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工夫論是儒家實現(xiàn)內(nèi)圣外王,尤其是內(nèi)圣的方法,工夫問題是中國哲學所特有的重大問題。沒有工夫論就不會有中國哲學,離開工夫論就不能真正理解中國哲學。儒家學問作為一種為己之學、成德之教,絕不是泛泛的知識思辨,而是一種注重體證、關乎身心轉(zhuǎn)化的工夫?qū)W問。研究儒家學問,應從工夫開始,脫離工夫去研究儒學哲學及儒家思想,將會使工夫之學成為口耳之學、記問之學,猶如紙上談兵、夢中吃食,終于身心無涉[1]
王陽明一生“立德、立功、立言”,可謂將儒家工夫之學發(fā)揮到了極致,史稱“真三不朽”。陽明先生晚年總結(jié)自己一生的學術思想時說道:“吾平生講學,只是‘致良知’三字。”[2]晚明史學家、文學家張岱稱:“陽明先生創(chuàng)良知之說,為暗室一炬?!盵3]此論可謂別具慧眼。陽明先生將知與行統(tǒng)一于良知之道,處處不離工夫。致良知學說的可貴之處,便在于它既注重心上格物的工夫,亦注重事上磨煉的工夫,一部《傳習錄》,從頭到尾都是講工夫的。正如日本哲學家井上哲次郎所說:“…陽明學派中人物,則多有建樹者,而固陋遷腐之人幾乎沒有??梢?,陽明學果有陶冶人物之功無疑?!保?]這都可以充分證明,致良知之學重在工夫。
一、致良知工夫之學貫穿陽明先生學術之前后“三變”
陽明先生出生于儒學世家,自幼便接受嚴格的儒學教育,其曾祖王杰、父親王華都于儒學體證有得,制心工夫頗硬。曾祖王杰曾教育自己的門生,要“能見得曾點意思”,要能夠做到“爵祿之無動于中”。其父王華不阿諛權貴,其時宦官劉瑾獨攬大權,官員們紛紛奔走其門以表忠心,而王華卻“高尚其志”,不人其門。致仕回鄉(xiāng)以后,自己辛苦營造的小樓不幸遭遇大火,親友們惶遽來救火時,他卻從容談笑,“略不見有倉遽之色”,內(nèi)心不為所動,頗見制心工夫。依陽明心學思想,心即理,天理即良知,制心工夫即是致良知的工夫。
除了家學淵源的影響之外,致良知的修養(yǎng)工夫貫穿于陽明先生學術研究的始終。黃宗羲在《明儒學案·姚江學案》中將陽明之學總結(jié)為前后“三變”兩個時期。第一時期:泛濫辭章,沉湎經(jīng)書一一精究朱子,格竹庭院一一游心佛老,問道莊禪,此為“前三變”;第二時期:龍場悟道——知行合一—專主良知,此為“后三變”。龍場悟道發(fā)生在1508年,1509年陽明先生于貴陽書院講學,始論“知行合一”,是年三十八歲。1514年,先生四十三歲,始專以“致良知”訓學者。
1521年,陽明先生五十歲時,始揭“致良知”之旨。一日,他對門人陸九川說:“我此‘良知’二字,實千古圣圣相傳一點滴骨血也。”又說“某于此良知之說,從百死千難中得來,不得已與人一口說盡,只恐學者得之容易,把作一種光景玩弄,不實落用功,負此知耳?!保?]正是由于對工夫的重視,陽明先生告誡門人不要把致良知作為口耳之學,徒知“光景玩弄”,實際是在批評學者的不事工夫之本,但求上達之末;不去道德實踐,只逞章句之能,壞卻儒門風氣。
其實,陽明先生學問的前后“三變”以龍場悟道為節(jié)點,其后期學問的主張無不與其事功相聯(lián)系,恰是其工夫進境的佐證。陽明先生因在科道案中上疏為南京科道官員鳴冤,被劉瑾下令廷杖,后被流放至貴州龍場驛,始有龍場之悟,倡導“知行合一”,是為工夫成片;因平定宸濠之亂,始能創(chuàng)立姚江學派,專主“致良知”之說,是為工夫純熟;因平定思恩之亂,始入“此心光明,夫復何言”的工夫圣境,是為工夫入化。記問之學,不足以發(fā)之為事業(yè),先生一生學問工夫之進境與其事功密切相關,致良知工夫之學貫穿其學術之前后“三變”,足證致良知學說重在工夫。
二、致良知工夫之學的實現(xiàn)路徑
著名歷史學家鄧之成認為陽明先生以事功顯于當世,“其學最為扎實有用”。清人王士禎則盛贊陽明先生為有明“第一流人物”,認為其立德、立功、立言皆稱不朽。王陽明的心學上承孟子、中繼陸九淵,而致良知則為其思想的核心和精華。陽明先生知行合一,其學既重修身,強調(diào)以立志、不動心為主的心上工夫;又重事功,實踐以經(jīng)世致用、保境息民為要的事上工夫。致良知思想是重在實踐的工夫之學。
(一)心上工夫
陽明先生在《詠良知四首示諸生》(其一)中寫道:“人人自有定盤針,萬化根源總在心?!泵鞔_指出心為萬化之源,則致良知工夫之達成、功業(yè)之建立的根源在于心上工夫。
心上工夫首在立志。先生十二歲時,曾問塾師:“何為第一等事?”師曰:“惟讀書登第耳?!毕壬唬骸暗堑诳治礊榈谝坏仁拢蜃x書學圣賢耳。”[6]陽明先生所講的立志,指的是立下必為圣人之志。先生龍場悟道之時,即對門生以“立志、勤學、改過、責善”等四事相規(guī),把立志放在首位,主張“志不立,天下無可成之事”。在《傳習錄·陸澄錄》中,陸澄問立志,先生曰:“只念念要存天理,即是立志。”1515年,先生在予其弟守文的書信《示弟立志說》中更明確地指出:“夫?qū)W,莫先于立志。”“蓋終身問學之功,只是立得志而已?!标柮飨壬⒅局f,貫穿其學問的始終,在先生看來,立志即是致良知的首要工夫,致良知工夫首重立志。
心上工夫的根本在于臨事不動心?!安粍有摹敝f在儒學體系中占有極為重要的價值地位。明代大儒郝敬曾經(jīng)將儒學宗旨概括為:“學以性善為宗,以養(yǎng)氣為入門,以不動心為實地,以時中為妙用?!盵7]1496年,陽明先生二十五歲時春試為忌者所抑。同舍有以不第為恥者,先生笑曰:“汝以不得第為恥,吾以不得第動心為恥。”先生門人錢德洪在《征宸濠反間遺事》中有這樣一段記載:“德洪昔在師門,或問:‘用兵有術否?‘夫子曰:‘用兵何術,但學問純篤,養(yǎng)得此心不動,乃術爾…’”[8]心上工夫在于平時靜養(yǎng)有得,臨事方能不動。在陽明先生看來,學問的純篤處即是致良知,學者修養(yǎng)至良知清澈、工夫精純,即能臨大事而此心不動。陽明先生高弟王畿提出:“千古圣人之學只是個不動心,學者只是學個不動心,舍不動心之外,無學也?!盵9]可見,不動心是致良知工夫之學的關鍵,是驗證工夫得力與否的內(nèi)在標準。養(yǎng)得此心臨事不動,即是儒門學問之真?zhèn)?,即是致良知的切實工夫?/p>
(二)事上工夫
心上工夫見之于事業(yè)方得彰顯,事上磨煉才是真正的致良知工夫?!秱髁曚洝り懗武洝分杏涊d,先生曰:“人須在事上磨,方立得住,方能‘靜亦定,動亦定’。”學者如果耽于求靜,遇事必不能主張、慌亂無措。故學者唯有在人情事變上磨煉,才能養(yǎng)成臨事不動心的致良知工夫。
事上工夫不離人情事變,以情應物為事上工夫的綱領原則?!秱髁曚洝り懗武洝酚涊d:“澄嘗問象山在人情事變上做工夫之說。先生曰:‘除了人情事變,則無事矣事變亦只在人情里。其要只在致中和,致中和只在謹獨?!保▌⑥秸J為獨即良知,慎獨即是致良知)在陽明先生看來,事上磨煉的工夫并非心外尋求,其核心仍在向內(nèi)用功,事上工夫之下手處仍在“人情”上,即在個體的情感發(fā)動處用功。推而廣之,則士子之讀書以求舉業(yè),商賈之獵奇以求貨利,官員之文書獄訟、宦海窮通等日用萬般之事,無一不是人情事變,無一不是致良知用功之處,正所謂“情順萬事而無情”也。應對日用萬事,不外乎“喜怒哀懼愛惡欲”等七情,然而貴在發(fā)之中節(jié),中節(jié)之要則在保任良知、以情應物。
那么在具體臨事之時如何做到以情應物呢?陽明先生說:“七情有著,俱謂之欲,俱為良知之蔽。然才有著時,良知亦自會覺。覺即蔽去,復其體矣。此處能勘得破,方是簡易透徹功夫。”(《傳習錄》下)人之良知本體原即流通無礙之太和元氣,人心所生之七情本于其氣,自然發(fā)生。若應事無滯無礙,合乎情理,則發(fā)為良知;若遇事沾室,傷乎天和,則遮蔽本明。故人臨事時當以情應物,自然私欲凈盡、天理流行,自可從容應對于各類事務,從而成就致良知的事上工夫。
事上工夫不離日用,日用萬端為事上工夫的起用之處。以情應物是致良知事上工夫的綱領性原則,然在日用萬端中事變不同,則必有與之相應的運用之法,陽明先生多因事而指示之。《傳習錄》中記載陸澄得知家中兒子病危時,心中“憂悶不能堪”。陽明先生因機點撥:“此時正宜用功。若此時放過,閑時講學何用?人正要在此等時磨煉?!睈圩有那?,人情之常,世人遇此則往往深陷其中,以致“不能堪”,若能以情應物,則遇此應時時提起良知,調(diào)停愛子之情合于中道,不使陷于私意。由此可見,人倫日用即為致良知用功之處。
為政事功亦能驗證致良知之功?!秱髁曚洝分杏涊d了這樣一個故事,有一官員久聽講先生之學,然而卻深感無暇修習,于是向陽明先生傾訴:“此學甚好,只是簿書訟獄繁難,不得為學?!毕壬嬷唬骸拔液螄L教爾離了簿書訟獄懸空去講學?爾既有官司之事,便從官司的事上為學,才是真格物?!毕壬嬖V他,真正的學問就在日常政務之中,處理案件時,需時時警惕六種私心雜念一一不因當事人頂撞而惱怒,不因有人巧言奉承而偏袒,不因有人私下請托而嚴懲,不因有他人求情而枉法,不因事務繁雜而草率,不因旁人饞言而盲從。這正是指示學人于政事中以情應物、磨煉性情,以此類推,一切政事皆應如此格物用功,方能事事保任良知,才是真正地為己之學。
何止人倫日用、為政事功可做致良知的事上工夫,即便讀書舉業(yè)亦“不患妨功”。陽明先生主張“作文字亦無妨工夫”(錢德洪《刻文錄序說》)。在《傳習錄》中,先生更著意強調(diào):“只要良知真切,雖做舉業(yè),不為心累,總有累,亦易覺克之而已?!泵鞔_指示,當讀書時,若察覺有強制記憶的功利心、急于求成的浮躁心、攀比炫耀的虛榮心,則立即用良知將其清除。這樣的讀書過程,實則是通過經(jīng)典與圣賢對話,將讀書舉業(yè)轉(zhuǎn)化為滋養(yǎng)良知的精神修行。由此可見,圣學與舉業(yè)自不相妨礙,更可相得益彰,讀書舉業(yè)亦正是致良知的事上工夫。
陽明先生的致良知學說乃是“從萬死一生中體悟出來”,要心上用功、事上磨煉,實致良知、見真工夫。對此陽明先生強調(diào):“依此良知,忍耐做去…久久自然有得力處,一切外事亦自能不動?!保跧0]人只要堅守良知準則安身立命,不懼外界譏諷詆毀與得失評判,縱使修習過程時有起伏,只要保持對良知本體的恒常喚醒,在持續(xù)精進中積蓄力量,終將抵達不為外境所擾的澄明境界。
三、致良知工夫之學在當代實踐中的誤區(qū)與辨正
當前社會對致良知思想的誤讀呈現(xiàn)兩極分化現(xiàn)象:一方面,商業(yè)機構為達求利目的將其簡化為“成功學雞湯”,鼓吹“心想事成”的淺薄心理暗示;另一方面,知識界為作高深存在將其學導入“玄虛化”的異途,脫離具體歷史情境在理論上空談心性。陳來教授在其名作
《有無之境》中的批評切中要害:若僅強調(diào)“心體光明”而忽視“事上磨煉”,良知將淪為“無星之秤,無寸之尺”。某些企業(yè)在形式上學習稻盛和夫的致良知經(jīng)營哲學,片面加大對員工的要求,并沒有像稻盛和夫先生一樣從內(nèi)心深處建立起“以心為本”“敬天愛人”的理念,將追求員工物質(zhì)和精神的幸福以及利他奉獻作為企業(yè)的經(jīng)營宗旨。
結(jié)束語
致良知思想提示我們,真正的進步不在物質(zhì)財富的累積,而在于心性的提升;社會和諧的根本不在制度的繁密,而在于良知的覺醒。未來,致良知思想將在人工智能倫理治理、教育教學改革、生態(tài)危機應對、文明沖突調(diào)和中發(fā)揮更大作用。無論是教育者以生命喚醒生命、企業(yè)家以良知引領創(chuàng)新,還是公民以日常踐履守護道德規(guī)范,都是“致良知”工夫之學的彰顯,千事萬事只是致良知一事。我們應賦予致良知觀念全新的形式和價值內(nèi)涵,通過踐行工夫之學激活其生生不息的內(nèi)在生命力,使之真正成為推進社會主義現(xiàn)代化建設的精神動力,為實現(xiàn)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貢獻“心”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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