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圖分類號]I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7-2881(2025)16-0042-04
阮清越(VietThanhNguyen,1971—)是一位杰出的越南裔美國小說家,他出生于越南,在越南戰(zhàn)爭期間隨家人移民至美國。阮清越的作品廣受贊譽,處女作《同情者》(TheSympathizer,2016)一舉奪得包括普利策小說獎在內的12項殊榮。他的短篇小說集《難民》(TheRefugees,2018)也備受關注,深刻描繪了難民對戰(zhàn)爭的回憶和所承受的創(chuàng)傷,以及這些創(chuàng)傷如何影響他們的新生活。正如米婭·阿爾瓦在《紐約時報》上提到的那樣,這本書的主要人物是“從戰(zhàn)時的西貢流離失所并重新定居在加利福尼亞的男男女女”。露西·斯科爾斯在《獨立報》上稱之為“對人類身份、家庭關系、愛與失去的豐富探索”。從1997年到2014年,阮清越花費十七年時間才完成了這部小說集。其中開篇故事《黑眸女人》(Black-EyedWomen)幾乎貫穿整個寫作過程,直到《難民》出版之際,他才完成這個故事。阮清越提及其中的不易:“在大約14年的時間里經歷了至少50次的草稿?!痹谪惛ダづ晾Z對他的采訪中,他提及《黑眸女人》是《難民》中“最難的故事”。
在《黑眸女人》中,阮清越借助一位無名女性敘述者的視角,生動展現了移民二代在美國的生活境遇。這位女主人公身為越南戰(zhàn)爭的難民二代,內心懷揣對故土的深深眷戀,又面臨融入美國社會的重重挑戰(zhàn)。她的故事引發(fā)了人們對難民創(chuàng)傷的共鳴與深思,也讓社會各界更加關注和理解這一群體的生存狀態(tài)。
本文將以當代創(chuàng)傷理論為框架,深入解讀阮清越的短篇小說《黑眸女人》。通過分析小說中難民創(chuàng)傷的生成機制,本文旨在揭示越南戰(zhàn)爭給難民帶來的深重創(chuàng)傷,進而探究阮清越對越南戰(zhàn)爭和難民創(chuàng)傷的深刻反思,以及他對個體生存狀態(tài)的深切關懷。
一、難民創(chuàng)傷的“侵入”與“解離”
根據《美國精神疾病診斷標準》的界定,創(chuàng)傷后應激障礙(PTSD)的核心特征體現為“侵入性體驗”與“解離狀態(tài)”兩大方面[。這兩種癥狀均源于創(chuàng)傷性事件在患者心靈深處刻下的難以磨滅的印記,它們以獨特方式反復浮現,持續(xù)不斷地侵擾患者的日常生活?!扒秩胄泽w驗”表現為創(chuàng)傷記憶的片段或相關夢境不由自主地頻繁涌現,如同外界的侵擾,持續(xù)困擾著患者的精神世界。這些反復出現的記憶或夢境往往伴隨著強烈的情緒波動,嚴重阻礙了患者從創(chuàng)傷中恢復的進程。而“解離狀態(tài)”則是一種更為復雜的心理反應,患者在經歷創(chuàng)傷后,可能會突然陷入一種仿佛時間倒流至創(chuàng)傷事件發(fā)生瞬間的狀態(tài)中。這種回溯式的記憶異常清晰且逼真,導致患者完全脫離對當前現實環(huán)境的感知。在此狀態(tài)下,患者可能會重新經歷與創(chuàng)傷事件緊密相關的生理與心理沖擊。心理學家弗洛伊德對創(chuàng)傷癥狀有著獨到的見解,他指出創(chuàng)傷患者存在一種“重現過往情境”的內在驅動力,即患者會在心理上不斷重演創(chuàng)傷事件,試圖借此途徑理解和應對自身的遭遇。然而,這一過程往往伴隨著劇烈的情感波動和身體反應,進一步加劇了患者從創(chuàng)傷中復原的難度。
在《黑眸女人》這部作品中,敘述者被刻畫為一個深受過去創(chuàng)傷經歷困擾的人物。她沉浸于逃難時被海盜強暴及哥哥不幸喪命的陰影之中,這些痛苦的過往如同夢魔般不斷侵入她的意識,使她仿佛被囚禁于一個無盡的循環(huán)之中,難以自拔。在遭遇哥哥的鬼魂后,她的思緒便不斷被昔日船上的場景與遭遇所占據,那些細節(jié)歷歷在目。在與哥哥的鬼魂對話時,她無奈地坦言:“我一直想忘了過去但我忘不了。”[2]盡管她刻意回避船上被強暴的具體細節(jié),但當時船頭兩側繪制的紅色眼睛圖案似乎一直在凝視著她,那天的烈日也如同燃燒的煙頭無情地灼燒著她的肌膚,這些感受在每次回憶時都讓她仿佛重回那個恐怖的場景,心靈備受煎熬。
為了保護她,哥哥在與海盜的奮力抗爭中不幸被槍托砸中頭部,血如泉涌,最終喪命。這一場景給本就遭受重大創(chuàng)傷的主人公內心留下了難以磨滅的陰影,連當時的撞擊聲也深深烙印在她的記憶中?!斑遣煲灰贿@聲音至今在我耳邊回響。
血自哥的眉骨汨汨淌出,哥重重倒下,下頜骨和一邊太陽穴咚地撞在木甲板上。那可怕的撞擊聲也至今留存在我的記憶里啊。”[2]時隔多年,越戰(zhàn)早已成為歷史,她選擇成為一個無名的代筆者,全身心投入工作,拒絕與他人有過多交流,并將過去的記憶深藏心底,與母親在美國過上穩(wěn)定的生活。然而,在與哥哥的鬼魂的對話中,這些閃回的記憶不斷涌現在她的思緒中,讓她不得不承認自己心中一直有著難以言說的痛苦。換而言之,“解離狀態(tài)”在她身上不時出現,船上的一切遭遇就如同煙頭燙在皮膚上留下的傷疤一樣,她的人生中留下了永遠抹不掉的痛苦烙印。她不僅被當日的烈日灼燙,她的人生也被那天的創(chuàng)傷經歷所占據。
二、遲到的“哀悼”
弗洛伊德提出的“哀悼”與“憂郁”概念,為我們深入理解因痛失摯愛親友所承受的心理創(chuàng)傷提供了堅實的理論基礎[2。在經歷“哀悼”的過程中,個體的生活態(tài)度會發(fā)生顯著變化,這種變化雖異于常態(tài),卻是心靈愈合不可或缺的階段。它是一個自然而然的療愈流程,需要時間,且悲傷的程度與持續(xù)時間均存在一定的限度。一旦成功跨越這一階段,個體往往能逐步調整情緒,將愛與關懷投向新的對象,繼續(xù)生活。相比之下,“憂郁”狀態(tài)則截然不同,個體仿佛被過往緊緊束縛,難以釋懷對逝去之人的深切眷戀,難以將愛意轉移到新目標上,對外界失去興趣,自我評價也顯著降低。這種持續(xù)的“憂郁”狀態(tài),實際上是對過往創(chuàng)傷事件的過度執(zhí)著,嚴重阻礙了個體的心理復原與成長。
在戰(zhàn)爭與逃難的殘酷背景下,受害者家屬往往面臨無法順利完成“哀悼”過程的困境。正如《黑眸女人》中的女主人公及其母親,戰(zhàn)爭與逃難奪走了她們的至親,而她們卻沒有條件進行哀悼,因此深陷遺憾與“憂郁”的泥潭。東西方文化均極為重視逝者遺體的告別儀式,這些傳統習俗在協助家屬完成“哀悼”的心理過程中發(fā)揮著關鍵作用。在中國傳統文化中,“死要見尸”的觀念根深蒂固。古希臘文化則強調對死者的確認與尊重,交戰(zhàn)雙方甚至會暫停戰(zhàn)斗,以安葬陣亡者的遺體。然而,對于生死未卜的“失蹤者”,由于無法找到遺體以確認死亡,家屬心中總會保留著微弱的希望,這種不確定性使他們難以釋懷。同時,因無法進行正常的“哀悼”過程,家屬更易陷入“憂郁”情緒。
《黑眸女人》中的母親常談及六姨與丈夫的離世,兩人雖然分別因為心臟病突發(fā)與罹患癌癥去世,但母親認為他們是“好死”,因“一是死在自己家里,二是有家人送終”[2。這反映了送終儀式對于“哀悼”完成的重要性,也彰顯出母親對“好死”的深深執(zhí)念。主人公的哥哥在逃難船上不幸遇難,當時人人自顧不暇,無法為他送終。主人公與母親未能完成對哥哥的“哀悼”,因此一直深陷在遺憾的情緒中,飽受“憂郁”折磨。當主人公見到哥哥的鬼魂,“他被水泡脹,了無血色,頭發(fā)蓬亂,皮膚暗沉,下身一條黑色短褲,上身一件破爛灰色T恤,一雙胳膊與兩條腿皮包骨樣”[2],重現了他死時的慘狀。弗洛伊德認為,超自然事物的信仰,尤其是鬼魂的信仰,往往源于對親人或愛人逝世的悲痛和罪惡感。在失去親人后,鬼魂成為人們寄托哀思和尋求心靈慰藉的一種方式。主人公和母親見到哥哥的鬼魂竟是死前的慘狀,既震驚又心痛。母親對兒子的遭遇十分心疼,感嘆道:“他可是一路泗過來的呀?!盵2]哥哥葬身于一望無際的大海,連尸首都無處找尋和安放。哥哥的鬼魂到訪之后,母親看他穿著“像個流浪漢,像個偷渡客”,因此給哥哥置辦了全套的衣服,這不僅是對兒子的照拂,更是完成給孩子送終的儀式,希望他的鬼魂從此不再流浪。
最后,主人公向哥哥傾吐心事,哥哥幫助妹妹驅散內心陰霾后安心離開,母親心頭的重負終于卸下,她完成了對兒子的“哀悼”過程。母親不再像從前那般為兒子落淚,而是告訴女兒“他這一去永遠不會回來了。他這次來,把想說的話全說了”。而主人公也停下了為他人代筆的工作,開始撰寫自己的故事,立志將難民的故事講給世界聽??梢姡谕瓿伞鞍У俊眱x式后,兩位女性不再深陷“憂郁”,而是在傷感之后選擇積極面對生活。
三、創(chuàng)傷的代際傳遞
創(chuàng)傷記憶的影響并不局限于直接經歷創(chuàng)傷事件的個體,而是能夠跨越代際,悄然地在家族血脈中延續(xù),對后代產生深遠的影響。亞伯拉罕和托洛克提出的“代際幽靈”理論,將創(chuàng)傷性經歷比喻為受害者內心深處的一座“墓穴”,這座“墓穴”雖被深埋,卻并未真正消逝。在與攜帶這樣內心“墓穴”的父母互動時,子女往往會在不知不覺中,從父母的潛意識里接收到如同幽靈般的創(chuàng)傷記憶,這些記憶在他們的潛意識中刻下深深的烙印[3]。這種代際傳遞的創(chuàng)傷記憶,可能導致子女在心理與行為模式上展現出與父母相似的創(chuàng)傷特征。
小說主人公的母親作為第一代移民,她的心中承載著對越南的深刻記憶。這些記憶不僅是她個人歷史的見證,更是她文化身份與情感歸屬的基石。談及過往,“她愛說個不?!?,談到樂觀的丈夫、疼愛自己的六姨等,這不僅是為了緩解在美國生活中面臨的身份認同壓力,也是為了在回憶中找尋過去的幸福和美好,也揭示了她內心深處對家庭完整和幸福的渴望。母親還會想象一個沒有戰(zhàn)爭、生活幸福美滿的過去或未來,這種想象并非逃避現實,而是一種情感的宣泄與釋放。
盡管母親常通過回憶與想象來逃避過去的創(chuàng)傷,但那些痛苦的經歷與見聞仍深深烙印在第一代移民的心中。即使他們逃到一個看似穩(wěn)定的地方,內心深處的不安全感仍難以消散。這種不安全感源于戰(zhàn)爭與逃難的創(chuàng)傷,也源于新環(huán)境中遭遇的不認同與排斥,反映了他們對未來的深深憂慮。母親不斷向主人公講述越南難民的恐怖經歷,盡管這些故事常常讓主人公感到厭煩,令她覺得“在美國度過的青春期,滿耳都是這類讓人苦不堪言的事”[2],但戰(zhàn)爭的痛苦與回憶仍通過母親的講述在代際間傳遞。
許多第一代難民的人生歷程與主人公的母親相似,他們不僅背負著戰(zhàn)爭的痛苦記憶,還要面對在新環(huán)境中重建生活的挑戰(zhàn)。他們在故土與新家園之間徘徊,尋找著屬于自己的位置。這種復雜的情感狀態(tài)是第一代難民普遍面臨的問題。相比之下,第二代移民承受的痛苦確實有所減輕,這主要得益于他們對故鄉(xiāng)記憶的模糊。他們似乎更容易融入并適應當前的社會環(huán)境,然而上一代傳遞的創(chuàng)傷記憶仍對他們產生著潛移默化的影響,導致他們面臨自我身份認同感降低等問題。小說中的主人公便是一個典型例證。盡管她童年時曾經歷逃難與被強暴的陰霾,但在移居美國后,這些記憶似乎被時間的洪流沖刷得幾乎無跡可尋。她沉浸于自己的無名寫手工作之中,拒絕與他人有過多交流。過去的遭遇與記憶漸行漸遠,她也厭煩與母親談論過去的事情。每當母親談到戰(zhàn)爭和逃難時,她總是對此嗤之以鼻,引起母親不滿。然而,她在生活中極少與人交流,成天關在地下室寫作,這些反常行為表明她內心存在難以名狀的痛苦。最終,在與哥哥的鬼魂見面后,她意識到痛苦的根源在于戰(zhàn)爭、逃難以及在美國生活的陌生感與不被接受。最后她承認,“母親的話是對的:我們不屬于這里,沒人保護我們。在這個國家,決定一切的是人所擁有的東西;除了故事,我們一無所有”[2]。于是,她選擇不再當一個無名的寫手,而是像母親一樣,講述自己的故事,即難民的故事。她常常從母親的講述中獲取靈感,而母親也對此十分樂意,感嘆道:“寫書的人吶也罷,你至少可以不像以前那樣瞎編了。\"[2]越戰(zhàn)的創(chuàng)傷記憶通過語言在代際間傳遞,母女二人面對戰(zhàn)爭的創(chuàng)傷與無法融入美國社會的現實,都選擇成為講故事的人。這不僅是對自我創(chuàng)傷的修復,也是對難民群體創(chuàng)傷記憶的抒發(fā)與撫慰。
四、結語
本文從創(chuàng)傷理論的視角切入,深入剖析越裔美籍作家阮清越如何通過文學創(chuàng)作再現越南戰(zhàn)爭難民的創(chuàng)傷經歷。經歷創(chuàng)傷事件的人們往往陷入一種矛盾的心理狀態(tài):他們內心迫切渴望揭露真相,卻又面臨重重障礙。正如凱魯斯所言,創(chuàng)傷是一種深植于心、難以言表的痛苦,它常常作為個人經歷而被社會所忽視。相較于其他表達方式,文學以獨特的敘事藝術,更能敏銳捕捉并生動呈現這種難以言喻的苦楚。文學的虛構特質為創(chuàng)作者開辟了一片廣闊的天地,使他們能夠靈活運用多樣的敘事手法與策略,精確再現歷史與現實中的創(chuàng)傷場景。
本文細致分析了阮清越短篇小說《黑眸女人》中的創(chuàng)傷生成,揭示出受害者因執(zhí)著于過往而難以擺脫心理陰霾的現象。同時,逝者親友因無法順利完成“哀悼”過程,往往長期陷入痛苦與困擾之中。此外,創(chuàng)傷的代際傳遞亦是創(chuàng)傷的重要來源,它導致受害者及其后代面臨身份危機,并促使他們努力尋求創(chuàng)傷平復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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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夏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