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話作為人類早期文明的核心敘事形態(tài),其價值不僅限于對神祇事件的表層記述,更蘊含著先民群體的認知范式與情感結構。作為敘事文學的原始模態(tài),中西神話敘事傳統在構型、內容及精神上存在顯著“交錯”,即“相似性”與“差異性”的交互性關聯。
一、中西方神話的敘事構型與時空分野
中西方神話在戰(zhàn)爭敘事中展現出顯著的共性模式,體現為“二元對立一神性介入一勝負裁決”的敘事框架。這一結構通過黃帝戰(zhàn)蚩尤與特洛伊戰(zhàn)爭對比得以印證。
戰(zhàn)爭敘事以雙方主角的沖突為起點,形成明確的對立關系。在《山海經》中,黃帝與蚩尤因權力爭奪引發(fā)戰(zhàn)爭;《伊利亞特》中,希臘聯軍與特洛伊城邦的對抗則源于海倫被劫的榮譽危機。二者均通過“人神互動”推動敘事發(fā)展,人類主角既是戰(zhàn)爭的執(zhí)行者,也是神性力量介入的媒介。在《山海經》中,黃帝與蚩尤大戰(zhàn)時,蚩尤制造了兵器來攻打黃帝,黃帝派應龍在冀州的野外進攻蚩尤。應龍截斷水源后,蚩尤請來風伯和雨師,一時風雨大作,黃帝請名為魃的天女助戰(zhàn),最終阻止風雨,取得最后勝利。在《伊利亞特》的特洛伊戰(zhàn)爭中,我們也可以看到類似的敘事模式。雙方主角阿基琉斯和赫克托耳同樣請來了神明助陣。阿喀琉斯得到了赫拉、雅典娜等神明的庇佑,而赫克托耳則得到了阿瑞斯、阿佛洛狄忒等神明的支持。這些神明在戰(zhàn)爭中起到了決定性的作用,他們的較量成為了戰(zhàn)爭勝負的關鍵。
通過《山海經》中黃帝與蚩尤之戰(zhàn)和《伊利亞特》中特洛伊戰(zhàn)爭,可以發(fā)現無論是中國古代神話還是古希臘神話,都在戰(zhàn)爭敘事中體現了相似的敘事模式,均表現為劣勢方通過召喚超自然力量觸發(fā)“神性代理者”間的直接博弈。中國神話中,風伯雨師與天女魃的較量體現為自然元素的操控;希臘神話則表現為奧林匹斯諸神的陣營分化。這種對抗本質上是超越性秩序的具象化呈現。而戰(zhàn)爭的終結依賴于更高階神力的干預。天女魃及希臘諸神的出現均表明勝負并非單純取決于人力,而是神權意志的顯化。此類敘事閉合機制揭示了中西早期文明對戰(zhàn)爭本質的認知:歷史進程受超驗力量支配,人類行動需服從神性邏輯。
盡管存在共性模式,中西方神話在時空秩序上也存在根本性差異。西方神話敘事構型偏重“以時統空”,中國神話敘事構型偏重“以空統時”。關于中西神話的敘事區(qū)別,浦安迪認為可以從“原型批評”的角度來研究。原型批評即認為中西神話之間的最大區(qū)別在于希臘神話是“敘述性”的,而中國神話則屬于“非敘述性”的,“敘述性”和“非敘述性”的區(qū)別在于一個是以時間性為架構原則,而另一個是以“空間化”為原則[1](P48) 。
西方敘事通過線性時間邏輯構建動態(tài)因果鏈,其核心在于“事件序列”的連續(xù)性。以《神譜》為例,從混沌之神卡俄斯和地母蓋亞開始,一直到最后確立宙斯為首的奧林波斯山神系的主宰地位以及奧林波斯諸神之間的交往、沖突和生活,諸神生殖世系和相互關系在時間線鏈中連貫而清晰。從混沌之神卡俄斯到宙斯神系的權力更迭,均以時間軸為脈絡,強調神權的代際傳承與秩序演進,整體結構框架突出了時間向度?!秺W德賽》則聚焦于奧德修斯回家以及他的兒子特雷馬科斯尋找父親的過程,線索圍繞著時間線展開,時間成為了組織故事的核心要素。盡管史詩中涉及了空間性因素,但都被巧妙地融入了時間性的敘述中,或者被轉化為與時間相關的內容。
萊辛在《拉奧孔》中提出的“詩畫界限論”進一步印證此特征。他以《伊利亞特》中對阿基琉斯盾牌的紋飾描述為例,強調詩歌不應靜止地描繪空間性對象,而應將空間元素穿插在人物的行動過程中,通過動態(tài)的敘述來呈現[2](P90)。這種將空間轉化為時間、將靜態(tài)轉為動態(tài)的敘事手法,是荷馬史詩以及整個希臘神話作品中的共同特點。即使在希臘戲劇這種以神和英雄為主角的、空間高度集中的藝術形式中,時間維度也占據著至關重要的地位。亞里士多德在《詩學》中總結了悲劇的六個核心要素,其中故事情節(jié)的完整性建立在時間基礎之上,這也證明了時間在希臘藝術作品中的關鍵地位[3](P74-75)。這些都奠定了希臘文學藝術的時間中心主義傳統。
中國神話的敘事邏輯以空間并置為主導,時間維度被模糊化或空間化。盤古的誕生及死去的創(chuàng)世過程即典型。據《太平御覽·三五歷記》記載,我國的創(chuàng)世神話以“混沌”來形容空間的模糊和無序。在這個模糊的空間中,盤古誕生于天地之間,經過一萬八千年的演化,天地始得開辟,陽清化作天,陰濁變成地,而盤古則生長在這天地之間,每日九變。這樣的敘事手法,將空間和時間的演化緊密聯系在一起,展現了空間的動態(tài)變化和時間的流動性。在接下來的敘事中,我們看到了天每日升高一丈,地每日增厚一丈,盤古每日也長高一丈。經過又一萬八千年,天極高,地極厚,盤古也極高,于是“天去地九萬里”。這個神話以空間的變化為主線,將時間概念融入到空間的變化中,使得時間在這個敘事中成為一種附屬元素,空間化了的時間呈現出一種模糊又神秘的色彩。與西方神話相比,中國神話的時間詞語僅偶爾出現,如“萬八千歲”“一日”等,這些時間與創(chuàng)世過程關系并沒有那么緊密,僅僅起到一個點明時間概念的作用。
這種空間化思維在盤古化身萬物的描述中達到極致。《五運歷年記》記載了盤古臨死時身體忽然發(fā)生巨大變化,他吐出的氣成了天上的風和云,發(fā)出的聲音成了震耳的雷霆,他的左眼變成了太陽,右眼變成了月亮,四肢五體變成了四根撐天的柱子和五座高山,他的血液變成了江河,筋脈變成了山脈和道路,肌肉皮膚變成了田土,頭發(fā)鬢須化為天上的星星,身上的皮毛變成了草木,牙齒和骨頭變成了金屬礦物和石頭,精液和骨髓變成了珍珠和寶玉,他流下來的汗成了潤澤萬物的雨露。盤古身化五岳,東、西、南、北、中分別對應盤古的頭、腹、左右臂及足。這種敘述方式完全采用了空間化的思維方式和敘事方式,表示時間的詞和時間線已經完全消失,以身體部位和地理方位為敘述順序,以空間轉換為主線,將各種元素有機地結合在一起,使神話整體架構避免了線性時間的束縛,形成了獨特的空間敘事方式。
《淮南子·覽冥訓》中記錄過女媧補天。故事開始于水神共工造反,導致天塌地陷,生靈受災,女媧決定煉五色石來補好天空,以拯救萬民。她堆巨石為爐,取五色土為料,借來太陽神火,還砍下神螯的四只足作為支撐四極的柱子,將天臺山移到了東海之濱的瑯琊。在故事敘事中,時間概念被淡化,僅以“往古之時”模糊帶過,如同后世常用的“從前”一樣,僅僅是為了引出故事,而沒有具體的時間背景。相反,空間名詞如“四極”“九州”“蒼天”“冀州”和“方州”等被詳細描述,這些具體的空間名詞為故事提供了載體和背景。體現出中國神話“以空統時”的敘事方式,突出空間性,呈現出以空間為主體和依托的動態(tài)景象,時間在其中流動,但并沒有明確的起點和終點,也沒有固定的順序。這種敘事方式突破了西方神話的線性時間觀,展現了一種更為寬廣和包容的宇宙觀,不僅體現了我國古代先民對宇宙觀的獨特理解,也展現了他們對世界起源的深邃思考。
通過對中西方神話敘事構型的系統性比較研究,可發(fā)現二者在時空秩序層面存在本質性區(qū)別。西方神話敘事傾向于以時間為主線,強調時間的連續(xù)性和線性發(fā)展,空間元素則被融入到時間的敘述中,強調故事的連續(xù)性和發(fā)展過程。中國神話敘事則更注重空間布局,以空間為基礎,將時間概念模糊化,注重故事的并列性和整體性,使神話敘事呈現出一種空間化的特征。這一差異不僅是敘事策略的表層選擇,更反映了中西深層文化基因的不同,揭示了神話敘事在表現形式和審美風格上的多樣性。
二、中西方神話敘事的內容聚焦與倫理基點
中西方神話作為早期文明的認知載體,敘事內容均圍繞宇宙生成、人類起源與文明建構命題展開,體現出神話敘事內容建構的共性。《三五歷記》與《五運歷年記》記載的盤古開天辟地中,混沌被描繪為“天地混沌如雞子”的未分化狀態(tài),盤古以“一日九變”的軀體演化推動陽清之氣上升為天、陰濁之氣沉降為地,其生長速率“日高一丈”,與空間擴張“天去地九萬里”形成嚴格的數理對應,最終通過“化身萬物”將自然元素與地理方位納入身體符號系統一一血液化為江河、呼吸變?yōu)轱L云、雙自衍生日月,構建起“中央一四方”的穩(wěn)定性空間模型,體現華夏農耕文明“天人合一”的倫理自然主義傳統。古希臘赫西俄德《神譜》的創(chuàng)世體系以“混沌一神權代際更迭”為軸線展開。最初的卡俄斯被描述為“裂開的深淵”,一種無光、無質、無序的虛空狀態(tài),形似于“混沌如雞子”。從卡俄斯的裂隙中,地母蓋亞以“自我分娩”的方式顯現。蓋亞自行生出天空之神烏拉諾斯,后者立即與母體結合,形成“天地合體”的原始格局。而后克洛諾斯閹割其父烏拉諾斯,烏拉諾斯在劇痛中嘶吼著脫離蓋亞,從而形成永久分離的天與地。中西創(chuàng)世神話對宇宙誕生的探索為我們展示了不同文化背景下人類對宇宙與人類之間的神秘關系的探討。
中西方在人類起源及文明創(chuàng)造的神話敘事中,蘊含著對人性本質與社會秩序的哲學思考?!短接[》引《風俗通》載:“俗說天地開辟,未有人民,女媧摶黃土作人”[4](P357),這一敘事內容通過“引繩于泥中,舉以為人”的細節(jié),強調人與自然的連續(xù)性及母性崇拜的倫理內核。女媧“置婚姻、作笙簧”的后續(xù)行為,則進一步將人類從自然存在提升至文化存在,賦予其社會倫理與藝術表達的雙重屬性,形成“天人共構”的文明范式。古希臘神話赫西俄德《神譜》記述,普羅米修斯以河水混合黏土塑人,盜取宙斯之火賦予人類理性與技藝。火種在此不僅是物質文明的象征,更成為“知識啟蒙”的符碼。中西造人神話傳達了創(chuàng)新、智慧和傳承的重要性,激勵著后人不斷探索、進取,成為各自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對塑造民族性格、傳承民族精神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
進一步聚焦敘事內容的建構邏輯,就會發(fā)現共性之外,中西方神話在倫理基點上呈現出根本性的價值分野。中國神話以“圣王倫理”為核心,將道德實踐與群體福祉置于敘事焦點,而希臘神話通過“神權中心主義”確立超驗秩序對人類命運的絕對規(guī)訓。這一差異不僅體現在神人關系的權力結構中,更深刻映射了雙方文明對人性本質的哲學認知。中國神話通過“圣人參天地化育”的敘事,賦予人類以“繼天立極”的倫理主體性,希臘神話則將人類定義為“未完成的神性仿制品”,需依賴神諭與祭祀維系存在合法性。
中國神話敘事基點為“人”的意志。在中國神話傳說敘事中,對“圣人”的崇拜是一個鮮明的特征?!笆ト艘谎灾?,上察于天,下察于地?!薄笆ト恕笔艿綐O力推崇。如先秦神話傳說中夏王朝的建立者一禹。在堯的時代,天下還沒有太平,洪水泛濫,禽獸大量繁殖,五谷不豐收,禽獸威脅人類。堯提拔舜來全面治理。舜派益掌管火,益燒山開水域,使禽獸逃散隱藏。同時,“禹疏九河,瀹濟漯,而注諸海;決汝漢,排淮泗,而注之江,然后中國可得而食也。當是時也,萬八年于外,三過其門而不入,雖欲耕乎?”[5](P85)華夏民族危難之時,禹臨危受命,為了萬民的利益,不惜付出一切,這種崇高的品質和拯救民眾于水深火熱之中的豐功偉績,使他贏得了極高的聲望,同時也賦予了他巨大的社會政治權威?!叭^家門而為不入”,彈精竭慮,一心為民,堪稱“圣人”。
同時,中國古代神話強調有“仁德”者才能受“天”之命?!盾髯印ぞ馈贰熬吆我苍荒苋阂?。能群也者,何也曰善生養(yǎng)人者也,善班治人者也,善顯設人者也,善藩飾人者也…四統者俱而天下歸之。夫是之謂能群。”[6](P197-198)在中國古代圣王政治哲學體系中,民本思想作為核心價值取向,深刻塑造了圣王敘事的倫理內核?!洞蟠鞫Y記·五帝德》對顓瑣統治范式的記述,實為早期中國“圣王”治理模式的典范性書寫。顓瑣通過“絕地天通”的宗教改革,構建起“天人相參”的統治合法性,其政治智慧體現為對自然節(jié)律與社會運行規(guī)律的深刻把握。通過設立四時官守、制定《顓項歷》,將天文觀測制度化以指導農耕生產;在人才擢用層面,建立“六相佐治”的官僚選拔機制,形成“因俗而治”的地域適應性治理模式;其禮儀革新“以神道設教”為內核。尤為重要的是,顓瑣“乘龍巡四極”的空間治理實踐,即北至幽陵、南抵交趾,通過對“日月所照”疆域內自然神靈與人文景觀的系統整飭,最終實現“率土之濱,莫非王臣”的政治理想,實為“圣君”。
古希臘神話傳說的敘事基點為“神”的意志。在古希臘人的觀念中,“神”至高無上的地位是建立在他們所擁有的超人力量和卓越智慧基礎之上的。人類在面對“神”的絕對力量和無限智慧時,顯得無比渺小和脆弱,正因如此,以宙斯為核心的奧林匹斯諸神能夠隨心所欲地決定人的命運?!拔覀儗τ谏竦o的信念以及關于人的認識就是誰是強者誰就統治。這是普遍的,是自然的。”[7]神的能力遠超人類,在神面前,人類不堪一擊,人要服從于神的統治,成為神的奴隸?!吧袷怯钪嫒f物各種原因的始點?!盵8](P32)人的意志始終要臣服于神的意志,這是宇宙的自然法則。女神涅墨西斯專門負責懲治傲慢的人類。人類會因為獲得成功而沾沾自喜,隨著欲望的膨脹,變得目空一切,產生非分之想,進而變得傲慢自滿。涅墨西斯女神的出現提示和警醒著人們要時刻堅守本心,恪守本分,否則就會遭到神的懲罰和報復?!爸斏鞯娜俗钣懈?,千萬不要犯不敬神的罪。傲慢的人的狂妄語會招惹嚴重懲罰,這個教訓使人老來時小心謹慎?!盵9](P45)保持謙遜,避免傲慢,是對神明最深的敬意。西方神話關祭祀和神諭的敘事內容,正是表達對神靈的敬畏。只有恭敬虔誠敬奉神靈的信徒,才能得到神靈的庇佑。
在《伊利亞特》中,作為宙斯的虔誠信徒,赫克托耳恭敬舉辦祭祀儀式,焚祭了不計其數的牛腿肉。因此,赫克托耳在特洛伊城外迎戰(zhàn)阿喀琉斯,對陣幾回合后難以招架,遷回繞城狂奔之時,宙斯目睹這一切,也不免為之心痛嘆息?!耙粋€我所鐘愛的凡人,在我的眼皮底下,被逼趕得繞著城墻狂跑。我打心眼里為他難受。”[10](P465)
因此,在神靈面前,人類總是表現出一種“無力感”。在《工作與時日》中,諸神對人類有絕對的掌管權,其威嚴神圣而不可侵。當人類觸怒了宙斯這位眾神之王時,他降下了可怕的潘多拉災難之盒,以至人類社會陷入了無盡的痛苦和混亂。同樣,腓尼基人因幫助波塞冬的仇人奧德修斯返回家園,而激怒了海神波塞冬。在征得宙斯的默許后,波塞冬運用他的神力將返航的腓尼基船變成了島嶼。盡管宙斯原本對奧德修斯的歸鄉(xiāng)抱有同情和支持的態(tài)度,但他最終還是選擇了支持波塞冬的復仇請求。沒有“凡人”能夠藐視“神”的尊嚴,“神”的力量勢不可擋。“大神的意愿讓人無法揣測,它閃爍在每個角落,甚至在黑暗里面,隱藏著不定的命運,凡人弄不明白。它的降臨確鑿無疑,沒有羈絆一宙斯的認可使之總能兌現,不管內涵。大神的謀思漆黑一片,決非我等可以清晰地看見。從希望的峰巔,他把凡人摔向毀滅的深淵,無須披掛,無須兇狠之極,不必大動干戈,此乃萬能的神力。在那神圣的靠椅,他端坐不動,然而憑借奇妙的睿智,他使自己的設想實現?!盵11](PI93)在古希臘神話中,神與人之間存在一種復雜而微妙的互動。神明們擁有至高無上的權力和無邊的智慧,而人類則相對弱小和無知。人類的生活、命運和未來都被神明所掌控,人的一生都在神明的注視和干預下度過。人類被描繪為神的創(chuàng)造物,受到神的關愛和引導。神明們?yōu)榱司S護世界的秩序和平衡,會直接干預人類的生活,指導人類的行動。因此,人類必須尊重和服從神的意志,以保持與神的和諧關系。
總的來說,中國神話以“圣王倫理”為核心,將天命與道德性耦合,形成“以德配天”的倫理閉環(huán);希臘神話的敘事邏輯強調人類能動性的根本局限和神性權威的不可挑戰(zhàn)。從某種程度上說,中國神話中神與人的和諧關系表現了對權威的尊重與信任,而希臘神話中神與人的對立關系反映了對權威的質疑與反抗。這兩種敘事內容建構體現了中西文化對權威和人類命運的不同看法,也揭示了兩種文化價值觀的差異。
三、中西方神話敘事的精神指向與文明抉擇
中西方神話雖植根于不同文明土壤,追溯到軸心時代,其敘事精神卻共同呈現出“群體至上”的核心精神指向。依據馬克思社會形態(tài)理論,在人類社會早期,人類社會處于發(fā)展階段中的“最初形態(tài)”,人類的生產能力只是在有限的范圍內和孤立的地域內發(fā)展。第二階段則依賴于物質基礎和社會交換,人們雖在一定程度上獲得了獨立性,但仍折射出個體服從于群體的精神指向。
中國軸心時代神話通過“圣王敘事”構建起“天人一群己”的倫理體系。黃帝“迎日推策”確立歷法,使日月星辰各居其位,人民得以安居樂業(yè),天下人都稱頌他為有道之君。他的事跡,成為后人追求的理想統治者的標準;堯“敬授民時”規(guī)范農事,命羲氏、和氏遵循天道,順從四時,嚴密觀察日月星辰的運行規(guī)律,制定歷法以授民時,安排羲仲、和仲、和叔、羲叔分別居住在東、西、北、南四個方向,使得四季分明,百姓安居樂業(yè)。堯的每一個決策都是為了人民的福祉;舜“象刑惟明”整飭法度,繼承堯的遺志,以仁政愛民,使得國家更加繁榮昌盛。帝王權力交接的“禪讓制”傳說,本質是通過“選賢與能”,將個體權威納入群體利益框架,形成“圣王一百姓”共生型治理模式。《尚書·堯典》載“克明俊德,以親九族;九族既睦,平章百姓”[12],揭示出華夏文明通過德性實踐實現群體秩序整合的特殊路徑。
希臘神話的個體英雄主義表象下,潛藏著深層的共同體邏輯。宙斯雖為眾神之王,但其統治需依托奧林波斯神系的政治協商。赫拉、雅典娜和波塞冬等神祇常常以諸神聯盟會議為籌碼,對他的意志施加限制,折射出雅典城邦民主制的原型結構。而俄狄浦斯王因“弒父娶母”給城邦帶來瘟疫和災禍,最終自刺雙目,流放自己,希望能以此洗清自己的罪,進而保護全城人民的利益,使全城人民重獲穩(wěn)定的生活。這種自毀雙目自我流放的行為,本質是以個體犧牲維護城邦共同體的“潔凈性”?!罢缥覀兎磸椭赋龅?,希臘思想傳統關于個人的觀念是與城邦密切地聯系在一起的。好公民如果不投身于城邦的事業(yè),那么他的德性也是不完全的?!盵13](P218)這正印證了讓·皮埃爾·維爾南的論斷“城邦因此而呈現為一個具有中心的圓形‘宇宙'所有公民都是同類,他們應該輪流服從和指揮,按照時間的順序依次占據和讓出城邦空間的每個對稱點。”[14](P5)這表明古希臘神話中的“英雄德性”始終以城邦群體利益為終極尺度。
盡管中西方神話在群體至上層面達成倫理共識,但其文明抉擇的演化軌跡仍存在根本差異。這種差異在神話敘事中具象化為:西方神話敘事偏重“崇力尚爭”,而中國神話敘事偏重“中庸和平”
中國神話通過“化合”敘事消解暴力沖突,構建起獨特的和平倫理范式。中國神話傳說中的圣王治世理念,體現了宇宙社會和諧的價值觀。這種理念在社會政治操作中,表現為努力消弭人際沖突,營造普遍的和諧氛圍。黃帝戰(zhàn)蚩尤雖涉武力,但強調“應龍蓄水”“女魃止雨”的自然調控,最終以“天遣玄女授兵符”賦予戰(zhàn)爭天命合法性;大禹治水將征伐三苗轉化為“德教四夷”的文化同化,體現“神武不殺”的政治智慧。除了對戰(zhàn)爭的淡化處理,還有對自然界和人類社會的和諧描繪。伏羲制網罟、神農嘗百草均被表述為“觀象制器”的天人協作,強調人與自然和諧共處,倡導人們順應自然、珍惜生命,凸顯“致中和”的文明特質。
古希臘神話敘事中經常出現“戰(zhàn)爭”情節(jié),將戰(zhàn)爭描繪為英勇和榮耀的象征。在這些神話中,英雄們通過戰(zhàn)爭展現勇氣和決心,而戰(zhàn)爭本身則成為一種考驗和磨煉。《伊利亞特》中阿喀琉斯出生后,命運女神曾預言他的命運:或者是在故鄉(xiāng)默默無聞地安穩(wěn)度過一生,或者是在戰(zhàn)場上英勇奮戰(zhàn)建功立業(yè)但英年早逝。但面對強敵,他依然選擇了奔赴戰(zhàn)場,在攻入特洛伊城內時被太陽神附身的帕里斯射中腳踝而死?!坝⑿凵鐣娬{的是勇敢和其他與勇敢相關的德性?!弊鳛樘芈逡恋牡谝挥率?,赫克托耳盡管面對年邁父母的哭泣和妻子的懇求,依然堅決地迎戰(zhàn)阿基琉斯,展現出他寧愿在特洛伊的戰(zhàn)場上英勇犧牲,也不愿卑微茍且的決心,誓死捍衛(wèi)了勇士的尊嚴。
古希臘神話敘事中崇尚“競爭意識”,經常通過“競爭”來決定所有權?!兑晾麃喬亍分心硭古c帕里斯在戰(zhàn)場上相遇時,帕里斯提出的挑戰(zhàn)就是他們進行一場決斗,勝者將擁有海倫及其財產,“力量即正義”的法則貫穿始終。在阿喀琉斯為好友帕特羅克洛斯舉辦的葬禮上,各種競技比賽,如戰(zhàn)車、賽跑、格斗和弓箭比賽紛紛上演,實為城邦公民軍事訓練的儀式化再現,暴露希臘文明將“競爭”視為文明驅動力的本質認知。雅典娜與波塞冬的雅典城邦守護神之爭,更通過智慧與力量的較量,揭示“優(yōu)勝劣汰”的城邦生存邏輯。
中西方神話敘事在群體至上的倫理共識與文明路徑的價值分野間,構建起人類早期文明的二元對話框架。從共性維度看,中國“圣王政治”以德性整合天人關系,希臘城邦倫理借神權協商確立共同體秩序,共同折射出馬克思所述“最初形態(tài)”社會中個體對群體的必然依附性。但差異性更深刻映射文明基因的本質裂變,中國神話通過“化合敘事”將暴力沖突轉化為道德實踐,形成“致中和”的整合性智慧;希臘神話則以“競爭敘事”構建動態(tài)博弈的城邦倫理,彰顯“力量即正義”
的海洋文明邏輯。
四、結語
中西方神話敘事的比較研究,不僅是對兩種文化傳統的鏡像對照,更是對人類文明多樣性的深度探索。通過結構、內容與精神的三重維度,揭示了中西神話在時空邏輯、倫理價值觀及文明精神上的交錯。西方神話以時間性和神權為核心,構建起動態(tài)競爭的世界觀;中國神話則以空間化與人本為根基,塑造了和諧統一的宇宙觀。二者的交錯與互補,反映出中西文明對權威、秩序與人性的獨特理解,同時也為當代全球化語境下的文明互鑒提供了重要啟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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