤販群體內(nèi)是重要的身份標簽。地緣的親近性首先體現(xiàn)在對家鄉(xiāng)人做事風格、性格方面的熟稔。這種天生的熟悉感能較快地建立信任關(guān)系。但是對地方的刻板印象也制造了信任壁壘。比如,海南的魚販傾向于跟本地的疍家人中間商打交道,而認為福建和浙江的中間商狡黠,不容易打交道。在海南人內(nèi)部,又進一步產(chǎn)生了分裂,西線的文昌瓊海人在海鮮生意中口碑較好,而臨高人則被貼上脾氣暴躁,性子急的標簽。當然,這些刻板印象并不絕對,會在與具體的人交往的過程中不斷變化。
地緣關(guān)系或遇上親緣關(guān)系的疊加影響,信任感成倍增加,甚至帶有不得不幫忙的道德感。來自同一個鄉(xiāng)鎮(zhèn)的攤販,通常都有沾親帶故的地瓜藤親戚關(guān)系。這種基于熟人關(guān)系的故鄉(xiāng)網(wǎng)絡,是制造同鄉(xiāng)同業(yè)的推手,返回來又促進了故鄉(xiāng)網(wǎng)絡在他鄉(xiāng)的重建。椰風市場有著名的福建四兄弟,來自長樂。老二最先到海南,彼時福建人在海南賣菜已經(jīng)頗成氣候。老二娶了能干的海南本地姑娘,把菜攤經(jīng)營得有聲有色。然后逐漸把其他三兄弟都帶到海南,現(xiàn)在和老三同在椰風市場,另外的大哥和四弟在別的市場,都經(jīng)營蔬菜生意。
攤販的賬簿
在田野過程中,打聽攤主的收益是一件比較敏感的事情。即使是取得了初步的信任,當問及生意賺多少錢,也往往會三緘其口。沒有哪個生意人會承認自己賺得盆滿缽滿。也許是出于中國人謙卑的性格,也許是怕同行嫉妒,在攤主嘴邊,生意永遠都是差的。而事實上,有人幾年買房,賺夠離場,也有人一直賺著糊口的錢,在市場里打轉(zhuǎn)。一些非常熟絡的攤主才愿意分享他們真正的收入。其實他們很多情況下都不記錄精確賬目,日常支出,人情往來等等所有的花銷,都從生意中擠出來。即使他們愿意,也難以提供一個每年賺多少錢的精準數(shù)字。通過他們的銷量、進出貨價的差額,理論上可以估計收益。但是Y市的淡旺季很明顯,冬天旺季的生意比夏天好很多,因此這種估算方式也存在漏洞。所以,需要綜合攤主提供的信息,他們生活的日常費用,以及生意運營的情況,用三角互證的方式來估計真實的收益。
花姐是少數(shù)向我坦誠生意收益的攤主之一。她給我展示了她的進貨單,客戶記賬單,我也多次去她家吃飯,對她家的經(jīng)濟情況加深了直觀的感受?;ń愫退龐寢屢约罢煞蛟谝L市場經(jīng)營五個海鮮攤,經(jīng)營時間超過十年,她的年收入超過30萬元,在好的年景可超過60萬。某天,花姐說她要停業(yè)幾天,回老家給自建房打地基,沒過幾個月,她告訴我,在Y市入手了一套三居室的房子,百余萬的房款一次性付清。
甘叔夫妻用賣豬肉的錢養(yǎng)大了三個兒女,而且各有出息。小兒子在讀重點本科,另外兩個女兒一個在市人民醫(yī)院做護士,另一個是公務員。甘叔和老婆在不同的市場賣豬肉,兩人各管一個攤位,豬肉的收益比較好計算,一天一頭豬,賣完就知道賺多少。一頭豬少則賺三五百,多則上千,當然也有偶爾虧本的時候。豬肉供養(yǎng)了甘叔一家的生活,他打算等兒子畢業(yè)就退休,回家養(yǎng)老。
高叔和妻子19年前就在碼頭市場賣蔬菜,去年忙前忙后一整年,賺了大約六萬元,除去生活支出,所剩無幾。在老碼頭搬遷之前,是高叔生意的高光時段,那時候年收入輕松可超過15萬,因為碼頭的許多漁船在靠港的時候會找高叔補給蔬菜。
菜市場的確為攤販提供了重要的生計來源。在學歷和技能有限等情況下,在菜市場經(jīng)營生意比其他藍領工作收入要高。在受訪的樣本中,大多數(shù)Y市的夫妻檔攤位年收入在10萬到15萬的區(qū)間,而2016年,Y市的平均家庭收入為11萬元,所以一個大致的判斷是,在菜市場做生意,至少可以掙個平均數(shù),或多或少就各憑本事了。
在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的香港,諸如小攤販的小生意是移民群體實現(xiàn)向上階層流動的最便捷途徑。彼時,每三個到香港謀生的人就有兩個從事街頭生意,并有不少人發(fā)達,變成富裕中產(chǎn)。在2010年代的Y市,很難斷言菜市場的生意能讓人“鯉魚躍龍門”,從此大富大貴開啟夢想人生。盡管賺得不算少,但是攤主的生活方式有固定的軌道,他們必須活在社會關(guān)系中,花銷也不小。經(jīng)營攤位已經(jīng)占據(jù)了絕大多數(shù)的時間,所以攤主基本上沒有其他收入來源,也幾乎沒有攤主會花時間精力學習投資理財?shù)闹R。生意的收益要應付所有的日常支出,其中人情往來支出是花銷的重要組成部分?;閱始奕?,喬遷之喜,滿月酒升學宴,海南人一年到頭有吃不完的席。關(guān)系越是親密,份子錢越多。有攤主說年底夸張的時候,一個月幾場酒,花銷可達數(shù)千元。
此外,Y市飛漲的房價讓許多攤主望而卻步。全國各地的炒房客都盯著Y市的樓盤,只有極少數(shù)攤主能夠在白熱化的爭奪里面爭取到自己的安樂窩。所以,攤主們的普遍夢想是在老家蓋起氣派的房子。他們異口同聲地說起了自己的退休計劃,干到兒女成才,離開Y市,回到故鄉(xiāng),住上汗水換來的房子,卸下一輩子的辛勞。
競爭與合作
菜市場的江湖里,攤販之間的關(guān)系很微妙。其樂融融的景象不存在。表面上大家相處平靜,各顧各的生意,底下藏著各自的小算盤,暗流涌動。大家可以一起吃午飯,可以打招呼,甚至可以在忙碌的時候,互相幫忙看一下攤位。但畢竟同行是冤家,遇到直接的利益沖突時,都展現(xiàn)了各自的獠牙。
慧姐家的生意好,同行都看在眼里?;劢阏f菜市場里最常見的病是紅眼病,她這么些年也聽了不少酸溜溜的閑言碎語。對于有的魚販而言,世界小到只容納了他們周邊的幾個攤位,平時溝通并不多,反而彌漫著競爭氣息。我在椰風市場打工期間,遇見幾次攤販因為搶客人吵架,甚至當眾扭打起來。
慧姐在市場有一些飯搭子,相處得最好的攤販叫阿嶺。阿嶺不和慧姐直接競爭,因為她入行沒多久,不敢拿20元一斤以上的貴魚,只能先從便宜的魚種做起,慧姐則是高端貨的行家。我問她為什么不多向同行取經(jīng),學習怎么樣在碼頭拿魚。阿嶺說:“市場里面,有些人寧愿給飯吃,也不會給一條路?!钡拇_啊,阿嶺的路如果走通了,可能就會擋著別人的道了。所以,市場對新來者,從來都是殘酷的和冷漠的。阿嶺和弟弟,必須要摸著石頭過河,自己打怪升級。阿嶺說,在市場的鄰里關(guān)系處理起來也要謹慎。她旁邊攤位是一對年紀相仿的夫妻,因為某次男攤主幫阿嶺殺魚,女攤主起了醋意,和男攤主吵架。阿嶺后面知道了這個事情,以后只能躲著男攤主,再也不敢叫他幫忙。
也有一些競爭發(fā)生在暗處,但是殺傷力很強。大白的海鮮生意好,也引來同行眼熱。大白和幾條漁船組成生意合作伙伴關(guān)系,這些船捕撈的螃蟹讓大白全包。另外幾個同行暗自聯(lián)合,想扳倒大白,他們一通電話下來,暗自抬高螃蟹的收購價,逼著大白跟進最新的價格。因為大白的進貨量最大,她虧損最多。抬價的人也無利潤可圖,但因為量少,還可以撐住。他們的如意算盤是,把大白拖死,掌握市場后再重新定價。
也有的攤販,生來就把市場當作戰(zhàn)場,為了搶奪客源,窮盡辦法,也不顧什么社交禮儀和規(guī)則。安徽人阿珠在新港市場賣凍品五年了,性格潑辣。她十三歲就開始做生意,深諳營銷之道。以下是她的自述:
市場里的關(guān)系很難說。我的生意好,是因為我哥就在這邊做凍品批發(fā),我這個攤位,做批發(fā)也做零售。我還想把我們的貨賣給門口那家凍品店呢,但是他們不肯要,我估計他們已經(jīng)代理了別人家的產(chǎn)品。
我做生意的時候是坐不住的,只要從我這里走過路過的,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我統(tǒng)統(tǒng)都打招呼,問要不要買。旁邊家的凍品攤老教訓我,叫我不要招呼他們家的客戶。這憑什么?我能叫住是我的本事,你能留住是你的本事。市場本身就是一個公平競爭的地方。再說,我怎么知道哪個人是你的客戶。我都不招呼嗎?我還試著把我的湯圓的價格寫出來,掛起來。因為他們賣不到我這個價錢。他們就叫我收起來,不能掛,還去市場辦公室投訴。我的位置本來就差,不掛怎么做生意。我掛了一個多月,昨天才取下來,經(jīng)常來這市場的應該知道我這兒的湯圓便宜了。
我會叫客戶給我們介紹新的客戶,介紹成功了我就給他發(fā)微信紅包或者買煙抽。我老公也會在攤位上推銷我們的凍品,但是他不會講話。我們昨天就找了旁邊家凍品的客戶,那個客戶說,這么多年的生意,我們不好意思換。我說,我們家的產(chǎn)品好,東西還便宜。你為什么要跟錢過不去。當天晚上他就偷偷給我打電話了……
競合關(guān)系也可靈活切換,在同一屋檐下,難免有需要互相幫助的時候。在113名攤販之中,有32.7%與其他攤販曾經(jīng)有合作互助的經(jīng)歷。在此處合作的定義已經(jīng)排除了那些基于強關(guān)系的聯(lián)合經(jīng)營。比如夫妻或者親戚之間在不同的市場經(jīng)營同種攤位,他們共享貨源。完全基于陌生關(guān)系,平時互相競爭的攤販們,也會因為環(huán)境的壓力走到一起。
在臺風天,海鮮碼頭的供應驟降,中間商借機抬價。如果這個時候魚販們繼續(xù)往常一樣一哄而上,就上了中間商的鉤。為了避免惡性競爭,福水聯(lián)合附近幾個魷魚攤位的攤販,組成了臨時的買家俱樂部。在碼頭,他們分頭行動去搶貨,但不互相叫價,盡量把價格壓低,然后每個人把買到的貨集中在一起,均攤貨物和成本,在緊急時期避免了惡性競爭。待碼頭供應正常后,買家俱樂部隨之解散。前一天的隊友,倘若第二天狹路相逢,到互相競價時也毫不手軟。沒有永恒的朋友,只有永恒的利益,這句話放在攤販江湖,同樣適用。
(責任編輯:李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