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年生,人。小說見于《大家》《青年作家》《山西文學(xué)》《延河》《西湖》《作品》《野草》《草原》等刊。曾獲第二屆河南文學(xué)期刊獎。
1
1999年,阿旺去陸地的想法已經(jīng)不是一天兩天。每月中旬,運輸船往返于海島、陸地,父親這天不用早起,一覺睡到中午,醒來洗把臉,背上天挎包,拿上繩索、鈔票,以及思索一周才寫好的物品清單。數(shù)額很穩(wěn)定地控制在兩百塊,阿旺記得很清楚,開頭總是一袋天米,接著是五噸淡水、井鹽(父親不喜歡海鹽)、豬肉、牛肉、白菜、面粉等等。大多是食用品,如果還有盈余,會再買些衣服,綠色的確卡、海軍藍T恤,以及一些清涼款的襯衫。有一回,父親買了雙喇叭褲給阿旺,那是阿旺第一次穿喇叭褲,一開始不喜歡,寬寬的,褲腳都垂到了地下。父親笑著講,穿上吧,陸地上都流行這個。于是阿旺就穿上了,越穿越喜歡,顯擺的給老措、布袋、小月他們看。
也許就是從喇叭褲開始,阿旺越來越憧憬陸地,他躺在床上,想象在沒有海水的大街,一群人穿著喇叭褲,戴著墨鏡,拿著大哥大,來來往往。高談闊論代替了海水興替,轎車喇叭變?yōu)榱撕zt嘶鳴。繁華的陸地才是人待的地方,他要去陸地,阿旺想。
2
星期六下午,阿旺做完作業(yè),捧瓶冰水去找老措他們。昨晚老措剛跟著秦叔出海回來,聽說帶了不少好東西。四個人里面,只有阿旺沒有去過陸地。阿旺當(dāng)然知道父親為什么不讓他去,母親的死是他一生的傷:幾年前阿旺父母出海遭遇臺風(fēng),阿旺母親不幸去世。這成了阿旺父親一生的痛。海洋是阿旺父親賴以謀生的渠道,但他希望阿旺的未來不是這樣。很快,阿旺來到秘密基地:一座巨天沙堆的后面的老式磨坊。他爬上屋頂,對準(zhǔn)最北方,打開收音機,一陣吱吱噪聲響過,人聲出現(xiàn)了。
從那遙遠海邊/慢慢消失的你/本來模糊 的臉/竟然漸漸清晰……
“又在聽歌。\"老措呸了口唾沫,踩著磨盤一躍而上。阿旺正唱著,老措拽著他的腳脖就上來了,把他嚇得一愣。
“嚇?biāo)牢伊?!布袋呢??
“在下面。\"老措說完,從兜里掏出一根香煙,點上之后慵懶地躺在房頂。
“阿旺,拽我一把,我上不來?!?/p>
“你怎么吃得這么肥?!卑⑼斐鍪?,拽住布袋臘腸一般的胳膊,使了好大勁才抽他上來。
“小月沒來?”
“小月啊,在家寫題呢。”
“寫寫寫,能掙錢嗎?\"老措說著,抿掉煙灰,用力一擲。
“知識是可以轉(zhuǎn)化為物質(zhì)的?!卑⑼v。
“說得啥鳥語啊,聽不懂?!?/p>
“那是你不好好讀書,我爸說了,只有讀書才能改變自己,甚至改變世界?!?/p>
“拉倒吧,改那個破船都費勁死了?!?/p>
“哎哎哎,你倆先別斗嘴了。阿旺,叫我們來是有什么事嗎?”布袋說。
“當(dāng)然有事,去陸地的事你們想得怎么樣了?是造船還是找老秦?我東西都快準(zhǔn)備得差不多了?!卑⑼v。
‘還是造船吧,老秦那破船不行,我要一直在他那兒干遲早得餓死。”老措說“老措你慌什么,你這才幾歲。\"布袋說。
“幾歲?時間很狡猾,往八十歲算也就兩萬多天。一天多快啊,日出日又落?!卑⑼f。
“阿旺啊,你怎么跟你爸一樣,老是想點沒勁兒的?!崩洗胝f。
“我怎么樣你別管?!卑⑼琢怂谎?。
“行行行,不過船造好了,你們要聽我的,因為咱幾個人里面,就我掌過舵?!?/p>
“哎,你說,咱們真能建一個有舵的船?”布袋抵著下巴,眼珠子轉(zhuǎn)悠著望向老措跟阿旺。
“能,肯定能,前些日子我讓老措幫我買了一本造船的書,我都讀了一大半。\"阿旺講。
“那你讀懂了?”布袋問。
“當(dāng)然,都是畫兒,不難。”
“別扯這些了,還有事沒,沒事我要下海捕魚了?!崩洗胝酒?,拍拍屁股,滅了煙準(zhǔn)備下去。
“你有船?”阿旺問。
“老秦的那條破船唄,陸地去不了,但開到近海沒什么問題。怎樣,阿旺、布袋,你倆要不要試試。”
“我就不去了,你倆試吧,我餓了,回家還想再吃會兒。”布袋說著,一屁股坐在屋頂,往下滑溜到地上。老措問阿旺,你去不?
“去,當(dāng)然去,為啥不去。\"阿旺說。
3
母親去世時,阿旺才三歲,對她沒有一絲印象。他渴望母愛,尤其艷羨小月和布袋:小月父母一塊兒出海捕魚,倆人恩愛有加;布袋家經(jīng)商,海島最早的商人,他家賣漁具,布袋母親坐在海岸那棟漁具店里,舒適自在;唯有老措的人生和阿旺相仿:老措母親走時老措八歲,當(dāng)時老措哭著追母親到船邊,但是老措母親沒有抱他到船上。
“她就是嫌我累贅,自己走也不管我爸,三年后我爸就郁悶死了。”老措說。老措今年二十六,他愛喝酒,也愛打牌,喝醉酒會讓他郁悶,打輸牌同樣也會讓他郁悶。老措之前有很多事情想不通,自從養(yǎng)他長大的爺爺去世后,老措想通了:不管怎樣,他得離開這里,離開這鳥不生蛋的海島。他是要干天事情的人,海島根本施展不開,老措對阿旺他們說。因此在出海這方面,雖然老措經(jīng)常調(diào)侃阿旺,但老措是和阿旺最“對頭\"的。
坦白來講,阿旺也不太清楚自己為什么要去陸地:他不像老措,老措去陸地就是干事業(yè),有輛自己的船,倒賣BP機、收音機,或者天來谷麥,等掙夠了錢就在陸地定居,準(zhǔn)備下一步的事業(yè)。阿旺呢,他不知道自己去陸地哪里,去多久,干什么,怎么生活。找母親算一項理由,看陸地的生活也算一項,可這幾項算下來,阿旺還是有點心懸。心懸就在于路途:海浪有多高,暗礁有多少,會遇到鯊魚嗎?會飄到大洋被海盜當(dāng)人質(zhì)嗎?當(dāng)人質(zhì)后父親怎么來贖他呢?要交多少贖金,萬一撕票了怎么辦?阿旺就這樣亂七八糟想了一路,以至于到船邊時都沒在意,直直地撞在了甲板上。
“哎呦,誰!\"阿旺捂著膝蓋喊。船上的老秦哈哈大笑:“嘿嘿,你這小子,跟你爹一樣呆頭呆腦。”
“我爹不呆!”
“好好好,你爹不呆,那就你呆咯?!崩锨胤鲋装逯v,周圍船民哈哈大笑。
“怎么,要瞞著你爹出海捕魚了?”老秦問。
“不是,我?guī)У?,讓他學(xué)學(xué),別等以后出海了才發(fā)現(xiàn)自己暈船。\"老措叼著煙講,周圍人又是一陣哈哈大笑。阿旺羞紅了臉,他這次沒有反駁一一說不定真的會暈。他對晃蕩的事物總有種眩暈感,為此他安慰自己:這樣更能表明自己不屬于海島。
“那行,張措,你帶著阿旺轉(zhuǎn)悠一圈。就在近海啊,最近有大風(fēng),傍晚回不來沒人去救你們。”
“好,知道了。”老措說完,帶著阿旺上了甲板。船不天,板上到處都是魚血。一筐剛打撈上來的黃鯽疊交著不停翻滾,老措帶著阿旺向前走著,突然一條黑影從魚筐中跳出,濺到了甲板上。
“什么東西!”阿旺被嚇了大跳,向后一仰,踩著魚血滑倒了。老措一愣,定晴細看,原來阿旺是被一條斑鰈給嚇住了,再也沒忍住,蹲在地上哈哈大笑。
“你別笑了!快扶我起來,臟死了,都是魚血?!?/p>
“天少爺,我看你還是別出海了,這玩意不適合你。”
“誰說的,人總有第一次,適應(yīng)一下就好了?!?/p>
“行行行,哥就再信你一次,怎么說,去船頭看看?”
“去唄?!崩洗氚寻⑼銎饋?,去了船頭的舵室。里面不小,別有洞天:圓弧狀的鏡面,噴濺了點點污泥;金屬爪魚般的船經(jīng)過長年累月的使用,誘發(fā)出明亮的光澤。站在這里,阿旺突然有一種奇妙的感覺,覺得自己是個英雄,像個指揮官一樣,正帶領(lǐng)船員走向巔峰。
“讓開。”
阿旺正沉迷著呢,老措一把推開他,說別磨嘰了,耽誤時間,我開船,你四處看看。
“那好吧。”
“咱們?nèi)サ氖墙O場,不用報備,不用儲存物資。近海之內(nèi)都有巡航船看著,一般捕點小魚小蝦就在這里。”
“那要離開近海呢?”
“離開近海就得報備,還得儲存各種東西,得有船員證,健康證,老麻煩了。”
“咱們出去也得這樣?”
“你傻啊,咱們這算啥,算私奔,都報備了還能叫私奔?”老措瞥了一眼阿旺,讓老秦幫忙卸掉纜繩。
“走了,老秦!”
“慢點開!讓那小孩兒看看大海!\"老秦卸掉纜繩,笑著揮手。海面平靜,微風(fēng)吹來清涼的海浪,抬頭有海鷗盤旋鳴叫。阿旺調(diào)整內(nèi)心,讓自己置身于空靜。
“老措,我?guī)找魴C了,海上能聽收音機嗎?”阿旺拿出收音機講。
“廢話,海上為啥不能聽?只要有信號就能聽,不能聽還不憋屈死?!崩洗胍贿叧练€(wěn)掌握著船舵,一邊給阿旺介紹著海面情況:
“那是望風(fēng)礁,這個是海濱漁場,往前走還有煉油基地?!?/p>
“這么多地兒啊,近海都這么多物資,干 嗎非要去遠海?”
“這你都不懂,近海東西多,但遠海比他還多,遠海就在那兒,不去白不去?!?/p>
“那老措,咱們要是到陸地,最短得航行多久?”
“兩天吧,最短兩天?!?/p>
“這么長?”
“不長了,海上不好分辨時間,三天五天都一個樣?!?/p>
“那你們怎么度過這些時間?”
“度過?你得熬,懂嗎?抱著一個念頭,把時間熬過去。”老措叼著煙,風(fēng)把煙灰吹散,阿旺有點懂了。他們在海上轉(zhuǎn)悠了幾圈,撈了兩兜蝦米。老秦給了阿旺半兜,講回去拿給你爹,讓他炒著吃。阿旺點頭,很快回了家,父親正盤腿在客廳看電視,飯菜擱在一旁。
“收音機拿走了?”
“嗯。在這兒?!卑⑼咽找魴C提過去。阿旺父親抱著收音機看了半天,接著問沾水了?
“跟布袋他們在海邊玩,沾了點水。對了,這是秦叔給的蝦米。”
“明天給你炒,柴房那幾根桎木見沒?!?/p>
“沒有啊,我用那干啥?!卑⑼奶摰刂v。海邊木頭少,桎木最適合做船綁。
“嗯,聽會兒收音機吧,鍋里有魚餅。”阿旺父親說著,打開收音機,正播放著晚間新聞。阿旺舀了一碗淡粥,大米只有幾十粒,了半張魚餅湊著吃。第一次出海,阿旺小腿肚子還有點顫抖,那是激動的回應(yīng)。大海如此之藍,一望無際令人向往,阿旺渴盼在下一個轉(zhuǎn)舵后發(fā)現(xiàn)巨碩的陸地,發(fā)現(xiàn)擁擠的人群,拔地的高樓。
“又要打仗了?!?/p>
“哪里?”
“科索沃?!?/p>
“為什么老是打仗?!?/p>
“生存?!?/p>
“他們不是很有錢嗎?”
“欲望是無止境的?!卑⑼赣H講。晚間新聞結(jié)束后,是個音樂節(jié)目,電臺里正播放著披頭士的音樂。
“爸,我也想搞搖滾?!卑⑼抢埻胝f。
“你也喜歡搖滾?”
“嗯,流行聽膩了,楊鈺瑩、張雨生、李宗盛,翻來覆去講的都是愛情。我覺得搖滾不一樣,搖滾挺特別的?!?/p>
“嗯,阿旺,你是不是很想出去看看?”阿
旺父親突然問。
“什么?\"阿旺一愣,以為父親說錯了話。
“其實沒有必要的?!卑⑼赣H嘆口氣講。
“以前爸爸在陸地上學(xué),覺得一切都太嘈雜,不夠純粹,后來聽從國家號召來到海島,內(nèi)心逐漸安寧下來。有時我在想,那些曾經(jīng)你拼了命想要遠去的地方,離開的人,多年之后,也只剩下了深深的念想。我知道你想去陸地,等以后你肯定會去陸地上大學(xué)的,這一切其實你不用著急?!?/p>
“我知道?!?/p>
“嗯,爸爸明白,懂需要過程,甚至需要代價?!卑⑼赣H說完站起,拍拍身上的灰塵:“明年就該上高中了吧,鐵皮罐里有三百塊錢,該買點什么就買點什么,剩下的錢交了學(xué)費?!?/p>
“還是在島里上對吧?!?/p>
“不然呢?!卑⑼赣H笑笑,卷起畫朝臥室走去。阿旺皺著眉頭嘆了口氣,剩下的魚餅吃不下去,索性扔在了碗里。
4
布袋家經(jīng)商,可以拿一些出海必需品。但是造船的一些其他重要部件當(dāng)然還得買。起初,阿旺只準(zhǔn)備了五十塊錢:在阿旺眼里,這已經(jīng)是一個天大的數(shù)自了??墒窃齑M用遠超預(yù)期,進度實施一半,四人已經(jīng)沒有了一分錢。
“沒想到啊,一個小破船都要這么多?!崩洗胍凰κ?,把木板扔在地上。
“我覺得,實在不行,你們就別做了。有什么想要的,我可以替你們捎過來。”小月在一旁講。她家要移居,再過幾天小月就要去陸地上高中。
“對啊對啊,咱又不是非得造船去陸地?!?/p>
布袋在一旁附和。
“你倆懂個啥,沒有自己的船,一輩子就只能受別人指揮?!崩洗胫v。
“老措說得對。\"阿旺想了想繼續(xù)講。
“造船不只是為了去陸地,更重要的是這個過程能給咱們力量?!?/p>
“勇氣難道就只能憑這些展現(xiàn)?”小月看了眼阿旺繼續(xù)說。
“天家也都不小了,我覺得吧有些事不能只考慮自己,也要考慮父母家人。如果我們造船出海,遇到了風(fēng)浪什么的……”
“呸呸呸,王月,你要不想去也別咒我們啊?!崩洗朐谂赃吪拗倌?,一臉嫌棄地看著小月。小月臉頓時就紅了,眼淚也跟著打轉(zhuǎn)。阿旺一看不對勁,趕緊過來當(dāng)和事佬,他知道小月愿意同他們出海,很天一部分原因是因為小月暗戀老措。
“哎哎哎,老措你溫柔點,人家是女生,你吼什么?!?/p>
“我吼?我還罵她呢,知不知道出海最忌諱的就是這個?!?/p>
“我又不是故意的!”小月聽到老措這樣說她,嗚咽著跑了。布袋站在原地不知所措,他也是根墻頭草,是被阿旺根老措半推半就過來的。
“要不,我也走?”
“你敢走?敢走看我不削你,給,這是十塊錢,去你家給我拿倆木槳過來。\"老措把錢塞到布袋手里,布袋得令,麻溜地跑了。
5
造船行動不急不緩地展開,很快地,一張初見雛形的木質(zhì)小船建成了。小船通體用柳釘、篾條打造而成,雖然簡陋,但是看著有模有樣。這艘船阿旺可是下了血本:他把父親給的三百塊學(xué)費全花光了。起初阿旺當(dāng)然舍不得,這是他長這么天,第一次做如此出格的事兒,但是老措告訴他:“出海這玩意兒,本來就是一種冒險,你都不敢花身外的東西,以后還怎么拼身內(nèi)的?所以我說,摳門的趁早挑子。”
“你才摳呢,你才慫,不就是三百塊錢嗎,老子出了!\"阿旺大喝一聲,把錢全扔了進去。其實老措投人的也不少,他是那種有主見,愛冒險,異常希望能自力更生的人。親人的離去讓老措早早過上了海邊百家飯的生活,異樣的眼光與說辭也必然會有。老措受不了這些,他渴望用自己的本事離開這里,到一個陌生的地方重新開始。三天后,船完全建成,老措帶著阿旺他們,把船推到了海邊。保險起見,他們的地點沒有選擇正對陸地的漁場,而是在漁場的側(cè)面。
‘這地兒也能到陸地,就是得繞個大彎。”
“咱們真的能用這個到達陸地?\"布袋穿著涼拖,用腳踩了下木船,一臉不放心。
“怎么不可能,我聽船上的老人講,有的人一根木筏都能飄到外國,這玩意靠的就是毅力?!?/p>
“張措,那這船你試過嗎?”小月在一旁擔(dān)憂地問。
“放心,我沒那么傻。今兒咱們就拖條纜繩,放一堆大石頭先試試。\"老措說著,把煙掐掉,招呼伙伴們?nèi)ズ_厯齑笫瘔K。四個人忙活了半個多小時,石塊堆積如山,已經(jīng)完全超過了他們的重量。
“我跟老措計算好了,繩子長三十米,綁在岸邊樹上,要是能自個兒游過去就說明行?!卑⑼f著,把繩子綁到樹上。老措喊他們過來,彎腰準(zhǔn)備推船。
“能不能成全在這一次了啊,都使點勁 兒,尤其是你,布袋,把你吃飯那勁兒都
使上?!?/p>
“行行行,快推吧,我要熱懵了。”
“好,我來喊號吧,大家一起使勁兒?!卑⑼f完,四個人彎下腰,眼晴町住船尾:
“1,2,3,推!\"著海水,混著沙子,四人使勁把船推入了海中。海水蕩漾,微風(fēng)起伏,在浮力與重力作用下,船只緩慢行進。光芒閃爍,小船顫顫巍巍朝著前方駛?cè)?。四人都很緊張,尤其阿旺,雙手顫抖,眼睛天睜:這是他的船,他即將要乘著這條船,去往陸地,穿喇叭褲,用天哥大,聽搖滾樂。船行得更遠了,快要望不到輪廓時,阿旺激動地跳了起來:“老措,成了!我們成了!”
“等會兒,不太對勁。\"老措望著前方一臉擔(dān)憂。
“怎么不對勁?”小月問。
“你們看船,是不是在往左邊傾斜?\"老措指向船身,阿旺趕緊看去,果然,船的左面像是被人打了一拳,晃晃悠悠的。
“老措,船好像快沉了?。"布袋喊。
“阿旺,快點,拉繩子,往岸上拽!\"老措說完,趕忙跑到岸邊,順著繩子往岸上拉。小月、阿旺、布袋三人順次拽著老措的衣服,像拔河一樣搶救將要入水的小船。可惜的是,繩子剛拽到一半,小船就承受不住,四面坍塌,七零八落,飄散在了海面上。
“我的船!\"阿旺心痛大喊。這船凝聚了他的心血,更有著他的資金。沒有了這三百塊,他將無法給父親交代,說不定父親一氣之下,連高中都不再允許他上。
“左邊船料誰弄的!\"老措怒視三人,布袋低著頭,左搖右晃,老措一把拽過了布袋。
“布袋,是你又偷工減料了吧!”
“也不是,我媽說專門防水的聚氨酯沒有了,只有普通的……”
“五六百塊錢啊,你當(dāng)玩呢!\"布袋還沒說完,老措直接端倒了布袋。布袋躺在地上,小聲辯解五六百也不夠啊。小月看不下去,說張措,別這樣,劉布又不是故意的,船沒了,正好咱們……·
“正好?什么正好,到不了對面,就沒有正好!\"老措把話喊完,頭也不回地走了。阿旺其實也想勸勸老措,事已至此,如何彌補這件事開始逐漸占據(jù)他的頭腦中心,可他也怕老措笑話自己。四個人不歡而散,阿旺回了家,發(fā)現(xiàn)父親不知從哪里找來一把鐵鍬,正翻整家門口的空地。
“阿旺!快來!剛剛我聽收音機,農(nóng)業(yè)局那邊傳來好消息,再過不久,淡水就要實現(xiàn)管道供給,爸爸先翻整一下土地,以后咱們也可以在海島種菜了?!?/p>
“咽”總。
“不開心?”
“沒,今天有點累,爸,我先睡了?!卑⑼氖轮刂氐刈呋胤块g,他不知道自己該如何向父親講述剛才的事情。他枕著手背,左側(cè)是落地窗,一群海鷗正在海上盤旋。遠處島心的楊柳輕輕拂動,一條馬路橫跨而去,夕陽漸漸落幕,霞光升了起來。阿旺突然想起,自己已經(jīng)很久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注視過島上的風(fēng)景了。
“阿旺,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瞞著爸爸呢?”阿旺父親過來,坐在床邊,一臉慈愛地看著阿旺。
‘沒,玩水了,有點困。”
“好,爸爸給你熬點生姜水。如果有什么困難,一定要給爸爸講。\"阿旺父親說完,起身去廚房倒水。阿旺躺在床邊欲言又止:出了那么大的事,他該怎樣向父親解釋呢?
造船失敗后,阿旺一蓮三天沒有見到老措。老措已經(jīng)在海上漂泊了十多年,阿旺想起老措曾經(jīng)講過的話:“感覺海很奇怪,有時會很厭倦,去一趟好幾天,吃不好睡不暖,胃里翻江倒海;有時呢,卻又很向往,尤其是大風(fēng)出不了海的時候,總想乘一艘自己的船出海,去會會那風(fēng)浪。阿旺,你說這是什么心理呢?”
時至如今,阿旺也不太懂這是什么心理。他想起父親給自己買過的一本書:海明威的《老人與海》。書中的老人曾有一句話:人不是為失敗而生的,人可以被打敗,但不可以被打倒。失敗是重復(fù)的,但每一次站起都是新的重生,新的戰(zhàn)斗。阿旺想到這里,頓時感覺身體里灌入了一股奇妙的力量。
6
七月初,渤海灣首次進人休漁期,所有漁船停止捕魚,靠在岸邊休整,等待秋季來臨。與此同時,還有十來天就要開學(xué),陸地大概再也去不了,而那三百塊也無法湊齊,看來這個夏天要以悲慘收場。就在這時,老措來找阿旺:原來老措春季跟著秦叔出海捕魚,捕到不少好玩意兒,在海鮮市場賣了高價,秦叔獎勵了老措五百塊錢。
“阿旺,拿著?!蹦シ焕?,老措往阿旺手里塞了三百塊錢。
“老措,這么多錢,我?!卑⑼弥X不知所措。
“別說了,咱倆是一條船的螞蚱,學(xué)費交不上,你爸肯定要揍你,我心里更不好受?!?/p>
“可這錢
“拿著吧,你不是跟我說過,知識就是力量嘛?!?/p>
“謝你了,老措,船沉了,我也有責(zé)任,我知道一條船對你來講意味著什么?!?/p>
“別講那么多廢話,船沒了可以再造,兄弟得按一輩子處。對了,阿旺,你心里還有陸
地不?”
“有是有,可是咱們從哪弄船呢?”
“只要你想去,船那就不是問題?!崩洗肟粗⑼难?,一臉神秘地說。
“什么辦法?\"阿旺趕忙問。
“用老秦的唄,我想了好久,發(fā)現(xiàn)人家的船再破,也比咱們那條木船強太多。今年剛有休漁期,我想著偷偷用老秦的船前往陸地?!?/p>
“這能行嗎?”
“怎么不能行,問題其實不大,我剛給老秦辦了筆大買賣,他現(xiàn)在信得過我,船、鑰匙、證件什么的都有?!?/p>
“可這船畢竟不是你的,咱們就去一趟,對你來說……”
“別對我來說,應(yīng)該對你來說。阿旺,我知道你喜歡陸地,你這輩子還沒去過陸地,太可惜了,十八歲前,你應(yīng)該見識一下陸地的繁華?!?/p>
“可是,就咱們兩個人”阿旺欲言又止,這時老措笑了,吹了聲口哨講:“都出來吧,大家伙兒!”
話音剛落,磨坊后面走出來了布袋和小月。
“誰說只有咱倆的,這不就加倍了?”老措笑笑,把幾人聚攏到一塊兒,開始商量具體的計劃。哪想剛做好部署,小月又打起了退堂鼓:
‘張措,我還有個問題?!?/p>
“你說唄。”老措講。
“再怎么說,秦叔也是對你有恩的人,咱們要是磕碰了船只,秦叔下半年的收成怎么辦?”小月剛一說完,老措又不耐煩了:“王月,算我求你,說點好聽的吧?!?/p>
“我這是忠言逆耳!”
“行行行,你愛說就說,愛去不去,好吧!”
老措說完,扔了煙從地上站起。這話剛一講完,氣得小月又走了。老措對阿旺有恩,阿旺沒法說要走;布袋打小就怕老措,也不敢說。老措看出了倆人的猶豫,于是心一狠,直接趕鴨子上架地講:“宜早不宜遲,就今天,下午準(zhǔn)備妥當(dāng),凌晨一點集合,出發(fā)前往陸地!”
7
當(dāng)夜,阿旺一宿沒睡,躺在床上左右翻滾。窗外月光淡淡,潮漲潮落,滌蕩著海水引發(fā)出清澈的脆響。阿旺父親在另一間臥室,隔著門縫,已經(jīng)發(fā)出了渾厚的鼾聲。阿旺看了下表,還有半個多小時凌晨一點,時間已不允許他多想。他咬了下牙,輕輕起身下床。父親的門虛掩著,路過時阿旺聽到父親翻了下身,嚇得他一激靈,停在原地不敢亂動。很快鼾聲再起,阿旺松了口氣。躡手躡腳地背起挎包,剛到地方,就發(fā)現(xiàn)老措和布袋已經(jīng)在磨盤邊等著了。
“別睡了布袋,阿旺來了!”
“措哥,讓我再睡會兒吧,太困了。\"布袋眼簾牽拉,有氣無力地講。
“睡什么睡,到船上再睡?!崩洗朕蹲〔即瑤е⑼粔K往船上走。海風(fēng)拂拂,清涼的月光下,海水成了斑斕的玻璃狀。
“小月沒來?\"到了船邊,阿旺問。
“沒來,管她干啥。\"老措講。
“嗯,其實你可以溫柔點的,老措?!卑⑼肓讼?,低著頭講。
“什么話?\"老措一臉懵。
措哥,阿旺意思是讓你對小月好點,畢竟小月暗戀你。\"布袋在一旁憨笑,老措用手敲了下布袋后腦勺,嚴肅地對他講:“我是把她當(dāng)妹妹看,她幾歲我?guī)讱q,凈說瞎話。還有,我看阿旺你小子八成是喜歡人家吧。”老措說完,轉(zhuǎn)頭看向阿旺。阿旺聽到老措這樣講,頓時羞紅了臉。
“沒有的事!”
海風(fēng)更加清涼了,三人貓腰從岸邊登船, 老措熟練卸下纜繩。
“開船了!第一次不按喇叭,還有點不自在。\"老措講著,掐腰站在駕駛室里。阿旺跟在老措身后,事實上,他整個人還是懵的,布袋也是,這小子困意來襲,直接趴在甲板上睡著了。船行了半個多小時,老措突然一拍阿旺的肩頭:“阿旺,快看!”阿旺一個激靈,揉捏著惺惱睡眼問:“看什么?”
“著風(fēng)景啊,你看,前邊那個小點就是車由島,過了這個島往前二十多公里就是坨磯鎮(zhèn)。咱們明早估計就能在坨磯鎮(zhèn)落腳,等補充完體力,一鼓作氣,直接往旅順口開,就能到大連了!\"老措興奮地大喊,聽到這番話,阿旺也很激動:大連,多么美麗的一個地名啊。那是名副其實的陸地,那是繁華與錦繡的象征。
深夜,阿旺在老措指導(dǎo)下開了一班船,輪到布袋時,阿旺再也忍不住,倒頭就睡著了。布袋換班,老措當(dāng)然不放心,但是一宿沒睡自己也頂不住。老措干叮哼萬囑咐,布袋點頭如搗蒜,說阿旺都行,自己當(dāng)然也可以。
“放心吧,措哥,我給我爸開船那會兒,說 不定比你還早呢?!?
“行吧,你小子悠著點啊?!闭f完這話,老措也沒忍住,倒頭呼呼睡去。在夢里,老措來到了陸地,當(dāng)上了大老板,穿著西裝戴著領(lǐng)帶頤指氣使地指揮著手下的人馬;阿旺也做了一個夢,他夢到了爸爸,也夢到了媽媽,一家三口來到了天連,在風(fēng)景如畫的公園放風(fēng)箏。人好多啊,微風(fēng)也真夠涼快,綠草跟著擺動,媽媽原來這么年輕,有著濃黑的眼晴,秀美的長發(fā);繩線在媽媽的手中拉伸,風(fēng)箏跟著遨游起伏。爸爸依偎著媽媽,那么的甜美與幸福,阿旺覺得一切美極了,幸福極了,他激動地跑去,想要抓住媽媽的手。然而就在這時,畫面突然閃爍,緊接著天穹大變,疾風(fēng)驟起,風(fēng)箏搖搖晃晃,而遠處,一波兇猛的海水正拔地而起。
“布袋!布袋!你怎么給老子開船的!風(fēng)暴來了都不知道?”甲板搖搖晃晃,老措一把拽住睡得正酣的布袋。布袋驚醒,左右搖頭,癥著問“啥?”
“還啥啥?風(fēng)暴來了!航向也偏離了!天氣預(yù)報一點都不準(zhǔn)!”老措說完,快速穿上雨衣回到駕駛室:“海風(fēng)太大,今晚陸地估計去不了了,只有兩種選擇,往前開到坨磯鎮(zhèn)或者返回海島?!?/p>
“措哥,都怪我,咱們還是回家吧,海風(fēng)這么大…\"布袋在一旁縮著腦袋輕聲說道。
“阿旺,你怎么看?”老措問。
“我,我也不知道?!卑⑼鲋鴻跅U,覺得胃里翻江倒海,他以為自己不暈船的,然而此時胃部的劇烈反抗告訴了他一切:他不適應(yīng)海洋。
“不行!絕對不行,必須往前開!\"老措突然怒吼,眼神紅腫地著向布袋跟阿旺:“你們要做懦夫,老子可不想!”老措說罷,兩手并用,握住船舵,試圖和風(fēng)浪爭斗。很快地,大海像犯了癲,從天穹中央泄下瓢潑大雨;海浪也跟著作惡起來,它們不再嬌柔,匯聚成堆,瘋狂撲向船板。老措拼命補救,使出吃奶力氣,為了穩(wěn)住重心,簡直快要拽斷船舵。阿旺心快跳到嗓子眼,反胃癥狀也愈加強烈。趴在甲板上不停干嘔。
“措哥,我不想死啊,措哥?!辈即蛟诩装蹇奁?,海風(fēng)呼嘯,使得布袋一邊哭一邊像面袋般搖晃。老措顧不上埋怨布袋,他穩(wěn)住心神,此時此刻,剛才的雄心已經(jīng)喪失了大半,老措明白,如今這個關(guān)頭,活命才是最重要的。
“阿旺!幫我把船,我用對講機聯(lián)絡(luò)一下,看附近有咱們的船只沒?!?/p>
“好?!卑⑼裸碌刈哌^去,用手扶住船舵。老措打開對講機,焦急操控著。可是風(fēng)浪太大,加上正值休漁期,附近沒有一艘漁船回應(yīng)。
“干!”
老措怒吼一聲,把對講機扔在地上。布袋還在哭,阿旺筋疲力盡,眼睛昏昏閃閃?;秀敝?,他看到浪里有條什么東西在向著他們顛簸而來:
“老措,有魚,鯊,鯊魚過來了。\"阿旺說完,體力再也支撐不住,癱倒在了甲板上…
8
“這是哪里?天堂嗎?還是鯊魚的肚子?”不知過了多久,阿旺吃力地睜開雙眼,眼前是一片寬廣海岸,幾座房子錯落點綴,一群海鴨嘰嘰喳喳,笨拙移動著步伐。就在愣神中,有人拍了拍阿旺的肩膀,阿旺一回頭,發(fā)現(xiàn)是父親。
“傻孩子,這里不是鯊魚的肚子,是坨磯鎮(zhèn)。\"阿旺父親笑笑,把他坐起來,遞給他一瓶熱水。
“我沒死?太好了,那,那老措還有布袋呢?”阿旺激動地說著,一種劫后余生的感覺在他胸膛蕩漾。
“布袋已經(jīng)坐船回去了,張措這孩子挺好的,我們到船前時,他不僅給你倆套上了救生衣,自己還在不停地呼叫著對講機。”
“那老措沒事吧?”阿旺趕緊問道。
“沒事的,說來也巧,半夜我好像聽到了門框聲響,點燈坐起,一看你已不在臥室。于是我就慌忙穿衣出去,剛到岸邊,發(fā)現(xiàn)小月還有布袋的爸媽也在,小月告訴我,張措應(yīng)該帶著你倆出海了。于是我就開動布袋家的漁船,全速航行去找你們。”
“海面那么大,能找到你們除了運氣,還有就是張措不間斷地使用對講機。我們發(fā)現(xiàn)你們的船只時,風(fēng)浪已經(jīng)漸小,張措一邊撐著船駝,一邊向我們打燈。這孩子是個英雄啊,你倆能活著,全靠他的功勞?!?/p>
“知道,爸,老措是挺勇的?!卑⑼f。阿旺父親笑笑,摸摸阿旺的頭顱:“阿旺,你也是勇敢的,這是你第一次出海,爸爸很欣慰,爸爸去給你拿點吃的?!卑⑼赣H站起來往外邊走,阿旺下意識喊住父親。
“爸,你,不怪我嗎?”
“當(dāng)看到自己的親人將要失去,憂灼會代替憤恨。爸爸不怪你,爸爸之前不是說過嗎?懂需要過程,甚至需要代價。\"阿旺父親扭頭,想了想后說道。
“好的,爸。”阿旺莊重地點了點頭。
“對了,爸爸還有個問題要問你?!?/p>
“什么問題?\"阿旺看著父親的眼,他突然發(fā)現(xiàn),父親有了白發(fā),已經(jīng)老了很多。
‘還要去陸地嗎?”阿旺父親問。
“要去,但不是現(xiàn)在,總有一天,我會真正登上陸地?!?/p>
阿旺父親聽到這番話淡然一笑。此時日光正冉冉升起,大片白云匯集,海鷗歡快地唱起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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