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圖分類號]I207.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7-2881(2025)17-0037-04
《駱駝祥子》與《小癩子》這兩部誕生于不同國家、不同時期的文學經典,各自以其獨特的藝術視角與創(chuàng)作手法,構建了一幅底層人物生存圖景,老舍筆下的北平城與西班牙的市井街巷,在藝術構思中形成了呼應。這兩部作品不僅記錄了特定歷史時期的社會現實,更通過主人公的命運軌跡,揭示了人性在社會生存壓力下的墮落與異化過程。
次“成長”都以道德底線的降低為代價。祥子和小拉撒路同為社會底層的邊緣人物,都在經歷種種苦難和挫折后,逐漸失去最初的純真,被社會的黑暗所同化,走向與讀者預期不符的悲劇性結局。兩部作品以底層人物為鏡子,映射出社會的黑暗與不公,深刻地批判了當時的社會制度與道德觀念。
《駱駝祥子》是老舍描繪舊社會時期城市底層平民悲劇的力作,以20世紀30年代軍閥混戰(zhàn)時期的北平城為背景,以祥子的三次買車經歷以及與虎妞的情感糾葛為線索,講述其最終走向墮落的悲慘命運。小說不僅描述祥子在物質追求上的挫敗,更凸顯其精神世界的逐漸崩塌,真實地再現軍閥混戰(zhàn)時期勞動人民的艱苦生存狀態(tài),折射個人理想與社會現實之間的矛盾[]。而作為西方流浪漢小說開山之作的《小獺子》則誕生于16世紀的西班牙,小說通過流浪漢小拉撒路的自述揭示當時西班牙社會的黑暗,同樣展現主人公由懵懂無知到茍且偷安的精神墮落史,他的每一
一、悲劇與諷刺:饑餓意象的比較
饑餓在《駱駝祥子》和《小癩子》中具有重要的象征意義,在兩部作品中,饑餓都是底層人物生存困境的直接體現:祥子作為人力車夫,始終掙扎在溫飽線上,他的饑餓不僅是生理上的,更是精神上的,象征他無法擺脫貧困與壓迫;小拉撒路從小生活在貧困中,饑餓是他生活的常態(tài),他的饑餓象征底層人民在封建社會中的無助與邊緣化。然而兩者的命運又與饑餓有著不同的關系,呈現不同的社會意義。
老舍在塑造人物形象與敘事場景時,使用了大量隱喻符號與意象[2],饑餓則是其中一種,祥子的命運與饑餓密不可分。初到北平時,祥子是一個充滿理想和干勁的年輕人,他希望通過自己的努力買一輛屬于自己的車,擺脫貧困和饑餓。此時饑餓不僅僅是生理反應,也是祥子奮斗的動力,象征他對美好生活的渴望。作品中,祥子在第一次失去車后,為了攢錢買車而拼命拉客,“現在,他不大管這個了,他只看見錢,多一個是一個,不管買賣的苦甜,不管是和誰搶生意;他只管拉上買賣,不管別的,像一只餓瘋的野獸”。買車的渴望激勵祥子一天到晚任勞任怨地干活,面對別人的罵聲,祥子也是一味忍氣吞聲,甚至使用“精神勝利法”:“咱們出來為的是什么,祥子?還不是為錢,只要多進錢,什么也得受著!”3]然而隨著時間的流逝,祥子一次次遭遇打擊:車被搶、錢被搶走、被迫與虎妞結婚,饑餓和貧困逐漸消磨了他的意志,迫使他做出妥協。他與虎妞結婚是為了生存,而虎妞的強勢和控制進一步加劇了祥子的精神痛苦。最終,祥子不僅身體上饑餓,精神上也陷入“饑餓”狀態(tài)?!八难奂t得可怕,眼角堆著一團黃白的眵目糊;耳朵發(fā)聾,愣愣磕磕地隨著大家亂轉,可不知道自己作的是什么”3],他對生活失去了希望,變得麻木、自私,甚至出賣朋友,饑餓在這里象征著他的理想幻滅,也反映了舊社會對底層人民的無情壓迫。祥子的命運是一個從奮斗到墮落的過程,饑餓是這一過程的催化劑,他的悲劇性在于,無論他如何努力,都無法擺脫饑餓的陰影,最終被社會徹底吞噬。
與祥子不同,小拉撒路的饑餓并非悲劇性的,而是諷刺性的。小拉撒路從小生活在貧困中,饑餓是他生活的常態(tài),他沒有遠大的理想,目標僅僅是填飽肚子,饑餓是他行動的直接動力。通過與不同主人的周旋,小拉撒路學會不擇手段地生存:偷吃盲人的香腸,與教士斗智斗勇,甚至利用饑餓博取同情,饑餓無疑是他成長的“導師”,教會他如何在殘酷的社會中生存。他的狡詐和機會主義是對社會規(guī)則的諷刺性反抗,最終小拉撒路不僅擺脫了饑餓,還以“成功者”的姿態(tài)融入社會體制一一他娶了一個貴族的侍女,過上相對穩(wěn)定的生活。然而,這種“成功”建立在異化的社會規(guī)則上,帶有強烈的諷刺意味。小拉撒路的命運是一個對社會規(guī)則從被動適應到主動利用的過程,饑餓是這一過程的推動力,他的“成功”并非通過正直和勤勞獲得,而是通過狡詐和妥協實現的,這也真實地反映了當時西班牙社會的黑暗與虛偽。
除此之外,饑餓的社會批判功能也是兩部作品的共同主題。在《駱駝祥子》中,饑餓是祥子生存困境的直接體現,也是舊社會結構性不公的間接反映,他的饑餓不僅僅是個人問題,更是整個社會問題的縮影。在舊社會,貧富差距懸殊,底層人民無論多么努力,都無法擺脫貧困和饑餓,祥子的一生也是當時千千萬萬底層群眾命運的縮影,反映了社會階層固化的殘酷現實,他的奮斗是無法改變命運的,反而被黑暗的社會現實無情地碾碎。而在《小獺子》中,饑餓不僅是小拉撒路生存的工具,還是揭露西班牙社會虛偽與道德墮落的重要手段,小拉撒路的饑餓揭示了西班牙封建社會的虛偽與不公:教士和貴族表面上宣揚慈善與道德,實際上卻貪婪吝嗇,對底層人民的饑餓與苦難視而不見,作者通過暴露教士和貴族的偽善,諷刺了西班牙封建社會的道德危機與人性險惡。
二、奮進與順應:人物的性格分化
祥子的悲劇,在于理想破滅后的墮落。他起初有著明確的人生目標,即通過自己的努力買車過上安穩(wěn)日子,他勤勞、純樸、老實、善良,是一個典型的底層平民。在作品中,祥子憑借自身的勤勞,終于擁有了屬于自己的車,在那個動蕩的社會中,他努力追求安穩(wěn)生活,展現出一種積極向上的精神風貌?!八慌鲁钥啵矝]有一般洋車夫的可以原諒而不便效法的惡習,他的聰明和努力都足以使他的志愿成為事實”β3],寥寥數語生動且深刻地展現出祥子的純樸善良,以及他對既定目標的執(zhí)著追求,這種追求并非盲目,而是建立在腳踏實地的努力與對生活的美好憧憬之上。然而,在接連的打擊下,祥子逐漸墮落?!八裕?,他嫖,他賭,他懶,他狡猾,因為他沒了心,他的心被人家摘了去。”[虎妞的難產離世,小福子的自殺,讓祥子失去了生活的希望,買車夢想的破滅,使他精神世界的支柱轟然倒塌,他的生命之光逐漸黯淡,最終淪為一具行尸走肉,在渾渾噩噩中消磨著殘余的生命。祥子的墮落,是命運無情捉弄下的無奈結局,亦是時代的沉重枷鎖無情碾壓的必然歸宿。祥子在命運的漩渦中也曾奮力抗爭,向厄運發(fā)出不甘的怒吼。他的人生三起三落,每一次的“落”都是命運對他的無情考驗,而之后每一次的“起”都是他對美好生活的執(zhí)著追求。即便祥子在現實重創(chuàng)下一步步走向悲劇結局,他也始終沒有放棄過最初的夢想,而是以堅強的意志和執(zhí)拗的態(tài)度,與生活展開反復搏斗,顯示出如駱駝般堅韌的個性[4,這種奮斗精神,最終繪就人物性格的底色。
反觀小拉撒路,其人物形象與祥子形成鮮明對比,他在狡黠生存中隨波逐流。雖然《小癩子》沒有像《駱駝祥子》那樣對主人公進行豐富的直接描寫,但通過有限的文本敘述,仍能清晰展現出小拉撒路的性格特點。小拉撒路身處社會底層,長期遭受生活苦難,他從一開始就與祥子有著不同的性格基調?!八撇灰娮约?,倒躲人家,像他這種人世界上不知該有多少呢!”5當小拉撒路聽到黑人弟弟稱父親為“黑鬼”后,他對此發(fā)表的言論,展現出其自幼便具備超越年齡的精明特質。第一個主人瞎子誘騙小拉撒路撞在石牛上,他雖然因單純而被騙,卻能在事后暗想:“這話不錯。我無依無靠,得頭尖眼快,留心照顧自己?!?小拉撒路自幼便具備超乎常人的精明與狡黠,與祥子的積極向上不同,他缺乏強烈的奮斗意識。面對困境,他并未選擇像祥子那般通過辛勤勞作改變命運,而是憑借狡黠的方式應對。譬如,在獲取生存資源時,小拉撒路常常利用他人弱點或社會漏洞。以他跟隨瞎子在阿爾莫若斯的經歷為例,當他們幸運地得到一串熟葡萄時,二人約定各吃一半,瞎子心懷算計,每次伸手便是兩顆一摘,但小拉撒路沒有被瞎子牽著鼻子走,而是憑借著自己的機智,巧妙地與瞎子周旋。在此之后,他趁瞎子不注意,悄悄將瞎子的香腸換成生冷的胡蘿卜,這一“偷天換日”的過程驚心動魄,每一個動作都必須小心翼翼,他深知在這樣艱難的生存環(huán)境中,必須時刻保持警惕,運用自己的智慧獲取足夠的生存資源。這一系列行為并非偶然,而是其長期在惡劣環(huán)境中形成的生存策略,在當時的西班牙社會中,有眾多和他一樣的流浪漢,逐漸養(yǎng)成“幽默的狡猾”的個性。由于生活的重壓與環(huán)境局限,小拉撒路難以構建明確的奮斗自標,他在黑暗的社會生活中,只能如無根浮萍般隨波逐流。他的每一次行動,更多是為了滿足當下生存需求,而非朝著長遠目標努力,這種得過且過的態(tài)度,貫穿他生活的始終,成為他區(qū)別于祥子的顯著特征。這一差異,深刻反映出不同人物在相似的底層環(huán)境下,因個體經歷、成長環(huán)境等因素,呈現出迥異的人物特質與截然不同的人生選擇。
三、傳統與變革:文化土壤的差異
《駱駝祥子》與《小癩子》兩部作品,均展現了社會變革背景下,傳統與變革之間的沖突對人物結局的影響,兩位主人公的性格存在差異,這與中西方截然不同的文化土壤密切相關。
中國歷史上長期是農耕社會,土地是人們生存的根本,由此孕育出的文化強調勤勞質樸、安土重遷。祥子來自農村,他身上鮮明地體現著這些農耕文化的特質。勤勞,是農耕社會中人們賴以生存的基本品質,祥子將其發(fā)揮到極致,剛到城里時,他“帶著鄉(xiāng)間小伙子的足壯與誠實,凡是以賣力氣就能吃飯的事他幾乎全做過了”[,之后他又每日不辭辛勞地拉車。而他最初的夢想一一擁有一輛屬于自己的車,不僅是他的物質追求,更是他對安穩(wěn)生活的向往,暗合農耕社會中人們對“恒產”的渴望。然而在20世紀30年代,農耕社會正逐漸解體,西方列強的人侵帶來了工業(yè)文明,城市經濟畸形發(fā)展,傳統的農業(yè)生產方式受到極大挑戰(zhàn)。祥子被迫來到城市后,試圖在這個新環(huán)境中實現自己的夢想,但他所秉持的傳統農耕文化價值觀與城市的黑暗現實格格不入,軍閥混戰(zhàn)、官僚資本剝削以及傳統禮教的束縛,讓他的買車夢想一次次破滅,他所堅守的傳統觀念開始崩塌,他由一個充滿希望的奮斗者,逐漸墮落為行尸走肉。
《小癩子》植根于西班牙的基督教文化土壤,順從、忍耐、忠誠于上帝是民眾的信條。在這樣的文化背景下,社會結構相對穩(wěn)定,人們的行為和價值觀受到宗教教義的規(guī)范。小拉撒路雖然生活在社會底層,但基督教文化的影響依然存在。在小拉撒路跟隨瞎子的那段日子里,瞎子時常對小拉撒路進行惡意欺詐與暴力虐待,“他要尋根究底,而且在火頭上,就雙手抓住我,狠命掰開我的嘴,把鼻子直伸進去那歹毒的瞎子怒氣沖天,要不是旁人聞聲趕來,他準要了我的命”[5]。正如小拉撒路所言:“他有人捧場,成天盡收拾我?!边@般殘忍的對待,已遠超常人所能忍受的極限。然而,小拉撒路并未在遭受虐待之初就立刻離開,在漫長的痛苦煎熬中,他選擇了忍耐,直至內心的痛苦積累到無法承受,才選擇結束這種生活。
16世紀的西班牙正處于從封建社會向資本主義社會的轉型期,封建制度的衰落和新興資產階級的崛起,使原有的社會秩序和文化觀念發(fā)生巨大變化。人文主義思想向封建觀念提出挑戰(zhàn),傳統基督教文化的影響力不斷式微,曾經穩(wěn)固的宗教信仰體系搖搖欲墜。這一衰落趨勢,致使小拉撒路喪失了長久以來所依賴的精神寄托和行為準則,而新興的人文主義思想雖已嶄露頭角,卻遠未發(fā)展成熟,無法為他提供明確的生活指引。面對這種文化斷層的困境,小拉撒路的生存策略折射出轉型期個體的典型特征,他既不具備傳統騎士的榮譽觀念,也無法像新興資產階級那樣通過勞動創(chuàng)造價值,他發(fā)展出一套獨特的生存哲學:通過欺騙、偽裝和機會主義來維持生存。這種行為模式不僅是對社會現實的適應,更是對文化斷層的一種本能反應,他的“狡黠”既是對傳統道德規(guī)范的背離,也是對新興價值體系的不完全認同。他性格中的隨波逐流,不只是文化變革時期個體的迷茫與無助,更體現了新舊交替時期文化變革對個體生存的深刻影響。
四、結語
《駱駝祥子》與《小獺子》同屬底層敘事經典,同樣展現了主人公在時代變局下的墮落歷程,卻在創(chuàng)作路徑與精神內核上呈現出各自的特點。老舍以20世紀30年代北平為舞臺,通過祥子三起三落的買車經歷,構建起一套嚴密的社會批判體系:軍閥混戰(zhàn)的動蕩、傳統倫理的崩解、資本萌芽的異化力量,共同編織了祥子從奮進到墮落的命運羅網。而誕生于16世紀西班牙的《小癩子》,則以流浪漢小說的戲謔筆調,通過主人公輾轉多個主人的遭遇,折射出宗教改革前夕歐洲社會的荒誕圖景一一教會的虛偽、貴族的腐朽與平民的生存智慧在黑暗社會中激烈碰撞。兩部作品的差異,除了在饑餓意象、人物性格以及文化土壤上有所體現外,還在于作家對“墮落”的闡釋方式:老舍以獨具特色的幽默筆調,將祥子的沉淪錨定在具體社會病灶之上,人力車夫的個體悲劇始終與北平城的階級結構緊密關聯;《小癩子》則通過片段式冒險,根據時間線以第一人稱“我”來自述經歷,看似是一部人物自傳,實則讓主人公的道德模糊性成為折射中世紀價值體系的棱鏡。這種差異既體現了中國現實主義文學與西方流浪漢敘事傳統的分野,更暴露出社會轉型時期,儒家宗法秩序與天主教神權體系對底層民眾的不同規(guī)訓機制。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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