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近完成的長篇小說《江山故宅》(原名《不易堂》),圍繞古城中的一座老宅“不易堂”展開。史書記載“不易堂”是200多年前言氏家族建造的,歷經(jīng)滄桑,對于“不易堂”的存毀和真面目眾說紛紜。小說以尋找老宅為線索,展示出幾代人的精神追求,以及對于歷史和往事所承擔(dān)的責(zé)任。小說通過具象的老宅,呈現(xiàn)出物質(zhì)和精神的關(guān)系,著重寫了人類生存的雙重世界,物質(zhì)也許終究會荒蕪和消失,但是精神的重建和永存,更是我們賴以生存的支柱。
一部長篇小說的入口也許有很多,在這里我只能從一個小小的切口進入。我想簡單膚淺地說一說關(guān)于小說創(chuàng)作中“不可靠\"敘事的想法和體會。
小說開頭寫“我”(陳子言),幾十年后回到老宅,意外見到了兒時鄰居“尹寧”:
后來我長大了,才知道確實有那本書,叫《聊齋志異》,里邊有個女鬼叫嬰寧,我才回想和理解了母親當(dāng)時的驚詫以及言子諶當(dāng)時的懷疑,他們是錯把“尹寧”當(dāng)成“嬰寧”了。這很正常。蘇州人說話不分前鼻音和后鼻音,陰陽上去四聲也經(jīng)常顛倒搞混,“尹寧”和“嬰寧”是一樣的。母親和哥哥,他們以為“尹寧”就是那個女鬼嗎?
幾十年后“我”又見到“尹寧”,并和“尹寧\"聊起兒時的一些記憶。比如,我們說到當(dāng)時大宅里有一個女孩子膽子很大,竟然抱著一只沒了頭卻還活著的鴨子玩耍?!拔摇焙汀耙鼘帯蓖瑫r認(rèn)為這件事情是自己做的:“尹寧說,是的是的,你們都記得的,你們都曉得的,那個小孩就是我呀?!?/p>
明明是發(fā)生在“我”身上的事,她要搶得去,這不能怪“我”多疑,“我”不知道是她記憶出差錯,還是她故意的,如果是故意的,她又是存了一個什么心眼呢,她跟一個幾乎不認(rèn)得的人開什么玩笑呢。”敘述者記憶的不可靠性在這里已經(jīng)展示出來。接著,“尹寧\"告訴“我”,她離婚了,她的前夫“俚個赤佬”就是“我”的初戀男友余又,但是其實余又的生命在他22歲時已經(jīng)中止了。
也許可以理解為“尹寧”是平行空間的“我”。在那個空間,余又沒有因為追尋他的父親余白生而丟失了性命?!拔摇币矝]有因為讀書奔前途而離開家鄉(xiāng)一去不返?!拔摇焙陀嘤纸Y(jié)婚,我們有一個兒子。
當(dāng)然,也可能不是平行空間,而是“我”的想象、幻想,“我”深藏在心底的愿望。
類似這樣的人物身份的不可靠性,在小說中還有很多。比如“我\"有一個哥哥一個弟弟,我們家兄妹三人,三個名字都是“chen”,言子諶、言子陳、言子辰,看起來不一樣,喊起來一模一樣。
這種看起來匪夷所思的取名,暗含著什么隱喻?雖然有爺爺言耀亭給的理由,是因為言家缺個“誠”,其實這個理由是無法確定或涵蓋住三個“chen\"字的意思的,三人同音的意思,在這里是不確定的,是可以盡情想象的。
接下來有一段描寫,寫“我”的助手小白。小白的全名叫“白音哼”,很年輕,卻是個“人狠話不多的沉穩(wěn)角色”,做事一向靠譜,從來不會遲到,結(jié)果這一次卻怎么也找不到我一下子就找到并直接走進去的言家巷7號老宅。她事先是做足了功課的,結(jié)果一開始是出地鐵站走錯了出口,接著出租車司機又聽岔了地名,糾正后司機又說沒有這個地方??傊?,小白就是怎么走也走不進言家巷7號這座老宅。
這樣的一而再再而三的模棱兩可的敘述,在小說中比比皆是。
小說最后寫到“我”費盡心思終于發(fā)現(xiàn)了正在演出的名為《不易堂》的評彈,認(rèn)定這出評彈節(jié)目所講述的,就是“不易堂”的前世,以為自己終于要揭開“不易堂\"的來龍去脈了,卻發(fā)現(xiàn)它其實是由“我”的弟弟言子辰創(chuàng)作的。通常評彈的創(chuàng)作起因都是歷史上可能存在的一個小小的事件,然后加以藝術(shù)加工,使其呈現(xiàn)介于真與假之間的狀態(tài)。這里用了評彈這個形式來講述現(xiàn)實中的故事,既可以以藝術(shù)感染人,同時也增加了它的不可靠性。
這樣的表述,會不會再次讓人產(chǎn)生疑惑,甚至連“我”自己,都無法確定,評彈《不易堂》到底有幾分真實。
在寫作中故意制造信息與真相之間的裂隙,也許是想請讀者主動參與文本解謎,所以有的時候我會努力去彌補漏洞,似乎要給讀者一個交待。但更多的時候,我會故意漏洞百出,漏洞的彌補并不是那么重要,因為今天的世界變了,遍地都是漏洞。
一方面,世界變了。幾乎變得面目全非,暗含了許多矛盾和吊詭,再也不是我們自以為熟悉、自以為理解的世界了。未來來了,但不是我們曾經(jīng)想象的那樣。它很奇怪,沒有邏輯,沒有依據(jù),讓人措手不及,讓人無所適從。
從前,我們自以為了解世界的一切,所以經(jīng)常會以全能的視角寫作,以此告訴別人,世界就是這樣的,世界就是那樣的,但今天我們再也不是無所不能無所不知的了。
另一方面,從小說中的“我\"(言子陳)這個個體來說,其實可能是兩個言子陳。一個言子陳事業(yè)有成,而另一個言子陳一輩子活在懺悔之中,且無法與自己和解。她的歸來,應(yīng)該就是一次忤悔之旅和和解之旅,只是時過境遷,物是人非。時間沖涮了一切,老宅還在不在,她走進的老宅,還是不是從前的那座老宅。故人雖重逢,但他們還是不是故人,在她看來,都是似是而非的,飄忽甚至虛無,所以處處表現(xiàn)得異常,甚至還可以懷疑她是個精神病患者。這個人物的現(xiàn)實的“我”和靈魂的“我”一生糾纏,現(xiàn)實的“我\"功成名就,靈魂的“我”一生愧疚,魂不附體。
小說中邏輯漏洞和巧合很多,是在改變我們與世界對話方式的前提之下,所進行的一種容納歧義的探索,對絕對真理的疑問,亦可在虛實交錯中折射出人性的多面性與認(rèn)知的邊界。
《江山故宅》較多采用了不可靠敘事、時空交雜的回憶及雜糅的敘事文體,但是作者的主觀意識和著力之處,卻一直是沿著現(xiàn)實主義的路在走。敘事不可靠,但仍然有可靠的東西,那就是價值觀,是許多人一直以來都堅守著的不變的信仰和追求。內(nèi)心的聲音始終都在,這就是對于生命的態(tài)度,這種生命態(tài)度認(rèn)定有一些高貴的品格是值得以性命來維護的。因為,想要接近文學(xué)的本質(zhì),就需要在不確定中觸摸人性的真實溫度,需要考量歷史,以及歷史對人的影響,等等。
【作者簡介】范小青,作家,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原主席。
(責(zé)任編輯 楊丹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