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今夜,讓我們來談一談書。不是哪一本書,而是書本身:書的理念,書的問題,書的命運。
——書?多么令人感慨的詞!它是那么地神圣,承載著知識、智慧、文明,沒有哪只會寫字的手不認得書,沒有哪段可記憶的歷史離得開書。但是,拋開這些屬于白晝的光輝,書難道不親近黑夜嗎?書,或許也是夜所熟悉的物。
—一確實,在和今夜一樣的無數(shù)夜晚,它曾陪伴著昏暗燭火下那顆不眠的腦袋,它如床榻、如睡枕,撫慰著思的肉身?;虿蝗缯f,它就是詞的肉身,經(jīng)由它,詞進入了思,也進入了肉。在幽暗的夜讀中,周遭的一切皆融入視覺的神秘之肉,夜就是閱讀的整個龐大的身軀,就連你的眼睛也是夜的觸手。而書就居于這全部體驗的中心:翻開書的那一瞬,夜的變形才被燭光真正地照亮。
—一看來,有必要把書和夜放到一起來談。書是那么地契合夜。但今天,在我們談話的這個夜晚,我們還擁有這兩者嗎?我們縱然擁有夜的時間,但我們擁有夜的體驗嗎?我們沒有倫勃朗的眼睛,也沒有喬治·德·拉圖爾的燭火,夜之肉身化的原始場景已被遺忘。書或許仍在那兒,卻再也無法朝一個不可知的外部無限地打開并延展;它失去了成為一片無垠辭海的可能,那曾是與夜相連的星空。
——書失去了海,也失去了母親。海(mer)就是母親(mére)。因此,如海一般包裹它的這無形的肉身一一夜,是書的真正的羊水,甚至是孕育閱讀的黑暗的子宮。當詞語成為肉身,隱秘的交合已經(jīng)發(fā)生。夜總是愛欲之夜、神圣之夜。書的每一次打開都是對新的誕生的迎接,其位置正是拉圖爾畫中被夜的溫柔守護著的嬰兒。
—一所以,失去了夜,書就不可能被打開。而這無法誕生的書,只能永遠在靈薄獄里等待:萬劫不復的詛咒。胎死腹中的書,難道沒有見證夜的消亡,見證這一消亡背后更深的現(xiàn)代性危機和創(chuàng)痛?
一是的,夜的危機是現(xiàn)代性視覺和光學的征候,保羅·策蘭稱之為“光之迫”(Lichtzwang),帕索里尼稱之為“螢火蟲的消失”(scomparsadellelucciole),喬納森·克拉里稱之為“睡眠的終結(Ends of Sleep).…….
—一在此,或許應該說:書的終結。唉,又是一個可悲的終末論的語調(diào),但在審判之后,天啟如期而至了嗎?上帝的死亡,人類的死亡,歷史的終結:一切仍未擺脫輪回的宿命,終結只是一個反諷的逗號。在歷史終結之后,還有后歷史;在人類死亡之后,還有后人類。書,只要進入類似的概念游戲,就永遠不會終結。
一正如一位酷愛藏書的博學之士,面對電子媒介的興起,毫無憂慮地說:“別想擺脫書。”從古騰堡到計算機,書的物質(zhì)載體發(fā)生了巨變,但書的功用和結構仍然未變。“也許書不再是紙質(zhì)的書,但書終將是書。\"
一那么,到底什么是書呢?要如何定義這個談到現(xiàn)在似乎不言自明的東西?“書終將是書”顯然假定了一個屬于書的永恒本質(zhì),一個不容置疑的理念。
一理念,在柏拉圖的意義上,就是形式、定式、模式。書的理念就是理想的書。古典藏書家所夢想的書:裝幀成冊的紙,被封在牢固的表皮內(nèi),安放在架上。它首先是一個立方的實體,并且可以被打開。換言之,它是一個內(nèi)外分層的空間,或代表了一種厚度或深度。讓-呂克·南希甚至說,書之為書的真正屬性,就在其所“建立并維持的,介于其打開和閉合之間的關系里”。書,正是這開與閉的時而激烈、時而緩和的張力所形成的無盡運動。
一開,閉,開:宇宙的節(jié)奏,生命的運動。我想到了阿米亥的詩:“在我們出生之前,一切都在沒有我們的宇宙里開著。在我們活著的時候,一切都在我們身體里閉著。當我們死去,一切重又打開?!编?,我們就是一本書,我們的出生、我們的呼吸已刻在書的節(jié)奏里。書再次成了我們的肉身,我們內(nèi)在的夜。
—這是不可見的肉。但我們首先觸碰的是其可感的肉,肉也是質(zhì)料,形式離不開質(zhì)料。書的質(zhì)料是紙,更確切地說,是樹木。正如弗盧塞爾描述的,書“始終是森林的一部分”,“是從森林里剝離出來的”。我們迷戀書就像白蟻迷戀木頭。是的,有時,讀也是啃,一種吃的行為。
一身體的行為,一種肉消耗另一種肉。以書蟲的方式在啃:這是肉搏,也是親吻。每一張紙,都是樹獻給眼的情書:每一頁,每一葉。
一書與樹,頁與葉。但弗盧塞爾還說,書只是“從森林進入人工智能領地的過渡地帶”。書不需要紙的那一天已經(jīng)到來,書可以是一塊顯示屏、一塊芯片,甚至是一串數(shù)據(jù);它不需要圖書館,只要一臺存儲器,或一個虛擬的云端。沒了那頁紙、那層肉,如何去吃、去吻呢?
一無紙之書,無肉之身。還剩什么?頑固的骨頭,還是純粹的精神?不妨拋開簡單的靈肉二元論,設想一種絕妙的靈體,無比輕巧,卻不失重量。它會是“電的身體”“電的神經(jīng)”,一臺由阿爾托發(fā)明的“神經(jīng)稱重儀”:不再以肉來觸感,而是以電來重擊。超距的閃電點燃了森林之肉,從此,書成為火之書。
——火書?焚書?自毀的書?多么悖論??!不過,電的刺痛倒是喚醒了肉的另一種經(jīng)驗,酷刑的經(jīng)驗。在卡夫卡虛構的流放地里,那臺給肉體寫字的懲罰機器就是一本反過來吃人的書。但是,書不總是對紙頁之肉的刻寫嗎?別忘了,刻字的樹皮或木片就是最初的書。從質(zhì)料的角度看,印刻、銘寫,同樣內(nèi)在于書的理念。
就像文身,肉的刻寫。各式各樣的肉與刺針:木與刀,紙與筆,還有印版,還有打字機,還有鍵盤與光標。書是內(nèi)與外、開與閉,也是表皮與深度、銘刻與留痕。但痕跡必然招致涂抹,它本身就是對消失的一種銘記、一種挽留。
—這正是南希的意思:“蠟、木、紙莎草、羊皮紙、牛皮紙、發(fā)光的屏幕:涉及的總是敏感的質(zhì)料,一種柔韌的、可塑的厚度,將自身用于切割或印刻,能夠接受并保持標記,而不從中拿走其短暫的品格,其潛在的抹除:一種收集或聚集,一種虔誠的沉思,以及一種易逝、一種遺忘、一種脆弱。”
—這樣的脆弱內(nèi)在于書嗎?不是說它易被撕破或燒毀,而是說其持守的銘刻、標記從一開始就承擔了磨損、湮沒的可能。誠然,書是肉的記憶,或作為記憶的傷痕。它喚起刺穿、劃破、切入、割開的強力動作,以在平滑的肉上制造空無而深邃的裂隙。這裂隙,瓦解著表象,也瓦解著自身。它比纖薄的紙更精細、更鋒利。它首先撕開的不是紙,而是它自身的存在。因此,它是一種自我的獻祭。它顯出自身的空無,并渴求血,也就是墨。
一墨,書寫的血。書離不開書寫,甚至書就意味著寫。在我們的語言里,書與寫本就是同一種姿勢。
或許,在現(xiàn)代藝術的運動里,書寫與繪畫也是同一種姿勢??纯床蹇说氖?,它把五彩斑斕的顏料變成了墨……
一色即是墨,色即是空。空,痕跡的真理,銘寫的真理,書的真理。古語有云:詩如畫(Utpicturapoesis)。今天,我們可以加上一句:畫如書(Utliberpictura)。書的質(zhì)料不已深入畫的形式嗎?從塞尚的風景一一肉,到勞申伯格的擦除一一痕跡和豐塔納的刀痕一一裂隙,甚至沃霍爾的絲網(wǎng)印刷,畫的創(chuàng)作難道不也是書的生成嗎?
一書與畫:紙與墨,布料與油彩。兩者殊途同歸,躲不過數(shù)字化的命運,看看霍克尼在電子平板上涂繪的手。他在作畫,還是寫書?觸已取代一切姿勢。
一為了找回獨屬于書的姿勢,翻頁的姿勢,我們似乎只能回到脆弱的紙。在紙頁的翻動中,不已暗含著一切潛在之轉向乃至反轉的可能嗎?或許,紙就這樣預示了其未來的命運和顛覆。這是紙所固有的暴力,也是書和書寫的絕對法則。
——它是“最大的暴力,因為它僭越了法則,一切的法則,甚至它自己的法則”。
—于此浮現(xiàn)的似乎是書的另一重本質(zhì),非本質(zhì)的本質(zhì),不妨稱之為黑夜的本質(zhì)。因為柏拉圖的理念總是一個太陽,而這致盲的暴力揭示了太陽的背面,一個有別于白晝的真理。
我們又回到了黑夜。此刻,在世界整體地轉向非物質(zhì)和人工智能的歷史時刻,一部黑夜之書有可能在紙的形式之外幸存。書的這個黑夜是什么?
一每一本書都有其晨曦的時光和黃昏的時辰。在它被敞開之前,它有它的混沌、它的昏睡、它的迷夢。它的紙頁還不是平靜、明亮的鏡面,而是最殘酷、最癲狂的刀,等候著暗潮般洶涌的墨的洗禮。書的黑夜,在巴什拉的詩學意義上,乃是物質(zhì)的幻想,紙與墨的無意識。
一白與黑的無意識。用一種繪畫詩學的方式說,它會是馬列維奇的《白底上的黑方塊》。太初的沉默,或毀滅的死寂。
—一黑夜之書就像墳墓的巨石,或雪地上灑落的灰燼。它發(fā)出持續(xù)不斷的、模糊不清的低語,如無人的誦經(jīng),超自然的噪音。而這正是一切電子裝置的最終真相:無意義的抽象亂碼,千篇一律的貧乏故障,還有微小組件的嗡嗡聲??纯催@無紙的未來吧:“屏幕上或保存的頁面,爆發(fā)成水、冰、棉花、絨毛、虛擬的天鵝的界面我們所有人都變成了一群乳白色的、晶瑩的、昆蟲一般的像素,在這月光下獨自做蠓蟲的舞蹈…….\"
這意境很像白南準的電視與佛陀。
甚至馬列維奇的《白上白》。禪的虛空與電子的虛空發(fā)生碰撞,在物質(zhì)的世界里不過是一種白的實體與另一種白的實體相遇。
—一這難道不是紙與紙的相遇?白紙的沙沙聲不就是書的黑夜里難以名狀的窸窣作響嗎?更仔細地聽,那不是紙的卷動,甚至不是筆的摩擦或墨的滴淌,而純粹是紙頁之白的喘息、騷動、激蕩。紙的靜默,也蘊藏著白的雷電。正如馬拉美所言:“空白,事實上,承擔著重要性….\"
一是的,馬拉美:那是擲出骰子的重要性,海難的重要性。從此,白紙成為毀滅的空間,但毀滅也標志著作品的造就,未完成的完成。從此,書踏上了缺席的不歸之路,一條白路。
茫茫的白:策蘭的雪域、冰川,或塞尚的浴女、靜物。馬拉美的白色閃電照亮了絮語縈繞的書之黑夜,這夜也就成了白夜。
—“白夜,無眠之夜,這就是災異?!辈祭市ぴ缫腰c破夜的征候?;蛟S,我們應該說:“白夜,無書之夜,無紙之夜?\"
一但白夜應是白頁,如純粹的夜一般的紙頁,這一頁,就像詩人阿涅絲·魯齊耶所寫:“不是頁,不是紙,不是白,不是反射,不是瘋狂,不是智慧,不是意義,也不是書….\"
一所以,它是一連串的否定,是否定所代表的夜之部分。它避開了可理解性,也避開了建制的日光,從而超越了技術所創(chuàng)立的東西,不論是造紙術還是印刷術,是打字機還是計算機…
—一它首先避開了技術的狂熱,狂熱總會燒毀支撐它的介質(zhì)。紙顯然不追求熱,但數(shù)字設備注定以運行的熱度為導向。這難道不是未來之書的終極前景:在熱熵的高潮中迎接太陽的爆炸或普遍的熱寂?
那么,讓一切沉淪的深淵之白,反倒會是書的最后庇護所。從白夜到白頁,我想,是一個負熵的過程。
是的,書,“一定是冷的集合”。
注:白輕,學者、譯者,“拜德雅·卡戎文叢”主編。
責任編輯:孟堯蔣林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