壞月亮升起

做記者之前，牛姜一直認為自己頗具個性，做記者寫了一年多采訪稿，他不再這樣認為了。這一年多他采訪了太多堪稱古怪的“個性之人”。同他們相比，自己只能算一個中規(guī)中矩的平庸之輩。高考的前一晚，媽媽讓牛姜換上一條紅色內(nèi)褲，盡管他內(nèi)心非常不樂意，最后還不是乖乖換上了。大學(xué)他看武俠談戀愛打游戲，只因周遭人皆如此。畢業(yè)他聽從老師建議，去了上海發(fā)展。他換了三回工作，最后應(yīng)聘時尚雜志做記者至今。頗值得玩味的是，自從有了這個新的自我認識，牛姜的性格變得更加溫柔和順了，以至同居一年多的女友這天打電話提出分手，要去尋找新感覺，他當(dāng)即表態(tài)支持，并不覺得這是在壓抑自己。

牛姜下班回到兩人租住的房子，看到敞開著的少了一大半衣服的衣柜，仿佛心里也失去了一大半內(nèi)容。為了抵抗這種空落落的難過感覺，他趴到床上哭了起來。他試著爭取讓自己哭出聲。他不久前從一本雜志上看到，遇到難過事不要強忍，大哭一場會好很多。他正哭著，來了個電話，同事老曹約他喝酒。他起身洗了把臉，提前半小時到達了小酒館。

老曹晚來了十分鐘。他眉頭緊鎖，一落座便解釋他遇到了麻煩，老婆跟他鬧情緒，抱著孩子回娘家了。老曹只顧自己傾訴，并沒有察覺牛姜的面色比他還難看。

老曹說：“牛，其實我不應(yīng)該把家庭垃圾往你腦袋里倒?！?/p>

“沒事?！迸＝f，“我也只能陪你喝喝酒，實際幫不了你什么?！?/p>

“不，你可以幫我辦件實事。”老曹說。

老曹有一個工作任務(wù)，去云南采訪一位地方戲傳人葛老師。家里突發(fā)變故，老曹沒心情去了，想請牛姜替他完成。今天是八月十日，九月十日前交稿。

“八月二十日在維西縣城有個匯報演出，各路戲曲舞蹈人馬都參加，四川西藏的團隊都會去，葛老師當(dāng)然也會去，你就在那里采訪他。采訪結(jié)束了周遭游玩幾天，領(lǐng)導(dǎo)那邊我去說?！崩喜苷f。

他從口袋里掏出兩頁剪報，遞給牛姜，上面是關(guān)于葛老師的介紹資料。牛姜對照著掃了幾眼，兩張報紙大同小異，大概意思是十年前蘇州的葛老師，拋下舒適的城市生活，來到云南深山，挖掘?qū)W習(xí)當(dāng)?shù)匾环N近乎失傳的古老舞蹈——仙舞。葛老師在保持傳統(tǒng)的基礎(chǔ)上，對仙舞進行了發(fā)展創(chuàng)新。葛老師不但愛上了仙舞，還愛上了當(dāng)?shù)氐钠娣瀹愃Ｋ晌?，唱山歌，準備永遠留在山寨。

“牛，幫幫我吧！”老曹說。

“我文筆不好，達不到你的要求?！迸＝f。

“過謙了，牛，你有敏銳的感受力。帶上部好相機，多拍些照片。這個題材冷門，到時候我?guī)湍闵暾堃粋€香港的藝術(shù)獎?！崩喜苷f。

“我倒是對葛老師產(chǎn)生了興趣，他所學(xué)的仙舞是攤戲嗎？”牛姜說。

“不是攤戲，不是，也不是儺戲，就叫仙舞，仙舞不戴面具，更小眾，但是越小眾香港那邊越感興趣，他們從傳教士寫的資料中查到過仙舞，自那以后，再沒有過對仙舞的介紹。牛，你這個寫出來，不僅對仙舞，對當(dāng)?shù)?，對雜志，對世界戲劇舞蹈史都有貢獻?！崩喜苷f。

“打住，大哥，我答應(yīng)了。明天我回趟老家看看爺爺，爺爺病了?？催^了爺爺，我就從南京飛大理。”牛姜說。

“謝謝，牛，我的好兄弟！你還記得浦東那個飛行迷嗎？”老曹說，他端正了身體，往后靠到座椅靠背上。

“我采訪過的人物還能不記得？他不也是你介紹給我的嗎？”牛姜說。

“直覺告訴我，葛老師跟飛行迷不同，葛老師不會是那種濫竽充數(shù)之輩。”老曹說。

老曹說的那位飛行迷，接受過牛姜采訪后，還經(jīng)常來找牛姜，把一些新冒的奇思異想說出來，依然激情四射，唾沫橫飛。飛行迷遇事積極進取，沒有牛姜采訪這類人所慣有的抑郁特征，不擺那種愛誰誰的冷傲勁兒。最近一次飛行迷來找牛姜，對牛姜說，他已經(jīng)去上海吉尼斯總部咨詢過了，只要有清晰的錄相，他的壯舉百分之百可以申請通過：從昆蟲空中交配受到啟發(fā)，飛行迷計劃跟他女朋友，背著降落傘，在空中完成一次完整的性行為，牛姜負責(zé)全程拍攝。

飛行迷興致勃勃許諾牛姜，學(xué)習(xí)跳傘的費用，由他負責(zé)。

牛姜哈哈大笑，回去講給女友聽，女友冷冷地回了一句話，讓他無言以對。

女友說：“我閨蜜的男友考慮升職買房財務(wù)自由，你卻整天結(jié)識些無聊阿烏卵?！?/p>

同樣意思的話爺爺早就說過。牛姜打小愛跟一些畫畫的、寫詩寫小說的人交往，有一次，爺爺盯著他，語重心長說，“會交朋友交鐵匠木匠，不會交朋友交道士和尚。”

在爺爺眼里，道士和尚是好吃懶做、光說不練的代表，比阿烏卵強不了多少。

牛姜匆匆趕回徐州見了爺爺最后一面。爺爺病床旁邊站著一堆親人。牛姜的爸爸媽媽把兒子拉到跟前，大聲喊二孫子回來了，爺爺眼珠似乎微微動了一下，不知還有沒有意識。最后大伯用手把爺爺?shù)难劬仙稀?/p>

葬禮由爺爺?shù)拇髮O子，市招商辦的副主任，牛姜的堂哥一手主持操辦。堂哥能力強，朋友多，場面上的事整得明明白白，相比之下牛姜非常寒磣，沒有一個朋友來助陣。其實他也要臉，感覺沒有朋友撐場面不體面，就給四個朋友打了電話，平常他跟他們聯(lián)系最多。他先打給了一個寫小說的朋友，他沒接電話，牛姜發(fā)了個短信過去，“爺爺去世，后天火化，早七點在五號告別廳。”短信沒有回。第二個電話他打給了畫畫的朋友，朋友接了，聽后沉吟了半晌，告訴他去不了，后天他去外地，具體哪里不一定，但肯定不在徐州。第三個打給的是一位獨立導(dǎo)演，導(dǎo)演責(zé)問他為什么不早點說，他已另有約定，如果昨天通知還趕趟，今天不能了。牛姜說昨天爺爺還活著呢。導(dǎo)演深表遺憾，定好了要去揚州試女主角騎馬的戲。第四個電話牛姜沒有勇氣打了，他猶豫半天，給他的詩人朋友發(fā)了個短信。還得說詩人朋友講究，很快回了短信。詩人正在新疆天山采風(fēng)，將馬上回烏魯木齊，到烏魯木齊后再買機票往回趕，他估算過了，差不多后天中午能趕上午飯。牛姜回短信，那就不麻煩他了。

葬禮上，爺爺?shù)钠渌麑O子外孫輩都有朋友帶著車來，唯獨牛姜，孤零零一人。媽媽悄悄問他，女朋友呢？他告訴媽媽，他們分手了。

吃席時他跟堂哥和堂哥的朋友一桌。牛姜簡單夾了兩筷子起身告辭。堂哥說還沒介紹呢。于是他把堂弟升了兩格，以編輯部主任的身份介紹給了他的朋友們。然后再把他的朋友介紹給牛姜，都是各行各業(yè)有頭有臉的人物，牛姜嘴上喊久仰，實際沒往心里去，只是當(dāng)介紹到一位來自云南的客人，一位開礦老板的時候，他才正眼看了看對方。那人跟他年紀差不多，身材敦實，皮膚較黑，小小的眼睛看人時含著笑，給人的感覺卻干練狠辣。

云南客人說：“歡迎隨時到我們云南。全省我都可以安排接待，一句話的事。”

牛姜一激動，差一點把他明天一早就要飛大理的事說出口，但他忍下了，他覺得那樣更麻煩，不如獨來獨往的好。

云南客人說：“你要是往深處走，到我老家轉(zhuǎn)轉(zhuǎn)，那就方便多了，跟到了家一樣。我?guī)氵M山，給你頭人的規(guī)格?！?/p>

大家哄堂大笑，牛姜跟著咧了咧嘴，心想他愛咋吹咋吹，跟自己沒什么關(guān)系。

次日，牛姜跟父母道別，飛往大理。臨別前勸慰了父親兩句，父親剛剛失去他的父親，意志有一點脆弱，只跟兒子握了握手，沒有說什么。以往跟兒子分別，他總要嗦好些人生大道理。

到達大理，牛姜沒有停歇，坐客車去了維西。

在維西民族體育場附近，牛姜找了個旅館住下。他躺在床上給老曹發(fā)了個短信，“宿維西，明天看葛老師演出?！?/p>

第二天牛姜匆匆吃過早餐，直奔體育場。體育場正門上方掛著一條橫幅，“二○○八年云貴川藏少數(shù)民族文化遺產(chǎn)歌舞演出匯報大會”，牛姜亮出記者證，進到接待樓貴賓區(qū)。他一間一間按照門牌指示尋找，找到了葛老師所在的19號室，門是開著的，屋內(nèi)坐著站著十來個人。

牛姜判斷，這十來個人是來采訪葛老師的記者，但葛老師并不在此處。

牛姜想跟同行們打個招呼，沒等開口，有人喊了他的名字。那人坐在里面，穿著打扮很有品味，牛姜一進門首先注意到的人就是他，只是沒有認出來他是誰。

“牛老師。”那人說。

“沒想到在這里碰見你?！迸＝@才認出來他是北京某報的記者，他們在一次采訪中相識，事后還喝了一頓酒，但實在想不起來他叫什么。

“對，邵揶。”邵揶看出來牛姜的尷尬，“牛老師也來采訪葛老師了？”

“是啊，老邵?！迸＝宸Ψ降臋C智，順著他的話說，“我專為葛老師來的?！?/p>

引來屋內(nèi)其他人一陣哄笑。

牛姜不知所以。

邵揶說：“那你請回吧，剛才組委會來通知，葛老師的舞伴半途突患急癥，葛老師帶她求醫(yī)，趕不過來了?！?/p>

“苦也?！泵鎸@個突變，牛姜沒有絲毫準備，他轉(zhuǎn)身退到走廊，給老曹打去電話。

老曹倒是沉著，他說反正已經(jīng)到維西了，能找到葛老師最好，葛老師沒來，采訪一些了解葛老師的人，湊成一篇稿也可以。

“要不要換一個人，這里有好多表演團體?！迸＝f。

“不，只寫葛老師?！崩喜苷f。

牛姜再回到房間，好多人已經(jīng)離開了，只有邵揶在等他。

牛姜說：“還是那個電話唄，晚上我們再約。我去組委會要一點葛老師的資料，然后觀看一下演出，晚上我約你，喝點酒?！?/p>

“好的，還是那個號碼，晚上聯(lián)系?！鄙坜拚f。

牛姜從組委會要了一些葛老師的資料，比剪報內(nèi)容并沒有多多少。葛老師全名葛存正，一九七○年出生。牛姜開始以為是位老先生呢，原來只比自己大十來歲。葛存正來邊區(qū)義務(wù)支教，迷上了當(dāng)?shù)貞蚯?，他們稱為仙舞。后來葛老師跟了一個劇團，邊學(xué)習(xí)邊演出，一待就是十多年。

牛姜把葛老師獲過的一些獎項，拍了下來，以備后續(xù)整理。他覺得這一點點收獲根本對不住機票錢，就以嘮家常的口吻，詢問接待他的會務(wù)小姐還有沒有其他跟葛老師有關(guān)的內(nèi)容，小道消息也行。會務(wù)小姐搖搖頭。一旁的一位中年男子朝牛姜招了招手，牛姜立馬去到他身旁。組委會的人都穿著少數(shù)民族服飾，唯獨這位中年男子身著西裝。西服男小聲說：“你打車去長途客運站，應(yīng)該還來得及。葛老師的前妻領(lǐng)著兩個孩子剛從這里離開，他們來找葛老師，跟你一樣，也白來一趟?！?/p>

“她叫什么，長什么模樣？”牛姜直起身。

西服男說：“不用管她叫什么，你只要趕得上就認得出來，她跟兩個孩子都穿紅罩衣，戴著高冠帽子。她已經(jīng)再嫁，住在鎮(zhèn)里，每年匯報演出，她都會帶著孩子來看葛老師，兩個孩子一年里只見爸爸這一次。葛老師的趣聞軼事多的是，但最好還是問他的前妻?！?/p>

牛姜趕忙往樓外跑，招手一輛拉客的微型車，沒講價就上了車。

“去長途客運站?！?/p>

車子開動后司機才說：“六塊?！?/p>

“八塊，只要快?！?/p>

司機左拐右突，把他送到了客運站。他在客運站大門口追上了紅衣公主和兩位王子。組委會人員說得對，千萬人當(dāng)中，絕對不會認錯，三個人打扮得鮮艷奪目，光彩照人。

“你好，耽誤你幾分鐘?！迸＝f上名片。

高個子紅衣公主沒有接。

她身旁一左一右站著兩個黑皮膚、雙眼放著精光的小王子，其中較大一位，有八九歲左右，弟弟比他矮一個頭，小個四五歲。弟弟伸手要接名片，被哥哥后發(fā)先至接了過去。

“媽媽，牛?！备绺绯蛑f，看樣子他識字。

“旱牛還是水牛，小牛還是老牛？”弟弟跺著腳問。

紅衣公主開口說話，她嘰里咕嚕說了一堆方言，牛姜雖一句也沒有聽懂，但心想只要能開口就有機會，他趕快表明來意。他說，他是葛老師的崇拜者，他想從她這兒了解一些葛老師的事跡。

紅衣公主不會聽不懂他的話，但她不動聲色，繼續(xù)用方言說了一串。

“我媽媽不接受訪問?！蓖踝痈绺绶g說。

“對，我親哥說得對。我葛阿爸也不接受。”王子弟弟說。

紅衣公主點點頭，拉起兩位王子的手就要離開。

從此刻起，寫葛老師這件事已經(jīng)不僅是雜志的公事和朋友間的私事，而是成了牛姜自己非要做成的一件大事，神秘的使命感和莫名的責(zé)任感促使他下決心必須把它做完美了。他承認自己不務(wù)實，但他不承認自己是阿烏卵，或者說哪怕自己可能是阿烏卵，但他并不心甘情愿。

牛姜按下掛在胸前的相機的快門，眼望紅衣公主說：“請幫我一下忙，我想把葛老師深度報道出來，給全世界人們看?！?/p>

真摯是偽裝不出來的，牛姜的急切模樣紅衣公主看在眼里，她改用普通話說：“我們要上車了。你去螺螺寨，葛老師的女主角應(yīng)該在那里治病。論親戚她是我的小表妹?，F(xiàn)在是九月，晚上的風(fēng)涼下來了，我們家族的女性會受病，一種怪病，這種病醫(yī)院治不了，只有螺螺寨的羅神醫(yī)能治。你詢問螺螺寨大家都知道，不過路可不好走?！?/p>

“謝謝?！迸＝克图t衣公主翩然離去，“我再問最后一個問題，老大老二都是葛老師的孩子嗎？”

“我是?！蓖踝痈绺缯f。

“我不是?！蓖踝拥艿苷f。

“對的，弟弟是我跟現(xiàn)在的丈夫生的。”紅衣公主回答，“把葛老師寫得好一點，他是我們仙舞的靈魂。”

王子哥哥轉(zhuǎn)頭，向著牛姜拍了拍腰部。

“如果你敢污蔑造謠，柴刀跟你講話?！蓖踝痈绺缯f。

“鐵拳伺候?！蓖踝拥艿芘e了舉拳頭。

紅衣公主說了幾句方言，拉著兩個兒子進到了檢票口。

這么美的妻子，這么好的兒子，葛老師怎么舍得離婚呢？仙舞值得他如此奮不顧身，還是另有原因？女演員小表妹是怎么回事？一大串問題在牛姜的腦海里翻滾增殖。

晚上跟邵揶喝酒的時候，牛姜不斷把話題從薪酬房子往葛老師身上引，希望能從邵揶那里獲取一點內(nèi)容，可是收獲甚微。邵揶對葛老師知之甚少，說出來的點滴，也是白天偶然聽來的。他告訴牛姜，葛老師喜歡年輕的女演員，有點像電影導(dǎo)演，其實這也無可厚非，選擇漂亮女演員是仙舞的一部分。

回旅館躺在床上，牛姜思量明天要不要真的去螺螺寨。沖動已經(jīng)降溫，沒有在客運站那么強烈了。他給老曹打去電話，把情況簡單交待了。老曹支支吾吾，說怎么都可以，螺螺寨可去可不去，讓牛姜自己定，文章允許自由發(fā)揮，加一點想象夸張，多排列一些形容詞副詞，足可以交差。他并不想讓牛姜為了一篇文章吃太多的苦。

牛姜問：“老曹，換了你，你會不會去螺螺寨？”

“會去?！彪娫捘穷^的老曹這回沒有猶豫，“因為葛老師讓我產(chǎn)生興趣，我們周圍沒有這種人，而且我對西南的一些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著迷了好多年了。要不是家里有急事，我不會麻煩你?！?/p>

“明白了。”牛姜說。

“你可以周圍玩一玩，當(dāng)旅游了?！?/p>

第二天早晨牛姜退了房，叫了輛拉客的車。

“去螺螺寨多少錢？”他問司機。

“到不了螺螺寨?！彼緳C說。

“我知道。開到最近位置就行?！迸＝f。

“按公里數(shù)算吧，不多要你，昨天你多給了?！彼緳C始終歪著脖子。

真巧，這是昨天拉過他的那位司機。

牛姜端量了一下司機，他四十多歲，可能頸椎不好，一直歪著脖子，他下車打開后備廂時，身體也是歪著的，看樣子腰椎也不太好。但開起車來卻像個賽車手，反應(yīng)迅捷，動作靈巧。遇到前方修路塞車，他見縫插針，不斷往前插，直到塞得死死的，一點縫隙也沒有了。司機拉下手剎，歪著身子下了車，他下到了路旁的玉米地，玉米地里有一條不顯眼的小路，他沿著小路往里走，我以為他要方便，可他迅速返回到車上。

車子沒熄火呢，他直接拐進了玉米地，玉米已經(jīng)收完了，剩下些耷拉著葉子的玉米稈。玉米稈不斷擦到車身，司機毫不在意，開了有十幾分鐘，他又并上了大路，已經(jīng)繞過了堵車路段。牛姜非常佩服這位大哥的車技，無論哪一行，只要是行家，都會得到他的尊重。

一邊開車，司機一邊跟牛姜閑聊。當(dāng)他得知牛姜來自上海，便不無得意地告訴牛姜，他的兒子在上海讀大一。

牛姜問他哪個大學(xué)。

“交大?！彼緳C說。

“我說你一提兒子滿臉都是驕傲呢。交大，那很厲害。你培養(yǎng)得不錯?！迸＝f。

“還真沒怎么操心，都是他自己努力的。孩子懂事，所以我沒白沒黑地干活賺錢么。要是兒子將來能留在上海，買房咱買不起，租房也得花不少錢呢。你，買房了吧？”司機說。

“還有多遠？”牛姜說。

“快到了?！彼緳C拐上一個通往一處高地的土路，一直開到了無路可開。

“下車?！彼緳C說。

他彎著腰，歪著脖子，打開后備廂，把牛姜的背包拿出來交給牛姜，又從里面拽出一輛折疊的小自行車，打開來支在一旁。他折斷幾根樹杈，放到車尾處，然后推著自行車退出來，這樣你在遠處，若不仔細觀察，還真發(fā)現(xiàn)不了樹叢中有一輛出租車。

牛姜疑惑地問：“大哥，你這是要？”

司機說：“不會多收你錢。下面的路，我免費贈送。上車?！?/p>

司機跨在自行車上，他往前挪動挪動，好讓后座的空間大一點。

牛姜問：“螺螺寨還有多遠？”

司機說：“不遠，但容易迷路。我載你到能看到它的地方。”

司機摸出一個小通訊錄和一支簽字筆，說：“你要是信得過我，留個電話。你放心，沒事我不打擾你，除非兒子那邊有什么重要事情，需要咨詢的時候，我才會打給你。你要是不愿意，我不強求?！?/p>

牛姜給他留了電話，坐到了他的小自行車上。

司機載著他往山下沖去。想不到這小車還這么結(jié)實抗造。

到了坡底，又顛簸著騎了一段路，司機停下。

他往低矮處一指，山峰綠樹間，隱隱約約確有一個村寨。

“那就是螺螺寨。這是最近的路。你從這里往下走，方向一定別弄偏了，一會兒走到下面，就看不到寨子了，別迷路，看看太陽的位置?！?/p>

牛姜謝過了司機，背著包往下走去。

司機在身后說：“要是能定準了哪天回，我來這里接你?！?/p>

“定不了?！迸＝_一滑，差一點摔倒。

“慢點，牛老師！”

上山容易下山難，牛姜慶幸出發(fā)前換上了一雙丹納登山鞋，不然腳脖子得崴多少回了。走到望得見村寨樓頂?shù)奈恢?，他坐下來，喝了幾口水，吃了一個面包，休息了一會兒，起身繼續(xù)前行。他知道，再往下走，就會看不到寨子，只能看見樹、天空和山尖，很容易迷路。

在潮濕陰暗的林蔭中穿行，他越走越心虛，有幾處岔路，他必須做出選擇，每次都是模棱兩可。忽然，遠處隱隱約約傳來一陣鑼鼓樂，校正了他的方向。鑼鼓樂伴著人們的吆喝聲，女聲和童聲的歌唱聲，越來越清晰，說明他走對了。再往前走了一段，聽得出鑼鼓樂是從錄音機里放出來的。

牛姜從山路并入了村路，螺螺寨終于到了，但愿葛老師還在這里。

寨子中間有塊平坦地，一位姑娘帶著一群小孩跳舞，寨民在圍觀。

姑娘領(lǐng)舞，邊跳邊唱歌，發(fā)現(xiàn)小朋友跟不上節(jié)奏，她就頓一下腳，把剛才的舞蹈動作重新來一次。

寨民發(fā)覺來了個外人，紛紛轉(zhuǎn)頭看牛姜。兩個小男孩試探性地跑向牛姜，距他兩步近位置，剎住車，然后快速折返，見牛姜站著沒動，再次前沖，笑意從他們的眼睛涌到臉上。

牛姜眼前一亮，好久沒有看到這般純凈的笑容了。

領(lǐng)舞女孩去到地上的錄音機旁，換了一盤磁帶。

一首熟悉的曲調(diào)響起，領(lǐng)舞女孩開口唱了起來。剛才跟著她跳舞的孩童退到周邊，拍著手打拍子。

……歌聲使我迷了路

我從山坡滾下

女孩唱到這里，調(diào)皮地瞅了牛姜一眼，牛姜趕快拍打了幾下褲腿，他在下山時摔倒多次，褲腿又濕又臟。

今天晚上請你過河到我家

哎呀呀

我們相依歌唱在樹下

姑娘大方地向牛姜伸出雙手，邀請他上前。

牛姜扭扭捏捏。

兩個小男孩從后面推他的大腿，把他推到了她的跟前。

這下牛姜像被啟動了開關(guān)，開口唱了起來。他跟著她的調(diào)，一起把這首歌唱完整了。

喂飽你的馬兒帶上你的冬不拉

等那月兒升上來撥動你的琴弦

等那月兒升上來撥動你的琴弦

哎呀呀

我們相依歌唱在樹下。

唱到最后一句，她頭向牛姜這邊象征性地一偏。

“??！?。　迸赃呌腥藛“鸵粯雍傲藘陕?。

“阿瓔姐！阿瓔姐！”孩子們跟著提醒有人喊她。

“來了！”姑娘回答。她關(guān)掉錄音機，提起來，離開了場地。

那個“啊啊”的啞巴站在不遠處，拄著拐杖，冷冰冰地注視著牛姜。

阿瓔走到他跟前，扶著他的胳臂，一同走了。他的腿有毛病，走路一瘸一拐。

牛姜問身旁的一個小男孩這人是誰，是她阿爸嗎。

“葛老師不認識？大名鼎鼎的葛老師?！?/p>

牛姜趕快打開相機，拍了幾張兩人的背影。

在一個木柵欄大院門口，牛姜追上了他們。

牛姜說：“葛老師好！我是來采訪民舞大會的記者，專程來采訪您的，我從維西翻山越嶺，終于找到您了?！?/p>

葛老師用拐杖一劃拉，讓牛姜走開。牛姜站在原地，眼看著葛老師推開院門，走進了院子。這是一棟村寨里少有的帶院子的房子，葛老師等阿瓔進院，回手關(guān)上院門，把牛姜關(guān)在院外面發(fā)愣。

“他聽不懂我的話？不能啊?！迸＝搿?/p>

在門關(guān)上之前，阿瓔回頭望了牛姜一眼，快速轉(zhuǎn)回去，很害怕葛老師的樣子。

牛姜不能硬往門里闖，他詢問一路跟著跑的兩個小男孩，讓他們帶路去找支書。

兩個小孩蹦蹦跳跳，帶著他來到一棟竹樓前。一個小男孩雙手做喇叭狀，用土話從樓里喊出來一個六十左右的老者。

牛姜主動上前做了自我介紹，同時遞上自己的名片。

老者把名片拿在手里，認真聆聽牛姜的話。

牛姜說明了來意，他有意強調(diào)了“民族藝術(shù)”“走向世界”等詞匯。平時他不這樣講話的，聽都不愛聽，但很奇怪，到了需要運用的時候，張口即來。

這套話術(shù)果然有效，面無表情的老者變得熱情起來了。

老者說：“我這就帶你去，大上海的記者來采訪了，必須認真接待。我讓葛老師開門，后面的事就靠你自己了，葛老師不是螺螺寨的。我不能下命令。但他住在這兒，就得給我開門。”

牛姜說：“開門就行，你為我引見一下，剩下的我來。他為什么不歡迎采訪？”

老者說：“他怎么想的我不知道，不過平常葛老師就不怎么愛講話。牛記者，你在螺螺寨能待幾天？晚上住在我這里吧?！?/p>

牛姜說：“謝謝，太好了，住個一兩天，采訪完葛老師我就走。咱們現(xiàn)在就去找葛老師怎么樣？我怕葛老師離開螺螺寨?！?/p>

“不能，他的腿傷還沒好呢，走不了山路。”老者說。

牛姜說：“我在維西聽說，女演員病了，葛老師才沒去成演出大會?！?/p>

老者說：“阿瓔嗎？她確實病了，老毛病，吃了我的兩副藥就好了?！?/p>

“你就是羅神醫(yī)？”牛姜說。

“不敢，不敢，祖先傳下來幾個靈驗方子。阿瓔住的那個寨子，叫銅鐵寨，比我螺螺寨大多了。銅鐵寨在銅鐵山里，用腳走的話，離這里兩天的路。銅鐵山里出銅鐵，銅鐵寨里出美人，不過銅鐵寨的美人受了詛咒，好幾輩子了，她們?nèi)菀椎靡环N怪病，每年過了夏天，都要發(fā)作一次，兩只胳膊腫脹得像腿那么粗，皮膚腫成了一張透明的薄膜，耽誤太多事了。這幾年，山里寨子的女娃學(xué)男娃，去城里打工，銅鐵寨里的女娃出不去，這病去不了根?！?/p>

牛姜好奇地問：“那你是用什么治？”

羅神醫(yī)說：“草藥，蒸蒸曬曬，配藥時念咒唱曲。我家婆子配藥，我是黨員，不搞迷信。我負責(zé)上山采藥。”

牛姜說：“屬于巫醫(yī)范疇?！?/p>

羅神醫(yī)說：“隨便叫什么，管用就行?！?/p>

牛姜問：“這就走吧，邊走邊給我講講葛老師。”

葛老師蘇州人，多才多藝，二十多歲時自愿支教到銅鐵寨當(dāng)老師。銅鐵寨是仙舞的大本營，葛老師喜愛上了仙舞。仙舞在當(dāng)?shù)亟泄砦?，鬼字本沒有貶意，城里的文化人覺得不好聽，改叫仙舞。改了也就改了，山里人跟著叫仙舞，仙舞鬼舞，只是叫法不同，內(nèi)容沒變。葛老師不像其他支教老師，下來只是鍛煉體驗一下，時間一到都回城了。葛老師不回去，甘愿留在山寨，后來他娶了銅鐵寨最漂亮的姑娘阿紅為妻。他們夫妻有矛盾是很久以后的事情，阿紅想搬去鎮(zhèn)上住，葛老師喜愛上山下澗，到各寨子跳仙舞。

“不過，寨子里的年輕人反倒不怎么愛這個了。”羅神醫(yī)嘆了口氣。

“他們舞團只有葛老師和阿瓔兩個人？”牛姜問。

“是的，只有他們兩個人，不需要伴奏。隨便到哪個寨子都能找個人敲竹筒竹板，葛老師可以邊敲鼓邊跳舞。跳雙人舞時，可以放錄音機。葛老師和阿瓔跳的仙舞，是我這輩子看過的最好的仙舞，比跟阿玉跳得還好。阿瓔有文化，在鎮(zhèn)上上過學(xué)?！?/p>

“阿玉是誰？”牛姜問。

“也是葛老師的舞伴?！绷_神醫(yī)說。

他們來到了院子門前。

“阿瓔，開門，是我?！绷_神醫(yī)拍拍門，竹門虛掩著，朝里推開了。

他們進到屋內(nèi)，空無一人。

羅神醫(yī)轉(zhuǎn)了一圈，說：“自行車行李呢？都不在了。這事只有葛老師做得出來，不告而別了。”

“我得追去。”牛姜慌了。

羅神醫(yī)帶著牛姜往寨口趕。羅神醫(yī)跑起來，速度比牛姜還快，邊跑邊說：“跟上，跟上我！怎么了，年紀輕輕的？加快速度，葛老師腿傷還沒好利索，跑不多遠，我們追得上。什么事讓他這么著急呢？”

出了寨子，到了岔路口，一條下山，一條上山。

羅神醫(yī)往山上一指。

牛姜說：“你往山上，我往山下，誰先找著誰大聲喊聲?！?/p>

“我可不敢讓你一個人下山?！绷_神醫(yī)說，“上下找不到寨子，懸在半山中，豹子蛇毒蟲都會出來?！?/p>

牛姜猶豫了。

羅神醫(yī)說：“葛老師腿有傷，有腿傷的人上山比下山走得快，他想甩掉我們，只能上山，跟上我?！?/p>

果然，上山途中，沒用半個小時，他們追上了葛老師和阿瓔。他倆坐在一塊大石頭上，兩輛山地自行車停在一旁，車把上掛著包裹，后座上綁著大背包。

阿瓔聽見有人上來，高興地站起來張望。葛老師繼續(xù)坐著，神色惶恐。

羅神醫(yī)喊：“葛老師，可追上你了，我有話要跟你說?！?/p>

葛老師不回話，望著羅神醫(yī)，一副任他批評的神態(tài)。

羅神醫(yī)說：“匯報演出已經(jīng)耽擱了，還有值得這么著急的事？車子給我，我們回去。牛記者為了你，為了民族藝術(shù)，從大上海趕過來，寫你表揚稿，不感動嗎？趕快跟我回去，你跟牛記者好好說說?！?/p>

阿瓔說：“羅老伯，你先看看葛老師的腿?！?/p>

羅神醫(yī)說：“沒好利索就趕路趕得這么急，別說傷腿，好腿也夠嗆?！?/p>

阿瓔說：“不是，你先看看，是那條好腿?！?/p>

羅神醫(yī)蹲下去，撩起葛老師褲角，整個腳脖子紅腫了。

羅神醫(yī)用手指按了按，葛老師齜牙咧嘴“嗯”了一聲。

羅神醫(yī)說：“不是崴的，被竹葉青咬了，沒覺著嗎？葛老師，你坐著別動?！?/p>

羅神醫(yī)到路邊草叢里尋找，摘了把野草，又揪了幾根開小藍花草的草根，手搓了搓，跟野草一塊兒放到嘴里嚼了嚼，吐到葛老師的傷口上。

“手捂著點?！绷_神醫(yī)對葛老師說。

羅神醫(yī)把一輛自行車上的背包卸到另一輛車上，讓阿瓔推著慢慢先走，然后招呼牛姜，兩人攙著葛老師，扶他到空車的后座上。羅神醫(yī)后仰著脖頸，勒著車把，牛姜在后面照應(yīng)，一點一點，慢慢把葛老師載下山，推到了螺螺寨?；氐轿葑樱齻€人把葛老師放到床板上。羅神醫(yī)騎車回家取了刀具針頭來，抽出葛老師腳腕的膿血，涂上了專治蛇咬的黑色藥膏。

屋里出來，走到院子里，羅神醫(yī)對牛姜說：“三天后你才能采訪。三天內(nèi)他不宜開口講話?！?/p>

牛姜說：“那只好等三天了。”

阿瓔邊上悄聲說：“你可以問我，關(guān)于葛老師關(guān)于仙舞，我知道很多。”

牛姜說：“好啊，阿瓔，三天時間，我能把仙舞學(xué)會嗎？”

阿瓔說：“那要看有沒有天分，葛老師當(dāng)年學(xué)仙舞，看了一天就全會了。一百個花式，他全學(xué)會了，還創(chuàng)新了一百個。當(dāng)然了，你不可能跟葛老師比，葛老師是舞仙轉(zhuǎn)世?！?/p>

“再見，阿瓔，我明早過來?！迸＝f。

當(dāng)晚牛姜回羅神醫(yī)家過夜。他躺在床板上，胡思亂想了好一陣子，才閉眼睡去。

第二天吃過了早飯，他跟著羅神醫(yī)去小院看葛老師。

到了小院，進了屋，羅神醫(yī)給葛老師換藥。他的腿沒有消腫，有些發(fā)黑。

羅神醫(yī)用手按了按腫處，說：“沒有大礙了。阿瓔，去打桶新的泉水。”

阿瓔拎著兩只水桶往外走。

牛姜跟了出去。

阿瓔走在前邊，出了院門，她猛地回頭沖牛姜一笑。

這一笑，把牛姜送回到了小學(xué)，他重新品嘗到了少年春心萌動的感覺。當(dāng)然，這只是一瞬間的感覺，過了兩秒鐘，無論是從經(jīng)驗上還是從理智上，他便不信任這種感覺了。

牛姜上前，搶阿瓔手上的水桶。

阿瓔只肯給他一只。

“快，看你能不能趕上來。”她跑在前邊。

“不用這么著急吧?！迸＝f。

“給葛老師治傷還不著急？你叫什么名字？”阿瓔說。

“牛姜。”他說。

“牽牛韁繩，真好記。”她說。

牛姜說：“我爸姓牛，我媽姓姜。”

“我猜也是這樣?！卑嬚f。

牛姜跟著阿瓔，一人拎著一只水桶，沿著一條小道，來到一條小溪的源頭。阿瓔把水桶接滿，交給牛姜，再接過牛姜的空桶打滿水，拎著往回走。

阿瓔仍不肯把自己的水桶交給牛姜，牛姜不再勉強。他問她有關(guān)仙舞的事。牛姜沒看過仙舞，網(wǎng)絡(luò)上搜不到視頻，連張圖片都沒有。阿瓔告訴他，仙舞雖不戴面具，但畫臉，男女都畫，仙舞基本上是男女雙舞。

“應(yīng)該很性感嗎？”牛姜說。

阿瓔說：“那是基本的?！?/p>

牛姜說：“我腦子里有畫面了?！?/p>

“你剛才不是說沒看過嗎？那你想象不出來?！卑嬚f。

牛姜能想象出來的是芭蕾舞和現(xiàn)代舞，以性感為主題的擁抱、高舉、分離，甚至一些跟做愛相似的高難動作，他只能想出這些了。

牛姜說：“回去你跳一個，我學(xué)學(xué)。”

“仙舞不是廣播操，不是誰都能學(xué)?！卑嬚f，“不過，我突然覺得你能學(xué)會，回去我就跳給你看?！?/p>

“那可太好了?！迸＝f，“我小時候在少年宮上過一年舞蹈課，有基礎(chǔ)?！?/p>

“不是有沒有基礎(chǔ)，也不是有沒有天分的問題。得讓鬼神附體。”

“真有這回事嗎？那你一定是附體的了？什么感覺？說來聽聽?！?/p>

“我沒有附過體，仙舞是附男不附女。這個你還得問葛老師?！?/p>

“可惜葛老師腿壞了，要不你就可以跟葛老師跳一個，我開開眼。”

“葛老師要好也快，羅神醫(yī)神著呢?！?/p>

“要是我們能在舞蹈大會相見，該多好哇?！?/p>

“誰說不是呢。途中我老毛病犯了，老師推著我來治病，誰知禍不單行，半路老師腿又受傷了。”

快到小院門口了，牛姜說：“阿瓔，你跟葛老師是什么關(guān)系？”

阿瓔說：“我就知道你早晚要問這個，城里人的毛病?！?/p>

羅神醫(yī)迎出來把阿瓔的水桶接過去，拎到屋里。

牛姜跟著進去，羅神醫(yī)把他攔住，只接過去了水桶。

羅神醫(yī)小聲說：“葛老師心情不舒暢，他向我揮手，讓你離開。你在外面等我，要在周圍轉(zhuǎn)轉(zhuǎn)也可以，去我家歇息歇息也可以，等我回家里吃晚飯，我堂客今天殺雞。明天葛老師就可以開口講話了，我再帶你過來，讓他配合你完成采訪?！?/p>

牛姜頗為不快，但也沒有辦法，他決定在寨子四周轉(zhuǎn)一轉(zhuǎn)，看看風(fēng)景。

牛姜在寨子周圍轉(zhuǎn)了一陣子，沒敢偏離太遠，卻已經(jīng)對寨子所處的位置有了一個大概了解。你如果閉著眼往寨南一直走，就會掉下萬丈深淵，深淵下面有許多寨子。你要往深淵下面的寨子去，可以貼著崖壁小路小心攀下，也可以沿著一根鐵索滑下去。牛姜站在崖壁邊上，恰好看到一個采藥的少年，在用這種便捷的方式下山。只見他掛上索扣，可能知曉有人在觀察他，大幅度展開了雙臂。從牛姜這里望過去，采藥少年像是一只小蒼鷹，剎那間發(fā)現(xiàn)了獵物，展翅而出。

如果你往東邊走，還是閉著眼的話，就會撞到崖壁上，睜眼抬頭，頭頂上是高聳的山峰，山峰上面還有許多寨子。西邊也是如此，只是西邊的山更高，一座山一座山地翻，應(yīng)該可以走到西藏。昨天葛老師跑路，就是向西的這條路。

牛姜回想葛老師看他的眼神，陰郁而冷淡，相當(dāng)不友好。是因為阿瓔嗎？自己沒有對她怎樣，一個男青年對一位漂亮女孩的正常反應(yīng)而已，也許就是這種掩飾不了的反應(yīng)，讓葛老師嫉妒，也許反過來說更接近真實情況，嫉妒的人是他。牛姜承認，一想到阿瓔跟葛老師可能有那種關(guān)系，他的心會隱隱難受。

一位年輕漂亮的女孩跟著一個潦倒中年男，在大山里東奔西走，以演出為生，看不到絲毫能令人激動的前途，他替她感到不甘，覺得她被騙了。

傍晚在羅神醫(yī)家里吃小山雞，羅神醫(yī)的堂客端上來一大壇子自釀的米酒，牛姜邀請她一塊兒吃，她要給兒子家送雞湯，擺擺手離去，留下牛姜跟羅神醫(yī)，兩人邊喝酒邊閑聊。牛姜非常過意不去，他掏出兩百元給羅神醫(yī)，當(dāng)吃住費用。羅神醫(yī)推讓了幾番推不掉，只能勉強收了一百。他告訴牛姜，不收你不安心，收下這一百，你可以在這里吃住到過年。

牛姜哈哈大笑，說他怎么也不會住這么長時間的。

“那可不一定，葛老師就是來到寨子就喜愛上這里，不走了。我看你對山寨印象也不賴，說不定也會愛上這里，你要是真愛上了，攆你都不會走。不過我們寨子從來不攆客人。牛記者，你成家了嗎？”羅神醫(yī)說。

“目前還沒有這個打算。”牛姜說，“給我講講仙舞吧?！?/p>

“沒什么好講的。我不會講。不過，牛記者，你問吧，我知道的就告訴你?！绷_神醫(yī)說。

羅神醫(yī)并不特別強調(diào)這里的民族身份，他習(xí)慣用山民或寨民自稱。牛姜雖從羅神醫(yī)這里得到有關(guān)仙舞的內(nèi)容有限，但寫進文章湊數(shù)也夠用了。人多愿意聊自己所擅長的事物，羅神醫(yī)聊著聊著就聊到醫(yī)術(shù)草藥，牛姜暗暗記下來，準備把這些內(nèi)容適時插到文章中。還有民俗民風(fēng)方面的內(nèi)容，如果能通過審核，也會在他的文章中如實記錄。山民性格天然率真，表現(xiàn)在男女之情方面沒有內(nèi)地那么多文化上的條條框框，以及經(jīng)濟方面的門檻條件。他們的男歡女愛順應(yīng)天性，自然而然，這又跟城市的性開放不一樣。城市更多是愛無能，釋放壓抑，潮流文化。

牛姜在腦子里快速匯總，作為一篇文章的背景資料，他目前掌握的這些已經(jīng)足夠，等明天跟葛老師聊上一聊，文章主體部分誕生，若有機會看一眼仙舞，就算圓滿了。

羅神醫(yī)說：“牛記者，明天我有事情，不能陪你。不過我已經(jīng)跟葛老師交待清楚，他沒表示不行。不過，你有很大可能要碰壁?！?/p>

“為什么？”牛姜問。

“我也才知道，聽阿瓔說，葛老師守啞巴戒，要守到拜仙節(jié)?，F(xiàn)在離拜仙節(jié)還有半個月呢。每年拜仙節(jié)她跟葛老師都會穿最漂亮的衣服，戴最貴重的頭飾，拿出一年里最好的狀態(tài)，跳十來天仙舞。你想采訪他，看仙舞，只能再等十來天。”大概是看到了牛姜失望的表情，羅神醫(yī)又趕快說，“明天你可以過去試試，說不定他破戒開口了。反正我用寨支書的身份，對他下了指示，讓他配合采訪，可誰知道他會不會聽，十有八九他不會聽。這回葛老師來螺螺寨，有一點很奇怪，他說腿是摔的，我看像是被人用棍子打的。算了，這個不關(guān)我們事。喝酒。”羅神醫(yī)舉起酒碗。

牛姜一飲而盡，說：“咱們山里也有搶劫犯？”

“以前沒有，十多年出不了一起刑事案件。自從礦洞承包給了老板，動刀動槍的事就多了。葛老師又不開礦，誰知道他怎么回事?！绷_神醫(yī)說。

牛姜說：“也許就是摔的呢？”

“摔的打的我還看不出來？”羅神醫(yī)歪了一下脖子。

牛姜說：“會不會是因為女人？”

羅神醫(yī)說：“不應(yīng)該，我們山寨的女人自古以來比較自由，她們想愛誰就愛誰。但也不好說，反正崇拜葛老師的姑娘婆娘確實很多，山寨善妒的男人雖然少，也不是沒有。”

次日一早牛姜來到了葛老師所在的院子，阿瓔出來開門。

牛姜用探詢的目光望著她，她依然故我，一臉的天真爛漫。

“葛老師腿好了嗎？”牛姜問。

“羅神醫(yī)好神，葛老師可以下地了，只是還走不多遠，剛才我攙著他在院子活動了兩圈，走累了，在竹椅上坐著休息呢?！卑嬚f。

牛姜說：“太好了，我等了三天，就等著葛老師痊愈，好采訪他?！?/p>

阿瓔說：“恐怕不行，羅神醫(yī)沒跟你說嗎？葛老師守啞巴戒，沒到日子呢。不過，你去試一下，也許你能例外?！?/p>

“我能嗎？”牛姜說。

“你進去試試?！卑嬚f。

牛姜進到屋里。葛老師仰坐在竹椅上，看到牛姜進來，直起身體，冷若冰霜的臉上勉強有了一點溫度。

牛姜連忙問好，雖然羅神醫(yī)已事先通好了氣，他也早做過了一次自我介紹，但還是重復(fù)介紹了一下，重申了來意。

葛老師任牛姜說，沒做任何反應(yīng)，看樣子并不為他那套“民族”“文化”“藝術(shù)”的話術(shù)所動。

牛姜說：“葛老師，我聽說了，您持不言語戒?！?/p>

牛姜悄悄把啞巴戒修飾為不言語戒，他從挎包里取出一個筆記本和一支筆，在上面工整地寫下“葛老師，我們筆談如何？”，雙手交給葛老師。

葛老師閉上了眼睛。

“葛老師戒一切語言文字?！痹鹤永锏陌嫺呗曊f。

葛老師睜開了眼睛，見牛姜仍在原地，又迅速合上。

院子里響起了手鼓聲。

牛姜從屋里出來，他邁步，從進院的第二步起，就踩上了鼓點。這鼓點像是針對著他敲的。

盛裝打扮的阿瓔，在院子里敲手鼓。

牛姜一邊欣賞她的服裝頭飾，一邊不由自主地隨著她的鼓點，由走路變?yōu)樘鴦樱p腿不由他做主似的，停不下來，身子也跟著腳步開始舞動。

阿瓔似乎對他視而不見，她表情虔誠，專注于一個別人看不到，卻已吸引住了她全部注意力的什么。她開始按照鼓點擺動身體，一手持鼓，一手伸開五指舞動。

牛姜來到她對面，模仿她的動作，合上了她的節(jié)拍。也許是她有意將就他，兩人做了兩遍同樣的動作后，阿瓔轉(zhuǎn)過身去，加上了腿部動作，牛姜也跟著模仿。

阿瓔往前走，牛姜跟著前行。

漸漸地，阿瓔只是看似在教牛姜跳舞，實則全身心投入了仙舞。而牛姜也不是有意在學(xué)，他跟阿瓔一樣屬于身不由己，只是境界略遜。阿瓔已經(jīng)完全忘我，牛姜尚能思考和感嘆，他想，這可能就是仙舞的神奇之處吧。

鼓聲突然收住，阿瓔定住。牛姜從云端落到地上一般，通體舒暢。

“這就完了？”他左右看看自己的兩條胳膊，他雖不記得自己是怎么跳的，但知道剛才跟著跳了很長時間。

阿瓔看了一下手表，說：“可以了，跳了四個小時了。我該做午飯了?！?/p>

“有這么長時間！”牛姜也看了一下手表，可不是嗎，他早晨七點來，現(xiàn)在十一點二十。

“太神奇了！”他說。他想他可以把剛才的一切寫進文章里。

阿瓔笑了一下，說：“你跟我搭檔吧，你代替葛老師，我倆參加拜仙節(jié)，參加完大會你再回上海，行嗎？”

牛姜想起昨晚羅神醫(yī)曾提到過拜仙節(jié)。

“怎么，你不愿意？”阿瓔說。

“我沒說不愿意。我怕我學(xué)不會。”牛姜說。

“葛老師再給你鞏固鞏固，手把手，沒有教不會的?！卑嬚f。

牛姜想起葛老師那陰郁的眼神，說：“葛老師好像不歡迎我，他不一定肯教我?！?/p>

阿瓔說：“不能，我進去問問?！?/p>

牛姜說：“他持語言文字戒，你怎么問呀？”

阿瓔瞟了牛姜一眼，說：“用眼神呀?！?/p>

牛姜臉紅了。

阿瓔對他笑了笑，仿佛在說：“瞧，懂了嗎？”

她招手讓他一塊兒進屋，沒等他來得及做出反應(yīng)，馬上又去拉他的手。

牛姜很想看看他們是怎樣用眼睛交流的，跟著阿瓔進了屋。

進屋前阿瓔松開了手。

葛老師的眼睛不大不小，雙眼皮，跟他的英俊面孔很搭配。他看阿瓔時，眼神里沒有陰郁。而阿瓔看葛老師的眼神，既清純又深情，正是這一點讓牛姜心里不舒服。

阿瓔推了一下牛姜，說：“快說謝謝。”

“葛老師同意了？這么痛快？”牛姜大為詫異，“我什么都沒看出來?！?/p>

“你看不懂的。”阿瓔說，“老師同意了，老師還告訴我，飯先不做了，繼續(xù)跳舞?！?/p>

牛姜說：“謝謝葛老師?！?/p>

葛老師向前抬起雙臂，阿瓔上前攙住一邊，牛姜趕快攙住另一邊。

他倆把葛老師攙到屋外，牛姜返回屋把竹椅子搬出來，讓葛老師坐下。

阿瓔把鼓交給葛老師。

“請等一下！”牛姜說，“我去一趟廁所，我要小便。”

阿瓔說：“我也去。你去那邊！”她朝院側(cè)邊的一棵大樹一指，她自己去了院門口旁邊的茅廁。

小解完畢，阿瓔用竹筒舀了水，給牛姜洗了手。牛姜也學(xué)她，舀水給她洗了手。

他倆來到葛老師面前，立正站好。雖然跳了一個上午，但牛姜對仙舞仍是懵懂無知，根本就不知道是怎么跳的，該先動哪條腿，哪只手。

葛老師開始敲鼓，第一聲就把牛姜震住了。葛老師這鼓聲遠比阿瓔敲得有魔力，敲出來一片汪洋大海般，直接讓牛姜浮了起來。

阿瓔帶著牛姜開始舞動，像上午一樣，牛姜自動跟上了她的節(jié)奏，他從葛老師敲的鼓聲里，感受到無窮盡的力量，他身體動作也相應(yīng)舞動得更大，似乎只有這樣他才能接住鼓聲中傳來的力量。在舞姿方面，牛姜竟也跳出了一些新花樣，當(dāng)然這一切他本人并不知道。

鼓聲一響，阿瓔胳臂一抬，他也跟著抬，她身子起，他也起，她雙腳騰空，他就跟著起跳，她旋轉(zhuǎn)，他跟著轉(zhuǎn)，鼓聲一停，他倆同時停住。

兩人把葛老師扶回屋，出來收拾凳子。

阿瓔表揚說：“等給你穿上錦衣，畫上臉，你就是王子大法師?！?/p>

牛姜說：“我現(xiàn)在又忘記是怎么跳的了?！?/p>

阿瓔說：“不怕，明天葛老師親自帶你跳。我去卸了妝，做臘肉辣椒米飯招待你?！?/p>

牛姜說：“葛老師腿能跳嗎？”

阿瓔說：“葛老師坐著跳?！?/p>

牛姜說：“坐著也能跳？”

“明天看么。”阿瓔說，她朝幾個搬來小竹凳坐著的觀眾揮了揮手，“都解散了，明天再來，明天葛老師出場?！?/p>

牛姜突然覺得哪里不對。

他問：“你什么時候知道葛老師明天要教我？你們早就商量過？”

阿瓔說：“剛才葛老師眼睛一瞇，嘴角一翹，我就知道了?！?/p>

“服了，你們比啞巴還啞巴。”牛姜說，“葛老師這么看好我？我真的很有潛力？我可別飄啊。阿瓔姑娘，放辣椒之前先給我盛出一碗，你們這兒的辣椒太辣了?！?/p>

傍晚，羅神醫(yī)過來找牛姜，正趕上三個人在吃飯，被留下來一塊兒吃。葛老師吃得少，吃好了去里屋休息。羅神醫(yī)提議喝點米酒，他讓他倆等一等，他回家拿酒。一會兒，他用竹筐連酒帶菜提了過來，三個人邊喝邊聊。

跟阿瓔一起喝酒聊天，牛姜心情愉悅，并從中獲得了好多關(guān)于仙舞的新內(nèi)容。

阿瓔告訴羅神醫(yī)，牛姜在學(xué)仙舞，這個禮拜天，他將頂替葛老師去南礦表演。

牛姜驚訝的是，羅神醫(yī)聽后并沒有表現(xiàn)出驚訝。

羅神醫(yī)轉(zhuǎn)過頭對牛姜說：“葛老師的鼓有仙氣，聽著他的鼓聲，寨子從來沒跳過仙舞的人，都會跳得棒棒的。明天會有很多人來看葛老師跳舞，我也來，沾點仙氣?！?/p>

第二天院子里早早擠滿了人，孩子老人和抱著娃娃的小媳婦，很有可能寨子里能動彈的人都來到了這里，等著看葛老師。

屋內(nèi)，阿瓔幫著牛姜換裝，費了好大勁才穿戴完畢。阿瓔領(lǐng)著他來到葛老師跟前，坐到矮凳上。葛老師要親自給他畫臉。

昨天晚上牛姜留宿在這里。他本來要回羅神醫(yī)家，阿瓔說是葛老師的意思，讓他留下，可以隨時為他說說仙舞。

這里三間房，三個人一人一間。白天跳舞累了，他們簡短聊了一會兒天，就早早睡下。牛姜頭一挨竹床便進入了夢鄉(xiāng)。他連續(xù)做了好幾個非常奇異美妙的夢，可惜醒來全忘了。

畫好了臉，牛姜抱著椅子出了屋門，屋外立刻響起一陣陣竊竊私語。寨民從走路姿勢上認出來他不是葛老師。牛姜跟葛老師身高體重差不多，葛老師五官英俊，說話的時候眉目傳神，牛姜跟葛老師相比，長相氣質(zhì)都很平庸。

牛姜把椅子放在院子當(dāng)中，周遭嘈雜聲突然放大，變成了喝彩聲。葛老師一手拄著木棍，一手拿著鼓出來了。他穿著跟牛姜一模一樣的服裝，畫著一模一樣的臉。他在竹椅上坐下，把木棍橫放到面前地上，平靜片刻，開始敲鼓，邊敲邊舞動手臂。

盛裝打扮的阿瓔啟動了舞步，她的身材曲線疊加了舞動的曲線，在葛老師前后左右舞動，一會兒遠離，一會兒貼近，整體仍然很神圣，但夾雜有性感成分。葛老師雖然始終坐在椅子上，根本沒有起身，卻像是跑滿了全場，甚至都會覺得留給跳舞的場地太小了，而實際他只舞動雙臂和頭部，偶爾扭動幾下上身。他身著黑紅白三色長袍，伴隨舞動，袍子似乎在忽大忽小不停變動。葛老師的視線開始鎖定在阿瓔的眼睛上，后來牛姜發(fā)覺并不是這樣，葛老師的目光穿透了她的眼睛，不停留，看向更深更遠處。

性挑逗意味十足的舞蹈動作，占比如此之大，頗出乎牛姜的意料。他分析這應(yīng)該是葛老師做的改革，原始仙舞也許會赤裸裸，但不會有這么多賤賤的挑逗和暗示，它們明顯屬于現(xiàn)代舞的套路。他還從阿瓔時不時做出一個騰空高跳猜測，這肯定是葛老師根據(jù)芭蕾舞加進來的動作。

阿瓔從葛老師身邊擦過，把葛老師的手鼓迅捷地接到自己手上。她站在場邊，站在牛姜身旁，偏偏頭，示意他上場。

牛姜沒有怯場，腳步響應(yīng)著鼓點，自信且又自動自覺地往場中間走——剛才他還緊張得兩腿發(fā)抖呢。葛老師背對他們，雖沒回頭，卻好像能看到一樣，他抬臂一劃，牛姜便跑到了他的面前。

他們兩人穿著打扮一模一樣，牛姜看著葛老師，像在照鏡子一樣。他看到鏡子里自己是那么氣宇軒昂，宛如天之驕子，信心倍增的同時又頗覺奇異，因為葛老師目光如炬，似乎穿透了他的眼睛，射進了他的大腦。

葛老師做著動作，花樣繁多，比昨天練習(xí)的時候復(fù)雜高難。牛姜超水平發(fā)揮，全部跟著做了下來。

事先阿瓔告訴過他，讓他在跳舞時一定要對上葛老師的目光，面對著老師，不要躲避，這樣長本領(lǐng)最快。

牛姜準備把這些實際體會都寫進文章里，到目前為止，組成一篇上乘稿子的材料完全夠用了。這類似搶新聞的攝影記者，一到現(xiàn)場趕緊先抓拍了幾張，即便后面拍不到了，先拍的幾張也湊合著夠用。但對一篇超級優(yōu)秀稿件來說，還差許多，他尚未看到一個健康的葛老師跳舞，雖然單憑想象，他已經(jīng)能夠體會出那該會多么優(yōu)秀。

相比文字內(nèi)容，牛姜對自己的攝影較為自信，盡管膠卷還沒有沖洗出來，但該拍的他都拍了。寨子的建筑，獨特的山野景色，美少女阿瓔的特寫，沒畫臉的，畫了臉的，她的服飾，她的舞姿，當(dāng)然少不了葛老師的特寫和坐在椅子上的舞姿。在輪到他下場之前，他早把相機架好，調(diào)到了自動檔，自己跟葛老師對舞的姿態(tài)，也都一一拍上了。

當(dāng)晚牛姜回到羅神醫(yī)家住宿，明早他將跟阿瓔葛老師一同出發(fā)，目的地是一座銅礦，到那里過拜仙節(jié)，給礦工和周圍寨子的人表演仙舞。牛姜擔(dān)心自己到時候演不了，對，是演不了，而不是演不好，因為他對自己到底會不會跳仙舞還是不能確定。阿瓔鼓勵他說一點問題沒有，中途他們會在白云寨停一天，在那里先試演一下。

羅神醫(yī)望著牛姜，神情疑慮，似乎擔(dān)心著什么，他說：“仙舞不是一般人說跳就能跳的。葛老師怎么會認定你能跳呢？”

“我也不知道?！迸＝f，“我覺得我跳不了，可阿瓔說葛老師認定我行?！?/p>

羅神醫(yī)說：“我是怕你迷上了仙舞。當(dāng)年葛老師也是抱著玩玩的心態(tài)學(xué)仙舞的，一旦沾上了，就再沒離開寨子?！?/p>

牛姜醞釀著怎樣把這些內(nèi)容寫進他的文章里。

“我不會的。我就為了寫篇稿子?！迸＝f，“等到了銅礦上，感受一下氛圍，拜仙節(jié)一過，我就回上海了。羅書記，我可能很長時間不會再來螺螺寨，我們在此別過。”

薄霧中，三個早起的人魚貫出了螺螺寨，阿瓔在前，推著一輛滿載著包裹的山地車，牛姜緊跟。他背著包，推著葛老師的那輛山地車，車上載的包裹比阿瓔車上的還多。葛老師拄著木棍跟在后邊。

阿瓔一路唱歌，開始是山歌，后來流行歌、民族、美聲，逮著什么唱什么，不唱的時候，她就問牛姜一個問題。阿瓔時不時會停下來，伸手示意讓牛姜把車子支好，原地坐會兒，她去后邊攙扶葛老師。

有一次她正往后走，牛姜小聲說：“讓他自己慢慢走吧，他腿沒什么問題，我剛才看他過溝時還跳了一下，比我利索?！?/p>

阿瓔說：“不行，路還早著呢，這是上山，下山就更難了?！?/p>

阿瓔對葛老師如此體貼關(guān)心，牛姜看了生氣。他覺得阿瓔被葛老師套路住了，等于被囚禁在身邊，大好青春耽誤了。阿瓔對城市生活很好奇很向往，好幾次詢問上海的情況。

一開始牛姜并不愿意接她的話茬，不愛講上海，因為一提上海，就會把他從浪漫旅行拉回到朝九晚五的現(xiàn)實，讓他看清自己的真實身份，一個隨波逐流的渺小滬漂而已，刻薄點說是這個城市中的失敗者，無存款無房，表面清高獨立，實則脆弱無比，不堪一擊。阿瓔向往城市生活而表現(xiàn)出來的熱情洋溢，愈發(fā)讓他感到無力。但當(dāng)他看到葛老師把一只手搭在阿瓔的肩膀上，一瘸一拐走過來，用冷冰冰的眼神瞥他的時候，他就又把對自己無能的怨恨轉(zhuǎn)嫁到葛老師的身上，這反倒多少激發(fā)了他的某種勁頭，等再跟阿瓔聊上海，他就大肆訴說上海的繁華、城市的時髦生活以及年輕人的努力上進。阿瓔臉上失落和向往交替出現(xiàn)，他看在眼里，她越是受蠱惑受折磨，他講述得越來勁。

阿瓔說：“沒有辦法呀，可惜了，我們?nèi)易宓呐杂屑易宀?，離不開家鄉(xiāng)，走不多遠，都得回來找神醫(yī)。”

“哧?！迸＝f，“到上海醫(yī)院檢查一下，也許就是一盒藥膏的事。”

阿瓔說：“不會那么簡單，我阿紅姐、阿玉姐都嫁的有錢人，有能力滿世界跑，各大醫(yī)院都治過，治不好，每年不是秋天就是冬天，還得回來看神醫(yī)。不過，起碼可以出去看一看，我連昆明都沒去過呢?！?/p>

牛姜說：“那對唄，不能總在山寨里轉(zhuǎn)。等我過完了拜仙節(jié)，我走的時候，你跟我一塊兒走，去上海，我給你買機票。到了上海，你可以先打工，然后找機會展示你的仙舞，包裝一下，說不定就火起來了，飯票藝術(shù)兩不誤?！?/p>

“別說了。”阿瓔笑起來，“再說我說不定真跟你走了。”

牛姜望著她的眼睛說：“阿瓔，你跟葛老師還有合同嗎？”

阿瓔說：“心就是合同，我們寨子的阿姐阿妹只受自己心的約束。我愿意跟葛老師跳舞，現(xiàn)在，就剛剛，我改變心思了，我想去上海，等我跳完了拜仙節(jié)，我跟你一塊兒走。我也攢了一些錢，你把我?guī)У綑C場就行，到了上海我自有辦法。我有個表哥在上海打工?！?/p>

牛姜說：“你去上海生存沒有任何問題。跳舞不用說了，你唱歌唱得也棒，我可以介紹你到我朋友的小劇團唱音樂劇，以你的綜合條件，稍加訓(xùn)練，去任何劇團都是女主。那說好了，我走的時候你跟我走。我總覺得像你這么年輕有才華，若一輩子困在大山，豈不白來世上一回。”

阿瓔說：“我不放心葛老師。”

“你是小孩子?！迸＝驍嗨岸皇切『⒆?。他把你留在山里，太自私了?！?/p>

阿瓔說：“我也不是小孩子。我愿意跟著葛老師跳舞，想跟葛老師跳舞的女孩多的是，葛老師選中了我，是我的榮幸。再說，我很喜歡跳仙舞，跳仙舞是營生，也是修行?！?/p>

牛姜說：“到上海，你可以去大劇場里跳仙舞。我這次來做采訪，就是要把仙舞介紹給上海市民。仙舞要登上大舞臺，不應(yīng)該局限在山寨，山寨太小了，去魔都吧，你適合它，仙舞也適合。”

他們翻過了一道山嶺，爬上第二道山嶺的嶺頂時，太陽已經(jīng)稍稍偏西?！案鹄蠋?，我們吃飯休息一下吧?！卑嫶蜷_包裹，拿出點心，三個人坐在一塊平整的石頭上吃午飯。牛姜看著山下一處隱約可見的寨子，阿瓔告訴他，那就是白云寨，他們在那里停留兩天。從吊腳樓的規(guī)模上就能夠看出來白云寨比較富裕，它距離銅礦近，年輕人方便到礦上打工賺錢。

寨子似乎近在眼前，可就是走不到。天漸漸暗下來，濕氣比白天增加，在他們頭頂?shù)奶炜丈暇奂?，月亮被這一層水氣半遮擋半折射，顯得有點怪怪的。反正牛姜長這么大，從來沒有見過這樣鬼頭鬼腦的月亮。

走了一段平坦路，阿瓔告訴牛姜白云寨快到了，他仍不敢相信，因為之前也有幾次類似的平坦路，結(jié)果走著走著，突然呈現(xiàn)一處斷崖，他們只好繼續(xù)往崖下走。

葛老師在身后用木棍敲擊地面。

阿瓔張開手掌示意牛姜站下，她跑到葛老師身旁，聽候他無言的指示，然后很快回來，從山地車上卸下一個背包，取出戲服，大方地脫衣?lián)Q裝。

牛姜轉(zhuǎn)頭回避。

“牛哥，你也換上?！卑嬚f。

牛姜明白了，他們要跳著舞步進寨子。他很不自信。阿瓔自己對著小鏡子描完了臉，然后過來給牛姜畫臉。牛姜照了一下小鏡子，平庸的五官隱退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個絢麗奔放、神秘而猙獰的假面。

葛老師走上來，他一手一輛，扶著兩輛山地車車把，當(dāng)拐杖慢慢前行。阿瓔敲著鼓，牛姜跟在后面，兩人邊舞邊走，漸漸把葛老師遠遠地撇在后面。

越往前走，路越寬，路上停著三輛微型吉普。阿瓔的鼓聲停了，牛姜定睛看，他認得這車，吉姆尼。車旁站著捆在一塊兒比車還大的五個膀大腰圓的小伙子，見他們走來了，興奮地上前迎接，一看就是專門在等他們，而且已經(jīng)等了好久了。

兩個小伙子上前攙扶牛姜，有人打開車門。

阿瓔問道：“你們是寨子的，還是礦上的？我看你們不像是寨子的?！?/p>

有一位說他們是礦上的，牛姜聽出來了，是東北腔。

阿瓔說：“老師還在后邊呢?！?/p>

那個操東北腔的小伙子說：“你放心吧，一個也落不下?？?，去兩個迎一迎，把老師接上?！?/p>

馬上有兩個小伙子朝后邊走去。

牛姜被架上了車后座。

阿瓔想再等等葛老師，卻被另兩位小伙子極其熱情地請上了另一輛車。

阿瓔說：“老師有許多行李，還有兩輛山地車?！?/p>

“沒問題，可以放到車頂架子上。”東北小伙子說，“我們老板早早準備好了酒菜瓜果，等候著歡迎你們。”

兩輛小吉普出發(fā)，離開了寨子沒多遠，路就變窄了，幸虧是小巧玲瓏的吉姆尼，換別的車無法通過。有幾次牛姜以為車要翻了，最后安然無恙，下了個陡坡，來到了寬一點的道，駛了一陣后，拐上了一條小路，駛進了一個大院。大院門樓子站崗的保安，老遠對著車子立正敬禮。

小車后排座只有牛姜一人，他轉(zhuǎn)回頭，載著阿瓔的車緊隨其后，他再瞧，沒見第三輛吉姆尼跟上來。

車在院子中間停住。院子很大，墻上拉著鐵絲網(wǎng)。

“請，老師請。”東北小伙子從副駕駛先下車，推開座椅，退后一步，彎腰伸手。

牛姜下了車，隨后阿瓔也下了車。他倆跟著東北小伙子，走了較長一段路，走進一棟三層小樓。牛姜不明白為什么不把車停近一點。他們進了大門，并沒有上樓，而是穿過廳堂，走到后面的一個更大的院子。

院子當(dāng)中有棟二層小樓，他們進了這棟小樓，上到二層，打開門。屋內(nèi)空無一人。

東北小伙子說：“請進吧，你們先吃水果，喝飲料，等落在后面的老師到了，就算齊了。”說罷帶上了門，帶領(lǐng)三個兄弟離去。

桌子上擺著水果盤，里面有十幾個干癟的小沙果。一只大可樂瓶，裝著半瓶子無色液體，四只紙杯倒扣在一旁。

牛姜越發(fā)覺得哪個地方不對勁，他走到窗邊，仔細打量窗子外面罩著的防盜網(wǎng)。

阿瓔走到大門口，門推不開，從外面反鎖上了。牛姜走過去，跟她一塊兒推，沒有推開。

牛姜喊：“有人嗎？鎖門干嗎？你們是什么人？這是怎么回事？”

無人回應(yīng)。

牛姜把耳朵貼到門上，聽不到一點動靜。腳步聲，說話聲，什么聲音都沒有。

他想找個什么東西砸一下，這才發(fā)現(xiàn)，這房間里并沒有什么東西可以摔砸。

阿瓔用腳蹬踹大門，她喊道：“你們把我老師弄哪兒去了？你們是壞蛋！”

“開門！來人！”牛姜跟著她喊。

兩人喊累了，踹累了，坐到沙發(fā)上，互相看看。他倆都穿著戲服，畫著臉，頗為滑稽。牛姜覺得自己應(yīng)該拿出男子漢的樣子，應(yīng)該保護阿瓔、安慰阿瓔。

牛姜說：“我們可能被綁架了，不過沒事，有我，不用怕，容我慢慢想辦法。”

阿瓔說：“我不擔(dān)心你，我擔(dān)心葛老師。”

牛姜說：“阿瓔，葛老師有仇家嗎？他得罪了什么人？”

阿瓔沒有正面回答，往高窗子上方一指，說：“牛哥，你看！最上面。”

“那個空隙也許能鉆個人。”牛姜說，“再觀察觀察，等天黑一黑，我先爬上去。”

阿瓔跳了一下，測試了一下高度。

“來，牛哥，你蹲下，我踩著你肩膀?！彼f。

看她不容置疑的果斷勁兒，牛姜只好聽她的吩咐，蹲在地上，讓阿瓔站上他的肩膀。阿瓔輕盈一躍，上了高窗，打開窗子，從僅容一人的空隙鉆出，直接跳了出去。

牛姜還等著她能拉他上去，至少應(yīng)該回頭看他一眼，跟他說句話，他好囑咐她小心一點，但這些都沒有。

落地后她起身就跑。

立刻響起來狗叫聲，聽聲音不只兩條。

緊接著一陣搏斗聲，不過很快平息，牛姜得出結(jié)論，阿瓔逃跑失敗了。

屋門被打開，進來兩名大漢，一人一只胳膊，架起牛姜就往外走。牛姜反抗，根本掙脫不開。剛才聽到門響時，他擺好了格斗架勢，準備等他們進來，用手虛晃一下，下面出腿踢襠，可實際沒有來得及做任何動作，兩腳就被他們提離地了。

牛姜雙腳騰空，被抬下一樓，一直抬著，從后門抬出了這棟樓，繼續(xù)往大院深處走。原來這棟樓的后面，還有一棟二層樓。牛姜被帶進去，鎖進了一間沒有窗子的清水房間，照明完全靠電燈。如果說剛才的房間算客廳的話，那么這間房就是監(jiān)獄，任他喊叫，再沒有人理他。到了晚上，也沒有人來給他送飯。他屏息靜氣，想聽聽有沒有阿瓔的聲音，除了山雞山鳥叫，其他任何動靜都沒聽見。

到了后半夜兩點，牛姜感到困了，腰也有點累，就在水泥地上躺下。睡到五點，他醒了，睜著眼等到九點半，終于聽到了有人走來。

還是昨天架他來這里的那兩位，其中一個對他說：“請吧，我們老板要見你?！?/p>

牛姜說：“今天別架我，我長腳了?！?/p>

兩個小伙子異口同聲說：“好吧，那你走快一點，我們老板急性子?！?/p>

牛姜說：“我倒要好好問問他，這到底是因為什么？”

“哼?！绷硪粋€大漢說，“哪塊云彩下雨你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心里沒有點逼數(shù)？”

他倆一前一后夾著牛姜出了樓，繼續(xù)往后走，來到一棟樓前。這棟樓也是個兩層樓，新裝修過了，外表和室內(nèi)都比較富麗堂皇，說它富麗堂皇，是相對前邊的三棟毛坯樓而言。

兩個大漢帶他走到一間大辦公室門前，一個大漢敲敲門，聽到里面哼了一聲，他推開門，讓牛姜進去。

“老師，請坐?！币粋€敦實的小個子男子，背對著牛姜坐在老板椅上。

牛姜說：“你是老板？你在搞什么名堂？你這是搞非法拘禁，你懂法嗎？”

老板把椅子迅速轉(zhuǎn)了一圈半，瞪大了眼睛看牛姜，像是為他臉上的臉譜所迷惑，也像有點轉(zhuǎn)暈了。

“來人！”老板終于喊，仿佛有好多話壓抑在他的喉嚨里，他暫時只放出這兩個字。

“嗻！”剛才兩個大漢應(yīng)聲而來。

牛姜懷疑自己聽錯了。

老板揮揮手，低下頭，說：“帶出去，帶出去。臉洗干凈了，再請回來。”

“嗻?！?/p>

牛姜被帶到衛(wèi)生間，他沒用大漢幫忙，自己打著肥皂，把臉洗干凈了，然后回到辦公室。

老板說：“我聽你講話聲音就不對勁。雖然八九年過去了，你跟他打扮一樣，說的都是普通話，但我一聽就知道你是冒充的。”

“我冒充誰了？我就是我?！迸＝活^霧水。

“你冒充了我最痛恨的人。我差點兒沒控制住自己?！崩习逦站o右手，咬牙切齒道，“幸虧你形似神不似?！?/p>

牛姜瞪大雙眼，直愣愣望著對方。

老板被他看懵了，似乎也覺察出了一點不同的東西。

“你？”老板說。

“你！”牛姜想起來了。

兩人同時認出了對方。

原來他們在牛姜爺爺?shù)脑岫Y上見過，他是牛姜堂哥的朋友，云南做開礦生意的老板。

“真的是你！”牛姜說。

老板說：“是我。我說你怎么跟一個朋友長得那么像呢，開始還沒想起來。我是你堂哥的朋友，所以你也是我的朋友。請你叫我阿聯(lián)。太奇怪了，你怎么會跟他們攪和到一塊兒呢？”

牛姜說：“我叫牛姜，叫我小牛，我是來寫仙舞報道的，這一切都是為了采訪葛老師。你把我當(dāng)作葛老師了是不是？你為什么這么恨葛老師？”

老板掄胳膊用力向下一劈，然后瞪著牛姜，似乎在說這回總應(yīng)該明白了吧。牛姜雖沒明白阿聯(lián)老板恨葛老師的原因，卻感覺到這個問題暫時不便再問。

阿聯(lián)老板命令手下人擺上酒席。

牛姜一邊狼吞虎咽，一邊詢問阿聯(lián)老板阿瓔怎么樣了。

阿聯(lián)老板告訴牛姜，請他盡管放心，阿瓔跟他的夫人阿玉在一起聊天。

牛姜說：“你夫人叫阿玉？跳仙舞的阿玉？”

阿聯(lián)老板說：“銅鐵寨跳仙舞跳得最好的三個阿妹，大一輩的是阿紅，中間的是阿玉，最小的是阿瓔?！?/p>

牛姜說：“阿紅是葛老師的前妻嗎？”

阿聯(lián)老板說：“是的，你知道的還挺多。”

牛姜說：“我在汽車站見過她一面，確實氣度不凡，她領(lǐng)著兩個男孩來維西舞蹈大會，本以為能見到葛老師呢。葛老師腿受傷了，到螺螺寨治傷，沒有參加上舞蹈大會，她就走了。我從舞蹈大會追到汽車站，在車站外跟她簡單寒暄了兩句，是她讓我去螺螺寨找葛老師的?！?/p>

阿聯(lián)老板說：“葛老師的腿是我手下干的，但并非我的命令，我對小兄弟說的原話是，‘且不要打斷他的狗腿’。”

牛姜說：“怪不得羅神醫(yī)說不是摔的，像是棍棒打的?！?/p>

阿聯(lián)老板說：“棒球棒，他腿挺硬，跑得也快。他得感謝阿瓔，她很勇敢，竟把我那個小兄弟打跑了，哈哈。”

牛姜說：“那這次你要把葛老師怎么樣？”

阿聯(lián)老板說：“他實在夠狡猾，看見你們上了車，就悄悄躲草叢去了，我的小兄弟只撿到了兩輛山地車。車子連同行李，都在后邊倉庫里存著呢，估計你的行李也在其中吧？盡管放心，來時什么樣走時什么樣，一樣都不會少?！?/p>

“葛老師沒在你這里？”牛姜說。

“暫時還沒來。”阿聯(lián)老板說。

牛姜問：“阿聯(lián)老板，你跟葛老師有什么深仇大恨？”

“殺了他都不解恨?！卑⒙?lián)老板說，“真殺了他，又便宜他了。這回我終于掌握了他的命門要害，他一些不可告人的底細。多年來他沒輕折磨我，等我把他抓來，我要好好折磨折磨他，讓他比死了還難受。我已經(jīng)撒下網(wǎng)了，各個山頭、崖口、附近寨子，都有我的弟兄，除非他不出來，敢餓死在山里。但我了解他，他不敢死，他活著可美呢。他跳仙舞還沒跳夠。我從不否認他跳仙舞跳得很強。阿瓔的漂亮你見識到了吧?？梢愿嬖V你，除了阿瓔，銅鐵寨還有漂亮女孩巴望著跟他跳舞呢，所以他才舍不得死。最可恨的是，我恨他，并不代表這里其他的人恨他，他們不恨他，寨子里的男人女人都不恨他。我想找個收拾他的小弟都得去外地找?！?/p>

說這話時阿聯(lián)老板的臉上充滿了無奈和憤怒，還有深深的嫉妒。牛姜并沒有愛上阿瓔，但想到如此單純美麗的一個年輕姑娘被一個陰郁中年男迷惑，也一直在憤憤不平。

牛姜說：“他憑什么？”

阿聯(lián)老板說：“葛老師嗎？我也不清楚，大城市來的，有文化，長得帥，不笑，舞跳得好，有鬼氣，都有一點，反正很能魅惑人?！?/p>

牛姜說：“他是支教來的？”

阿聯(lián)老板說：“他來銅鐵寨當(dāng)老師的那年，我十六歲，在他的班上學(xué)呢。我們學(xué)校跟我們班是一個意思，因為我們寨子只有一所學(xué)校，學(xué)校只有一個班。班里同學(xué)多大年齡的都有，有八歲的，有十歲的，我最大，也最笨，語文算術(shù)我哪門都學(xué)不好，畫畫也不行，唱歌一般般，唯獨體育課我不差，我個兒最高，當(dāng)上了體育課代表?！?/p>

牛姜腦海中那個溫馨美好的畫面再次復(fù)活，一位蘇州年輕人懷揣理想，來貧苦邊區(qū)支教。

“他沒有理想?！卑⒙?lián)老板說，“他在城市混得不好，走投無路。他的父母同時得了大病，他不管不顧，逃避責(zé)任，才騙了個名額，來大西南的。剛來的時候他可老實了，我們都稱他葛老師，現(xiàn)在還這么稱呼他，盡管他根本不配，他玷污了教師這個神圣的稱號。但他剛來的時候，我還以為他是個大好人，可能到現(xiàn)在其他學(xué)生仍沒有覺得他有多壞。但我不一樣，他對我太壞了，罄竹難書，這個詞我是因為他才學(xué)會的。當(dāng)時我不知曉，我還挺喜歡這個老師的。他教我們識字、數(shù)數(shù)，給我們講故事，讓我們知道寨子外邊的世界。

“我們寨子也讓他換了一種心情，他漸漸喜歡上了這里，遠方高處的雪山，深壑下的江水，森林小溪，飛禽走獸，蚊蟲蜂蝶，都能讓他感到興奮。我?guī)еハ镒ヴ~。我扛著大鐵錘，跳到溪中間的一塊大石板上，那是我的秘密寶地。我讓葛老師在下游等著，我掄起大錘，使勁敲了十幾下石板，兩三條大魚翻著肚子從石板底下漂出來，小魚反倒沒事。葛老師驚呼著，用抄網(wǎng)抄，然后我們回到學(xué)校煎魚吃。第二年，別的寨子跟他一塊兒來的教師到期都回去了，他留了下來，跟我們銅鐵寨最美的姑娘阿紅結(jié)婚了。除了給我們上課，他還跟阿紅學(xué)跳仙舞。阿紅是寨子里跳仙舞最好的。可能在城市有舞蹈基礎(chǔ)，他一學(xué)就會，還給仙舞做了改造，加了不少東西。但那時他不表演，只在私下里跳。學(xué)校旁邊一棟帶院的吊腳樓，是寨子給他安排的宿舍。每天他就在院里練仙舞。

“有一天在課堂上，那是我最不愿意回想起的一天，是我最想忘掉的一天，也是我必須記住的一天，它激勵我復(fù)仇。該死的那一天！我往后的所有受難都可追到那一天。我如果不講，你不會知道這位葛老師有多虛偽多可惡。那天我們正在上課，有人在外面喊我的名字，同學(xué)聽到立刻哄堂大笑。葛老師不明所以，他放下粉筆，問怎么回事，外面是誰？同學(xué)們笑聲更大了。我只好站起身回答，那是我沒過門的未婚妻阿玉，來給我送她親手繡的頭巾來了。葛老師陪我出去，阿玉比我大兩歲，她十九歲，那是他們第一次見面。

“他們什么時候見的第二次我就不知道了。等我發(fā)現(xiàn)異常，阿玉已經(jīng)被他拐跑了。半年后，我的阿爸阿叔在瀾滄江那邊的一個寨子把他倆抓到。阿玉跟著他到各個寨子跳仙舞，他們在當(dāng)?shù)爻隽嗣?。我阿爸阿叔，還有阿玉的阿爸阿叔，本來是要抓到他們，把阿玉帶回家，把葛老師的狗腿打斷。可是他們抓到他倆的時候，他倆正在跳仙舞，跳得那個和諧那個好哇，比阿紅跟她阿爸跳得還好。在那一剎那，他們原諒了他，沒有揍他，也沒有把阿玉帶回家。這下好了，我沒臉在寨子里待了。我告別父母，去了大理，從大理到了昆明，我覺得還不夠遠，就去了深圳。我打零工活了下來。我什么活都干，邊干活，邊學(xué)習(xí)，積累了一些社會經(jīng)驗和一點點小錢。七年時間過去了，我一次沒有回過寨子。我跟家里寫信聯(lián)系。家里告訴我阿紅已經(jīng)跟葛老師離了婚，帶著孩子去了縣城，阿玉也離開了他，不跳舞了，葛老師又找到了更年輕的新舞伴。聽到這個消息我就回了寨子，因為我仍然愛著阿玉。我把存的錢拿出一半，十萬塊，交給了阿玉的阿爸，把阿玉娶回了家。后來家鄉(xiāng)開放了礦山，我用剩下的十萬塊錢承包了兩個礦坑。我通過深圳的朋友，引進了新設(shè)備新技術(shù)，賺了些錢。我回報家鄉(xiāng)，凡是從銅鐵寨目力所及的山頭，我都投資修建了索道。不說這些，只說恨。這些年來，我對葛老師的仇恨變本加厲，我思量用什么方式報仇，宰了他，剝他皮，敲斷他的腿，都不能解我心頭之恨。想不出好的辦法，我才遲遲沒有動他。

“機會來了，一次去蘇州談生意的時候，我意外了解到了葛老師的一些驚人的底細。我把打聽來的消息告訴阿玉，打碎她心目中葛老師那虛假的光輝形象，讓他一落千丈。誰能想得到，他在家時竟然打爹罵娘？我把他不忠不孝的事情講給阿玉聽，讓她認清他的本質(zhì)，從心底里遠離他。

“但這還不夠，我要當(dāng)他的面揭穿，用他自己的丑行，誅他的心，讓他墜入地獄。”

阿聯(lián)老板便說了葛老師來山寨之前，在城市時做過的一些事情，牛姜聽后，目瞪口呆。他完全沒有想到，葛老師竟然是這樣的人，而且他根本不是什么正規(guī)教師，他來支教是以待業(yè)的身份志愿來的。當(dāng)他拐了阿玉離開銅鐵寨跳仙舞，阿聯(lián)的阿爸上告，上邊一查，正規(guī)的支教名單里并無此人，但也當(dāng)著阿聯(lián)阿爸的面，宣布把他開除。

牛姜再次向阿聯(lián)老板詢問阿瓔，因為有時候看到阿聯(lián)老板說狠話時，小眼睛一瞇，兇相畢露，他還是有些擔(dān)心。他并不信任阿聯(lián)老板，關(guān)于礦上黑社會下黑手的傳聞他也聽說過許多。

“你很關(guān)心阿瓔妹妹?！卑⒙?lián)老板語氣和緩下來，“放心吧，她一會兒就過來?！?/p>

牛姜說：“你既然不想暴力對待葛老師，為什么還派人打壞他腿呢？你不會否認打他的人是你派的吧?！?/p>

阿聯(lián)老板說：“本要捉他回去的，誰知葛老師逃竄得太快，有個小兄弟氣憤不過，手中木棍撇了出去，打傷了他的狗腿。不過說實話，想到他在拜仙節(jié)跳不成仙舞了，我非常痛快。我不想讓阿玉看他跳舞?！?/p>

“理解?！迸＝f。

阿聯(lián)老板說：“牛老師，我還是叫你牛老師吧，你在我這里再住幾天，玩一玩，轉(zhuǎn)一轉(zhuǎn)，看我怎么收拾葛老師?！?/p>

牛姜說：“葛老師也許離開維西了呢?！?/p>

阿聯(lián)老板說：“想逃出我的天羅地網(wǎng)？哼，他插翅難飛?！?/p>

牛姜說：“阿瓔什么時候下來？”

阿聯(lián)老板說：“我夫人阿玉在陪她，她倆說不完的話呢。一會兒夜晚降臨，我們四個一起飲酒賞月。趁現(xiàn)在我給你詳細講講葛老師怎么打爹罵娘的?！?/p>

夜幕中的森林黑不可測，天空卻湛藍無比，圓月亮貼在天空，有朵朵白云飄過，把月亮遮住一下，又放出來。牛姜跟著阿聯(lián)老板來到院子里。

院子當(dāng)中，擺著一條鋪有嶄新白色桌布的長餐桌。阿聯(lián)老板一屁股坐在主席位，牛姜坐在次首。

牛姜抬頭望望夜空，恰好一片云彩移開，月亮露出臉，顯得有些怪怪的，賊頭賊腦。

身著白色衣裝的服務(wù)人員在屋內(nèi)和院子來回穿梭。很容易確定，他們就是抓他的那些高大小伙子，不過換了一身服裝而已。

“看來他們個個都是多面手?！迸＝南?。

小伙子們在上菜，他們動作麻利，很快把長條餐桌擺滿。牛姜粗略瞄了兩眼，菜的賣相不大講究，但食材很牛逼，盡是他叫不上名的山珍野菜。

“本來要抓只豹子款待你的，阿玉不允許我殺生，今天就改素席了?！卑⒙?lián)老板說。他突然起身，跑到樓門口，迎接從樓梯下來的兩位女子。

兩位女子身高體態(tài)差不多，牛姜松了口氣，阿瓔在其中。另一個年齡稍大一點，她攙扶著阿瓔的胳膊，阿聯(lián)老板攙扶著她，三個人并排在月光下走了過來。兩位女子翩翩若仙，阿聯(lián)老板的出現(xiàn)，使這個組合有了人間氣。

牛姜從三人輕松和諧的表情上看，阿聯(lián)老板沒有說謊，阿瓔安全無事。

“牛哥，讓你受驚了?！卑嬚f。

牛姜說：“阿瓔，你沒事就好?！?/p>

阿瓔身旁的女子說：“牛老師，我聽阿瓔說你很有跳仙舞的天賦，留在維西吧，給我們跳仙舞?！闭f著她倆在牛姜對面依次坐下。

不用猜，她一定就是阿玉了。

“我夫人阿玉。”阿聯(lián)老板坐下來，指指左邊，指指右邊，“魔都牛記者。”

阿玉說：“牛老師留下來，我給你找個舞伴，跟阿瓔一樣好?！?/p>

阿聯(lián)老板也用詢問的目光看看牛姜。

牛姜說：“那可不行，我現(xiàn)在就想回去，一天都不想待了?！?/p>

阿聯(lián)老板說：“如果你想跟阿瓔跳，我可以替你跟葛老師談。只不過到現(xiàn)在我還沒有找到他?！?/p>

阿玉說：“你跟葛老師談沒有用，阿瓔不會同意跟葛老師拆對的。”

阿聯(lián)老板說：“我跟葛老師談。牛記者自己跟阿瓔談。愿意不愿意是他們的事?！?/p>

牛姜說：“葛老師找到了？”

“還沒有?！卑⒙?lián)舉起一只手，手掌朝天張開，“他逃不出我的手掌心?！?/p>

阿瓔說：“可以開席了吧。吃飽了好好睡一覺，明天我還得上山找葛老師呢。葛老師到現(xiàn)在沒有消息，荒郊野外的，我很擔(dān)心。”

阿玉拍了拍手，兩個小伙子一人抱著一壇子米酒過來，給他們四人面前大碗中倒?jié)M。別看他們五大三粗的，卻一滴未灑。

阿聯(lián)老板說：“一會兒我安排表演，他們能跳民族舞，能玩搖滾樂，這些城里娃，性價比特別高，個個身懷絕技，無他，從小課外補習(xí)班鍛煉出來的。牛老師，想看的話，我馬上安排。”

牛姜說：“可看可不看?！?/p>

阿聯(lián)老板說：“阿瓔妹妹，需要娛樂娛樂嗎？”

阿瓔說：“不需要，月亮這般美麗，我們只要靜靜欣賞?！?/p>

阿玉說：“阿聯(lián)，酒菜上齊，讓他們都退下，到后廚喝酒去吧，這里不需要他們，他們的形象破壞氣氛?！?/p>

“也好?！卑⒙?lián)老板連連點頭，伸出手朝著樓的方向一指，兩個小伙子心領(lǐng)神會，快速退下。

阿聯(lián)老板端起酒碗，跟牛姜碰了一下。

牛姜一嘗，酒非常爽口，他咕咚咕咚喝了半碗。

阿聯(lián)老板跟著喝了半碗。

阿玉跟阿瓔也碰了一下酒碗，各自抿了一小口。

阿瓔說：“牛哥，你酒量不行，少喝一點?！?/p>

“這酒太好喝了?！迸＝滩蛔∨跗饓幼哉遄燥嬃艘煌搿?/p>

阿聯(lián)老板緊跟著陪了一碗。

可能是酒精的作用，牛姜眼前的山寨夜景，如夢似幻，頭頂?shù)脑铝梁鲞h忽近，星星在月亮背后跳來跑去。他聽到阿瓔和阿玉在說著什么，內(nèi)容跟他有關(guān)，但聲音太小，他聽不清楚。他看到桌子對面的阿聯(lián)老板站起身，踉踉蹌蹌，繞過桌子，朝他走過來。阿聯(lián)老板雖面帶微笑，這詭異的笑容帶著巨大的壓迫感，他走來的同時，帶來一陣驟風(fēng)，風(fēng)力強勁，把牛姜從凳子上吹倒了。

他睜開眼，并不知道他已經(jīng)昏迷了半個小時，也不知道阿瓔和阿玉撬開他的嘴，給他灌了兩碗解藥。

“好了，醒了?！卑⒂裾f。

“阿玉姐，用不用再灌一碗？”阿瓔說。

“不用，灌多了效果相反?！卑⒂裾f，“看看他能不能站起來，站不起來給他兩個嘴巴?！?/p>

“牛老師，請站起來！”阿瓔連拽帶拉，牛姜始終站不起來。

阿玉說：“看樣子非打嘴巴不可了?！?/p>

阿瓔說：“非打臉不可嗎？踢兩腳不行嗎？”

“不行，就得打耳光，你要下不去手，我來?！卑⒂裾f。

“那還是我來吧?！卑嬮]著眼打了牛姜兩個耳光。

牛姜晃晃悠悠站了起來。

阿玉攙扶住他，說：“阿瓔，趁他們還沒醒過來，咱們走?！?/p>

“牛哥，你能行嗎？行的話咱們快走。阿聯(lián)老板的話不一定靠得住，我們還是遠離他最保險。”阿瓔說。

阿玉把牛姜交給阿瓔。阿瓔扶住牛姜的腰，牛姜摟著她的肩膀，一起往外走。阿玉背著兩個背包，雙手拖著三個大包，跟在他們后邊。

他們徑直走出了三道大門，沒有受到任何人的阻攔，甚至連個人影都沒有見到。

因為那幾個服務(wù)員小弟，都喝了阿玉的麻醉藥酒。

大門外停著一輛吉姆尼。

阿瓔幫著阿玉卸下背包，往后備廂里塞。阿玉打開駕駛座車門。

樹叢中突然躥出來一個人，伸著雙手去抓阿玉的胳膊。

阿瓔一聲尖叫。

不遠處地上正好有一根木棍，牛姜跳過去抄起來，他不管那么多了，照準那家伙的腦袋就是一頓猛砸。

還別說，那家伙還真扛揍，只捂頭躲閃，一聲不吭。

后來還是阿玉跟阿瓔發(fā)覺了不對，兩人趕忙拉住牛姜。

阿瓔說：“別打了，牛哥，他是葛老師?！?/p>

牛姜掙扎著踢出一腳，這才看出來確實是葛老師。

原來葛老師躲過了阿聯(lián)老板手下的追捕，不放心阿瓔，悄悄摸索到了礦山，正琢磨怎樣進到大院，見到了阿玉和阿瓔從門里出來。他多年沒見到阿玉了，一激動，去抓阿玉的胳膊，結(jié)果挨了一頓揍。

三個人把葛老師推上車，牛姜坐在副駕駛位。

阿玉把車鑰匙交給阿瓔。

“阿瓔，快走吧，短時間別再回來。阿聯(lián)這邊我會解釋。”阿玉說。

“我們走了，阿玉姐，你自己保重。”阿瓔發(fā)動了車子，“你不跟葛老師說兩句？”

阿玉說：“不說了，葛老師被牛老師打得很重，一時半會兒清醒不過來。再說該說的早說過了，我不喜歡嗦。你們快走吧，一會兒阿聯(lián)他們醒了，別讓追上。他對葛老師恨著呢?！?/p>

當(dāng)年阿玉離開葛老師，主要原因是不愿意再跟著葛老師受窮，隨著年齡增長，她也看清了自己遠遠沒有葛老師那樣摯愛仙舞。阿聯(lián)南方回來賺了錢，去到她的父母家，表示不計前嫌，只要阿玉回來，他愿意出十倍的彩禮娶她。這樣阿玉就嫁給了阿聯(lián)。葛老師那邊也很快又尋到了新的舞伴阿瓔。

只是時間并沒有幫助阿聯(lián)老板把心里的疙瘩解開，但在沒娶阿玉之前，他連見一見葛老師的勇氣都沒有。一個男人的未婚妻被他最信任的老師拐走，實屬致命打擊。阿玉看出阿聯(lián)憤恨心難平，結(jié)婚前跟他做了個約定，不得用任何武力報復(fù)葛老師。阿聯(lián)老板答應(yīng)了，阿玉才同意出嫁。

吉姆尼開到不能再向前開，阿瓔把車停下來。

牛姜下了車，推開車座，扶葛老師下車。

葛老師下了車，揉了揉腦袋，搖搖晃晃走到車后，打開車后備廂，挑選了兩個大一點的包，背到肩上，剩下兩個，他等著阿瓔來背。

但阿瓔久久沒有下車。

他咳嗽了一聲。

阿瓔沒有反應(yīng)。

他繞到車門旁，疑惑地看著阿瓔。阿瓔早就懂他的意思，但她沒敢用眼神告訴他實話。她把頭扭到一旁。

葛老師打開車門，去拉阿瓔。

牛姜一直跟在葛老師身邊看著，這時他一大步跨過去，打掉了葛老師的手。

“葛老師，到此為止吧?！迸＝f。

葛老師望著牛姜，眼神惶恐不安。

牛姜說：“葛老師，你自己走吧，阿瓔不會跟你去了，從今天開始，她要過自己希望過的生活，過一個現(xiàn)代人應(yīng)該過的生活。對吧，阿瓔？”

阿瓔雖沒說是，但沒有表示反對，這助長了牛姜的氣焰。

他說：“阿瓔青春年少，應(yīng)該去讀書，學(xué)知識，到大城市生活，至少要去走一走，見見世面，而不是囚在大山里，跳你的仙舞。哪怕去縣城打零工，也比悶在這大山里強。你喜歡待在這里是你的事，不要拖累他人?！?/p>

葛老師望著牛姜，好多話都在他的眼神里。

牛姜說：“你在反駁我是吧？憑什么呢，憑你迷惑人的舞技，還是憑你在老家對父母犯下的斑斑劣跡？”

阿瓔聽到這兒，雙眸閃過一絲好奇的亮光。樹梢上方的月亮，藏了一下，又露了出來，可能是風(fēng)吹動了樹枝，把月亮遮擋了一下。

牛姜說：“葛老師，如果我說得不對，請你反駁我。你不想說話，搖搖頭就算數(shù)。你在老家蘇州，是不是個賭徒？因為賭球，褲衩都快輸沒了，你敢說沒有這回事？”

葛老師把背在肩上的包卸到地上，他好像再也承受不了它的重量。

牛姜說：“你跟你的鄰居、同學(xué)、同事借錢，你透支信用卡，拆東墻補西墻，窟窿越堵越大，因為你改不了！后來你偷出了父母的房產(chǎn)證做抵押，把房子輸了，害得你父親至今在外面租房子住。最不能原諒的是你媽得癌癥了，你父親求爺爺告奶奶，東拼西湊，向親戚朋友借來做手術(shù)的錢，也被你騙走了。你說你還配做個人？”

葛老師低下頭去。

阿瓔看看葛老師，葛老師閉上眼睛。

牛姜說：“你媽從小寵你，對你嬌生慣養(yǎng)，言聽計從，你呢，你媽有病了，你怎么做的？沒有陪過你媽一夜。這邊你媽等著交費做手術(shù)，那邊你把你媽救命的錢，拿去賭球，結(jié)果全輸了。這回你知道要臉了，連夜逃離了蘇州，四處流浪了一段時間。你媽去世，你都沒有回家奔喪。聽說你好幾次不想活了，想跳樓，想摸電門，臨了又失去了勇氣。后來你大概是從撿來的報紙上看到一則征召山區(qū)支教教師的啟事，你受到啟發(fā)，不知你怎么搗鼓的，冒名頂替還是偷梁換柱，反正你來到了云南。后面的事就不用我講了。你在山里，除了跳舞，也沒干其他什么光彩事?！?/p>

牛姜喘了一大口氣，繼續(xù)聲討道：“在家你懦弱自欺，不敢承擔(dān)責(zé)任，不思進取，遇事總是找種種借口往后邊躲，不學(xué)習(xí)，不工作，你是生活中的寄生蟲。”

葛老師張開嘴，像是要哭，又像要喊媽。他把拳頭堵到嘴上，才沒有發(fā)出聲來。他抬頭望向天空。明月在樹影中藏了起來。

牛姜這才發(fā)覺，阿聯(lián)老板和阿玉出現(xiàn)在葛老師的身后，他倆不知什么時候追上來的，看著牛姜痛責(zé)他。

阿瓔走向阿玉。

阿玉對阿瓔說：“我發(fā)現(xiàn)你們落下了兩件行李，給送過來，還有自行車，在車頂上。請放心，阿聯(lián)已經(jīng)被我說通了，他不再嫉恨葛老師了。我們覺得他之所以能為人所不為，一定有不能為我們所理解的苦衷。”

阿聯(lián)老板沖著牛姜抱了抱拳，說：“牛老師，謝謝你，其實我真正決定原諒他，是在剛剛。你說了我想說的一切。夠狠，夠解恨，比我有勁兒?！?/p>

葛老師把手從嘴上拿下來，轉(zhuǎn)身狂奔而去。他的手指頭咬出了血，腿一瘸一拐的。

阿瓔喊道：“葛老師！”

阿玉跟阿瓔手拉著手，喊：“慢一些，葛老師！”

牛姜剛睡醒一樣，不太清楚自己剛才干了什么，他隱約覺得好像揭露了葛老師的隱私，至于具體揭露了些什么，以及如何冷酷無情地數(shù)落他，他完全不記得了。事后他分析應(yīng)該是麻醉藥和解藥雙重作用的結(jié)果。因為心狠手辣落井下石不是他一貫所為。

葛老師跑到懸崖邊上，雙手抓住滑道，雙腳一蹬地，滑下了深谷。他選擇的滑道是最陡的那條，幾乎垂直而下，它通往最遠、最深的一個寨子，叫避風(fēng)寨。

所有人，包括牛姜，這時都異口同聲地喊：“葛老師！”

葛老師應(yīng)該沒有聽到，他已飛身而下，離開了這聒噪之地。

阿瓔說：“牛哥，你把葛老師罵走了?！?/p>

“我不是故意的。”牛姜說，“我確實輸出了一頓痛罵，但感覺好像在罵自己，我說這么過癮呢。葛老師，請原諒我。我來這里，原本不過是要寫一篇采訪稿?！彼f話聲音很低，但咬字清晰。

“葛老師！”阿瓔還在喊。

“讓他去吧，除了山寨和仙舞，他無處可去?！卑⒂裾f。

“只有山寨能收留他了。”牛姜無比惆悵。

“大山包容萬事萬物，不多他一個怪胎?！卑⒙?lián)老板說。

阿聯(lián)阿玉準備各開一輛吉姆尼載牛姜和阿瓔回大院休息，天亮以后再送他倆去維西。牛姜將帶著阿瓔從維西轉(zhuǎn)大理，最后去上海。

牛姜望著葛老師消失的位置，若有所思。

“牛老師，上車吧?！卑⒙?lián)老板說。

阿玉叫阿瓔道：“阿瓔，坐我的車。”

“你們看！”阿瓔往上一指，“真美啊。”

“是啊?！迸＝ь^看看月亮，“美得有點詭異?！?/p>

“別動！”阿瓔小聲喊。

牛姜的臉上像針扎了一下，他剛要抬手拍打，被阿瓔連聲喝住。

“大家都不要動！”阿玉說。

“這是大毒蜂，牛老師，牛弟弟，一定要忍住，任它叮。”阿聯(lián)老板說。

牛姜聽到了由遠及近，逐漸增強的嗡嗡聲。

毒蜂的大部隊很快趕到，鋪天蓋地。

經(jīng)過了漫長煎熬，也許有一個小時，蜂群過去了，叮在牛姜臉上的那只先頭蜂，拔出針頭，在他的頭頂上繞了一圈，追趕隊伍去了。

牛姜半邊臉腫脹，擠得一只眼睛睜不開，連帶腦海里翻騰起了驚濤駭浪。

“多虧牛老師沒有呼巴掌，要不咱們都得沒命。這一大群毒蜂能毒死整個寨子里的牛?！卑⒙?lián)老板說。

“牛老師，咱們快走吧?！卑⒂裾f，“看到那道山嶺了嗎？明天繞過它，到了縣城的地界，就安全了?！?/p>

“毒蛇猛獸不越界。”阿聯(lián)老板說。

“再見了，我的山?！卑媽χ荷骄X揮揮手，“再見了，我的寨子！”

“再見，阿瓔。等明天送你到維西，我再回到銅鐵寨。我也要掛在鋼索上，向著深淵，俯沖而下?！迸＝嬷樥f。

大家聽了他的話并無特別反應(yīng)，這是因為牛姜半邊臉腫脹變形，嘴唇舌頭麻木，大腦抽搐，已經(jīng)影響到了他的咬字發(fā)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