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題的提出
聞一多將唐初文學視為“六朝的尾”,文學的學術化在這一時期得到了集中體現(xiàn),而類書的編纂正與辭藻的堆砌密切相關,深刻影響了當時的文學樣貌。作為《北堂書鈔》《兔園冊》等類書的編者,虞世南不僅是“類書家”的代表,也是初唐“創(chuàng)作家”的代表(《類書與詩》)。這一論斷影響深遠,開啟了類書與文學的研究范式,但在聞一多的筆下,虞世南只是作為唐太宗的陪襯出現(xiàn)的,并不是探討“類書與詩”關系的主角。
宇文所安受到聞一多的啟發(fā),對初唐詩和類書的關系做了補充探討,他不僅認為類書包含各種詩歌主題的典故群和“處理恰當?shù)奈膶W范例”,無論知識貧乏還是博學的詩人都能從中獲益,同時還將虞世南著名的《蟬》詩與《初學記》的鳥部蟬類作了一個“有趣的對比”。虞世南在詩中大膽襲用類書中的典故和文學范例,又能將“蟬的傳統(tǒng)典故翻新出奇”([美]宇文所安著、賈晉華譯《初唐詩》)。稍感遺憾的是,虞世南本人所編的《北堂書鈔》沒有蟲鳥部,無法加以比較,而《初學記》是玄宗朝的類書,虞世南又不可能看到,因此賈晉華表示“若把它換成《藝文類聚》,就更有說服力了”(《隋唐五代類書與詩歌》)。
誠如賈晉華所說,《初學記》不可能為虞世南看到,而《藝文類聚》編成于唐高祖武德七年,此時虞世南已年屆古稀,其詩歌創(chuàng)作及其平素對典故的積累和技巧的錘煉,理應早于此時。而且官修類書的編纂多前后因襲,后出的類書往往以前代類書為創(chuàng)作藍本,《藝文類聚》《初學記》的編纂都受到了《長洲玉鏡》《文思博要》乃至更早的《華林遍略》《修文殿御覽》的深刻影響。因此就虞世南的詩歌創(chuàng)作與類書的關系來說,《初學記》和《藝文類聚》都不是理想的樣本,如果能找到更早的類書文本,無疑更具備說服力。
本文以敦煌發(fā)現(xiàn)的P.2526古類書寫本為討論對象,并聚焦于虞世南的《飛來雙白鶴》,具體探討類書如何影響了詩歌的創(chuàng)作。《飛來雙白鶴》是一首文人擬樂府詩,篇幅較長,共十韻二十句。除首尾二句外,通篇采用對仗格式,用典縟密。該詩較《蟬》詩絕句具備更典型的齊梁體特征,因此也更適合作為分析類書與詩關系的對象。
文獻的梳理
虞世南的《飛來雙白鶴》,最早見錄于《文苑英華》,后來又收載于《樂府詩集》。兩處文本的記載基本相同,只有兩個無關緊要的異文,可以忽略不計?,F(xiàn)據(jù)《文苑英華》移錄于下:
飛來雙白鶴,奮翼遠凌煙。俱棲集紫蓋,一舉背青田。颺影過伊洛,流聲入管弦。鳴儔倒景外,刷羽閬風前。映海疑浮雪,拂澗瀉飛泉。燕雀寧知去,蜉蝣不識還。何言別儔侶,從此間山川。顧步已相失,徘徊反自憐。危心猶警露,哀響詎聞天。無因振六翮,輕舉復隨仙。
在虞世南的筆下,從紫蓋到青田,從伊洛到閬風,一雙白鶴在寥闊的太空中翩翩起舞,奮翼迅飛;隨之而來的突然變故,使得白鶴中途失侶,形單影只,徘徊自憐,仙游的夢想就此破滅。
與虞世南的這首詩同錄于《文苑英華·樂府十五》的,還有梁孝元帝、吳邁遠的同題詩,三首詩總題為“《飛來雙白鶴》三首”。而在《樂府詩集·相和歌辭十四》,吳邁遠的詩改題為“飛來雙白鵠”,梁元帝、虞世南的詩仍題為“飛來雙白鶴”,此外又增加了陳后主的同題詩。同時在《樂府詩集》所收的文人擬作之前,還有《艷歌何嘗行》二首,包括古辭和魏文帝所作。解題稱“《艷歌何嘗行》四解,一曰《飛鵠行》”,古辭開篇即稱“飛來雙白鵠”,可見《艷歌何嘗行》的古辭正是虞世南等后世文人所擬“飛來雙白鶴/鵠”的樂府本辭。
再往前追溯,《宋書·樂志》《玉臺新詠》都收錄了這一樂府古辭,《宋書·樂志》將其作為《白鵠·艷歌何嘗》的“古詞”,《玉臺新詠》則收錄于“古樂府詩六首”,題為“雙白鵠”。兩處收錄的古辭,從內容上來說并無二致,只是在句式上有所不同,前者夾雜有四言,而后者從形式上已是完整的五言詩體。值得注意的是,無論是《宋書·樂志》,還是《玉臺新詠》以及晚出的《樂府詩集》,樂府古辭的主題詞均是“白鵠”,而不是“白鶴”。
盡管《樂府詩集》稱“鵠,一作鶴”,《文苑英華》亦稱“一作鶴,《莊子》鵠、鶴通用”,試圖彌合古辭和文人擬作之間的主題詞差異,卻仍然無法解釋虞世南等人擬作《艷歌何嘗行》的古辭,何以“白鵠”變成了“白鶴”。如果說這不是虞世南等人的集體誤讀,而是在他們之前樂府古辭文本已經發(fā)生了訛變的話,那么這一訛變是如何發(fā)生的呢?
唐吳兢《樂府古題要解》收錄了《艷歌何嘗行》,題注不同于《樂府詩集》的“一曰《飛鵠行》”,而是寫作“亦曰《飛鶴行》”,并引錄“右古詞‘飛來雙白鶴,乃從西北來’”一句??梢?,吳兢在唐代看到的古辭文本已經變成了“白鶴”,他進而懷疑題目的異稱也應是“飛鶴行”。但吳兢明顯晚于虞世南,更晚于梁元帝、陳后主等人,因此他的記載仍然無法讓我們探知這一主題訛變的源頭。
類書的溯源
敦煌P.2526寫本由十一張半紙抄寫而成,總存274行,涉及鶴、鴻、黃鵠、雉四門,共計88條。前后殘缺,無題目,無紀年,但從內容看當為類書無疑,且可推知這一類書應為長篇巨制。自重現(xiàn)于世以來,該寫本在學界就備受關注,聚訟紛紜。最先起而論之的羅振玉和劉師培,均將該寫本定為更加知名的《修文殿御覽》,盡管洪業(yè)的考證“已動搖了殘卷之為《修文殿御覽》的說法,而使人覺得這卷石室本古類書殘卷應是出于南朝的編撰而不為北朝之產物”(胡道靜《中國古代的類書》)。
該寫本殘卷涉及鶴的內容,計有47條。其中最后一條正是有關這一主題的《古歌辭》:
飛來白鶴,從西北來。十十五五,羅列成行。妻卒被病,不能相隨。五里返顧,六里徘徊。吾欲銜汝去,口噤不能開。吾欲負汝去,毛羽何崔頹。
古類書寫本收錄的這一歌辭,已包含《宋書·樂志》所載《白鵠》的前三解,不同在于《宋志》所錄第一解和第二解四言、五言交錯,古類書所載則全為四言,可能更接近于漢代古辭的原貌。另外尤值得關注的是,在類書文本中,“白鵠”搖身一變成了“白鶴”。
敦煌P.2526寫本殘卷收錄鳥部事類有三個顯著特征:一是鶴類條目獨多。共包括鶴、鴻、黃鵠、雉四門,其首尾不全,僅就現(xiàn)存文本來看,鶴門有47條,黃鵠門只有15條。鶴門的47條之中,主題詞明確為“白鶴”的就有17條,主題詞包含“雙鶴”的還有6條。二是鶴鵠交相混雜。鶴門中即混雜了部分有關鵠的內容,如第15條引《吳越春秋》“乃舞白鵠于吳市中”、第33條引王粲《鵠賦》、第39條稱引“劉向《別錄》有《鵠賦》”等。三是文本發(fā)生訛異。懷疑類書寫本的編者可能主觀將“鵠”擅改為“鶴”,如第16條引《神境記》“常有雙鶴”,《太平御覽》卷42引作“常有雙鵠”,第24條引《漢武故事》“白鶴群飛集后庭”,《太平御覽》卷88引作“白鵠群飛集后庭”等。
由此來說,敦煌P.2526寫本極有可能限于“黃鵠”的主題限制,而將本來是“雙鵠”“白鵠”的事類,改入鶴門。有的直接改“鵠”為“鶴”,以遷就門類主題,也有少量改之未盡?!豆鸥柁o》“飛來白鶴”很可能即是古類書的編者將樂府古辭“飛來白鵠”修改之后的結果。虞世南等人在擬作樂府詩時,參閱對照的很可能不是史書和總集,而是在文人間更為流行的類書文本。
余論
敦煌古類書寫本鶴門主題的膨脹,與南北朝時期以鶴為主題的詩文大量增加有關。稍加統(tǒng)計,即發(fā)現(xiàn)有劉義慶《鶴賦》、鮑照《舞鶴賦》《代別鶴操》、蕭道成《群鶴詠》等。鶴在文學作品中的增加,應根源于南北朝時期隱逸風氣的盛行。如沈約“且養(yǎng)凌云翅,俯仰弄清音”、蕭綱“欲知情物外,伊洛有清潯”均表現(xiàn)了隱逸的主題,而這一主題恰恰是“鵠”意象所不能體現(xiàn)的。
虞世南創(chuàng)作《飛來雙白鶴》對于類書的借鑒,不僅見于古類書寫本所載《古歌辭》的“飛來白鶴”,還可以從對其他事類的取資中得到證明。其中最典型的當數(shù)第二聯(lián):“俱棲集紫蓋,一舉背青田?!薄白仙w”“青田”俱為地名,且首字均為顏色字,可謂對偶精工。而且兩個地名又恰好都與雙白鶴的主題緊密相關。前者典出盛弘之《荊州記》:“衡山有三峰極秀,一峰名紫蓋,澄天明景,輒有一雙白鶴徊翔其上,清響朗徹?!焙笳邉t見之于《永嘉郡記》:“青田有一雙白鶴,年年生伏。子長大,便去。余恒父母一雙在耳,精白可愛,多云神仙所養(yǎng)?!?/p>
這兩則事類均見載于敦煌P.2526類書寫本,分別位于“鶴”門第20條和第21條,前后銜接,可以說是天然的事對。兩則事類的出處均為地記,其中盛弘之《荊州記》見于《隋書·經籍志》著錄,說明該書唐初尚存世,而《永嘉郡記》已不見于書目著錄,不難推知該書于唐初已佚,《藝文類聚》《初學記》《白氏六帖》等類書保留的零星佚文,亦并非親見是書并從中輯錄,而是從古類書輾轉而來。其中《初學記》鳥部鶴類的“事對”赫然便有“翔紫蓋、養(yǎng)青田”,同時指明其出處,但究其實當是對古類書寫本緊相銜連的事類的隱括,并抄錄兩則事類出處,而非引自盛弘之《荊州記》和《永嘉郡記》原書。
綜上,虞世南擬樂府詩《飛來雙白鶴》,不僅取材于《艷歌何嘗行》古辭,而且其所看到的古歌辭文本應來自類書。敦煌P.2526類書寫本殘卷所保留“鶴”門的典故,為我們探察虞世南詩歌與類書的關系,提供了絕佳的文本。由此來說,文人擬作的樂府詩,在受到樂府古辭塑造的同時,也可能接受了類書的沾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