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定慧寺的晨鐘暮鼓間,在虎丘劍池的粼粼波光里,一位現(xiàn)代文人的尋訪足跡與900年前的文人風(fēng)骨悄然相遇。蔣理用3年時光探尋著蘇東坡與蘇州的隱秘羈絆,展開了一段超越時空的精神對話
2020年的春天,作家蔣理翻開案頭泛黃的《蘇東坡集》讀到“莫聽穿葉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時,突然淚流滿面一“定慧寺的卓契順能徒步3000里為東坡送信,我為何不能重走一遍東坡足下的蘇州?”
這個念頭如閃電劈開迷霧,讓蔣理開啟了一場長達(dá)3年的文化苦旅。這個自幼浸潤東坡文化的四川眉山人,踏遍蘇州城內(nèi)外數(shù)十處古跡,查閱近百部古籍文獻(xiàn),在定慧寺的晨鐘暮鼓里尋找東坡墨香,在虎丘山的劍池冷月下解讀文人風(fēng)骨,整理出蘇東坡六訪蘇州的完整行跡,更發(fā)掘出明清文人綿延數(shù)百年的“東坡追慕”現(xiàn)象,最終將這段追尋凝結(jié)成《在蘇州尋找蘇東坡》一書。
\"當(dāng)我站在垂虹橋前,突然明白蘇東坡從未真正離開過蘇州?!笆Y理說,這座江南古城不僅承托過東坡居士的步履,更以其獨特的人文氣韻,參與塑造了中國文化史上最璀璨的靈魂。
嶺海傳書,雙向奔赴的文化情緣
早上8點,定慧寺巷羅漢院里一片寧靜,蔣理長久凝視著碑廊里的《蘇文忠公宋本真像碑》,試圖感受那個叫卓契順的定慧寺雜役那句宣言般的話:“惠州
不在天上,行即到耳?!?/p>
這個蘇州漢子,帶上東坡家人的親筆書信,帶上定慧寺守欽長老的詩文,三千里路,孤身一人。蘇東坡在他的文章中留下了簡單但也驚心的記敘:“紹圣二年三月二日,契順涉江度嶺,徒行露宿,僵仆瘴霧,黧面繭足,以至惠州?!北閲L風(fēng)餐露宿之苦,幾乎死于毒霧中的卓契順,就靠著“行即到耳”的信念堅持了下來。蘇東坡當(dāng)然明白這數(shù)千里為他奔赴而來的情義,便詢問卓契順“可有所求”,希望盡自己所能給予回報,但得到的回答卻是:“契順惟無所求,而后來惠州。若有所求,當(dāng)走都下矣。”
但沒有所求并不代表沒有心愿。在蘇東坡的苦苦追問下,卓契順說出了自己的心愿:“今契順雖無米與公,然區(qū)區(qū)萬里之勤,倘可以援明遠(yuǎn)例,得數(shù)字乎?”于是蘇東坡手書了東晉詩人陶淵明的《歸去來兮辭》,希望“契順托此文以不朽”。
“這種超越功利的情義,恰是蘇州文化最動人的底色。”這段被蔣理稱為“嶺海傳書”的往事,在臺北故宮博物院收藏的《歸去來兮辭》長卷上得到了印證?!翱催@個‘郭衢階印’!”他興奮地展示《歸去來兮辭》高清掃描件上的截圖一一明代收藏大家的7枚鈐印如暗號般藏在卷軸邊緣,與明代書法家、收藏家詹景鳳在《玄覽編》中的記載完美契合,明初文學(xué)家、內(nèi)閣首輔解縉題寫的長跋也與記載一致。
在這驚心動魄的發(fā)現(xiàn)之后,更戲劇性的是,蔣理又覓得臺北故宮博物院所藏、明代蘇州書法家彭年的一幅《臨蘇軾歸去來兮辭卷》。這幅臨摹長卷還原了當(dāng)年東坡手跡的原始風(fēng)貌:前為主體一一陶淵明《歸去來兮辭》;后為跋語一一闡明此書為卓契順而作。它和蘇東坡文集中的文章、詹景鳳的記錄一起,讓證據(jù)鏈驟然閉合,將臺北故宮博物院藏的那幅東坡手跡與蘇州這座城市牢牢地連接了起來。
虎丘悟道,仕隱之間的精神圖譜
2015年移居蘇州之后,虎丘是蔣理最常去的地方。正是在這里,他發(fā)現(xiàn)了蘇東坡與蘇州最隱秘的精神聯(lián)結(jié)。
“北宋熙寧七年(1074),蘇東坡拜訪虎丘,寫下了《虎丘寺》等多首詩以作紀(jì)念。但這里真正給他留下了難以磨滅印象的,是先賢王禹偁。”蔣理說,這位三度被貶仍直言進(jìn)諫的北宋名臣,曾在蘇州留下勤政愛民的美談,最終客死蘄州。在他故去之后,蘇州人在虎丘建王翰林祠,寄托對他的敬意和思念。
彼時的蘇東坡,剛剛在新黨的圍攻之下,被趕出朝廷,遠(yuǎn)走江南之地。他渴望著京城有王禹偁這樣的人,為蒼生主持正義。同時,他也希望自己能成為另一個王禹偁,“消禍于未形,救危于將亡”。這種交織著委屈、憤怒、不甘的家國情懷,始終在他的心中涌動,終于在數(shù)年之后,傾瀉在了《王元之畫像贊》一文之中,“招之不來,麾之不去”“三黜窮山,之死靡憾”“一時之屈,萬世之信”。他在虎丘遇見了王禹偁,也喚醒了那個以天下為己任的自己。
而陪伴蘇東坡同游虎丘的退隱名士閭丘孝終,卻讓蘇東坡在“點滴空階獨自聞”的清談中,窺見了另一種人生可能。閭丘孝終仕隱自如的氣度,與王禹偁的剛直風(fēng)骨,如同虎丘的“千頃云”與“劍池水”,在蘇東坡心中激蕩出《定風(fēng)波》的豁達(dá)與《赤壁賦》的壯闊。蔣理在書中寫道:“如果說王禹偁如朝堂上的‘黃鐘大呂’,而閭丘孝終則是江湖里的‘瀟湘水云’。它們就是生命中的仕與隱、進(jìn)與退、入世與出世、大濟(jì)天下與獨善其身,分別寄托于蘇州‘二丘’,來與主人相見?!?/p>
“王禹偁的剛直與閭丘的灑脫,讓蘇東坡頓悟人生的兩種可能,最終熔鑄成這位文人典范的完整人格?!笔Y理說,數(shù)年后,《定風(fēng)波》《赤壁賦》等干古名篇相繼問世,那個在宦海沉浮中完成“精神破繭”的蘇東坡就此誕生。
兼容并蓄,蘇州隱藏的東坡密碼
在蔣理看來,蘇州處處藏著東坡密碼和精神印記,“蘇州人骨子里就有股‘東坡氣’。”
“蘇東坡的一生對普通人來講是很重要的精神財富:無論外在條件如何,都要實現(xiàn)心靈的自由與突在光影墅文化空間,蔣理經(jīng)常舉辦各種文化活動破。而園林就是蘇州人用太湖石、花木、楹聯(lián)構(gòu)建的精神迷宮,每個轉(zhuǎn)角都在與東坡對話?!笔Y理說,“從蘇舜欽建滄浪亭到王獻(xiàn)臣筑拙政園,他們不是消極避世,而是在園林中重構(gòu)精神宇宙,這正是東坡‘此心安處是吾鄉(xiāng)’的蘇州實踐。”他認(rèn)為,蘇東坡的精神在蘇州得到了最好的延續(xù)。這種退隱美學(xué)的集體選擇,本質(zhì)是蘇州文人對東坡精神的千年呼應(yīng)。
蔣理至今仍清晰記得初次到訪蘇州時的震撼場景。那是在周莊的晨光里,作為攝影愛好者的他出門取景,卻在街角遇見令人動容的一幕:一位賣燒餅的小販生好爐火后,趁著營業(yè)前的間隙,坐在店門口專注地翻閱一本豎版線裝書?!俺抗庥持种械臅摚€裝書的泛黃紙頁在晨風(fēng)中輕輕翻動,那一刻我深受觸動。”蔣理回憶道,“一個為生活奔忙的普通人,卻在柴米油鹽中堅守著對精神世界的追尋,這讓我確信蘇州是一座‘兼容并蓄,詩書傳家’的城市。”
蔣理還在書中勾勒出一幅跨越數(shù)百年的“尋找者群像”:明代詩人、蘇州知府胡宗在虎丘興建仰蘇樓;明代江南巡撫周忱為東坡手跡《歸去來兮辭》刻碑;明人在定慧寺“復(fù)刻”黃州定慧院嘯軒紀(jì)念蘇東坡;晚明昆山著名戲劇家張大復(fù)、清代江蘇巡撫宋犖相繼舉辦為東坡祝壽的雅集,開啟蘇州綿延300多年的壽蘇之會;清代江蘇按察使李彥章在定慧寺后修建蘇祠和蘇亭,刻下《蘇文忠公宋本真像碑》;清代蘇州府元和知縣季超瓊重修蘇祠,并寫就長詩紀(jì)念;晚清文人顧文彬、顧承父子購得東坡監(jiān)制的古琴“玉澗流泉”,在怡園設(shè)下“坡仙琴館”蔣理發(fā)現(xiàn),每個時代的蘇州人都在以獨特方式“尋找”東坡。
“《在蘇州尋找蘇東坡》不是我一個人的尋找,而是整座城市的集體記憶,是無數(shù)蘇州人、新蘇州人共同尋找蘇東坡的過程。蘇東坡本身也像一個多棱鏡,每個人能從中看出不同的東西,找到不同的精神力量。”蔣理坦言。
如今,蔣理仍在蘇州的街巷園林間奔走,帶領(lǐng)眾多文化愛好者,繼續(xù)著對江南文化的深度挖掘。他說,當(dāng)游客駐足拙政園凝視“與誰同坐軒”時,一場新的尋找早已開始一一這或許正是蘇州最珍貴的城市稟賦:讓每個迷途者都能在千年文脈里,找到屬于自己的“赤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