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剛抱起孩子,遞一只玩具狗到孩子手里。孩子捏一下,推掉,善剛就自己拿著,然后跟著備芳跨出門。沒走幾步,備芳卻讓善剛等一等,她覺得頭上像是缺了啥,就返回屋里,把一條素方巾裹上。
一歇后,備芳和善剛差不多并排走在了東市街上。街兩旁開著好多“踏板窗”——窗子上方有一塊木板,白天可以用木棍撐開,晚上收起棍子,放下木板。不少房子的頂上,也開著老虎窗,窗外曬著的一些衣片被風一吹,像是大鳥的翅膀。兩人一路走過醬菜園、南貨店、槽坊(酒店)、小茶館、混堂浜(浴室),走到“何氏門診”門口時,備芳從善剛手里接過孩子,想進去。盡管孩子耳朵邊的黃水瘡已結(jié)痂,她還是想讓本地中醫(yī)名家何承志再給孩子看看??珊纬兄境鲈\了。何的徒弟看出,備芳與許多跨進這個門口的人一樣,不想讓他看病,只想讓何承志看,就寬厚地笑笑,讓備芳和善剛在一條黑漆長凳上坐下。
何的徒弟手拿竹夾,開始往一只布滿折線紋的陶罐里放中藥,淡淡的中藥味飄過來。望著何的徒弟,善剛想,他一定以為我們是一家人。這么一想,善剛的鼻頭就一酸。剛剛?cè)浞紶斈铮ǜ改福┘視r,備芳爺娘對他這個備芳新處的“男朋友”也很親熱。其實,假使一定要從男女方面說關(guān)系,他目前只是備芳一個鍥而不舍的追求者。他也曉得,他的追求很無望,但是,有一種追求,時間長了,就為了追求而追求了。不過,善剛的追求很難講一無所獲,除了沒有得到備芳結(jié)婚的承諾和關(guān)鍵的那種東西外,備芳把他從一名司機提拔成辦公室主任,就不一定與他那種不棄不舍的追求沒有關(guān)系了,而且,對善剛,備芳也已經(jīng)時有親昵舉動,挽一下他的胳膊,牽一下他的手,撫摸一下他的臉,如此等等。備芳的親昵動作一多,不知怎地,善剛得到的不再是甜蜜,而是委屈。特別是最近,有一趟,善剛?cè)浞嫉淖∷?,當備芳嘆息著撫摸他的臉頰時,他都想把臉轉(zhuǎn)開了。可他忍著。備芳似乎望到了那種忍,望到了他壓在心里的委屈,目光里露出一份憐惜,心里涌上一股愧疚——自己一直沒有割舍一個男人固執(zhí)的迷戀,卻至今沒讓他得到他想要的東西。他想要的,不是辦公室主任這一職位。他想要的,不是她不想給,是不能給。每次她想給時,大哥的臉就會出現(xiàn)在她眼門前。她曉得,幻覺中的大哥并不是要阻擋她做啥,現(xiàn)實中的大哥也不是這樣的人,可為啥每當她想要對善剛“進一步”時,大哥的臉總要在她眼前出現(xiàn)呢?而且,備芳對善剛也不再瞞瞞藏藏,就是他想把臉轉(zhuǎn)開的這次,備芳開口說,大哥是座山呢,隔在我和你當中。
備芳心里也清楚,她嘴里的大哥或許是另一個大哥,雖有著大哥的面目,卻是另一個只存在于她心里的大哥??刹还苣哪?,心里的大哥終究還是來源于現(xiàn)實中的大哥,山一樣聳著,擋隔在她的肉體和另一個男人的肉體之間。確實,優(yōu)秀的男人是山,大哥是黃山——五岳歸來不看山,黃山歸來不看岳。她心中的這座“黃山”,似乎沒有哪個男人有本事搬了去??纱蟾鐓s鼓勵備芳去尋別的男人,說我要吃你的喜糖、紅蛋呢!備芳開玩笑說,照這樣說,你要經(jīng)常送我喜糖吃,送我紅蛋吃。備芳說罷,鼻頭卻一酸,雙目潮濕,大哥則哈哈大笑起來。
善剛盡管平時不接觸大哥,可也認得大哥。他喃喃回話,大哥這座山不是快要塌了嗎?他的回話讓備芳的身體一抖,她的手也從他的臉頰上移開。善剛說的是大哥失蹤了三天的事。備芳對自己說,她心里的這座大山永遠不會塌。
善剛從長凳上站起來,走到“何氏門診”的門口,目光落在木柱下的支磉石上,想,要等到什么時候呢?支磉石自然不會回答他,他就抬頭,又轉(zhuǎn)臉,見備芳正在低頭親懷里的孩子。他重新走進了店門,輕聲對備芳說,不要拖了。
備芳抬頭,目光有點詫異。這幾日,變故多,連善剛這個平時對她言聽計從、百依百順的“好和頭”也變了,會對她說不同意見了??伤f錯了嗎?沒有,可以說是說到了備芳的心里。她是在拖。孩子耳朵邊的黃水瘡已好了,她卻還把她抱進這個門診店里,她這不是在拖,是在干嗎?
善剛上前一步,又說,我們不是都覺得賺了嗎?還多想啥?
善剛覺得自己說得很幽默,想笑,可望著備芳的臉色,只是牽了一下嘴角。兩人都覺得賺了的感覺是在備芳爺娘家產(chǎn)生的。中午前,也就是備芳在告訴善剛她決定的、現(xiàn)在正拖著的這件事時,她突然提議,先去一下她爺娘家,讓她爺娘看看這孩子。
當備芳抱著孩子,與善剛一前一后走在她爺娘家的場角上時,一種特別的感覺涌上心頭,讓她心暖,也讓她心酸。見到父親楊水根和弟弟備力時,她竟把頭往善剛肩頭上靠了靠。
楊水根和備力的表情一樣,先是呆了呆,馬上自然了,似乎還帶上了一絲想掩飾的欣喜。見到備芳這個有過短暫婚姻的親人,身邊又有了一個人,兩人立刻忙碌起來,又不曉得忙啥,就不停地搬凳,還把竹殼熱水瓶拎來拎去。對于備芳懷抱里的孩子,他們已有心理準備,不過他們現(xiàn)在還是高興,他們這時想做的,就是把這消息告訴備芳娘——她常年癱在西廂房里的床上,可他們拖延著進西廂房。長久以來,他們已經(jīng)有了個習慣,喜歡把高興的事盡量在心里藏得久一點,再告訴別人。
那段短暫的婚姻結(jié)束后,備芳曾對她爺娘說,她想去抱養(yǎng)一個孩子。為啥要抱養(yǎng)?因為她很有可能不會再婚了。在說這話時,大哥的面龐卻出現(xiàn)在她的腦子里,她委屈得想流淚。
乍一聽她的話,楊水根、備力,包括癱在床上的備芳娘,都很驚詫。不過,備芳當時已當上了一家國有公司的頭兒,而且,她那樣子,即便在娘家,都時不時地像領(lǐng)導了,她爺娘和備力都對她有點怯。他們還認為,備芳能當上領(lǐng)導,肯定在各方面有過人之處,這樣,盡管他們在心里一時難以接受她的想法,可也沒說出啥反對的話。
備力去了村頭,沒一歇,就拎回一條淀山湖白水魚和幾只河蚌,楊水根也從自留地上摘了一大把板葉薺菜,采了幾只洋紅番茄。在楊水根和備力準備中飯的時候,備芳抱著孩子去了她娘的床邊,她代表孩子,對老人叫了一聲“奶奶”,老人和孩子同時笑了,可備芳的嘴角一扭,像是要哭。她心里確實有一種想哭的感覺,是她娘枯瘦的臉上開心的表情讓她想哭。后來吃飯的辰光,備芳想讓備力把她娘抱到臺子邊一道吃。備力臉上露出為難的表情,備芳也不再說啥。
三個男人都不太會吃酒,可楊水根還是拿出了一瓶積滿灰塵的特加飯,開了后,男人們都喝了一點。中飯臨近結(jié)束時,備力用手背揩揩嘴巴,眼神突然凝住,望著客堂門外。見狀,備芳也轉(zhuǎn)臉,望到兩個警察正走在門前的場地上。她猛地轉(zhuǎn)回頭來,臉上露出微笑,像是要寬慰別人,說,不要緊,讓他們抄好了。楊水根說,抄?
備芳自知失言。警察是讓她想到了大哥。其實,大哥的事,跟警察無關(guān),他不是失蹤在派出所,是失蹤在本地的紀監(jiān)部門。失蹤是民間說法,其實應(yīng)該叫留置。大哥留置在紀監(jiān)部門已有三日,三日前,大哥曾打過她電話,說,有些東西,該毀掉的就毀掉,該轉(zhuǎn)移的就轉(zhuǎn)移。后來,兩人間再也沒有電話了,她打去幾次,打不通。
備芳正想回答楊水根一句啥,望到善剛的下巴竟在顫動,就抿上了嘴。善剛拿起筷子,似乎還想搛菜,可筷子卻從他手中脫落,掉在地上。
一名高個子警察立在門口前,問,是吳木根家嗎?
楊水根的嘴巴往左扭一扭,說,隔壁。
兩個警察轉(zhuǎn)身。楊水根說,我曉得木根遲早要出事……
楊水根望著備芳,像在等待著備芳問他出事的原因。備芳不問,楊水根就舔舔嘴唇,要備芳和善剛再添飯??蓚浞几械綔喩硐褚烟撁?,再望善剛,也一動不動,面色慘白。
半個多鐘頭后,抱著孩子,備芳和善剛離開了她爺娘家。他們先到了備芳的住所。善剛好像一直在喘息。
他那日把孩子抱來時,也一直在喘息,回答備芳的問話時,每個吐詞都像是從喘息聲里掙扎出來的。備芳說,怎么回事?善剛說,你既然喜歡她,我把她抱來了。備芳說,她爺娘讓你抱?善剛說,兩人正好在里面。備芳沒有留意這句話,說,他們沒望到你抱?善剛說,沒望到。備芳還是沒有留意善剛的這句話,說,那我抱一會兒。
說著,備芳去親孩子臉上的淚珠。孩子似乎在路上哭了一陣,此刻已不再哭泣,在備芳親她時,竟還咧嘴笑了。備芳記得第一趟望到這孩子時,她竟然也對她咧嘴一笑。當時,孩子躺在一只竹匾里,竹匾擱在春凳上。門口還有兩只竹匾,里頭放滿豆制品。門里面,一個男人正在用白布過濾豆渣,再里面,好像有個女聲在喚他。那日,善剛也在備芳身邊,見她注視著竹匾里的孩子,他突然想起讀書時語文課本里的一句話:臨淵羨魚,不如退而結(jié)網(wǎng)。他囁嚅著,卻不敢說出來,還感覺這話太酸,說出來反而不好,他不能在備芳面前展現(xiàn)酸腐形象。假使把這句文縐縐的話翻成大白話,就是,既然喜歡孩子,你就該找個男人。這話說出來,又會讓他顯得粗魯,而且顯得冒犯。他就咽一口唾沫,啥也不說??杉词股兑膊徽f,備芳好像也已經(jīng)被冒犯了,回去的路上,一臉怏怏不樂的表情。她的怏怏不樂,始終會給善剛造成很大的心理壓力,唯一減壓的方式,善剛認為就是取悅她,讓她高興起來??伤丝题筲蟛粯返脑?,善剛很清楚,很難通過取悅來化開。難道他說,“快了快了,你只要嫁給我”?這樣的取悅,效果會適得其反,兩人都會更加不開心。不是嗎?這句話一出現(xiàn)在善剛心里,他的鼻頭就一酸,自然,他不可能當著備芳的面流淚。
第一趟望到這孩子后,兩人后來又路過豆制品店兩趟(善剛不曉得備芳后來一個人路過沒有)。一趟,在竹匾里的孩子面前,善剛陪著備芳呆呆地立了一陣,就走開了;一趟,還沒有走近豆制品店,備芳就對善剛說,我們繞開吧。于是,兩人縮回到了大新街上,拐進一條窄弄,然后回到了備芳的住所。所以,確切說,這一趟,他們其實沒在豆制品店前路過。這一趟,善剛不明白備芳為啥要繞開,又似乎明白了。他的明白,回到備芳住所后就得到了印證。一回去,她朝沙發(fā)上一坐,就要善剛回去。善剛站著不動,她“嗚嗚嗚”地哭起來,完全不像個領(lǐng)導了。他喃喃而語,你會有的,你會得到你想要的……善剛的安慰,卻讓備芳哭得更兇。后來,她終于停止哭泣,要善剛也坐下來。善剛一坐下,備芳就側(cè)身抱牢他,可她此刻的抱,已讓善剛委屈大于甜蜜了,不過他不掙扎,好像很享受心里的委屈。
當善剛把孩子抱到備芳那里時,他心里也是有一股委屈的,他的喘氣就是這委屈的體現(xiàn)。孩子又不重,他又沒有奔跑,一個大男人哪會喘氣呢?就是這委屈啊,他在享受這委屈,用喘息享受。那日,在他的喘息聲里,備芳還說了一句,抱一歇,你就抱回去吧。善剛喘息著“嗯”了一聲。不過后來出問題了。這個問題就是,備芳幾趟想開口讓善剛送回去,卻幾趟拖延著。假使孩子哭鬧,這問題或許就不出了,可這孩子在備芳這里沒有哭鬧,相反,還笑,還咿咿呀呀地想說啥。備芳覺得這就是緣了。她這里,也可以說是她和善剛出了問題,問題也越變越大:她先是一趟一趟地想開口讓善剛把孩子送回去,卻一趟一趟地拖延著,到了夜快,她開始給孩子洗澡,還差善剛?cè)ゴ笮陆仲I孩子的替換衣裳。孩子在備芳這里過夜了。自然,善剛是不能過夜的,不過他的心里和備芳一樣清楚,孩子一過夜,問題就大了。他一點也想不到結(jié)果會這樣,結(jié)果跟他最初的預(yù)想完全兩樣。回去的路上,他歇息了一下,像是走不動了,坐在婦嬰用品商店前的花壇上?;▔锏拇菇z海棠剛剛謝花,石沿上落著不少淡粉色的花朵,他的屁股上肯定粘上了已在腐敗的花朵,可他不管了,腦子在高速運轉(zhuǎn),就如所有碰到一個難題后急需解決它的人一樣。一陣風吹來,夾裹著附近一家店里濃濃的油炸味,或許就是這陣風提醒了他:把這個問題留給備芳和大哥吧(大哥這時候還沒有失蹤),而且他還想,他其實是多慮了,啥問題,到大哥那里都不是問題了。他就從石沿上站了起來。
據(jù)善剛說,他把孩子抱來時,豆制品店里的那對夫婦沒有望到。只要讓備芳抱一陣,過一下當媽媽的癮,再抱回去,應(yīng)該沒問題??扇缒闼?,現(xiàn)在問題大了。
盡管在一定程度上,善剛在花壇邊產(chǎn)生的那種想法,備芳也有,啥問題到了大哥那里都不是問題了,大哥是厲害的??墒牵瑐浞歼€是下決心要把孩子送回去,說真的,即便大哥沒有被留置,她也會這樣做。備芳對問題嚴重性的認識,是隨著對孩子親密程度的加深,同步提升的。而且,母性的泛濫使她時時想到另一位母親。
在把孩子送回去之前,與兩個警察的相見讓備芳受到了驚嚇,她發(fā)現(xiàn)善剛受到了更大的驚嚇。她驚嚇,是以為大哥的事牽連到她了??珊髞碓诨厝サ穆飞?,她與善剛一樣,竟然有一種劫后余生般的感覺??邕M自己住所的門口時,她望著懷里的孩子,嘀咕一聲:我前世欠了你,你這一趟是來討債啊。不過,她心里覺得,此刻還能跨進自己的住所,她是“賺”了。
在“何氏門診”里,由于何承志久等不來,備芳也覺得該走了。她站起來,跨出店門。善剛跟上。
那家豆制品店位于大新街和東市街的交界處,店門前,還有一塊不小的場地,按照原來的設(shè)想,兩人走近場地邊緣,在離門口五六十米開外的地方放下孩子。這個地方,既在孩子爺娘的視線內(nèi),又便于他們快速后撤。在他們的設(shè)想中,他們放下孩子后,就馬上逃進大新街邊上的一條小弄堂,這樣,他們像用橡皮擦掉錯字一樣,把善剛一念之下做的蠢事擦掉了。
可是,那對夫妻今朝沒有開門。也一反往常,店的黑漆排門前沒有一只竹匾。
備芳說,我們就在門邊等他們吧。
這時候,天色變了,陽光已不見,天上云霧叆叇,空氣里也有了雨水氣。站在店門前,備芳和善剛又和剛從備芳爺娘家出來時一樣了,感到全身發(fā)軟,像被抽掉了筋骨,可他們還是堅強地站立著。他們感到現(xiàn)在還站立在店門前已經(jīng)“賺”了,所以不怕啥了,就等待著店鋪夫妻的回轉(zhuǎn)。
備芳微笑著說,我們還怕啥呢?善剛也微微一笑,說,是的,還怕啥呢?
備芳又想說啥,表情突然起變化,隨即嗚嗚嗚地哭了。她壓低哭聲說,我已經(jīng)怕了幾日幾夜,還怕啥呢?
善剛蹲下來,盡管沒有哭,卻也是一臉悲傷。
備芳一哭,懷里的孩子也哭了,似乎在對備芳的哭作出呼應(yīng),哭聲婉轉(zhuǎn)、纖細。
備芳不再落淚,轉(zhuǎn)臉對善剛說,中午碰到的警察就是沖我來的,不是嗎?善剛抬頭說,不,是沖我來的。備芳說,可我們還坐在這里,人,還是囫圇完整的。善剛說,可我的心已經(jīng)“進去”了。
善剛似乎想笑,可臉上的皮肉突然僵住,目光變直。順著他的目光,備芳望到前方正有一對男女走來。女穿藍衣,男穿黃褲。兩人必定是她和善剛要等的人,卻嚇著了他們。她想從地上立起來,沒立住,又跌到地上,孩子也從她懷里跌落,再次發(fā)出哭聲。
備芳和善剛終于從地上站立起來,身體都歪歪扭扭的,似有重負,望上去隨時要重新跌下去。藍衣女子抱起地上的孩子,然后望著備芳,哆嗦著嘴唇。
備芳先開口,想問啥,你們就問吧。
她的聲氣很軟。男子深望她一眼,然后移開目光,猛地轉(zhuǎn)身,親了一下藍衣女懷里的孩子,開始卸排門。這時候,備芳和善剛假使立刻轉(zhuǎn)身跑起來,他們可以脫身,可他們沒有轉(zhuǎn)身——他們除了感到全身發(fā)軟外,兩個警察帶給他們的那種“賺了”的感覺還在。直到兩種感覺都消失,他們想走,卻已來不及。
善剛用征詢的聲氣對藍衣女子說,那我們走了?黃褲男子就猛地轉(zhuǎn)身,一把抓住善剛的肩膀。
備芳的心一緊,警察帶給她的那種“賺”了的感覺一下子沒了。原來平白無故的“賺”,不可能長久。
男子說,怎么能走呢?進去吃口茶。
女子也挽住了備芳的手臂。
店里散發(fā)著一股淡淡的豆制品清香,一只只特制木架上,擺滿了雜物和盒裝豆制品。女子從木架上拎出一串紫葡萄放到備芳面前的臺子上。男子則給備芳和善剛倒茶。備芳和善剛都沒有在臺子前坐下來。
善剛說,你們沒有啥要問的,我們就走了。
可備芳一動不動,她覺得腦子里空蕩蕩的,又像是塞滿了亂麻,里面一片黑暗,沒有一絲光亮。片刻后,她感到喉嚨口有一股熱流在竄動,想把它壓下去,卻不行,很快竄出來了,變成了一句軟綿綿的話:我們……抱走了她,也送回來了。你們該怎么……
男子遲疑一下,說,把孩子抱走再抱來,這是再正常不過的事啊。喜歡孩子的人都這樣,抱走再抱來……你們抱走后,不再抱來才好呢,怪她沒福氣,重新回到窮人家。
備芳突然落淚,說,我們不是抱一歇……
女子也似乎不想讓備芳說下去,打斷她說,以后我認你阿姐……
備芳和善剛終于起身往外走,外面,陽光居然重新出來了,金線般繚繞著他們,他們感受到了身上的暖意,也感受到了內(nèi)心的平靜。
備芳內(nèi)心的平靜沒有維持多久。她跟善剛分手后,想去好友柳紅那里打聽一下大哥的消息。柳紅上班的單位是備芳公司的上級主管部門,那里的領(lǐng)導就是大哥,柳紅是大哥手下的一名得力干將。大哥失蹤后,柳紅曾對備芳說,你當心點。這是好友間的提醒,可那日,備芳把這話當作了威嚇。
柳紅不接手機。備芳遲疑一下,打大哥那個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號碼,關(guān)機?,F(xiàn)在,大哥的手機每日都關(guān)著。
備芳就朝住所走了,在住所沒有待幾分鐘,她就又出來。她不曉得自己要去哪里。結(jié)果她再一次來到了那家豆制品店鋪里。
她對藍衣女子喃喃而語,我再抱抱。
女子瞪大了眼睛。正在旁邊分撿黃豆的男子走過來,臉上帶著友善、寬厚的笑。備芳就把目光轉(zhuǎn)向他,再次喃喃而語,我再抱抱,抱一會兒就送轉(zhuǎn)來。
女子卻尖叫一聲。叫聲像是提醒了備芳,她慌忙從褲袋里掏出身份證,對男子說,正好帶著,放你這里吧。
男子接過望望,又遞還給備芳。女子要推備芳,被男子攔住。女子突然對備芳開口,你走吧,你走吧,我再也不想看到你。
備芳轉(zhuǎn)身,慢慢走出店門,望上去腳步很重。
孩子已不在門前場地上的竹匾里,而在后院的竹匾里,在一棵枝葉繁茂的海棠樹下。男子奔到那里,抱起孩子,然后追出來,把孩子塞進備芳懷里。不知為啥,這次,女子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音,也沒有攔住男子。
在東市街上,備芳抱著孩子來來回回走了好幾趟,然后,她抱著孩子來到了東市街西端的派出所。剛從警校畢業(yè)的年輕警察如臨大敵,神色驚慌。他把懷抱著孩子的備芳領(lǐng)到了隔壁警室。一個中年警察開始給備芳做筆錄,邊問邊記,目光里的狐疑神色越來越重。最后,他讓備芳在記錄簿上簽字,還讓她上了警車。
警車朝前開。車上,備芳望一眼剛才做筆錄的中年警察,想問他做啥不給她戴銬。舔舔干裂的嘴唇,她終究沒問。
在豆制品店門口,警車引來了圍觀。中年警察又拿出紙筆,指指備芳懷里的孩子,問店里的男子,是你孩子?
男子點頭。
中年警察又問,什么時候不見的?男子說,不,我們讓她抱走的,我們忙,讓她抱一歇。中年警察神情疑惑,說,你們認得?男子說,對,我們讓她抱一會兒。中年警察說,你抱回去。
男子從備芳懷里抱走孩子,孩子不哭。警察又示意備芳抱回。備芳先是不動,警察又要求,備芳只得伸出手來,孩子乖巧地伏到備芳胸脯上。
也就在這時,男子突然想起備芳給他望過的那張身份證,正想張口說啥,想不到中年警察先于他張口,罵一聲操那,揮一下手,往警車那里走。
在這過程中,藍衣女子又變了一個人,很難得地一聲不吭,靜靜地望著周邊的一切。
備芳抱著孩子跟上,囁嚅道,不是今天來抱的,是幾天前偷偷來這里……
中年警察轉(zhuǎn)身,喝住備芳,又轉(zhuǎn)臉對圍觀的人說,還有人因為揭不開鍋,來投案,說自己放火了,好吃上一口現(xiàn)成飯……
圍觀的人群里發(fā)出笑聲。
感覺暈乎乎的大腦稍稍清醒,備芳打善剛電話,讓他馬上過來。這時,她又在她的住所里了。她坐在沙發(fā)上等善剛,好像就是在專門等他,這種情況是從來沒有過的,她有點不習慣,就站起來,走向浴室,開始洗澡。
洗好后,她往身上噴了一點香水。她正想把換下的衣裳扔進洗衣機里時,門鈴響了。她的心跳猛地加快,這也是從來沒有過的。
善剛跟往常一樣,進門后立刻坐到了沙發(fā)的一端。備芳坐過去,緊挨著善剛。一瞬間,備芳也想要善剛洗一下澡,又一想,算了,男人本來就是泥做的,再說,在她聞來,善剛身上淡淡的汗味也沒有不好聞,相反,今天一旦下定了一個決心,她竟覺得這汗味特別好聞起來。于是,她的頭埋向這淡淡的汗味,身體也更緊地靠過去,身體和頭都想融化進這汗味……可是,善剛不動,經(jīng)驗告訴他,這是備芳有限的舉動。太多的經(jīng)歷也已經(jīng)在善剛這里造成了一個后果,備芳的這類舉動只會讓他心里涌上委屈感。備芳知道這一點。她還知道,現(xiàn)在,她要開口才行,于是她說,今天,我想。過了沒有半分鐘,善剛行動了,在巨大的委屈感中行動。
后來,他們還是坐在沙發(fā)上,備芳用手摩挲著善剛的臉頰,說,再去把那孩子抱來,跟那個男的說,正式領(lǐng)養(yǎng)。善剛眼神疑惑,說,不是已經(jīng)送回去了嗎?
備芳的手繼續(xù)摩挲善剛的臉頰,很奇怪,以往在這種情況下,善剛心里會產(chǎn)生的委屈感沒有了,反而產(chǎn)生了一股陌生的、癢酥酥的感覺,這癢酥酥的感覺在向甜絲絲的感覺進發(fā)。
備芳說,你去領(lǐng)養(yǎng),為我。善剛突然笑了,說,你不需要領(lǐng)養(yǎng),我也不需要,我們剛才……備芳說,我不生,我有安全措施。
說不清善剛臉上的表情起了怎么樣的變化,笑馬上不見了,他說,他們能答應(yīng)給我們領(lǐng)養(yǎng)嗎?備芳說,你去跟那個男的談,那對夫婦會有第二個孩子,會是男孩。我知道,我從那個男的眼睛里看出來了。
善剛眼神迷糊。備芳又說,他們會有一個男孩的。你明天就去跟那個男的說,領(lǐng)養(yǎng)來后,你去尋大哥單位里的柳紅,托她辦一下領(lǐng)養(yǎng)手續(xù),還有報戶口啥的。
善剛臉上有一種想爭辯的表情,可備芳先于他開口,說,今天就這樣,我還有事,你走吧。
第二日,善剛沒有去找那個男的?,F(xiàn)在,他有信心了,他和備芳之間已經(jīng)翻開了新的一頁,一個事實已在昨日產(chǎn)生。他相信,不管備芳以后再怎么讓他捉摸不定,他們都不需要別人的孩子了……可是,第二日,他一整天沒有見到備芳,單位里沒有見到,她住所的門也一直久敲不開——這不是備芳自己的房子,是她租來的一套兩居室。
這一日,對于善剛來說,是他人生的一個轉(zhuǎn)折點,因為從此以后,他再也沒有見到過備芳,也沒有見到過大哥。單位里談?wù)搨浞己痛蟾绲脑捯粫r太多,他聽著難受,就托他那當領(lǐng)導的舅舅調(diào)了一個工作。調(diào)工作后,他也一直單身著,因為,他必須要在心里找到那股委屈感,才能跟別的女人深入交往下去。
東市街是一條很古老的街,古老,就意味著在歲月的流逝中,不會出現(xiàn)明顯的變化,街兩旁的那些明清建筑、地上的石板、頭頂上的天空,好像一直是這樣的。變化的是街上的人,新的人一直在走進這條街,舊的人一直在走離這條街,這是變化一。變化二就是,舊的人中,沒有走離這條街的,在變老。有一年春天,一個中年大叔走在了這條街上,盡管他望上去還很健壯,可他的手臂被一位姑娘挽著。自然,這種情景在很明顯地告訴別人,他們應(yīng)該是一對父女。他們很快走到了東市街和大新街交界的地方,那里有一塊不小的場地,場地凹凸不平。姑娘說,爸,走慢點。
他們果然是一對父女。場地的北面,是一家饅頭店,正在朝外散發(fā)著一股淡白色的熱氣。中年大叔指指那家饅頭店,對姑娘說,備芳,你小時候這里是一家豆制品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