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圍墻,朝向街路的右角,那個墻頭,幾十年了,一直盤踞著的,唯有那株三角梅。三角梅如今老藤粗如結(jié)實的麻繩,花依然粲然蓬勃。這株三角梅開的,是比較少見的橙紅的花。到了傍晚,在夕陽從前面的樓房那邊轉(zhuǎn)過來,那繁茂橘紅的花,便會像火焰那樣,“騰”地激情燃燒起來。
幾十年來,梅山山都是一走近這座宅子,一見墻頭的花,便會歡欣起來。她和成梅、雪珠,童年、少年、青年的歡樂時光,差不多是與這密密叢叢的花,蓬勃共生。但是,此刻,梅山山莫名地對它有些懊惱,恨它兀自燦爛,一點也不知人間疾苦。恨的底下,卻又萌動著一些莫名的東西。即便這樣,梅山山還是快速調(diào)開眼光,不太愿意看到三角梅滿墻頭的花,恣肆盛放的樣子。她把目光瞥向院子里的紅磚瓦厝。她只一路朝著紅磚瓦厝走過去。那瓦厝,蒼老是未免蒼老了一點。但紅磚,幾十年了,它以自身高溫燃燒出來的錚硬,擊潰時間,巋然屹立,故我地紅實著。
梅山山走到紅磚瓦厝的院門外,停下腳步,要按鐵門上方門鈴的手,舉了幾次,都又落下來。梅山山愁著眉,站在院門外,等成梅。此刻,她不禁又想起雪珠那張雪梨樣的,一笑,就有一枚小而深的酒窩,像一粒小珍珠,“咚”地掉落在雪地上那樣,幽閃在嘴角。這樣一個住著一座大宅子的“白富美”,先是切去了子宮,再又切掉一只乳房,并且,即便切去,也還潛伏著未知的兇險。這對一個女人,是怎樣毀滅性的打擊?梅山山提著一籃土雞蛋,站在雪珠家的院門外,她實在沒有勇氣按響那個自她從童年起,就叩開過無數(shù)次的院墻大門,上方的門鈴。她,只能等在院門外,承接著來往路人膘到自己身上,一瞥又一瞥的詫異。等著買水果,就要到來的成梅。
成梅來了,依照事先說定,她沒有在水果店買一只大大的裝著各種色澤鮮艷的水果,又用繽紛的玻璃紙包起來,再綴上扎出花來的彩色帶子,裝飾起來的水果籃。那樣正式的慰問,只會讓雪珠想到自己的重癥。梅山山昨天就在電話里跟她說好:“我們要水波無痕地傳遞‘梅弄三角’的貼心,我們要淡定,要從容地傳達(dá)這樣的理念,自從新一代靶向藥出來,乳腺問題治愈率就百分百了。所以,她也就是一個慢性病癥,治愈根本不是問題。我們不能亮閃閃地搞成隆重的探視,讓雪珠覺得她是個無望的病人?!背擅吩陔娫捘穷^哽咽著說:“你考慮得周到,我家樓下就有水果攤點,水果我負(fù)責(zé)。你看看能不能去買一些土雞蛋?”“土雞蛋,我開車到我姨家那個村里去買,就有真正的土雞蛋。只是,我們千萬不能掉淚,千萬…”梅山山說到這里,臉頰已經(jīng)潮濕。說好的是極早期,只要剜掉那個極小的瘤子,怎么到手術(shù),就變成右乳全切?說好的右乳切除,是為了不用化療、放療,最后怎么又需要化療、放療?
梅山山和成梅提著東西,就那么站在院門外,誰也舉不起手,去按門鈴。她們站了好一會兒,梅山山掏出紙巾,把雜在成梅星星點點褐色斑點的腮上的淚,揩去,輕聲說:“雪珠,了不得,也是中期,治愈是肯定的?!背擅氛f:“明白?!闭f著,拿過山山手上的紙巾,徹底揩干雙眼后,就義無反顧地,按響院門上方的門鈴。
小瑤“啪嗒啪嗒”地跑來開門。她探出頭,嫵媚地朝梅山山喊:“梅二姨!”又甜美地笑向成梅叫一聲:“成姨媽!”粉粉的圓臉上,嘴角挑出一個小而深的窩,如一枚珍珠,掉落在雪地上。小瑤一手接過梅二姨手上的土雞蛋,一手拎起成姨媽手里的水果袋。小瑤銀白高跟拖鞋,和閃在鞋口的十點指甲油刷出的銀白,托起她輕快的腳步,帶著兩位從小看著她長大的姨媽輩,朝屋里走去。梅山山和成梅,跟在小瑤身后,走著約定好的安然的腳步。她們在小瑤身后,驚詫地對視了一眼,訝異著小瑤的青春飛揚(yáng):這姑娘是不知道雪珠狀況的嚴(yán)重,還是真那么沒心沒肺?梅山山和成梅雖然面上風(fēng)輕云淡,盡力做出平靜如常如無數(shù)次到她家那樣,其實心中酸楚,舉步艱難,不知下一分鐘,要怎么面見雪珠。
梅山山和成梅跟隨小瑤進(jìn)到客廳,小瑤一面請她們先坐,一邊放下手上的東西,去取水,說要給她們泡好茶。小瑤兩條穿青蓮綠七分褲的瘦長腿,支起套著銀灰白襯衫的上身,線條和顏色都好得像一枝剛剛綻開的鮮潤輕盈的馬蹄蓮。這離雪珠年輕時接近如今的明星賈玲減肥前的“珠圓玉潤”,非常遠(yuǎn)。完全是來自父親的好基因。山山豁然明白,雪珠當(dāng)年為什么會被那個男人,迷得七葷八素。雪珠在廚房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叵髑兴?,她一手拿著一個去皮雪梨,一手抓著水果刀,探出頭,露出離婚后重新圓回來的臉,一笑,又笑出那個,仿如一粒珠子掉落在雪地上,砸出的小窩窩。梅山山和成梅心中的石頭,“砰”地落地,雙雙次第落座餐桌邊。
上一次“梅弄三角”碰頭,坐在這張餐桌旁,是一年多前。雖然都“解放了”—一退休是她們的自我“解放”,但是,三個人各自住的城市,隔著一兩個小時的動車距離,且有了孫輩或即將有孫輩的操勞掛礙,聚一次,需要天時地利。那是2022年中秋節(jié)的第二天,正好梅山山和成梅回娘家省親。在已經(jīng)辦完離婚手續(xù),拿到退休證的雪珠的邀約下,“梅弄三角”一次性成功地,聚到雪珠的家。那時,雪珠剛帶著小瑤搬回來。拿到退休證,說起來也是順理成章的事,國家允許副高和副處級及以上女性,申請?zhí)嵩缭谖迨逯軞q退休。但,也是她們多年的“預(yù)謀”得逞。她們早早取得家人同意,迫不及待向單位申請獲批。還有,非常重要的是,雪珠終于離婚,成功解脫,帶著大齡未婚女青年小瑤,回到雪珠父親給她們留下的“豪宅”。鑒于自己離婚之艱難,雪珠不覺得單身不好,從不向小瑤催婚。因此,2022年,是她們仨生命紀(jì)元上一個非常值得慶賀的年份。
那天晚上,正是晚餐點餐高峰,雪珠點的菜來得有點慢,但雪珠早已把她父親收藏的紅酒,倒在醒酒器里,呼喚清醒過來。雪珠把自己和她們一并帶來的兩本退休證,壓在酒杯旁,然后歡快地往三個酒杯里,倒入恰如剛剛睡醒來的美人雙頰那般酡紅的美酒。她們喜笑顏開,拉拉讓讓,才都坐下,等著雪珠點的大菜到來。小瑤讓她們每人一手持退休證,一手擎著紅酒杯。當(dāng)三只酒杯聚到餐桌上方,叮當(dāng)?shù)厍贸黾?xì)碎而歡樂的樂響,小瑤打開相機(jī)美顏,為她們定格了一個“世紀(jì)畫面”。梅山山后來看小瑤傳給她的那張經(jīng)典之照,驚訝地發(fā)現(xiàn),她們的位次,竟然跟她們自童年開始,無數(shù)次聚到雪珠家,在餐桌前坐下的位置,一般無二。嘖嘖,這肢體的記憶力!
那一天,梅山山膘了成梅一眼,然后與雪珠一起,一飲而盡。梅山山膘出的那一眼,意思是,三本退休證要再加上雪珠的離婚證,才圓滿,最值得慶祝。雪珠在婚姻的泥潭里翻滾多年,終于在退休前八個月,爬出泥坑,拿到離婚證,和女兒搬回到父親的家。梅山山想,只要雪珠能再搬回家,即便她養(yǎng)父不在了,雪珠童年、少年、青年的幸福日子,就會如節(jié)氣入秋,植物便把艷紅黃沉的果實,掛出枝頭那般,就會紛紛回來。梅山山吃不準(zhǔn)成梅會不會罵她,因此只深看了成梅一眼,掃到成梅眼中丟出的一瞥否定,忙收住話頭,抹開往事,一飲而盡杯中美酒。梅弄三角,彼此之間,早已經(jīng)憑一個眼色,便能知曉最深的心意。
住在這座紅磚瓦厝時候的雪珠,是多么不幸但又幸福得讓人羨慕!童年的梅山山和成梅,甚至私下里非常希望自己也有一個養(yǎng)父一一雪珠她養(yǎng)父那樣的養(yǎng)父。剛回來上小學(xué)一年級的雪珠,每到周六上午放學(xué),就要跟梅山山和成梅約定,不上學(xué)的周六下午,到她家寫作業(yè)。雪珠總是在周六中午,放學(xué)后一起走到不得不兵分三路的三岔口的時候,就把自己左右兩手的小指頭,勾住她們倆的尾指,然后,三個人攏成一個圈,齊聲大喊:“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那時候,梅山山總能在她與雪珠勾住的兩個小指頭上,感覺出雪珠那小小的指頭,傳達(dá)出的奇異的激動和奇怪的不安。直到后來,成梅和梅山山自己,都在星期天上午,跟母親和奶奶去集市,遇見過雪珠的父親林叔叔,牽著一個比雪珠小得多的男孩,跟在一個年輕女人身后,等著她挑選購買,才追尋到那不安的顫栗的源頭。
那時候,雪珠總是會在下午三點多,梅山山和成梅來到她們家之前,就搬出三張靠背椅,再配上三只小凳子,圍在墻角三角梅的影子里,等著她們倆到來,一起寫作業(yè)。雪珠他們家的三角梅,仿佛就沒有它不開花的時候。山山和成梅,寫作業(yè)寫到眼睛發(fā)酸,就抬頭望望頭頂上的三角梅,如紙一樣薄,卻又如累累的橙那樣,橘紅橘紅的花。然后再四下里尋找三角梅的落花,收集起來,包在攤在作業(yè)本一邊的小手帕里。過不了多久,墻頭上那密密叢叢的花,在西斜的太陽中,就會像火焰一般燃燒起來,美艷極了。雪珠不像山山和成梅,一忽兒抬頭看花,一忽兒低頭尋找撿拾落花。她的視線投向不同方向。她做一會兒作業(yè),就會悄然往院門口張望。黃昏總是突然來臨,頭頂上的三角梅花叢便會突然如火光熄滅一般,黯淡下來。院門總是在這時候突然被人吱呀推開,雪珠熱切的眼里,便會滿溢出幸福的光。
晚飯的時候,梅山山和成梅去廚房盛稀飯,都悄悄揭開過烏黑的鐵鍋后頭,那個蓋著一只小舊鋁盤子的小碗。那小碗里,總擱著一枚粘著稀飯粒的雞蛋。兩個小女生都明白,那是季伯伯放在稀飯里煮熟,撈起,為雪珠留下的。在兩人都當(dāng)了孩子媽后,梅山山對成梅說起這件事,總是說:“我從來沒有嫉妒過,我只羨慕雪珠?!薄拔腋袆?,感動雪珠有這樣的養(yǎng)父?!背擅氛f。梅山山雙眼橙光閃閃地瞅著成梅那從不用一點美白霜遮瑕的雀斑點點畢現(xiàn)的干燥的臉上,浮起一層潤澤動人的橙紅的光。因為,雪珠養(yǎng)父對雪珠的愛,也蔭及她們倆的整個童年和少年。以致后來,雪珠養(yǎng)父過世的時候,山山和成梅,跟著雪珠,按閩南的風(fēng)俗,在衣襟上別了一小塊黑布,一別,三個月。
那時候,當(dāng)黃昏來臨,當(dāng)聽到院門吱呀地被推開,養(yǎng)父的身影斜進(jìn)來,雪珠便會一把擱下鉛筆,奔跑過去。山山和成梅也從作業(yè)本上起身,看著衣著樸素干凈的李伯伯,笑呵呵地把提著小籃子的一手趕緊伸開,怕碰破了他一路公交車巔簸提來的幾個雞蛋,只用攜著一捆蔬菜或一袋花生或地瓜的手,攏住雪珠小小的肩。
李伯伯一到,就卷起袖管,下廚房,給雪珠做晚飯。他總是在從米甕里舀出米來的時候,朝在廳堂跟雪珠玩耍的梅山山和成梅,知會一聲:“我多下了一罐米了,你倆留下來喝地瓜粥!”梅山山和成梅先是喜滋滋地跟雪珠去翻看她養(yǎng)父給她帶來的吃食,然后再把椅子、凳子從黃昏的三角梅下搬進(jìn)來,把書本、作業(yè)本拾掇到餐桌上,繼續(xù)寫作業(yè),一邊等著李伯伯給她們端上一碟香噴噴的炒花生,一盤青翠翠的炒菜蔬。那是蹲守在童年記憶角落里的無限美好!那一盤盤油紅的炒花生,綠鮮鮮的炒農(nóng)家菜,就是這樣,一次又一次地擺放在這張餐桌上。自她們上小學(xué)一年級起,每次周六下午留在林家吃飯,她們就是這樣的座次,坐在這張餐桌旁邊,幸福無邊地自由享用。
梅山山擱下高腳紅酒杯,說:“雪珠,你家的餐桌幾十年來,只見證我們長大衰老,它自己卻越發(fā)地水亮光滑,別是一件了不得的文物?”雪珠說:“我奶奶傳下來的,老物件罷了。它是被我們太多的歡聲笑語一遍遍水洗、油漆,才不老不朽?!?/p>
雪珠被養(yǎng)父母抱走的時候,才幾個月。一點都不是她八歲時,梅山山看到的樣子。那時,她們才要上一年級,報完名,背著母親縫制的新書包,手上拿著新書本的梅山山,歡蹦亂跳地走向她的教室。她在轉(zhuǎn)身進(jìn)入教室的時候,意外地瞥見一個圓臉女生,背靠著墻,站在教室外,朝操場上看得出神。梅山山見那個女生有著一張別的女生少有的、雪一般白柔柔的小鵝蛋臉?;顫姷拿飞缴?,跟她一眼就對上了。因此,山山就朝那女孩喊:“哎!”隨著那女孩一回頭,一枚酒窩,像雪地上掉落的一枚珍珠那般,幽然閃現(xiàn)在她的嘴角?!澳阋彩且荒昙壢嗟膯??”見到一個爽快的點頭后,這個叫梅山山的姑娘喜得脫口說道:“我跟老師說,我們坐在一起?”隔天,梅山山通過她在學(xué)校當(dāng)老師的姑姑,實現(xiàn)了這個愿望。這個愿望的實現(xiàn),也開啟了她們以及她們后桌那個叫成梅的女生,一輩子的情緣。
雪珠第一次帶同桌梅山山和后桌成梅去她家看一株開滿橙紅的花,在夕陽中像火一樣燃燒在墻頭的三角梅,就對她們說,我用我家的三角梅,跟你們湊成“三角梅”,永遠(yuǎn)的鐵三角!這個“三角梅”一—“鐵三角”,在她們后來看了瓊瑤劇《梅花三弄》后,一致同意改為“梅弄三角”。
因為是“鐵三角”,所以,在梅山山和成梅都見過林叔叔星期天的上午,手拉著一個小男孩,跟著一個年輕女人在市集后,兩個人不斷磋商,最后決定,即便被林叔叔抓去揍,也得把這件重要的事,告訴雪珠。也是在這張餐桌上。那個星期六的晚上,李伯伯先炒了一小盤花生,端上來給三個小女生解饞,又轉(zhuǎn)身去廚房濯洗他自家自留地種的自己摘下來的空心菜。梅山山瞅著眼前誘人的花生,猶猶豫豫地朝雪珠說:“雪珠,你說你爹周末都出差…”“但是,我們都見過你爹星期天跟一個女人,帶了個男孩,在集市買東西?!背擅沸⌒牡亍ⅹq豫地說。她們你推我,我推你,最后商量好梅山山先開口,成梅接下去補(bǔ)充,跟雪珠兜底—一既然是鐵三角。梅山山和成梅,已經(jīng)把這個秘密,從一年級保密到三年級了。結(jié)果,成梅和梅山山,從雪珠嘴里聽到的,卻是一個驚天的新聞,只是年齡尚幼,不暗世事的她們,不懂那個看上去像好人的林叔叔,為什么這樣?但又覺得林叔叔沒有隱瞞雪珠就好。只見雪珠帶了一絲黯然又極力平靜地說:“她和我爹早就拿結(jié)婚證了。那男孩,是她的孩子。我爸爸怕我要接納的人太多不習(xí)慣一一你們都知道,我從小是跟我爸我媽過的,所以,我爸爸才要我爹在周六晚上去她家,周天下午回來?!薄鞍职帧笔茄┲榈酿B(yǎng)父,“爹”是她父親。
以下的故事是梅山山和成梅聽李伯伯零零星星說過,林叔叔雜雜碎碎補(bǔ)充,以及雪珠跟她們倆私聊,編織連綴成片。
雪珠在母親生下她兩個多月,查出了乳腺癌。雪珠的父親焦頭爛額地照顧大人小孩,三天兩頭向單位請假,自己也差不多要倒下了,再加上小雪珠沒有奶吃,牛奶米湯亂喂,瘦得像一只小猴罳子。這天夜晚,雪珠的父親望著好不容易入睡的大人和小孩,黃慘慘的煤油燈下,大人是越治療越糟,臉比一張灰黃草紙還薄,沒有奶水的小孩,越發(fā)尖嘴猴腮。雪珠的父親站在床前,望著床上蜷縮著的一大一小,想起鄰居章大娘的話:“給雪珠找個人家,抱去喂養(yǎng)吧。再不濟(jì),也能養(yǎng)活雪珠。你這樣丟了掃帚,抓起耙,連你自個兒也不保…”
雪珠的父親最后給雪珠找的養(yǎng)父母,他們結(jié)婚多年沒有孩子,當(dāng)然,沒有孩子而要一個孩子的并不只他們一家。雪珠的父親去他們鄉(xiāng)下的家里,簡單走了一趟回來后,就叫他們來抱走雪珠。雪珠的養(yǎng)父,高中畢業(yè),是村里的文書。這個李姓村文書,帶著妻子前來雪珠家的時候,當(dāng)他妻子,從雪珠的母親懷里接過雪珠,他對雪珠的父親說:“老林,孩子我們抱回去養(yǎng)著,你放心?!庇殖┲槟赣H那張除了兩泡眼淚是鮮活的,枯萎得像隨時要凋零的秋葉般的臉,說:“城里的戶口珍貴,孩子的戶口,就不移出去了,日后孩子到了年齡,還可以回來上學(xué)?!毖┲槟赣H的一口氣舒了出來。兩顆大淚電閃雷鳴地把她枯灰的臉滾燙出兩道白光。
“山山,我去拿穿刺報告單的前一天晚上,夢見我爸來接我。我爸站在院門外朝屋里喊我,說是人離開的時候,都是由爸爸親自來接的,只是,他不能進(jìn)到這屋里來?!毖┲槎藖砬泻玫淖霞t的火龍果,和過了鹽水的雪梨切塊,放到桌上,邊幫兩位老閨蜜用牙簽插上來,一邊說,“因此,那天早晨出發(fā)去拿報告單,我就知道,我估計是惡性了。但是,如果是由我爸親自來把我接走,像我?guī)讉€月大的時候,來我家把我抱走那樣,我還怕什么?因此,我接過報告單之后,就平靜地聽醫(yī)生對我后續(xù)手術(shù)治療的一序列安排,連醫(yī)生都對我的淡定吃驚?!毖┲檫呑逻呌终f:“為什么不淡定?如果我爸沒有離開我,他能任我僅一副健美身材,就一葉障目,被耍得暈暈乎乎,掉入萬劫不復(fù)的坑,還任由我爹不準(zhǔn)我離婚帶小瑤回家來?。俊鄙缴胶攘艘豢谛‖幣莸墓Ψ虿?,說:“成梅,在我們的童年,不知吃多少次雪珠她爸煮的地瓜稀飯,炒花生,炒他自己種的農(nóng)家菜?!背擅伏c頭,擱下茶杯,朝雪珠說:“雪珠,你養(yǎng)父,是世界上少有的好父親,慈愛,有遠(yuǎn)見,根本就不像村野農(nóng)夫。”
雪珠快到上學(xué)年齡的時候,她養(yǎng)父帶著她回來,因為她的戶口當(dāng)年沒有移出林家,沒有落到李家所在的山腳下的李莊。雪珠的養(yǎng)父當(dāng)年就跟她父親說好,日后要送她回來上學(xué)。當(dāng)時雪珠的父親,以為那是李家對雪珠病入膏肓的母親的一個臨時安慰,沒想到雪珠養(yǎng)父來真的。
雪珠快七歲的時候,在一個夜晚的睡夢中,聽到媽又一次嘆息:“你這樣把雪珠送回去,人家要戳我們脊梁骨,罵我們有了大牛、小牛,就拋棄雪珠?!泵悦院难┲樾蚜舜蟀?,她的心提到嗓子眼,她多么希望去城里上學(xué)?!澳愣畟€屁,”爸聽不耐煩了,就使粗罵她。明明是怕能喂豬養(yǎng)雞鴨帶弟弟的小苦力就這樣走掉享福去,還用“大道理”堵他。可是,自前需要媽媽配合,因此,爸爸又緩和下聲氣,說出媽媽也知道且無人能反駁的事實道理,“誰不知道城里的戶口金貴?咱村里,誰能住到城里,在城里的學(xué)校念書?給她把戶口移出來,釘死在這窮山村,才是造活孽!”爸爸半為敲山震虎,不容置疑,半是協(xié)調(diào)家庭關(guān)系地說。這讓雪珠的心,又放回到她的心窩子里。
“你們這些年,尤其是有了大牛和小牛后,還是視雪珠如己出,不虧待雪珠。這,我感激在心?,F(xiàn)在能把雪珠送回來上學(xué),更是喜出望外,想都不敢想的事。雖然當(dāng)年你是這么說過,但是,你們付出那么多心血,一天天把她養(yǎng)大,說真的,我也不敢有此奢望?!毖┲榈母赣H,喝下一杯濃濃的茶后,又低著頭,沉默了有半鐘茶的功夫,才啜嚅著說,“可,可,目前的情況,你也知道,文春,她跟我來往有兩三年了,我得給她一個交代,我打算今年內(nèi),跟她登記結(jié)婚,讓她帶兒子住過來,所以,所以,還得征求一下文春的意見…”“這我知道,我理解…”養(yǎng)父把半個煙頭吸完,掐滅,又掏出一個小舊鐵盒子,卷了自己切的煙絲,點燃,吸著,沉思著,雪珠抱給養(yǎng)母后,生母很快過世,現(xiàn)在好不容易能回城讀書,卻又面臨著后母的問題。唉,老天,雪珠,還不到七歲…
這一次關(guān)于雪珠回城上學(xué)的探討,養(yǎng)父與父親談判無果,非常郁悶地回去。他沒有跟雪珠說,只是看著雪珠一邊跟養(yǎng)母下保證:“我寒假暑假,都會回來幫家里干活”一邊暗自拾掇自己的衣裳,準(zhǔn)備回城上學(xué)。養(yǎng)父臉上粗粗細(xì)細(xì)的皺紋上浮出的,是朝雪珠安慰的笑,沉到紋路下的,是沉沉的心事。不知雪珠的父親跟文春商量出個什么結(jié)果?不知雪珠回去上學(xué),跟后母,能不能過好?一一幾個月就把她抱來喂養(yǎng),不能說完全沒有親情的養(yǎng)母一一并且自己日日在家,在家還能說話算話,尚且待雪珠就那樣。
養(yǎng)父那些天,脾氣出奇地沖。雪珠喂豬,明明豬們好好地在吃豬食,他也跑過來,不明不白地朝兩頭豬亂吼一頓;去了廚房,看見大牛燒火掉出來一根燒著的枯枝,便罵他:“不長眼睛。”還揚(yáng)手,就要扇他的頭。虧得大牛跑得快,雪珠急忙過來接手燒鍋。
過了一個星期,養(yǎng)父又進(jìn)城去找雪珠的父親。養(yǎng)父帶了地瓜和自己種的菜,來到雪珠父親家里,已經(jīng)臨近中午了。雪珠的父親忙淘米做飯,雪珠養(yǎng)父洗菜炒菜。不一會兒,雪珠父親家的餐桌上,父親盛上來兩碗地瓜稀飯,又?jǐn)[出一盤青菜。兩個人先后落座,一句話也沒有地喝稀飯。雪珠的養(yǎng)父見雪珠父親稀稀簌簌地喝稀飯,兩人面前那盤新鮮的菜蔬,一筷子都沒動,雪珠的養(yǎng)父便拿自己的筷子,夾了一大叢,放到雪珠父親的碗里。父親眼見從養(yǎng)父筷子上,掉落的一根青菜,便用筷子撿起桌上的菜葉,放進(jìn)嘴里,才吃起碗里的稀飯青菜。養(yǎng)父老李這才開口:“老林啊,我在想,你能不能問問文春,你平時帶雪珠住在這里,她帶著兒子還住她家。周末呢,你盡管放心過去文春那里,我來給雪珠做飯?!别B(yǎng)父偏心雪珠,為了雪珠能夠回城上學(xué),又不受委屈,他開創(chuàng)了后來廣被城市再婚知識階層接受的“周末夫妻”的先河。父親對于文春能否接受,毫無把握,支支吾吾,臉憋得通紅,說出來的卻是:“你農(nóng)活忙,家里忙,來回跑…”“我也放不下雪珠,正好來看看她?!崩侠詈敛缓卣f,“你先探探文春的口風(fēng)?!?/p>
飯后,老李幫助收拾碗筷,抹干凈餐桌,老林燒水泡茶。兩人坐在餐桌邊,喝茶、抽煙,沒有話。
傍晚,老李要回鄉(xiāng)下去,老林送他出來。天正下著小雨,老李把老林拉到三角梅樹邊,跟他嘀咕了一陣,最后用兩只勞作慣了的農(nóng)人的大手,粗魯?shù)刈プ±狭值膬蓷l胳膊:“說定了,就這么辦,雪珠是你的親生女兒!”一陣風(fēng)刮來,三角梅的花,紛紛“砸”落到老林的頭上。老林驚心動魄地想,再不答應(yīng),老李下一分鐘,恐怕就會用抓住他胳膊的手,扇到他臉上。老林別無選擇,慌忙啜嚅:“好,好……”
從雪珠父親家出來,養(yǎng)父去了雪珠戶籍所屬的小學(xué)。當(dāng)他穿過星期天下午安靜的校園,走近體骼堅固面目蒼老的教學(xué)樓,教學(xué)樓樓下的一間教室,響著手風(fēng)琴樂聲:讓我們蕩起雙槳,小船兒推開波浪,海面倒映著美麗的白塔,四面環(huán)繞著綠樹紅墻…老李上一次聽到這支歌,是遠(yuǎn)在他在縣城念高中的時候…老李在樂聲中,在心里對上那一句句歌詞,他不知不覺握緊兩只拳頭。他的拳里驀著一個念頭:即便跟老林翻臉,甚至出手打架,他都要送雪珠回來上學(xué)。
養(yǎng)父事先跟雪珠說過吃商品糧和回城里讀書的重要性,也慢慢跟她說清楚,她父親已經(jīng)有愿意照顧他生活的女人,他們得結(jié)婚有個家,就像這里有爸爸有媽媽有她有大牛、小牛弟弟,才是一個完整的家。雪珠先是張大著眼睛,望著爸爸的臉,很老成地說:“我懂!”爸爸總是在只有他和自己兩個人在自家自留地里干活的時候叨噎這些。雪珠在爸爸說起這些時,在爸爸的眼睛里看到類似三角梅花叢,在夕陽中燃燒的橙紅的光。因此,雪珠朝她爸爸點頭,說她“懂”。其實她,懵懵懂懂。
從老林家回來的這晚上,躺在黑暗中的老李,想起老林啜嚅茫然的面孔,他真想揮拳揍他一頓,憤怒躊躇間,一道細(xì)光閃過:何不找文春試試?
文春竟然是老李去過的小學(xué)校的老師,音樂老師。老李去的時候,她正在上課,她拉手風(fēng)琴伴奏,孩子們在唱:讓我們蕩起雙槳,小船兒推開波浪,海面倒映著美麗的白塔,四面環(huán)繞著綠樹紅墻…老李陶醉在跟他的農(nóng)人生活不在一個生存空間的歌聲中。他耐心而樂意地等。不知等了多久,才被操場上的鐘聲,把他帶到教室門口。他攔住那位長相與美妙的樂聲不同方向的女教師。他們在后來無人的校園操場邊,站了許久,說清關(guān)聯(lián)著他和老林,附帶著說了一丁點雪珠的事。這位容貌與樂聲相差甚遠(yuǎn)的女教師,最后不歡地斷然說:“你說得比我們唱的還好聽!”音樂教師說話口氣不太好,老李一手握拳,重重地捶在身邊一棵楊柳的樹干上,跟她耍橫:“反正當(dāng)年說好的,是寄養(yǎng)!時候到了,我肯定要送回!至于拿不拿撫養(yǎng)費,就看老林的態(tài)度了!”楊柳碧綠的長葉,經(jīng)了老李那一重錘,疏雨般地紛披下來,倒使這個瘦得只剩一副身架子骨的音樂老師,無端粘上一些清靈的氣息。
“雪珠當(dāng)年肯定不是賣給我李家,李家沒有拿錢給你老林,雪珠也肯定不是送給老李家,不然戶口怎么沒有遷走?雪珠到老李家,是寄養(yǎng)。如果不讓雪珠回來,那把這六七年的寄養(yǎng)費用,先結(jié)清?!崩侠畹谌稳フ依狭?,他以跟老林強(qiáng)硬耍賴為“最后通牒”。老李說罷,把老林甩下,頭也不回地走出林家。
文春在初始的惱怒之后,竟很快想通,自己有兒子,他有女兒一一人家的女兒,戶口在自個兒的家里,又有那樣一個養(yǎng)父,豈能阻止得了她回來上學(xué)?
自個幾帶自個幾的孩子,再婚的兩個人,矛盾會少得多。每周一聚,大家歡喜。也許這樣的家庭組合,才能破解再婚家庭再次破碎的宿命。老林也很快想通,因為如果雪珠不回來,過去幾年的撫養(yǎng)費,老李要算清楚,并且要馬上結(jié)清,老林沒錢給。
他們的家,就這樣,合而不分地過了幾十年,基本平順地走過雪珠結(jié)婚,文春當(dāng)奶奶。直到雪珠此回生病,不能照顧有初期阿爾茲海默癥狀的父親,文春的孫子也長大了,她來把雪珠的父親接過去。文春倒是個好人。
夕陽西下,山山和成梅,兩人便按照事先約定,不麻煩小瑤給她們做晚飯,不讓接受了第一次化療的雪珠太疲乏。于是,山山說母親要她回去陪伴吃晚飯,成梅說她跟她父親說好,要帶他去她姐姐家吃晚飯。這些,都是雪珠不能留下她們倆的原因。因此,兩人起身,雪珠一手?jǐn)y了一個,送將出來。
三人走到前廳大門口,天邊的夕陽,一半隱在遠(yuǎn)處樓房背后,一半和煦地照過來,恰好把雪珠平了的那邊,映照出來。山山忙把悲涼的目光撇開。前頭,右邊墻角的三角梅,滿墻的花,一半橙紅明艷,一半背陰暗郁?!八氖嗄昵?,我們每周六的下午,就在這株花下寫作業(yè)…”山山說。“五十年整了!瞧那花的老根,都有胳膊粗了!”成梅眼瞅著花,嘆道,“這三角梅,都要通人性了?!鄙缴窖酃鈴幕▍采?,滑落到樹株根部?!拔腋‖幷f好了,以后我要長眠在這株花下?!毖┲橹钢抢洗烛皠诺母f,“我爸來接我的時候,他只要在門口喊一嗓子,我就能聽到。我的魂魄,就會順著花藤上來,變?yōu)橐粋€腰肢花藤一樣柔軟,垂著一頭影星妮可那樣橙紅長發(fā)的女郎,隨我爸回去?!毖┲檠酃忪陟诘爻蛑鴫巧系娜敲氛f。
掛在遠(yuǎn)處山邊的夕陽,火力全開地、圓滿地、轉(zhuǎn)過來了。紅彤彤的光,把墻頭上的三角梅,變成一大蓬燃得正焰的火。
雪珠的腮上,停著一枚碩大的淚。山山看到這珠淚,一點也不凄清,它竟晶瑩著一叢紅閃閃的焰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