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房

1

夢里又出現(xiàn)了那條大河，干枯的河道上怪石磷嶼，遠處河水卷著浪頭奔涌而來，眼看就要把腳下的石頭吞沒。

王嵐從睡夢中驚醒，眼前卻仍是一片黑暗。有那么一瞬間，她感覺自己從床上坐起，站立在床前。她能清楚地看到床上有一個女人。那個女人的眼皮在瘋狂地抖動，手向上伸著想要抓住什么。她走近了一些，看清了那女人的面容。那女人長著一張和自己一模一樣的臉。我是死了嗎？王嵐想。死亡的恐懼頓時席卷了她，她的手也開始隨著那人的抖動而顫抖。她仿佛又看到了那條大河，河水已經(jīng)到了她的胸口，她不得不張大口才能勉強保持呼吸。就在河水灌進她嘴里的一瞬間，一切又都恢復了平靜。王嵐感覺自己又回到了床上，過了好一會兒，她才真切地知道自己已經(jīng)逃離了夢境。

三十五年了，這條河常常入她的夢，攪得她這半生都不得安寧。

窗簾被拉得嚴嚴實實，一點光也鉆不進來，原本棕色的布在光的照射下變得暗紅。王嵐在床上又躺了一會兒，才逐漸適應(yīng)了眼前的昏暗。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她睡覺一定要把窗簾全拉住，有一點光都會讓她難以入睡。王嵐看著天花板上一朵朵被窗簾上的花紋染上的紅，剛才的夢境又侵入了她的大腦。夢里的那條河還是三十五年前的模樣，盡管這么多年來她回老家數(shù)次經(jīng)過，知道那條河如今早已面目全非，可她每次只是夢見那個深冬干枯的河道。關(guān)于那個深冬的記憶，她也只敢記住那條河道。

門外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把王嵐從夢魔中喚醒。吱呀一聲，臥室的門被打開了，光像是云海一樣涌了進來，天花板上鮮紅的花朵頓時躲起來。王嵐不得不閉上眼晴才能避免自己被這突如其來的光明晃瞎，同時心里升起一股火氣：“有病啊你！嚇我一跳！”

陸東方站在門口的光里，身形有些不自然，不知道是該進去還是該關(guān)門出去。王嵐繼續(xù)指責道：“跟你說了多少次，進門前先敲門，你就記不住嗎？”她一邊說一邊從床上坐起，左右扭扭脖子，似乎這樣就能將剛剛的夢境從自己的大腦中驅(qū)趕出去。

陸東方嘿嘿一笑，說：“知道了，知道了，下次一定。”他往前走了一步，看見妻子警告的目光，又停住了腳，說：“你的快遞我?guī)湍隳蒙蟻砹?，買的什么東西？

“不要你管。\"王嵐呵斥一聲。陸東方撇了撇嘴，知趣地退了出去。

王嵐站起身走到窗前把窗簾拉開，房間頓時恢復了明亮。已經(jīng)快中午了，太陽直射進來，明明已經(jīng)是深秋了，落地窗卻如同一個巨大的熱能板，向內(nèi)散發(fā)著熱量，讓她有點透不過氣。她住的這個房間是家里的主臥，還帶一個陽臺。王嵐走到陽臺一邊，把晾衣架搖下來，取下上面掛著的幾件衣服扔在床上?？墒侨酉潞笏陀悬c后悔了，她現(xiàn)在并不想疊衣服，把那些皺皺巴巴的衣服對折再對折，還要擦齊，再放進柜子里，簡直是要耗費她一整天的精力。她深吸了幾口氣，從那一堆衣服旁邊走過，看都沒看它們一眼。

出了房間，丈夫陸東方正坐在魚缸前的一個板凳上，不動眼珠地看著缸里的那幾條魚。這幾條魚已經(jīng)不知道是換的第幾批了，每一批養(yǎng)不到一個月就都死了，陸東方就再去花鳥魚市場進一批。王嵐看到這一幕，氣又不打一處來。她從來不喜歡丈夫養(yǎng)這些亂七八糟的，若是養(yǎng)得好，出去跟人聊起也有談資，偏偏他養(yǎng)什么都養(yǎng)不活。好好的一個家，隔不了多久就有小動物死，那些死亡的氣息讓王嵐覺得異常熟悉，每每聞到都會一陣嘔吐。

“整天就是看這幾條爛魚，正事一件不干?！蓖鯈拐f。陸東方已經(jīng)習慣了妻子的脾氣，年輕時他還覺得妻子脾氣不好，想過和她離婚?？赡赣H跟他說離婚不是光彩的事，離了婚孩子怎么辦。他想了想覺得母親說得對，后來漸漸就麻木了，她罵她的，自己該干啥還干啥。

王嵐見丈夫沒有反應(yīng)，更生氣了，把丈夫推揉到地上，又踢了他一腳，覺得有點順氣了，才走到門口拿起快遞。快遞昨天就到了菜鳥驛站，她收到短信時正在床上躺著，實在懶得下樓去取，就給丈夫打了個電話，讓他回來時取一下。結(jié)果陸東方下班后和同事們?nèi)ズ染屏?，喝到十點多才回來，陸東方在樓下徘徊了半個小時才敢回家，到家時主臥的燈已經(jīng)關(guān)了。

王嵐從廚房拿了剪刀把快遞的袋子剪開，里面嘩嘩啦啦掉出一堆黃白的東西，嚇得王嵐趕緊松了手，剪刀也掉在了地上。陸東方見狀終于從魚缸前站起身，走過來看了一眼，問：“你買這干啥？誰死了？”

王嵐還沒從驚嚇中回過神來，聽見丈夫這么問，心里又一陣發(fā)緊。她明明買的是布置婚房的東西。兒子下個月就要結(jié)婚了，她得給兒子把婚房布置好。她在購物軟件上看了好久，又找了幾家比價，才終于選了一家買了一些喜字、氣球和拉花。等快遞又等了一個禮拜，可誰想到包裹里竟然是這些東西。她定下神，拿起快遞單子，莫不是陸東方這個笨蛋取錯了快遞？可是快遞單上赫然寫著自己的名字和門牌號。那就是有人惡作劇，故意找自己的晦氣？那一瞬間，王嵐把自己五十年人生中所有可能得罪過的人都想了一遍，仍是沒有頭緒。她從來不是一個會跟外人起沖突的人，以前單位的同事雖不能說相處融洽，但也是井水不犯河水，沒有理由給她寄這個。

陸東方小心翼翼地說：“會不會是賣家發(fā)錯了？”

這句話提醒了王嵐，她飛奔回臥室，試圖在床上找到自己的手機。她把床上的那一堆衣服都扯到地上，把被子也卷起來扔下床，最終在枕頭下找到了自己的手機。那手機還在播著短視頻，王嵐拿起時手都有些燒灼感。

王嵐顧不得燙，關(guān)掉短視頻，打開購物軟件，找到了自己的訂單，和快遞袋子上的訂單號逐一核對。在核對了五遍發(fā)現(xiàn)完全吻合后，她的眼眶瞬間紅了，一股委屈涌上了心頭，忍不住抱怨自己怎么就這么倒霉，明明拍下的是喜事十件套，收到的卻是白事套裝。想到這，她又把因由怪罪到了丈夫身上。都怪他成天養(yǎng)不活東西還硬要養(yǎng)，搞得家里死氣沉沉，人也帶了陰氣，這下連人家賣東西的都冥冥中給發(fā)錯了貨。

她沖到陸東方身前，指著他的鼻子，向他下了最后通牒：“今天晚上之前把你這堆破爛給我扔出去，要不我就把你的缸砸了，把這些掛在家門口，讓人們都來看看你家到底是誰死了！”她指著門口那堆紙錢金元寶，眼睛的怒火似乎要把陸東方吞沒。

陸東方連連點頭稱是。王嵐見他這副樣子，眼淚又掉了下來，癱坐在椅子上，一邊哭一邊訴苦：“我真是倒了八輩子霉嫁給你了，我一個中專畢業(yè)生，找個啥樣的不行，非要找你。你這個窩囊廢，我這輩子就是毀在你手里了。”每當吵架，王嵐都要把自己同學們的現(xiàn)狀和自己進行對比，眼下也是，“我的同學們，要么當上了局長，要么當了鎮(zhèn)長，再不濟也是礦上的小領(lǐng)導。你呢？你這三十年干了點啥？讓你給礦長開車你都能開到溝里。讓你寫入黨申請書，你寫完就扔在抽屜里，交你都不往上交。到現(xiàn)在你一事無成，整天就鼓搗這些魚啊王八啊什么的，千年的王八你都養(yǎng)不活，你還能干什么？

陸東方不愿意聽她講這些，換了鞋要出門，又被她拉住，“怎么，又要去找你媽了？你這個‘媽寶男’！每次讓你干點啥，你就推三阻四，要么就往你媽那跑。你今天要是不按我說的辦，我就把那些紙錢掛到你媽家門口！”陸東方聽到這有些生氣了，怒呵道：“別說這些沒用的話，我處理了就是了?！闭f著甩開王嵐的手，摔門而去。

王嵐呆呆站在門口，又想起了剛才的夢境。她低下頭看著腳下那堆紙錢元寶，感到一陣眩暈。這么多年了，她從來看不得這些東西，一見到就會心跳加速、渾身發(fā)抖。周圍有辦喪事的她也從來不參加，哪怕是摯友親朋，她都是讓陸東方去，自己推脫說身體不好，見不得離別的場面。若是沒有那個冬天，她這輩子也不會變成這樣。眼淚順著她的臉流下來，在眼角的皺紋和嘴邊的法令紋上逗留著。還不到五十歲，她臉上的皺紋已經(jīng)比同齡人的多了。她不在乎這些，平時也不做保養(yǎng)。仔細算來，真的讓她在乎的，可能只有兒子陸文章。

想到兒子，她抹了一把淚。不管怎么樣，婚房還是得抓緊時間布置。王嵐回到臥室拿起手機，拍了一張快遞的照片，給賣家客服發(fā)過去，質(zhì)問他們是怎么回事。客服很快表達了兼意，說是工作人員的失誤，立馬安排補發(fā)，為表歉意，還多給她發(fā)幾個窗花。王嵐問那這些黃白的東西怎么辦？客服說可以自行處理。王嵐有些生氣，自己明明是喜事卻接到一堆這，才給補償幾個窗花。她想要不退貨再換一家買吧?？墒撬峙氯f一換一家再給發(fā)錯貨怎么辦，時間上來不及不說，她可是再也受不了這樣的突然襲擊了。那要不管賣家要點賠償？但是她又不敢提。猶豫間，她在對話框里打上了“好的”兩個字。

2

折騰了半天，王嵐身心俱疲。她又拉上窗簾，房間頓時又陷入了一片昏暗。散落的衣服仍在地上安靜地躺著，在飽嘗了陽光的輻射后，享受片刻的黑暗也毫無怨言。王嵐把被子拉回床上，躺下繼續(xù)刷短視頻。時間，在她的生活中有時過得很快，快到讓她來不及吃午飯就又有了困意，有時又過得極慢，慢到每個失眠的夜晚都如同煉獄一般煎熬。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失眠成了她的常態(tài)，晚上成宿成宿地睡不著覺。那些她白天里強迫自己不去想起的人和事，到了晚上便如同萬花筒一般，在她的眼前一張一張地閃過。畫面里有她的母親、她的父親、她的兄弟姐妹，還有那條干枯的河道。此時的她，腦海里卻都是那些金元寶和紙錢，多么小概率的事件，偏偏讓她碰上了，好好的一樁喜事，卻被快遞添了一份喪氣。王嵐無法理解為什么這樣的事情會發(fā)生在自己身上，難道只是因為她的命不好？如果連買裝飾品這么件小事都做不好的話，兒子該對她多失望??！想到兒子，她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有一個月沒有和兒子聯(lián)系了，她給兒子發(fā)了一條微信：兒子最近忙嗎？直到王嵐再次睡著，也沒有等到兒子的回復。這是他們母子之間的常態(tài)，能接到彼此的電話都全憑巧合，更別說能夠及時回復消息了。

兒子陸文章一直是王嵐的驕傲，從小學習就好，研究生畢業(yè)后進了國企，長得還一表人才。但唯一讓王嵐不滿意的是兒子找的這個女朋友。王嵐一直想要兒子找一個本地人，有個正經(jīng)的工作，最好家里還有房子的，這樣以后壓力也小一些?？涩F(xiàn)在這個是外地的，是和陸文章一起在北京讀研認識的，畢業(yè)一年了還沒找到工作。王嵐曾經(jīng)也跟兒子鬧過，想要他跟這個女孩分手，再找一個，還托朋友介紹了幾個給他認識，可是陸文章一個都沒見，后來嫌她管得多了，直接從家里搬了出去。一年后陸文章帶著那個女孩回了一趟王嵐家，通知王嵐和陸東方，他們準備結(jié)婚了。

王嵐以為這次兒子回來是跟她這個母親承認錯誤的，沒想到是來給自己難堪的。當著未來幾媳婦的面，她給了兒子一個嘴巴，把兩人帶來的東西全扔了出去，大罵陸文章是個不孝子，浪費了她半輩子的心血，該在他剛出生的時候就把他掐死。

這件事傳到了王嵐的婆婆，陸文章的奶奶耳朵里。老太太生養(yǎng)了六個子女，到陸文章這一代，只有陸文章一個孫子。八十歲的老太太召集了一次家庭會議，就陸文章結(jié)婚這件事進行了多方問詢和方案討論。王嵐本不想去，她實在是不愿意見婆婆。她年輕的時候沒少受婆婆和那幾個大姑姐的欺負。她常?？吹狡牌藕蛶讉€大姑姐在屋里悄悄說什么，一看到她進來就住聲了，那不明擺著是講自己壞話么。陸家的人都覺得她王嵐年紀小，娘家又沒人撐腰，就變著法兒地不讓她痛快。婆婆的處處管制，讓王嵐既熟悉又陌生，如同一座大山壓得她喘不過氣來。

這次開會，明顯是針對王嵐。大姑姐給王嵐打了電話，問了問那天到底怎么回事，鬧成那樣。王嵐雖然對陸東方動輒打罵，心里對這幾個大姑姐也有怨氣，可當著她們的面，她語氣上還是不敢怠慢。誰讓她娘家沒人撐腰呢。王嵐跟大姑姐說：“大姐，文章這個孩子不知道是怎么了，出去上了幾年學全都變了，小的時候他多聽話你是知道的，現(xiàn)在只會忤逆父母。我當媽的會害他嗎？他那個對象，先不說是不是外地的，現(xiàn)在連個工作也沒有，結(jié)了婚怎么過日子呀？我就說了他幾句，他就搬走了。這次回來還說什么通知我們他要結(jié)婚了，你聽聽這說的是人話嗎？”大姑姐嘆了一口氣，勸她兒子已經(jīng)長大了，要從兒子的角度替他想想，不要再用老式思維插手兒女的婚姻，并且通知她母親開會一定要到。王嵐唯唯諾諾地應(yīng)下。這么多年她面對大姑姐，總是這樣一副樣子，大姑姐也愛教育這些弟弟妹妹們，包括她這個弟媳婦。掛斷電話后，王嵐心中的怒氣騰然而生，找不到發(fā)泄的渠道，她就揪起客廳躺著的陸東方，一頓劈頭蓋臉：“你媽又要開會，說是開會，不就是要當著所有人面管我嗎？你們都姓陸，就我姓王，就我一個外人，你們合起伙來欺負我！你大姐一個出嫁了的，還總想管娘家的事，輪得到她管嗎？

陸東方覺得有點委屈，小聲說道：“我媽和大姐管我們，也是為我們好。”

開會的時候，老太太讓王嵐談一談自己是怎么想的。王嵐看著眼前一大家子人，心里有說不出的委屈，放在膝蓋上的雙手開始不受控制地發(fā)抖，剛一開口眼淚就掉了下來，話也說不成一句。大姑姐見她這個樣子，給她遞了張紙，又拍了拍她的背，轉(zhuǎn)頭跟陸文章說：“文章，你是兒子，首先你態(tài)度就不好，你得先給你媽認個錯，咱們再說后面的事。\"陸文章點了點頭，大姑既然發(fā)話了，他也只好放下身段說：“媽，那天是我態(tài)度不好，對不起?！眱鹤舆@一道歉，王嵐哭得更兇了，眼淚如同斷了線的珠子，打在胸前的衣服上，把衣服都涸濕了一大片。這下她更張不開嘴了，兒子都給自己道歉了，她再得理不饒人，豈不是又得讓他們姓陸的管教一頓？說辭她都想到了，無非就是現(xiàn)在婚戀自由、婚姻自主，父母不可插手兒女婚事。如果她還依依不饒，他們就會把她當年和陸東方的事搬出來，那時候，她也是不顧父親的反對，跟著陸東方離開了家。想到這，王嵐又一次紅著眼點頭接受了他們的安排——布置婚房。

當天晚上，陸文章帶著對象劉田田又回了一趟王嵐家。王嵐雖然還是有些不滿，但是見兒子已經(jīng)主動示弱，不好再發(fā)作。本想著在兒子的婚事上，她能夠做一次主，眼下也沒希望了。可她轉(zhuǎn)念又想，至少把婚房的事安排給我了，那婚房的布置必須得我說了算！

等賣家補發(fā)快遞又等了一個禮拜，期間某一天陸文章給王嵐回了一條微信：在忙著準備婚禮的事。這次收到信息時，王嵐正在刷短視頻，正好看到就回了一條：周末休息嗎？手機那頭的兒子卻沒有了回音。周五晚上，王嵐擔心是不是陸文章沒有看到她的微信，讓陸東方給兒子打個電話。陸東方推脫說自己手機快沒電了，要去充電，等一會兒再打。王嵐罵了他幾句，拿起手機在手里轉(zhuǎn)了幾圈，最終還是撥通了兒子的電話。漫長的\"嘟…嘟…\"聲讓她的心不由得緊張了起來，像是等待審判一樣，她在心里默念了幾遍要和兒子說的事，確保萬無一失。隨著嘟聲的戛然而止，她的心簡直提到了嗓子眼。

電話那頭兒子慵懶的聲音問：“什么事？”

王嵐清了清嗓子來掩飾適才的緊張：“我給你發(fā)微信你看見沒？”

兒子說：“看見了?！?/p>

王嵐提高了語調(diào)：“那你怎么不回我？你還當有我這個媽嗎？”剛說完王嵐就有些后悔，這說的完全不是剛才演練的詞啊，怎么脫口而出這樣的話呢？

兒子說：“有事說事，沒事掛了?！?/p>

聽了這話，王嵐不再糾結(jié)剛才說錯的話，而是感覺自己又占據(jù)了有利位置，反問道：“你什么意思？沒事我就不能給你打電話了嗎？

電話那頭陸文章沉默了一會兒，深吸了幾口氣，說：“我再問一遍，有沒有事？”他和母親的矛盾大概開始于他十幾歲的時候，那時候他已經(jīng)建立了自己獨立的人格，而母親還在把他當成自己的附屬品。從那以后，他們兩個似乎就很少再有正常的溝通了。

王嵐剛想要發(fā)作，被陸東方搶走了手機。陸東方跟兒子說：“沒什么事，你媽就是想問你明天休不休息，休息的話就回來一趟，要給你們做點好吃的。

陸文章也不愿意再跟母親吵鬧下去，答應(yīng)了明天帶劉田田一塊來家里

掛斷電話時，王嵐已經(jīng)坐在沙發(fā)上掉起了眼淚。她仍能記起兒子小時候纏著她“媽媽”“媽媽”地叫的時候，圓圓的小臉蛋，胖胖的小手，每天都要拉著媽媽。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那個可愛聽話的兒子變成了現(xiàn)在這副模樣。王嵐想起來了，那幾年他們因為工作去了下面的礦里，把剛上小學的兒子放在了婆婆家，等她再回來時，兒子就開始和她不親了。

想到這，王嵐哭著，指著陸東方的鼻子喊道：“都是你媽！她不安好心！把我兒子教育成這樣！你們一家子都和我作對，都想把我逼死！”

陸東方聽到王嵐對自己母親出言不遜，有些生氣了，呵道：“別瞎說了，誰也沒有要和你作對，你總是自己瞎想。\"陸東方懶得再和她分辯，說完就去了次臥，徑自脫鞋上了床。

王嵐追上去，看著眼前這個有點胖的男人，雖然頭發(fā)理得很短，但是也能清楚地看到他兩鬢的白發(fā)。三十年了，時光竟然能改變這么多。跟陸東方來省城的時候，她還不到二十歲，中專剛畢業(yè)。她急于脫離那個變了味的家，那時的王嵐覺得陸東方簡直是自己的救星，把自已從那個家庭的苦海中打撈上來。剛結(jié)婚那幾年，他們也過了一段幸福的日子。那時陸東方要去郊區(qū)礦上工作，常?；夭涣思?，王嵐就給他寫信，告訴他自己今天做了什么，孩子又學會了什么。信的落款永遠都是“愛你的嵐”，這還是她從兩個人一起看過的電影里學來的?？扇兆右惶焯爝^去，她和陸東方卻越來越疏離。

想到這，王嵐柔軟了下來，沒有再和丈夫理論下去，在房間里環(huán)顧了一圈。這個房間很小，只有一個小窗戶，所以當初裝修的時候，王嵐在房間靠窗的位置做了個榻榻米，這才節(jié)省出來一點放衣柜和桌子的空間。陸文章在離開家之前就是在這個房間住的。后來陸文章從家里搬了出去，這個房間就空了下來。哪怕王嵐因為陸東方打呼嚕把他從主臥轟了出來，也只允許他睡沙發(fā)。碰上王嵐在客廳時，他就躲進次臥。但王嵐從不讓他在次臥床上睡覺。

王嵐說：“你以后不能在這個房間待著了，我要給兒子布置婚房。”

陸東方穿上拖鞋灰溜溜地出去了，路過王嵐時說：“行行行，我倒看看你能布置成啥樣。”

第二天，王嵐少有地起了個大早，指使陸東方去菜市場買菜，并且囑咐他要在哪家買肉、在哪家買土豆、在哪家買豆角。陸東方滿口應(yīng)下，出門就忘到腦后了。他雖然不喜歡妻子對他的挑剔，但也早已習慣了，無論他是不是按照妻子的要求買回來，收獲的也一定是指責。所以在兒子上大學后，單位有外派的指標時，陸東方報了名，每周只有周末回來。一個小時后，陸東方提著一大袋子菜回來了，王嵐像是老師檢查作業(yè)一般挨個翻過，雞蛋里挑骨頭，這個土豆發(fā)芽了，這個肉注水了，這個西紅柿沒熟透…“就知道你買不對，整天不知道想啥呢，把我的話全當耳旁風?！蓖鯈怪肛煹?。陸東方則像一個小學生，垂手聽完老師的訓斥后轉(zhuǎn)頭就嬉皮笑臉地走了。王嵐沖著他的背影翻了個白眼，把菜拎進廚房準備做飯。

陸文章帶著劉田田進家門的時候，王嵐正好剛關(guān)了灶火。陸東方從兒子手里接過水果放到一邊，笑著把二人迎進了客廳。陸文章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也沒有什么具體想看的節(jié)目，就是一個接一個地往下播。王嵐洗了洗手從廚房走出來，看見兒子既欣喜又有氣，忍不住說：“別一回來就看電視。

“那你想讓我干什么呢？\"陸文章反問。十幾年了，他們母子倆總也說不成話，每次對話超不過三句就要吵起來。

劉田田倒是懂禮貌，見王嵐從廚房出來急忙站起身問好：“阿姨好！我來幫你做飯吧！”事已至此，王嵐也不好再給她臉色看，畢竟馬上要成為一家人了，她笑了笑說：“飯已經(jīng)做好了，洗手吃飯吧。\"劉田田捅咕了一下旁邊的陸文章：“別看了，吃飯了。\"陸文章的視線這才離開電視，落到了王嵐身上，問道：“咱們吃啥呀？”王嵐似乎很受用，笑著說：“媽給你做了你最愛吃的燜面，就是好長時間不做了，不知道還是不是原來的味兒，媽給你盛一碗嘗嘗?！标懳恼聫耐鯈股磉呑哌^，說：“不用了，我們自己盛吧?！蓖鯈垢懳恼禄氐搅藦N房，從櫥柜里拿出兩個碗遞給他，說：“給田田盛上吧？”陸文章點了點頭，盛滿兩碗面后端著碗回到了餐廳。餐廳這邊陸東方已經(jīng)喝上了，也沒什么下酒菜，只有一盤花生米和自己拌的老虎菜，喝得也津津有味。四個人圍坐一桌，默默低頭吃著飯，整個吃飯的過程非常安靜，除了陸文章手機里游戲解說突然大喊大叫的聲音之外，甚至能聽到彼此咀嚼和吞咽的聲音。

王嵐率先打破了沉默：“兒子最近忙不忙？”

陸文章頭也沒有拾地說道：“還行吧，趕在請婚假前把手頭上的事弄完。

王嵐得到了回應(yīng)，貌似增加了信心，打開了話匣子：“對待工作還是得認真，得把人家領(lǐng)導交辦的任務(wù)辦完才好請假。”

陸文章應(yīng)付地點了點頭。

王嵐繼續(xù)說：“你不是說讓媽幫你布置婚房嗎？媽買了點裝飾品，回頭掛在你的房間，保準好看，等一會兒吃完飯你和田田看看。

陸文章頭也沒抬，說：“你看著弄吧?！?/p>

劉田田用胳膊肘推了一下陸文章，陸文章不明所以：“怎么了？”劉田田臉色有些不好看，張了張口想要說什么，看了一眼王嵐，又硬生生地咽了回去，搖了搖頭。

心里憋著事，劉田田這頓飯也沒有吃好，在飯桌上像是坐在仙人掌上一樣，沒吃幾口就放下了筷子。王嵐問她怎么就吃這么點，是不是不合胃口，她也只說是向來飯量就小。王嵐抱怨是陸東方買的豆角太老了，土豆也不是新鮮的，才導致她做的燜面口味不對。

吃完飯后，陸東方埋頭進了廚房，陸文章坐回沙發(fā)上看電視，王嵐則拉著劉田田到次臥看她買的裝飾品。她從柜子里拿出一個箱子，里面紅艷艷的一片。王嵐一邊從箱子里往外拿，一邊給劉田田介紹：\"這是拉花，掛在四個角上；這是喜字，貼在門上；這是小燈籠，掛在柜子把手上；還有這個，拼起來是百年好合，貼在床頭…”

劉田田應(yīng)付著，心里卻想著別的事。剛才王嵐說要把這些掛在陸文章的房間究竟是什么意思，不會是只掛在這個房間吧。等王嵐介紹完畢，等待劉田田的夸獎時，劉田田終于開了口：“阿姨，您剛才說掛在哪？”

王嵐不知道她為什么突然問這個，以為她來得少，不知道家里的格局，就拿手指了指床頭說：“就那啊，貼上肯定好看。”

劉田田心里一沉，自己擔心的事真的發(fā)生了，她忍不住問：“您說布置婚房就是這個房間？”

王嵐只覺得她提的問題奇怪，答道：“對啊，這個就是文章的房間啊。

劉田田有點不高興，說：“這個房間也太小了，怎么能當婚房呢。

王嵐不以為意，輕蔑道：“小點怎么了？以前我們結(jié)婚的時候還一大家子人住一間房呢。”

“可是現(xiàn)在條件好了，和你們那時候不一樣了。這個房間這么小，親戚朋友們來了都轉(zhuǎn)不開身，會笑話咱們的，我還以為是在新房呢。

王嵐解釋道：“新房是你們小兩口的地方，我們這的風俗是結(jié)婚當天要接到父母家，才算是我們陸家把媳婦娶回來了。\"陸文章剛畢業(yè)，陸東方和王嵐掏空家底給他全款買了一套房子。那時王嵐覺得，自己這輩子的任務(wù)算是完成一半了，兒子以后不用背著貸款，壓力會少很多，也能找個好媳婦?？涩F(xiàn)在王嵐卻有點后悔，早知道兒子找了這個對象，還不如只給他付個首付，讓他們自己還貸款，體會一下生活的壓力，劉田田也不至于天天安心在家待著不出去工作。

“都什么年代了，還講究這個呢？”

王嵐有些不耐煩了，心想你還沒嫁進來呢就想做我的主？“我們這就是這樣的，不接到父母家讓人家親戚朋友笑話?！?/p>

劉田田啞口了，心里有一個盤算，卻不知道該怎么說出口，手里摸索著那些喜字，好像是在看，心緒卻飄到了別的地方?？諝忪o了下來，甚至能聽到隔壁廚房里陸東方刷碗的水聲。劉田田咬了咬牙，擠出一抹微笑說：“阿姨，那既然這樣的話，能不能在主臥結(jié)婚呢？拿主臥當婚房，還寬敞一點?！?/p>

“不行！\"王嵐突然提高了聲調(diào)，原本駝著的背隨著她的這一聲登時直立了起來，像一條戒備狀態(tài)的毒蛇，她高昂著頭，眼睛泛起了紅色，說道：“主臥絕對不行！”

劉田田被她突然的襲擊嚇了一跳，她不知道這個未來的婆婆為什么會有這么大的反應(yīng)，她仔細想了想，剛才也并沒有說什么過分的話，表情管理也算控制得可以。若是以往面臨這樣的情況，她或許就忍了，不再往下追問，可是眼前是自己結(jié)婚的大事，她不想就這樣湊合，于是問：“為什么？”

王嵐依舊昂著頭，“沒有為什么，我家娶媳婦就得我說了算！”剛說完就看見陸文章站在房門口。

陸文章看見兩個女人面對面站著。母親的胳膊抖動著，似乎是強撐著要在女友面前保持姿態(tài)，如同被侵犯了領(lǐng)地的豹子，試圖以聲勢嚇退貪婪的人侵者。而女友卻一臉震驚，手里還拿著紅色的喜字，像是一只誤入陷阱的兔子，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

王嵐見兒子過來，挺直的背松弛了一些，眼睛也更紅了一些。劉田田望向男友的目光里也充滿了求救和期待。

陸文章并沒有進去，而是站在房門口沖著劉田田說了句：“咱們走吧。單位臨時有事。\"說著還搖了搖手機，似乎在表達情況緊急，然后徑自走到玄關(guān)開始換鞋。他剛才在外面已經(jīng)聽了個大概。他不想和母親爭論究竟應(yīng)該把哪里當婚房，就像他沒有和母親說明他為什么選擇了劉田田。他知道即使他把前因后果、心中所想一股腦兒地跟母親說了，母親也聽不進去。他曾經(jīng)試過，在上小學的時候，他攢了很久的零花錢給王嵐買了一件生日禮物，是一個蝴蝶發(fā)卡。當他在王嵐生日當天拿出來準備給她一個驚喜的時候，母親臉上卻沒有絲毫表情，甚至有些生氣地問：“買這干啥？”他解釋說是給媽媽買的生日禮物。結(jié)果王嵐冷哼一聲：“我從來不過生日。以后不要買。\"或許從那之后，他就很少和母親談心了。

劉田田默默地把手里的喜字放下，跟著陸文章出了門。她知道他說單位有事就是個借口，不過是逃避問題，她只是搞不明白，為什么這個未來的婆婆要刁難她，讓她在這么小的一個房間里結(jié)婚?；厝ヂ飞蟿⑻锾镎f：“我可不會在那個次臥結(jié)婚，你趁早跟她講明白。”陸文章向劉田田表示，一切都交給他，保證能讓她滿意。

陸東方聽見防盜門的響聲，從廚房里鉆了出來，手里還拿著碗，身上的圍裙歪歪扭扭地系著，嘴里還叼著根煙，含糊不清地念叨著：“怎么不說一聲就走了?！鞭D(zhuǎn)身看見王嵐從次臥里出來，奪拉著臉，就又縮回了廚房。

王嵐見他像一只老鼠一樣，對著廚房門喊道：“遇事就躲，懶死你算了。\"轉(zhuǎn)身回了主臥，狠狼把門關(guān)上，震得旁邊魚缸里的水都泛起了波紋，幾條小魚瘋狂地在缸里逃竄。

直到躺在床上，王嵐才任由自己的眼淚奪眶而出。她的眼前仿佛又出現(xiàn)了那條大河，河水從她的嘴里、鼻子里灌進去，又在她凸出的眼眶里蓄滿了之后傾瀉而下。所有的一切，都是因為住了那間房子。她控制不住地回想，又控制不住地發(fā)抖，眼淚也流干了，像是一條被河水沖上岸的魚，盡管不停地大口呼吸，卻依然如同缺氧般頭暈眼花。手機在小腿邊震動，讓王嵐感覺像是被千萬只螞蟻咬噬，磨人的癢透過小腿的皮肉傳到血液中，血液也隨著震動而開始沸騰，伴隨著每一次心跳貫穿全身，沖進大腦時變成了一股一股的疼。她想要抓到這個震動的源頭，可那種控制不了自己身體的感覺又來了，只剩下雙手在她的身體兩側(cè)奮力地拍打。不一會兒，手機又恢復了平靜，可這鉆心的疼仍如同擊鼓一般敲打著她的眼球、耳膜和太陽穴。

又過了好久，王嵐從那種瀕死的感覺中緩了過來，身上的衣服已經(jīng)被汗浸濕。她強撐著坐起身拿到手機，看到屏幕上顯示的名為“爸爸”的未接來電，猶豫了很久，還是沒有撥回去。有事的話他還會再打的，她心想?？墒切睦镉钟行?，糾結(jié)了很久，她還是給弟弟打了一個電話，旁敲側(cè)擊地問了問父親的情況，得到身體很好的答復后，心總算踏實了下來，又懊惱自己的自作多情。

放下電話時，王嵐才想到，兒子結(jié)婚的事好像并沒有通知父親，可能是忘了，也可能是從她心底里就根本不想告訴他。

4

王嵐和劉田田關(guān)于婚房的爭執(zhí)后沒兩天，老太太又召開家庭會議了。還是同樣的流程，先是大姑姐給王嵐打電話了解情況，然后通知她參加會議，再到會議上一番陳情和痛哭流涕。這次老太太發(fā)話了，問道：“能不能把主臥騰出來當婚房？”

王嵐條件反射似的回答：“不能?！?/p>

大姑姐問王嵐說：“可你家那個次臥確實小得不成樣子，為啥就不能在主臥呢？又不是一直住，結(jié)完婚他們又不在你那住。”

一家人的目光齊刷刷地望向王嵐，似乎是要她必須給一個能夠說服他們的答案。王嵐眼里擒滿了淚水，抖動的手伸向丈夫，抓住丈夫的胳膊，仿佛要從丈夫這里尋求一絲幫助。陸東方望向妻子，王嵐的眼中似乎有太多的情緒，他搞不明白妻子是想讓自己替她找個理由，還是要自己給她解圍。沒有從王嵐這里得到答案，眾人的目光又落在了陸東方身上。陸東方看著眼前一個個充滿好奇和期待的長得相似的臉，手不住地在腿上搓，幾乎把褲子都要磨起球了。他張了張嘴，又閉上了，他也不知道為什么妻子對于主臥會有這么大的反應(yīng)。

“那就在新房吧。”陸文章開口道。

大姑姐順勢接過話茬說：“這個主意不錯，那新房不也是你的家嘛？跟接到你那有什么區(qū)別？\"王嵐擦緊顫抖的雙手，想要反駁說：“我兒子結(jié)婚就該我說了算，我說在哪就在哪！\"可剛一張嘴，就被陸文章給打斷了：“媽，我看你就別管了，什么也管不明白。\"老太太捶了陸文章一下，呵斥道：“怎么說話呢？你媽沒有功勞也有苦勞！\"陸文章點了點頭，不再出聲了。王嵐心想，好話都讓你們說了，惡人都是我來當。知道自己再反對也無濟于事，她只得機械地一直點頭，仿佛每次點頭都是簽訂了不平等的屈辱條約。

雖然換了地方，婚房還是得布置。王嵐趁周末帶著陸東方去了新家。自從交了房，她就沒來過這里，總覺得還沒人住，不用著急收拾。這次來，她才發(fā)現(xiàn)這個房子早已變了樣。新家本來就是精裝修，如今又貼了壁布，家具也買齊了。王嵐在房子里走了一圈，窗明幾凈，一塵不染，她的心里漸漸變了滋味。這是她買的房子，是她奮斗了一輩子給兒子準備的房子，高檔的小區(qū)，優(yōu)美的環(huán)境，雖然不愿意承認，但確實讓她十分滿意。她站在客廳的陽臺邊，第一次，她覺得陽光是如此溫和地輕拂在她身上。她的房子樓層太高，距離太陽太近，不像這里，樓層恰好能接收足夠的陽光，又不至于太過炙烤。樓下是叢林茂密的公園，小孩子在游樂場打鬧玩耍。她想，過不了幾年，她的孫子或?qū)O女也會是其中一員吧。那時的她就不是站在樓上，而是在公園里，一邊跟著孩子跑，一邊喊著\"慢點，別摔了”

家里還沒有安燈，劉田田邀請王嵐一起去燈飾城。王嵐一開始并不想去，但兒子說劉田田不是本地人，一個人去的話難免被人坑騙，萬般無奈之下，她同意了。這是她和這位未來的兒媳婦第一次單獨相處。她總不理解為什么兒子會如此鐘情于這樣一個女孩，會那么聽她的話，她樣貌說不上有多好看，個子也不是很高，放在人群里根本就找不到。王嵐從沒有嘗試過和她接觸，看看她究竟是個什么樣的人，她們的第一次見面就不歡而散。兒子也從沒有嘗試過讓兩個女人增進了解。在她的理解里，劉田田就是一個好吃懶做且心機頗深的女人。

整個上午，她跟著劉田田走進一家店，又走出一家店。劉田田攙著她的胳膊一邊說說笑笑，一邊和店家討價還價。在被店家夸道“你女兒看著就是個聰明人”的時候，王嵐才第一次真的將目光放到劉田田的身上，然后跟店家說了一句：“是我兒媳婦。\"雖然她盡力克制，可仍然掩飾不住驕傲。

天色似乎是在等他們安好燈才逐漸變暗，燈亮的一瞬間，窗外仿佛一下子就被黑紗籠罩了。趁著下午安燈師傅還沒來，王嵐和陸東方已經(jīng)將喜字都貼好了，在燈光的照射下，紅得像是盛開的玫瑰。陸東方登上梯子，把拉花的一頭綁在客廳的燈上，另外四個頭掛在客廳的四個角，喜氣的氛圍又增添了不少。王嵐拿著手機里里外外錄了一遍視頻，視頻里充滿了歡聲笑語。

是夜，王嵐回到了自己的家。她拿出手機，往下翻了好久才翻到父親的微信，上次的對話還是在中秋節(jié)，父親問她回不回去，她在第二天才看到，只回復了兩個字：“不回。\"母親去世后不到一年，父親就又娶了一個，對他們幾個孩子常常是不管不顧。自從她離開了家，和父親見面的次數(shù)寥寥可數(shù)，和父親的聯(lián)系也僅限于過年過節(jié)以及母親的祭日。很多關(guān)于父親的事都是從弟弟妹妹那里聽來的。父親什么時候離了婚，什么時候又結(jié)了婚，又離了婚，直到前幾年又找了一個小他二十歲的女人。

她把剛才錄的視頻發(fā)給了父親，又說了一句：“文章12月8號結(jié)婚，有空的話過來吧。\"不一會兒，父親回了一個笑臉，并說道：“一定準時赴宴。\"王嵐又打開視頻，看著視頻里燈火通明，丈夫、兒子、兒媳忙碌著，路過她時還沖著手機打招呼，背景音里是他們要在婚禮上播放的音樂。她又一次說服自己，在新房結(jié)婚也挺好，至少不會背上她的霉運。

王嵐走進臥室，房間里很黑，巨大的落地窗像一個深邃的黑洞，吸收著旁邊所有的光線。她仿佛看到了母親，在房間里忙碌著，照顧著一個摔傷的病人一一母親的姐姐，她的姨媽。本來傷重的姨媽在母親的照顧下很快痊愈，而母親卻在回家的路上失足摔進了干枯的河道里，在哀嚎了三天之后撒手而去。那年，王嵐十六歲。在此后的三十五年里，她一直在想，都是因為住了姨媽的房間，睡了姨媽的床，母親才背上了原本應(yīng)該姨媽承受的厄運。

她打開燈，眼前的場景像一股煙一樣“噗”的一聲消散了。

【作者簡介】夏柱石，1992年生，文學碩士，畢業(yè)于山西大學中國古代文學專業(yè)。曾在《山西文學》發(fā)表短篇小說。

責任編輯：鐘小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