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易》曰“生生之謂易”[1]262,“天地之大德曰生”[1]281,天地以“生”為道,“生”就是善,天地的根本特性和最崇高的德操就是持續(xù)不斷地生息化育、生長變化、化生生命??追f達曰:“生生,不絕之辭。陰陽變轉,后生次于前生,是萬物恒生,謂之易也?!盵1]26陰陽相繼相感,合生萬物,“生生”意味著自然生成、滋生不已、永不停息?!啊?指運動化的,不斷創(chuàng)制生命體的生成過程,它促合萬事萬物的有機關聯,又不斷衍生新的萬物,以‘生’而構筑著萬物存在的系統與整體”[2]9?!吧畡覾"作為對宇宙萬物系統存在狀態(tài)的根本描述,表明宇宙萬物始終處于動態(tài)創(chuàng)生、不斷轉化、生生遞進的過程中。宇宙萬物的生成皆依循內在的節(jié)奏和韻律,這種生命本然的律動構成了“生生之動”最深邃的審美根基,美的呈現和美的魅力,無不來自生命活動的自由與和諧,無不得自對生命韻律的把握。本文重新觀照遠古(新石器時代)彩陶,并不止于描述其生成性實體、實物性存在,更是呈現著系統性、過程性,視其為“生生”存在的動態(tài)生命體。作為中國迄今發(fā)現最早、最系統的彩陶文化,遠古彩陶以多樣的紋飾和造型為語言,反映了先民的生產生活方式,其“動”的生成盡管內蘊先民的技術成就、宗教觀念和宇宙認知,但更聚合著“生生”動態(tài)生命活動體的特質。一方面,一件彩陶實體器物制成過程呈現天地人系統整體“共參”,另一方面,“‘生生’運行的節(jié)奏性及韻律化直視由‘無’而生陰陽,成為陰陽轉換及構合而生成的生命體”[2]8。從藝術與審美層面說,遠古彩陶作為中國早期藝術的杰出代表之一,既真實反映了先民生命、生存的“生生”原初狀態(tài),也是先民深層生命體驗的符號化凝結和原始生命力的美學顯現,不只生動地展示“生生之動”與審美之間的關系,也含蘊藝術與美的原始發(fā)生及真意。因為,中國美學的原始發(fā)生,其生成式延展,乃至當代的多樣形態(tài),“生生之動”既是其本質特征,也是其運演形態(tài),而其本質及形態(tài)在遠古彩陶那里不只是雒形,實際已經得以系統整體性體現。
1 天地之動
天地之為動,且育生、繁生。人生于天地,人是為物的生,更為精神的生。天(陽)與地(陰)如同“有”與“無”,互為本根,是為天地動而生。天地之動生成萬物,人必生于此。《周易》曰:“天地網蘊,萬物化醇?!盵1]294天地之動交感而生萬物,原始先民對此有深刻理解,不只行運著勞作,而且晶化為器物。天地之動,生由天地而承命,生、生生即為永續(xù)亙久之動。天地之動為“本”,人秉天地而生,仰觀天文,俯察地理,遵循晝夜交替、四季輪回、萬物盛衰的自然法則,把天地之律動落實在文明創(chuàng)造之中。彩陶所塑之形,所繪之紋經由天地之動與美的浸蘊,將宇宙運行規(guī)律與自然節(jié)律轉化為視覺形式的審美表達,實現從自然秩序到人文符號的“生生”躍遷。
先民觀天法地,取象制器,彩陶的制作過程暗合著天地之道。彩陶燒制并非單純的技藝,而是融入了先民對天地自然運行規(guī)律的認知,亦為五行及陰陽的“生生”合成之“器”。從選土、和泥、塑型、彩繪到焙燒,每一環(huán)節(jié)都滲透著先民對宇宙秩序的模仿與敬畏,暗合著陰陽五行觀念。土,于五行之中,厚德載物,被視為陰陽能量的交匯點,育就萬物生命,“生生”緣此而得以延承。彩陶以黃河沿岸經過淘洗的細膩黏土為物質基礎,陶土中還會摻入碳化的稻殼和植物桿葉,這可以視為先民對大地母親用血肉之軀生養(yǎng)萬物行為的模仿。與土共和育就萬物的是水,土和水,先民揉捏打濕成泥土,形塑陶壞,圓形器具仿效天穹,方形器具仿效大地,器型本身就是天地之象的濃縮。做好的陶器胚胎用水調和,用經過研細加工的礦物顏料,繪制出流暢的魚紋、鳥紋、蛙紋、水波紋、花瓣紋、旋渦紋等紋飾。火,使其堅固、塑形;木,使火成形,窯中木柴燒之,器最終定型。高溫燒制使陶器變得堅固,同時融化礦物顏料,形成紅色(陽)和黑色(陰)對比鮮明的色調。窯火是黏土轉化為陶器的關鍵因素,火的毀滅與重生之力,使泥土永恒。因此,彩陶是人類智慧與火、土、水、木、金的動律融合,是生命與自然合一,亦為“生生之動”的完美結晶,是天地之動律的延伸。
彩陶不止為物,更為土承地德,火合天行,蘊藏天地之道,人順應天道,效法大地的德行與動律,成就為天、地、人三才之動律合成“生命有機體”。如馬家窯類型舞蹈紋彩陶盆(圖1)內壁的舞者五人一組連臂而舞,步伐一致,形成連貫的循環(huán)動勢。舞者足下繪有清晰的水紋,水波蕩漾,仿佛與舞蹈的韻律同構,實現在有形之舞(人)與無形之動(天)之間的審美轉換。舞者以身體的韻律化動作表現“生生”的節(jié)奏,水波形的紋飾寓意自然界的流動與“生生之動”相承,陶盆的圓周則暗合天體運行,形成“人一地—天”的韻律呼應,恰似彩陶盆中人與自然共生,在天地間尋找歸屬與意義。馬家窯類型舞蹈紋彩陶盆器身呈圓形,“彩陶舞蹈紋‘尚圓’,不僅舞者的身姿圓潤,而且他們的舞姿首尾相接,無始無終,循環(huán)往復,圓滿圓融,具有‘轉似回波'的美學意味…凡事追求圓滿既是中國人為人處世的態(tài)度,更是一種辯證的哲學思維。太極陰陽求圓、中庸之道求圓、生死輪回求圓,圓是中國藝術的一個重要精神原型”[3]。人作為“三才”
之一,是天地的溝通者,承擔著“參贊化育”的使命,以創(chuàng)造性參與實現天、地、人三才和諧共生。
于天空圓形的穹頂,日月星辰附著在天穹上旋轉,彰顯著時間的輪回、生命的節(jié)律。
“天圓地方”是中國古代對宇宙結構的樸素認知,古人仰望蒼穹,見日月星辰周而復始運行,圓形被賦予完整、和諧、循環(huán)、無限的象征意義,崇尚圓形成為深植于古人靈魂深處的審美傾向與哲學理念。彩陶紋飾的基本類型如人面魚紋與魚紋、人面魚紋與魚網紋、蟾蜍紋與魚紋、魚紋與魚紋、鹿紋與鹿紋等,雖然紋飾不盡相同,但都繪在一個圓形陶盆內,從平面上看都呈現為環(huán)狀構圖。同時,從所繪魚、蟾蜍、鹿等動物的頭向來看,所有圖紋呈現出一種逆時針方向的旋動趨勢,反映了先民“天道左旋”的時空秩序認知。馬家窯文化中的彩陶同心圓旋紋以器腹為中心向外輻射,其旋轉方向多呈逆時針,與北半球的天體視運動方向一致,形成“旋紋一天極”的同構關系。陶盆內繪制的圓形紋樣如人面紋、蟾蜍紋體現了先民以器法天的觀念。如姜寨遺址魚蛙紋彩陶盆(圖2)中蟾蜍的體態(tài)渾圓,像滿月的輪廓,聯想到生活中的蟾蜍腹部呈白色,像月光清輝,給人的感覺如同一輪滿月?!棒~的形狀為梭形,近于半圓形,顏色青白,很容易使人想到半月的情形”,蟾蜍和魚“分別處于圓環(huán)的上下左右四方,代表了月亮在不同時空的圓缺變化\"[4]。蟾蜍、魚屬陰類動物,善于產子,與月亮的母性特征相合。
2 “形神之動”
彩陶是“形神之動”的物質和文化載體,體現了以“形”寫“神”的陶器制作觀念。以“形”寫“神”包含兩方面的意思:一是通過具象或抽象的紋飾表達精神觀念、宗教信仰和宇宙認知,把彩陶視為蘊含了人類的想象與心靈寄托之“神”;二是“形”傳達“神”,彩陶的外在形態(tài)、結構、紋飾等可視部分,表現對象的情感、氣韻和生命意趣之“神態(tài)”。
彩陶的紋飾并非單純的裝飾,而是體現了先民對天地與自然萬物的崇拜,“那些看似變化多端、美不勝收的紋飾實際上形成于當時人們對‘神靈‘的信仰,以及與自然現象的真切對話,構成了人的觀念與天地自然及‘神靈’世界的深刻關聯”[5],是先民原始宗教、巫術思維的投射,它根源于早期社會對生命的崇拜。關于人面魚紋的寓意,有“圖騰崇拜說”“生死輪回說”“生命之神說”“生殖崇拜說”等,這些不同的說法深刻反映了先民對魚的深刻敬畏與神圣化認知,把生存經驗升華為神圣信仰,升華為一種具有宗教意味的圖騰符號。在遠古彩陶中,以蛙紋象征女性生殖器官的現象較為普遍,多被繪制在盆形器的底部或壺、甕等器物的肩腹部,體現了先民的生殖崇拜。馬家窯類型蛙紋彩陶盆(圖3)中,蛙的肚腹如同孕婦的肚腹形狀渾圓而碩大,象征女性懷胎的子宮,在蛙的腹部,畫有許多小圓點,猶如卵群,暗示蛙有強大的繁殖能力。因此,蛙紋被先民抽象為象征生命繁衍、死而復生的神圣符號,隱含著對生命繁衍、族群壯大的祈盼,成為遠古彩陶紋飾中反復出現的母題。此外,像葫蘆紋、花紋、葉脈紋等也是彩陶常見的裝飾,在先民的原始信仰中同樣占據重要地位。植物作為自然界最基礎的生命形式之一,具有頑強的生命力和強大的生殖能力,在先民對植物的神圣化認知中與動物、天象元素一起,建構了一個以生命崇拜為核心的原始宗教圖景。
在彩陶中,動物紋、植物紋、山川天象紋等并非簡單的自然模仿,而是通過高度凝練的形態(tài),實現從“形似”到“神似”的跨越,傳遞超越具象的精神內涵。半坡類型人面魚紋彩陶盆(圖4)內壁繪制的人面與魚紋相結合。魚紋并非具象描繪,而是以簡練的弧線勾勒魚的姿態(tài),魚尾擺動線條流暢,仿佛在水中游弋;人面雙目微閉,嘴角略微上揚,傳遞出一種神秘感。生動簡潔的線條使靜態(tài)畫面產生出動態(tài)感。馬家窯類型蛙紋彩陶盆中,蟾蜍呈匍匐爬行狀,腹部貼近地面,頭部呈圓形,圓睜著雙眼,背部繪有疏密有致的點紋,后肢蜷縮,前肢支撐,爪張開,仿佛隨時躍入水中或跳向天空,溝通天地、人神,整幅圖畫筆觸簡明,形象生動,靜態(tài)的器物因紋飾的流動感而“活”了起來。
彩陶是“形”與“神”的動態(tài)統一,“形”與“神\"在相互依存、轉化與升華中形成有機整體。彩陶的外形是“神”的載體,“神”是超越彩陶外形所傳達出的內在生命力、精神氣質和宇宙生機。彩陶作為日常生活器具,其造型需符合儲糧、盛水、蒸煮等實用功能,但通過塑形(如頸部收束、腹部飽滿)和繪彩,賦予器物莊重或靈動的氣質,以簡練的造型語言觸發(fā)觀者的聯想與情感共鳴,借助有限的形式創(chuàng)造無限的精神蘊含,將物質載體轉化為精神符號,達到“形神交融\"“物我合一”的審美境界。因此,彩陶的“形神之動”可以視為中國傳統藝術理論中“以形寫神”美學原則的早期實踐與思想來源,是中國藝術的核心精神之一。
3曲線之動律
彩陶紋飾是線的藝術,彩陶上的植物紋、動物紋、山川天象紋等不僅是一種裝飾,更是先民對宇宙節(jié)奏的視覺編碼,體現先民對天地自然運動的觀察與藝術再現,暗合《周易》“生生之謂易”的宇宙觀。彩陶的紋飾有一個由眼晴到心靈,從具象到抽象,從實用到觀念的純粹符號的演化過程。起初彩陶中的魚紋是具象的,細節(jié)清晰,魚的形象比較生動。廟底溝彩陶魚紋在形式上已基本失去了魚形,體形上顯得更加細長;馬家窯文化中的彩陶魚紋則脫離自然原型,簡化到了極致,以線條化、幾何化的抽象形式呈現出來。同樣的鳥紋最初也是寫實性的,然后逐漸簡化為只有圓點和線條的符號形式,彩陶中圓曲線弧形加圓點構成的紋飾就很可能是由鳥的形象演變而來的。彩陶紋飾的抽象化歷程實則是從滿足生存需求的實用標記,到脫離實用束縛,升華為具有獨立審美價值的文化密碼,成為承載先民宇宙觀的精神符號
彩陶紋飾的線有直線、斜線、曲線等多種形式,其中最美、最具節(jié)奏和動感,意蘊最豐富的是曲線,尤其是圓形。圓形來自天圓地方的象征體系,日月星辰都是圓形的并處于運動狀態(tài)。孔子曰:“圓者動,方者靜,其見天地之心乎!”[6]圓以動為性,天道如同輪轉不息的圓環(huán),周而復匝,循環(huán)無端,圓為化生萬物的根源。彩陶的器型大多是圓形的,首先是因為圓形器具容積最大,實用性強,存儲效率高,結構穩(wěn)定,燒制時不易變形,更隱含著先民對宇宙、自然和生命秩序的原始認知。彩陶的閉合圓環(huán),就像日月運行軌跡,體現先民對天體循環(huán)的觀察;圓形器腹的飽滿曲線近似孕婦軀體,反映先民對生命與生殖的崇拜;圓形陶器作為子宮的隱喻,儲存種子或食物,象征生命的再生;彩陶用于祭祀,圓形代表溝通天地的人、神、自然三界的媒介。
如馬家窯類型彩陶旋紋雙耳尖底瓶(圖5)整體呈長梭形,上端微侈(外翻),中部飽滿隆起,下端急速內收成尖底,形似一滴下墜的水珠,器型本身呈現流動的曲線感。瓶頸(肩頸過渡區(qū))環(huán)繞著等距、等寬橫向平行排列的波浪線,形成連續(xù)的帶狀紋飾,在圓形器身上形成無限循環(huán)的視覺效果,多圈紋飾疊加創(chuàng)造出水面漣漪持續(xù)擴散的景深效果。腹部圓潤飽滿,形成流暢的弧面,布滿由旋渦形三角和弧形組成的四方連續(xù)之旋渦紋,形成翻卷回轉和旋動奔流之勢。旋渦紋的中心及交錯處點綴以圓點,猶如旋渦之眼,既打破連續(xù)曲線的單調感,起到節(jié)奏調控的作用,又通過圓點的大小變化營造景深,強化空間縱深感。
再如馬家窯文化經典之作馬家窯類型彩陶雙耳罐(圖6),整體呈卵形,最大腹徑處弧度圓潤,呈現為飽滿流暢的曲線。肩頸部是平行弦紋、折線紋、小型旋渦或弧線紋等輔紋,主紋位于腹部最鼓處,以同心圓作為基點,飾有四個勾連翻轉大旋渦和八個小旋渦,構建了豐富的韻律層次,形成旋動多變的節(jié)奏和動感,呈現出一幅河水激流奔騰、飛濺浪花的生命畫卷。
遠古彩陶紋飾通過精妙的曲線語言,在陶器表面構建出攝人心魄的視覺韻律,使靜態(tài)陶器獲得驚人的動態(tài)張力。先民將水的流動、星的軌跡、時的流逝、生命的循環(huán)、萬物的變易,提純凝練為旋轉不息的曲線,呈現為對生命認知最直觀的視覺表達,傳達出宇宙規(guī)律和生命節(jié)律。
彩陶紋飾中,單線波狀紋、復線勾連紋、同心圓旋紋、二方連續(xù)旋紋、四方連續(xù)旋紋的最基本的構成元素是S線,以S線為最基本的構成元素形成各種曲線紋樣,暗含了中國哲學思維的早期萌芽,是后世陰陽觀念和太極圖式的重要來源,成為中華文化最具代表性的符號之一。太極圖以形似黑白雙魚之陰陽兩儀,以圓形包陰陽,陰陽相摩相蕩,創(chuàng)生萬物。太極就是生生之道,生生的本源,呈現出契合“生生之謂易”的圓融無礙、周而往復之美。它既延續(xù)著彩陶時代的生命直覺,又承載著理學家們的形上思考,更是對“生生之美”的創(chuàng)造性延續(xù)。
4“動之美”與“美之動”
《周易》曰:“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1]278,古代彩陶作為“形而下”之器,既是先民生活中不可或缺的具有實用功能的器具,又是呈現天地之道與人文精神的物質載體,體現為超越性與實在性的統一,從而具有“形而上”的意味。先民用自己的生命感應宇宙生命,感悟大化運行中的萬千氣象,通過“觀物一取象一制器一載道”,將宇宙運行、存在、時間、意識轉化為可感知的視覺形式,表現生生不息的生命律動之美,并經由頗具審美意味的彩陶器型和紋飾體悟氣韻生動的大千世界,實現“動之美”與“美之動\"融合與統一。
“動之美”是為“生生”之本然,彩陶亦為“生生”動律本然的藝術凝練?!啊嵚傻囊鬃兣c多樣,多樣與共生,共生與創(chuàng)生,使‘生'與‘生生’的狀態(tài)、姿態(tài)、態(tài)勢更加富有‘美態(tài)’\"[7]。天地的“生生”之變/動,其生機盎然亦為“生生之美”的本根。人生其間,也隨此而生生律動而遷流不息,亙古永續(xù)。先民體悟到的生生之道,捕捉自然物象的動態(tài)本質,提純?yōu)榛ò?、魚紋、娃紋、鳥紋、水波紋、旋渦紋等,抽象為點、圓、直線、曲線、三角形、菱形等幾何紋,繪制在陶器上,生成天地人“生生”共榮/融的生命機體。生生不息的天地人間被抽象為永恒的形式,成為生命活力的瞬間凝固,“生生”之美的原始凝練。比如:鋸齒紋、折線紋通過重復排列,形成節(jié)奏感,模擬自然界的波動;魚紋象征繁殖與豐饒,其游動姿態(tài)體現生命的活力;舞蹈紋彩陶盆用弧線紋、斜線紋、圓點紋等相隔間飾,既構成視覺節(jié)奏,反映了先民對天地運行規(guī)律的認知,又營造一種動感畫面。這些紋飾凝結于陶器之上,形成一種“凝動的永恒”
先民用最樸素的線條和構圖,在彩陶上勾勒出生命的軌跡、天地運行的法則,使靜態(tài)器物的紋飾不僅具有裝飾性,更蘊含著生命的流動、自然的韻律和精神的躍動,成為“美之動”的載體。而當彩陶的器型和紋飾被后世之人凝視時,則會激活觀者的生命體驗,通過線條、構圖、色彩等形式語言,參悟生生不息的生命氣象,聆聽生命韻律與宇宙秩序的和鳴,體會“美之動”的真正蘊含。比如仰韶文化的彩陶網格紋,看似靜止的幾何結構,實則通過線條的交叉、疏密和節(jié)奏的變化,模擬漁網撒開時的瞬間張力,成為遠古先民對運動與力的藝術表達,并通過靜態(tài)結構的潛在勢能激發(fā)觀者的運動聯想。再如彩陶花瓣紋的放射性結構,其連續(xù)旋轉的紋飾形式,在靜態(tài)陶面上營造出擴張、旋轉或起伏的幻覺,在心理層面形成花開瞬間的時間延展。彩陶上的鋸齒紋與波浪紋組合,通過鋸齒紋(陽,剛?。┠M山岳輪廓,好似群峰起伏,象征力量或神性。波浪紋(陰,柔順)象征河川流動,隱喻生命源泉、豐饒與再生,形成山川縱橫的空間敘事,體現了陰陽協和的宇宙觀。旋渦紋連續(xù)重復的構圖方式暗含“四時更替”的循環(huán)時間觀念和“生生之謂易”的創(chuàng)生性與規(guī)律性的統一。
“生生之美”是動與靜的辯證統一,彩陶所呈現的“動之美”與“美之動”,構成了一個獨特的審美辯證體系:既通過藝術形式捕捉天地自然的生命律動,表現宇宙“生生不息”的本質,將天地自然的生長、流動、循環(huán)與轉化凝固于陶器之上(“動之美”);又通過藝術形式觸發(fā)觀者的審美體驗,引導觀者感知天地自然的生生韻律,在視覺與心靈的互動中實現“美之動”的完整呈現。這種雙向互動關系,構成遠古彩陶的動律美學,成為華夏藝術“氣韻生動”美學原則的原始范本。
遠古彩陶效法天地,“歸根到底是效法生之元,酌取原創(chuàng)力。創(chuàng)造即生生,創(chuàng)造為天地之本,也為人間道德秩序建立之本,同時也是藝術之美產生之根源”[8]?!吧畡印睂⒂钪嬉暈榫d延不絕的生命運動,深刻體現了中華民族對生命本質的審美體悟?!吧弊鳛橹袊缹W的核心精神與發(fā)生機制,其本質是以生命動態(tài)為本體的宇宙觀在審美領域的顯現,而彩陶正是對生命韻律的形式化捕捉和凝結,是中國美學的“元文本”,持續(xù)滋養(yǎng)著中國藝術的精神血脈,成為生生美學的原型存在。
參考文獻
[1]王弼,孔穎達.周易正義[M].北京:中國致公出版社,2009.
[2]蓋光.生態(tài)境域中人的生存問題[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3.
[3]吳寒嘯.彩陶上的舞蹈:論馬家窯文化彩陶舞蹈紋造型藝術的獨特性[J].西部文藝,2023(4):160-167.
[4]張文.仰韶文化半坡類型“人面動物紋”彩陶盆新解[J].四川文物,1997(6):25-31.
[5]翁劍青.形式與意蘊:中國傳統裝飾藝術八講[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25
[6]張沛.中說校注[M].北京:中華書局,2013:40.
[7]蓋光.生態(tài)批評與中國文學傳統:融合與構建[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8:229.
[8]朱良志.中國藝術的生命精神[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24.
(責任編輯:王軍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