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二棍,1982年生,山西代縣人。著名詩人,出版詩集《搬山寄》《入林記》等,曾獲多種文學獎。
我們都過著時而冷寂時而嘈雜的生活,也都有著難以言表或不吐不快的悲喜。有些寫作者,縱身躍入到熾熱的生活現場,像狩獵一樣驚心動魄地捕捉,像考古一樣苦心孤詣地打撈,像探案一樣披星戴月地追蹤…而還有一些寫作者,則不徐不疾,找好自己的機位,調試好鏡頭,像老農等待節(jié)氣一樣,等待著某個故事,攜帶著它的聲色與動靜,慢慢瓜熟蒂落。無疑,張象正是這樣耐心的守候者。我覺得,他敘述中呈現出來的笨拙、木訥,會為他的作品蒙上一層誠實、真摯的保護色,讓讀者放下戒心,像讀一篇非虛構一樣,去相信、去共情、去回味。但張象終歸是個小說家,需要一次次潛入現實,以語言起義,更需要動用腦海里的幻術,與事實無規(guī)則較量。張象深譜小說的天然使命,更洞曉如何在那層真幻難測的保護色之下,藏好一個短篇該有的暗箭與利刃,然后施展自己的三十六計,讓自己成為那個觀火、暗渡、脫殼的人。
回到《秘境》,依然是點點滴滴的凡塵俗事,依然是幾個曾經熟譜的人,各自經歷了動蕩變遷之后的一場聚首。小說中,“我”帶著人近中年的無力感與墜落感,掙扎于現實的泥淖間;其他幾位老友,文哥、小白、歐陽,也都活得冷暖自知、歡愁難辨。凡此,也是我們大部分人日復一日的境遇一一理想被現實一點點蠶食著,生活被生存一滴滴勾兌著。是的,小說里幾個興趣相投、惺惺相惜的哥們兒,都已是青春漸遠,未來不測,甚至“我”的妻子,已是重疾纏身顯然,大家都是困局里身不由己的人。而胡哥,卻依然“亦狂亦俠亦溫文”,像一段傳奇般,失蹤在我們肉眼可見的生活之外。作為老友,“我”貌似關心他,卻分明也有一種焦頭爛額、無暇他顧的疏離。其余幾個兄弟,彼此間也大抵是如此關系。這樣的設置,十分精準地把握住了媒介化時代一個讓人心驚肉跳的現實——脫嵌、弱交、零糖的人際。接下來,張象用雙重視角,齊頭并進,展開了對“胡哥”這一人物形象的合攏工程。底層出身、才華出道的胡哥,也在你一言我一語的悠悠眾口中,漸漸浮出,而在后半部分中,“胡哥”也在眾力之下,拂塵去蔽,徹底完成了他的凈化與塑造。
如此讀來,這篇小說是對人際關系的一次超然的審視,而這審視又恰恰被張象綁定在“金錢”這個饕餮人心的龐然大物上,這樣下來,整篇小說就仿佛做了一場相生相克的化學實驗,最后消弭成無毒無害的一縷云煙。而“胡哥”這樣一個形象,被鐫刻在紙上,成為讀者心頭難舍的“曉風殘月”。當小說寫出眾人聯系不到、被限制高消費,向朋友借錢,因病切除膽臟的一系列遭遇,“胡哥”攜帶著凄慘悲哀的浪子氣息,繼而又慢慢呈現出他對朋友仗義、對眾人寬厚,甚至骨子里隱忍低調的品質,“胡哥”又衍生出高拔而超然的英雄主義。我想,張象一定是先在腦海里勾勒出這個人物,然后才以疏朗有致的筆法,擷取了幾個時空的斷面,由表及里,由現實及理想,由肉身到精神,完成了與“胡哥”這個非主流人物的凝神對望。而在這個非主流胡哥的周圍,“我”與歐陽、小白,如一眼望去的蕓蕓眾生,可能早已妥協,也等不到原諒;可能也想抗爭,卻找不到力量。
張象是耐心的,他讓“胡哥”側身而立,陪伴著小說中諸位的煩惱、猶疑、失落,甚至默默背負了文哥生意失敗的一大筆債務…張象也是節(jié)制的,沒有讓“胡哥”介入到大家的生活里,沒有讓他擁有感染朋友、教化大家的磅礴生命力。到底只是一個游離在世界邊緣的獨行者,即使偶爾會被輕飄飄想起,但也很快如同舊衣服一樣被迅速忘記。
也許,“胡哥”只是張象拋給我們的一枚孤零零的問號,永遠若有若無地擱置在我們的經驗世界之外!于你我而言,他既非阻力,也不能助力什么,他只是讓我們感到寬慰和溫暖,他讓我們堅信,一定該有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人類模樣—一胡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