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州是很碧螺春的。
蘇州有老話,螺絲殼里做道場,不是因陋簡,而是在不可理喻的狹窄里,春風化雨,一應俱全。挪揄之余,也有佩服在里面,蘇州人就是有這個本事,將一地雞毛,化羽成仙。
更何況,碧螺,春。這個螺螄殼,美妙,簡直可以裝下一個春天。
也是字面上的牽強附會了,碧螺春還有一個名字呢,叫“嚇煞人香”,這和蘇州的氣質(zhì)也是吻合的,蘇州女人,看著嬌小,柔弱,嗲,但她們叫自己的丈夫,卻稱“短壽”“絕子孫(殺敵一百,自損一萬二)”“殺千刀”,到了蘇州某些鄉(xiāng)下,還有叫“浮尸”的,真是嚇煞人。然而這些殺氣騰騰的詞語一經(jīng)蘇州話演繹,就失去了原有的風神,變得柔軟、濕潤、纖細、嬌嗲,說春風化雨絕對是矯情了,這只是一個傷心或者憤怒的女人的一聲吶喊,摧枯拉朽地,千轉百回地,從里面滋生出哀和怨來,于是那些“短壽”和“殺千刀”一下子失去了脾氣,至少我們腦補中應該是這樣的。日子復又天長地久,春和日麗。
蘇州仿佛就應該是一座沒有悲傷和陰影的城市,它沒有戰(zhàn)爭、沒有饑荒,2500多年的時光僅僅作了它的包漿,說是嚇煞人,也僅僅是為了形容一下茶香。蘇州人還有句俗語,叫“痢痢頭兒子自家好”,蘇州人的沾沾自喜,也是凡爾賽式樣的自嘲,你看,講究的餐桌上,到春天,要蘇州本地蠶豆才好,小小的,鮮活、柔嫩、清甜,然而等候它是需要耐心的,當外地蠶豆蜂擁而至的時候,它還在地里不急不緩地生長。蘇州碧螺春也是,好的明前茶,也需用足夠的耐心,不爭不搶,順應天時,圓它一個恰到好處,適口為真。
蘇州茶是很有些驕傲的榮光的,其實明朝時候,全中國最好的茶就出自蘇州虎丘山上,名曰“虎丘茶”,當?shù)厣擞惺知毜降闹撇枋炙嚕Y合當?shù)鬲氂胁铇?,觸手成春,因為每年產(chǎn)制數(shù)量有限,成為當時權貴千金難求的絕品。據(jù)說廟里和尚還看人售茶,若是那些只有銀子不懂品茶的俗物,便是出價再高也是不給的。同時期也出現(xiàn)了很多冒充虎丘茶的贗品,一時盛況,繁榮絕代?;⑶鸩?,和很多失傳的其他茶種一樣,成為古籍中的傳奇,碧螺春,則是篤篤定定,江山故人,地久天長。
碧螺春最早可以追溯到唐代,陸龜蒙《茶經(jīng)序》里有記:“吳中茶事,始于洞庭?!敝了未?,朱長文《吳郡圖經(jīng)續(xù)記》稱:“洞庭山茶,冠于吳中?!钡浆F(xiàn)在,東山還有叫碧螺春的村落,東山之地,北緯31度,氣候溫潤,云霧繚繞,正合陸羽所言“陽崖陰林”之宜,與《周易》“天地氤氳,萬物化醇”之說,也是契合的。
至清代,迎來綠茶清飲法的高峰。所謂清飲,就是將茶直接投水引用,詩人陸延燦的《續(xù)茶經(jīng)》記載,有“洞庭山有茶,微似界而細,味甚甘香,俗呼為‘嚇煞人’,產(chǎn)碧螺峰者尤佳,名碧螺春”。這里所說的界茶,和虎丘茶比較相似的是“湯色如牛乳,有嬰兒肌膚香”。而上好的碧螺春,其清新婉約,亦讓人沉醉。
蘇州老茶客,除了碧螺春,最愛的,是炒青,芽葉沒有碧螺春細嫩,但是更直接、干脆、有力,取直身玻璃杯,90℃水,投茶沖泡,略悶一會兒,飲之,叫一聲好,“殺念”。
殺念,是蘇州話,搔到癢處,一劍封喉,心滿意足。
碧螺春一直以來,以綠茶為主,直到2012年左右,有個蘇州女生,到福建,學習了金駿眉工藝,回來用碧螺春嫩芽制成紅茶,自此,蘇州有了紅袖添香。
我有個做茶的朋友,人生得極美,說話斯里慢條,于是就顯得溫柔,與她相處,也確實覺得愉悅安靜。那日天微涼,我們自帶茶具,吃了大紅袍與鐵羅漢,聊起來才曉得她平時畫畫為生,也做茶,因為生在東山的緣故,不畫畫,不做茶,就有負于這山水。
后來再見面,她就贈了我一款洞庭紫云,用明前碧螺春嫩芽做成的紅茶,開罐聞,香氣氤氳,有空山幽野間的脫塵之氣。紫云雖好,但是好味難得,因它用嫩芽制成,且發(fā)酵度為 190% 左右,非常嬌嫩,我試用紫砂、白瓷蓋碗、石壺沖泡,發(fā)現(xiàn)口感皆不是最完美,后來偶得一法,倒是頗有滋味。第一泡的紫云香氣充盈,茶湯呈淡蜜色,當真為陸羽所說的“雋永”,嘗過的人皆贊好味。只是此茶細嫩,三泡開外,則無姿色,非渴莫飲了。
第一次用此法沖泡時,恰得一桶寶華寺山泉水,那兩日工作吃緊,人也略感疲憊,窗外還霧霾。午休時分,我坐于茶案前,看《碧山》,見那放了紫云的小瓷瓶亭亭立于茶案之上,想著前幾日,雖勻了半燙不熱的溫水,且棄了紫砂與陶壺,只用那白瓷蓋碗,卻還是將它泡老了,就突發(fā)奇想,將一個荷花樣的黛藍骨瓷茶漏用開水燙了,將一茶勺紫云置于其上,又將那寶華寺的山泉水勻溫,比那正經(jīng)告之的70℃略略燙上幾分,用個白瓷小壺將泉水慢慢澆注了下去,一時間,濃郁的香氣盈滿了整個房間,這是我一個人獨自體驗到的靜謐與殊勝之境,仿佛置身空山幽谷,身邊一捧一捧的全是百花香,若有若無,將我醉倒,一時間也忘了憂煩,靜心吃得好茶。
而這里要說的是,紫云因為葉芽細嫩,焙制過程又清潔得很,不用經(jīng)過洗茶,第一泡即可品飲,因為那茶第一次遇到水的滋味,當真是最好的,從香氣和味覺以及與之產(chǎn)生的通感,都像極了初戀,可遇不可求的清遠之境。
第一次在公開場合用此法泡紫云,在一位書法老師的工作室,眾人皆在談書論畫,茶席邊只留我與一位同修書法的姐姐在聊天,我用他們的茶漏盛了自帶的紫云,靜靜澆注下半燙溫水,那水不過是一般的純凈水,然那清新的香氣還是將眾人吸引了過來,因為茶葉在沒有了壺身的束縛后,在空氣中自在揮灑,先是博了眾人嗅覺上的一個驚艷,后來一盞盞吃下來,也贊好,吃慣了儼儼的普洱與巖茶,紫云的小清新頗得人心。
后來又與那茶美人相逢,她帶了自己新做的綠茶來,喚作“洞庭紫云桃花香”“洞庭紫云碧螺春”的,在清明過后谷雨之前,桃花將開之時采摘,將明前頭茶留到明后剛過采,乘這長到飽滿之時,將原來頭茶的精華保留住,即得細嫩之味,又有含苞待放的飽實之香,都是清雅的好滋味。那日我們在陽澄湖邊一個朋友的院落里,在一把清朝末年的木頭條案上泡了這兩款紫云,那時候是春末的黃昏,那水邊湖光粼粼,金色陽光像碎金粉一樣鋪撒了天地,清風夕照,古案清茶,飲一盞,花落心頭,水自流,拂花輕嘆,茶醉人還,唱一曲,春花秋月,何似在人間。
蘇眉
蘇州作家,古代物質(zhì)生活文化研究者,擅長書寫以江南文化為背景的蘇式生活散文,出版有《素茶書》《茶箋》《食箋》等文集?,F(xiàn)為民進蘇州青聯(lián)委主任、相城文聯(lián)主席、作協(xié)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