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童新近問世的長篇小說《好天氣》,堪稱作者文學創(chuàng)作的“集大成”之作。這是作者頗有野心的一次嘗試,是一次長跑的緩慢行進。自《河岸》以來,蘇童的長篇小說明顯多了反思意味,更具歷史縱深感。他站在過去與現(xiàn)在、城市與鄉(xiāng)村、河流與河岸的交界處,叩問是非之曖昧與命運之荒誕。所謂“時代背景下個人心靈史”的書寫主題,在《好天氣》里得到延續(xù):面對歷史,蘇童安靜地思考著有關(guān)民族、時代的命題,探尋歷史洪流中人心最深處的真實。
故事一開始,是一位固執(zhí)的老人抗拒政府的火化政策,想盡辦法為自己置辦棺材,施行土葬。于是塘東招娣因定制棺材一事結(jié)識塘西招娣,兩人于不久后同時同地誕下“我”的弟弟、好福和好莉,一場跨越二十年的家族糾葛就此展開。而這場糾葛,也映照出新時代發(fā)展下咸水塘這塊城郊地界受到的沖擊與經(jīng)歷的改變。其間蘇童借詩性語言,將人、動物、工廠、自然、鬼魂等現(xiàn)實與超現(xiàn)實元素融合在一起,構(gòu)筑起一則靈異而神秘的水上寓言。
一、“咸水塘史”
在一次返鄉(xiāng)中,蘇童痛心地發(fā)現(xiàn)那條曾被他反復(fù)描摹的城北街道,已經(jīng)因為旅游被開發(fā)得面目全非,成為“陰陽世界”。作為他文學地圖中重要地點之一、被他視作壓箱底禮物的香椿樹街,在勢不可當?shù)某鞘薪ㄔO(shè)中逐漸變形,乃至消失。于是《好天氣》結(jié)尾處,出現(xiàn)了被改造成歐洲風情街的塘東街道,以及拒絕城市規(guī)劃、老屋新房參差不齊的塘西村。現(xiàn)代化正在摧毀古舊的房屋與人們的記憶,現(xiàn)實的南方比蘇童想象得更加脆弱易逝。米蘭·昆德拉在《小說的藝術(shù)》中提到,“歷史記錄寫的是社會的歷史,而非人的歷史”,只有文學能夠記錄下人的生活與心靈,一種處于秩序外而具有曖昧性的東西。蘇童說:“時間會告訴我們文學的重要性,甚至到今天我們都無法完全描述的重要性?!庇谑撬栉膶W之筆重返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拓展其“香椿樹街”區(qū)域的文學地圖。此時蘇童的懷舊,已褪去青年期的自我沉溺,交織著淡淡的鄉(xiāng)愁,是與不斷被遺忘的歷史的“對抗”。
在這塊新地圖上,咸水塘分隔出兩個既彼此矛盾又互相融合的空間:塘西村以喪葬業(yè)為本,代表鄉(xiāng)村文明;而塘東村是新型的社區(qū),代表城市文明。從塘東人天生的心理優(yōu)越感,到兩姐妹拉來投資,用金錢扭轉(zhuǎn)了塘東塘西的地位差異,蘇童始終以黑白兩種顏色隱喻塘東塘西的對立。無論是塘西的群星炭黑廠,還是塘東的環(huán)球水泥廠,最終都在時代的浪潮中轟然倒塌?!拔摇备赣H和小寬曾以棋的局勢隱喻時代的更替:“黑與白其實都是殘存的,茍延殘喘的,但它們要決一勝負。”黑白更意味著是非善惡的曖昧不清,在《咸水塘相對論》里,蘇童寫道:“黑的就是黑的,白的不一定是白的?!弊髡咛匾饧哟至诉@句話。誰能說準誰對誰錯,誰的苦難“更勝一籌”?人心和事實都并非如此簡單的黑白分明。
盡管對炭黑廠深惡痛絕,水泥廠搬遷后,“我”的母親還是去了塘西的炭黑廠工作。咸水塘作為一個整體,面向商業(yè)文明的未來,譜寫了“一首城郊的挽歌”。在《好天氣》之前,蘇童的這部作品本名為《咸水塘史》,這是一個咸水塘子孫三代人的故事。從祖母拒絕火化,到塘東、塘西招娣命運般地糾纏在一起,再到下一輩集體出走,兩家結(jié)下的仇怨終于在好福、好莉和東升這里獲得了消解的轉(zhuǎn)機。在時代發(fā)展中,咸水塘顯露出自身難以適應(yīng)的尷尬面容,蘇童有意給予它更文明、更開放的未來。與此同時,他也為歸來者的審視感到失望和痛心。當東升不屑地評價塘東街道的歐式建筑,沉默已久的敘述者發(fā)出作者的聲音:“他對塘東的失望本身讓我們很失望?!蹦撤N程度上,東升已經(jīng)變成這條北歐風情街的“外來游客”。在與上海、深圳等繁華外部世界的對照下,咸水塘顯得落后又迷信,但小說中的這生活就是咸水塘人的節(jié)奏,這視角就是咸水塘人看世界的眼光。
二、地域認知與魔幻書寫
小說的開頭就呈現(xiàn)了一幅詩意而吊詭的風景畫,那由各種污染氣體組成的、讓咸水塘人引以為傲的“彩色天空”,實際上折射出人們在城郊工業(yè)化背景下出現(xiàn)的認知偏差。在退休女教師指出彩色天空的危害后,“我”母親的自尊受到了強烈的傷害?!拔摇钡母赣H半輩子都在宣傳彩色天空的美麗,最終困惑地接受了它并不環(huán)保的事實。就像蘇童早期《傷心的舞蹈》《一無所獲》等作品,少年懵懂的眼睛給時代覆上一層光影濾鏡,人物的濾鏡正揭示出日常生活背后荒誕的生存邏輯。蘇童此次以魔幻視角切入城北舊事,其志向是書寫新時代的《聊齋志異》,以鬼魂與白蝴蝶等咸水塘人堅信不疑的“真相”,向讀者展示了小說最具文學性、最耐人尋味的部分。只有如此特殊的視角,才能更好地揭示在被污染的生態(tài)環(huán)境下人們逐漸惡化的精神狀態(tài)。蒲招娣帶回家的牛奶日漸變了味道,東升見證了草場被污染的過程——“好天氣”的背后蘊含著蘇童對時代發(fā)展的詰問與反思:“他們要抓炭黑的產(chǎn)量和質(zhì)量,根本顧不上什么白蝴蝶?!碑攼毫拥沫h(huán)境成為視若無睹、放任其發(fā)展的常態(tài),人們該如何保持身心的健康,又該如何融入自然被重組的秩序?
眼疾已然成為此處的普遍疾病,人們將其歸罪于一種名為“白蝴蝶”的昆蟲,而非工廠排放帶來的空氣污染。文章中出現(xiàn)的“相對論”“鬼魂考”,以“科學理性”的目光考察咸水塘諸多怪象,比如白蝴蝶、寶塔病、蛇行癥等,卻都無法窺破其間奧妙。這部分情節(jié)既滿足了讀者獵奇的心理,也展現(xiàn)了咸水塘人原本的生活邏輯和民間信仰。“我”的父親殘忍地埋葬了祖母的墓碑,這一行為不僅是為封鎖祖母“作怪的鬼魂”,更是為埋葬他恥辱與不安的情緒。鬼魂已然刻入咸水塘人的基因之中,即使在地區(qū)開始新建設(shè)后,它依然在咸水塘人心里搖晃,在被翻修的北歐風情街上搖晃。
在“我”弟弟看來,為治療眼疾捕殺白蝴蝶的行為,是一場狂歡的游戲,這樣對兒童眼光的想象,是蘇童早期創(chuàng)作就已使用的技巧,而《好天氣》則不僅書寫兒童的天真爛漫,更以多視角、多聲部的復(fù)調(diào)方式,展現(xiàn)群體心理的幽微復(fù)雜。因此,我們驚嘆于小男孩兒東升天馬行空的想象力,也會為“我”的母親以眼淚治療綠眼淚的行為啞然失笑。綠眼淚的疾病,于東升而言并不可怕,是驚喜、是恩賜,他因此看到老師憂傷而困倦的第三只眼睛,看到小寬變成冒煙的壇子……在處處講求人情世故,充斥著流言蜚語的咸水塘,這樣的“魔法”盡管不容于世,卻是美好而令讀者感到寬慰的。東升在夢游中迎著月光走向他的塘西媽媽,而一歲的好福則帶著綠瑩瑩的、青草似的光,向“我”的母親張開雙臂。一種童性的光芒,在此照耀著荒誕世界里更明亮、更富有詩意的未來。蘇童在《好天氣》中使用的語言很具有他早期先鋒創(chuàng)作時的詩性風格,其蝴蝶振翅、玻璃璀璨的美麗意象,也與他魔幻的書寫相得益彰。
三、作為“棱鏡”的歷史寓言
在《好天氣》里,有著各式各樣的“鬼魂”。人們相信,逝去先祖的靈魂會附著于他們的心結(jié)之處,比如紅旗節(jié)儉的祖母變成了米缸里量米的竹筒,李文琴母親曾是紡織廠的勞動模范,死后成了蜘蛛精……這些“鬼魂”或俏皮可愛,或凄美哀婉,總之是富有人情味的——用祖母棺木做的凳子只親近“我”的屁股。蘇童自己也說,全書寫得最過癮的地方就是前半部分祖母鬼魂的出逃?!跋趟猎?jīng)是個鬼魂之鄉(xiāng)”,“鬼魂”與這里的人有著千絲萬縷的牽絆,有著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感。它承載著他們的思念與崇敬之情,是人為建構(gòu)出來的精神寄托。而鵝,這一水上鳥禽,則被蘇童賦予通靈的能力,附上神圣而神秘的色彩——它是咸水塘永恒的靈魂,以不可捉摸的姿態(tài)于咸水塘上隱匿或顯現(xiàn)。當大墳地被迫遷走時,“鬼鵝似乎在沉默中舉行某個隆重的儀式,歡迎來自大墳地的鬼魂”。這是極荒誕的畫面,可蘇童寫得實在是逼真。在墳地被迫搬遷時,咸水塘的靈魂寧愿投塘,也不愿去遙遠的外鄉(xiāng);在火化代替土葬時,祖母則進行了激烈的反抗。他們共同作為象征,隱喻著在現(xiàn)代化過程中集體失聲、無所適從、處境尷尬的鄉(xiāng)土傳統(tǒng)。
在《告訴他們,我乘白鶴去了》里,蘇童就寫過一位以活埋拒絕火葬的老人,他那充滿詩意的白描與老人日益走向絕境的過程相對照,產(chǎn)生強烈張力。《好天氣》則是一則充滿象征與隱喻的寓言,它以濃重的“鬼氣”沖淡了傳統(tǒng)生死觀正日漸被侵蝕的殘酷現(xiàn)實。好比蒲松齡的《聊齋志異》,其“幽冥之錄”的表象下是“孤憤之書”的苦心。蘇童也以他豐富的想象力重構(gòu)了歷史,而咸水塘這片朦朧神秘的水域則作為敘述的核心,容納著現(xiàn)實與超現(xiàn)實的一切元素。它既是人情煙火的泥沼,也是人與動物、“鬼魂”的共同棲息地。當金美珠和好英無處可走時,她們來到了咸水塘,塘東塘西也在周圍的嘈雜聲中上演著一出出可見眾生相的好戲。小說結(jié)尾處的那場大雪,將街道、“鬼魂”都融入它白茫茫一片的神秘、溫馨、寧靜中,時間就這樣變慢了,在略顯浮躁的當下現(xiàn)實中,蘇童帶我們重唱了一首“快要被遺忘的老歌”。水以其變幻萬千的形態(tài)包裹、承接住了《好天氣》的故事,它到底出自一個河流的孩子之手。
就像蘇童曾在一棵快要枯萎的萬年青身上看到南方生活殘存的詩意,他相信,在童年的那條街道、在業(yè)已流失的時間里,仍然能夠淘洗出最深邃的傳奇,挖掘出最普遍的人性。他借虛構(gòu)的力量伸展開南方生活的枝葉,以十年時間建構(gòu)起這樣神秘荒誕、包羅萬象的歷史寓言,還原日常生活最真實的細節(jié)和感受。而時代的變遷早已蘊含在那杯已經(jīng)變味的牛奶里了。
實習編輯陸云婧
責任編輯張范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