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循吏列傳》開卷“太史公曰”:
法令所以導民也,刑罰所以禁奸也。文武不備,良民懼然身修者,官未曾亂也。奉職循理,亦可以為治,何必威嚴哉?
這段話,翻譯成現(xiàn)代漢語就是:法令是用來引導民眾的,刑罰是用來禁止奸邪的。即使文的法令和武的刑罰都不具備,善良的民眾還是有所畏懼,而注重自身修養(yǎng),是因為官僚階層還沒有亂。官員奉公守職,處事依循常理,也可以成就國家和地方治理,哪里一定要施行威儀嚴刑才行呢?據(jù)此我們可以知道,司馬遷所謂的循吏,就是“奉職循理”的官員,簡單地說,也就是守規(guī)矩、有底線的官員。
這樣的官員,司馬遷在《循吏列傳》里寫了五位,依次是楚國的孫叔敖、鄭國的子產(chǎn)、魯國的公儀休、楚國的石奢和晉國的李離。這五位都是春秋時候的名臣。名氣最大的是大家相對熟悉的鄭國丞相子產(chǎn)。但在《循吏列傳》里排次第一、司馬遷花筆墨最多的,不是子產(chǎn),而是楚國丞相孫叔敖。
據(jù)《循吏列傳》記載,孫叔敖原本是楚國的一個普通讀書人,碰到了一位貴人,把他引薦給楚莊王,讓他接自己的班,做楚國的丞相。結(jié)果這位孫叔敖丞相才上任三個月,楚國就出現(xiàn)了舉國上下和諧團結(jié)的可喜景象,百姓都以生活在楚國而倍感快樂。
接著《循吏列傳》的孫叔敖傳部分講了兩個故事:一個是楚莊王改革貨幣制度,百姓不便,商界體驗糟糕,很不適應(yīng)。孫叔敖體察下情,勸楚莊王回歸舊制,終于使市場復歸平靜。另一個是孫叔敖運用迂回戰(zhàn)術(shù),幫助楚莊王實現(xiàn)交通運輸制度改革。這第二個故事涉及楚國當時的車制和門規(guī),需要作一點解釋。
故事說楚國的老百姓的習俗,是喜歡“庳車”,也就是底盤低矮的車。但楚王認為這種底盤低矮的庳車對拉車的馬來說很不方便,所以就想發(fā)個中央文件,讓全國都把車改成高底盤。這個時候丞相孫叔敖就出來勸楚王:“文件發(fā)了很多,老百姓都不知道走哪條路了,這樣不好。大王您要是一定要推行高底盤的車,為臣我向您請求,讓我教城鄉(xiāng)各處讓他們把門梱加高。乘車的人都是君子,君子不會經(jīng)常下車的?!背跻宦?,這主意不錯,就同意了。過了半年,孫叔敖的辦法果然奏效,老百姓都自個兒把車的底盤加高了。
在楚國,梱這根豎在大門中央的短木,原本應(yīng)該是很低矮的,所以楚國百姓喜愛的底盤低矮的車,可以暢行無阻;后來楚王采納孫叔敖的建議,加高了城鄉(xiāng)門樓前原本低矮的門梱,這就倒逼楚人的車輛不得不加高底盤,否則車主人坐車到門前,就不得不下車,由人抬著車過門梱了。
楚莊王時代的低矮的“庳車”,現(xiàn)在已經(jīng)難覓蹤影了。但之后被加高了底盤的高車,在今日楚國考古中屢有發(fā)現(xiàn),可見孫叔敖極具智慧的建議在楚國實現(xiàn)的普遍程度。
而最堪玩味的是《荀子》的《非相》篇里所寫的一段話:“楚之孫叔敖,期思之鄙人也。突禿長左,軒較之下,而以楚霸。”意思是楚國的孫叔敖,是期思這個地方的一個下等人,頭上禿發(fā),左臂還比右臂長,人很矮小,比車前的直木和橫木都要矮,就是這么一個其貌不揚的人,卻讓楚國稱霸一方。如果《荀子》的這段話是紀實的,那孫叔敖應(yīng)該是堅持保留“庳車”的低底盤,才是最合乎自身出行特性的邏輯選擇,但他居然選擇了相反的并對自己不利的方向。
所以太史公在《循吏列傳》孫叔敖傳的末尾,借了傳說中孫叔敖的丞相官位三次得到又三次失去的傳說,特意發(fā)議論,說孫叔敖最大的本事,是“不教而民從其化”,也就是并沒有發(fā)布什么行政命令,老百姓就自覺地跟隨他指引的路線走了——為什么孫叔敖能有如此大的能耐?就是因為他不自私、守規(guī)矩、有底線。
《循吏列傳》所記的這五位循吏中,最好玩的是魯國博士公儀休。
公儀休也是一位丞相,魯國的丞相。按照《循吏列傳》的說法,他的為官主張,是“食祿者不得與下民爭利,受大者不得取小”,也就是拿國家工資的官員,不能跟下面的老百姓爭利;獲得了利益大頭的一方,不可以再榨取小的一方。
這位公儀休丞相最有意思的故事,是因為喜歡吃魚,有人拿了魚來作為禮物相贈,他卻不接受。對方納悶了,說:“我是聽說您老特別喜歡吃魚,才送您魚的,您干嗎不接受呢?”
丞相的回答也很有水平,說:“正因為我特別喜歡吃魚,所以不能接受你的贈品?,F(xiàn)在我做著丞相,自個兒就供得起魚;今天我要是接受你送的魚,而被免了丞相,那以后還有誰會再來給我供魚呢?所以我不能接受你送的魚?!?/p>
公儀休的話,說得很輕松,但背后的指向,卻是十分嚴肅。因為它同樣顯示了個人守規(guī)矩、有底線的為官境界。
《循吏列傳》所記的五位循吏中,引起后世爭議的,是名列最后兩位的石奢和李離。
石奢是楚昭王時代的丞相,平時為人剛正廉潔正派,從來不阿諛奉承,也從不回避問題。
有一回石丞相到下面視察工作,半路上遇到了個在逃殺人犯,這丞相大人也加入到了追犯人的行列里。犯人最后是逮著了,不過不是別人,就是石丞相他爸。怎么辦呢?這位石丞相的做法是:放了老爸,但把自己抓起來;同時派人代他向楚王匯報,自我檢討,說自己不忠不孝,罪該萬死。楚王自然是放他一馬,說:“你追了犯人,但沒追上,不該判罪,你就干你的正事吧?!睕]想到這石奢回復楚王說:“不隱藏自己父親的過失,不是孝子;不遵奉君王的法律,不是忠臣。大王您赦免了我的罪責,那是主上的恩惠;但我甘愿伏法而死,是做臣子的職責。”最后他竟然不接受楚王的命令,自己抹脖子自殺了。
李離的故事,跟石奢頗為相似。這位李先生,是晉文公時代負責司法刑獄的長官。因為誤聽傳聞而錯殺了人犯,就把自己抓起來,要判死刑。
晉文公得知后,說:“官有貴賤,罰有輕重。下屬有過錯,不能算是你的罪責?!崩铍x卻說:“為臣我是一眾司法官員的領(lǐng)導,但并沒有讓位給下屬;工資也很高,但并沒有跟下屬分享獎金?,F(xiàn)在因為誤聽傳聞而錯殺人犯,卻要把罪責推給下屬,這是從未聽說過的事?!眻詻Q不接受晉文公的命令。晉文公不高興了,反問李離:“你既然自己認為自己有罪,那寡人我是不是也有罪啊?”這李離是典型的一根筋,說:“理有法,失刑則刑,失死則死。文公您因為臣下我能聽微決疑,所以讓我做司法刑獄長官?,F(xiàn)在我誤聽傳聞錯殺人犯,罪就該死?!弊罱K還是不接受晉文公的命令,伏劍自殺。
因為《循吏列傳》的石奢傳和李離傳兩部分,重點都不在石、李二人的政績,而是寫他們面對兩難處境時的選擇,所以后代就有學者認為,這兩位算不得循吏。像明代的陳仁錫,就說石奢、李離二人“未見為循吏”,也就是沒看出來他們兩位像是循吏。
《循吏列傳》用這種不循常理的寫法,尤其是寫循吏們對于為官底線的極端重視,底線在他們的眼里甚至高于生命,來凸顯忠于職守、依循常理的官員之難能可貴,應(yīng)該說是司馬遷精心安排的結(jié)果,而絕不是選擇的不當。
(摘自《書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