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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銳鋒兩百多萬字的長篇散文《古靈魂》,寫的是古晉國歷史,是古晉國興亡流變,乃至西周的衰落、春秋的終結(jié)。它嚴格按照晉國的發(fā)展歷史書寫,從公元前1033年周武王的兒子、周成王的弟弟唐叔虞的封國,即著名的“桐葉封弟”,到公元前376年晉靜公被殺,晉國最終滅亡,這六百五十多年間發(fā)生的大事小情,曲沃代翼,驪姬之亂,重耳復國,趙氏孤兒,董狐直筆,豫讓刺殺趙無恤,三家分晉,等等等等,它都一板一眼,娓娓道來,且與史書高度合縫。可以說,如果讀者閱讀這部作品,目的是想從中獲得古晉國史的知識,他完全可以如愿以償。作為張銳鋒作品的資深讀者,老實說我在閱讀過程中是抱著一點懷疑的。我會經(jīng)常停下來另找史書核對其真假如何,人物之間的關系是否是他說的那樣,歷史的必然與偶然的闡釋是否會另有答案??晌覜]有找到哪怕一點漏洞,說明張銳鋒寫作的嚴謹。六百五十多年的歷史,兩百多萬字的篇幅,據(jù)說是花了近十年的書寫時間。要讓自己一點漏洞都沒有實在太難了,可是張銳鋒做到了。他是下足了史學的功夫。他的寫作,是抱著科學的態(tài)度。這種態(tài)度,讓《古靈魂》有一種肅穆的、令人敬重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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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這不過是這部作品的表象。張銳鋒是詩人,新散文代表人物,語言煉金術士,散文文體邊界孜孜不倦的探索者,卡夫卡的闡釋者(他出版過卡夫卡作品的闡釋之作《卡夫卡謎題》)。他的作品,被認為是“充盈著詩的激情和哲學智慧”“以高度哲思透視生活,探知生活本真,對世界作出哲學意義上的深度闡釋”。構(gòu)思和開始寫作《古靈魂》時,他五十出頭,已經(jīng)出版了《馬車的影子》《幽火》《別人的宮殿》《世界的形象》《皺紋》《月光》《沙上的神諭》《隱沒的王國》《蝴蝶的翅膀》《祖先的深度》《河流一歷史的五線譜》等對散文文體具有顛覆性的作品。如此成績,如此華年,他怎么可能突然改變自己作為散文文體革命者的角色,只滿足于做一名勤勤懇懇的歷史的復述者,一個歷史的搬運工呢?
作為行內(nèi)著名的語言魔術師,歷史,哪怕是六百五十年的歷史,不過是張銳鋒手上的道具,一個遮擋的花式帷幕,一副有大小王的撲克牌,或者是一個看似巨大的笨拙的箱子。道具當然不是魔術師的魔術本身。他想要的,是借助這個道具,由此及彼,從手上變出鴿子或者花朵,從空蕩蕩的箱子中變出活生生的大美人。
這部皇皇巨著的首位出場者是一個孩子,然后是農(nóng)民、老人、盜墓者、考古學家、歷史學家、鄉(xiāng)村教師、收藏家、文字學家,他們在第一冊中交替出現(xiàn),構(gòu)成了一個清晰的時態(tài),那就是當代。“就在三千多年前,一個古國曾發(fā)出耀眼的光芒,它曾經(jīng)十分強大,但卻是從一個小小的地方開始了它不同尋常的生涯?!?/p>
[《古靈魂》(第一冊卷六:歷史學家)]從當代進入古代,那是魔術師張銳鋒在看似不經(jīng)意間使用的一個小小的穿越術。它卻是重要的,這就意味著,這部作品是從當代進入古代,是一個現(xiàn)代的敘事視角,也自然是當代的審美書寫。
魔術師用的第二個伎倆是獨白。獨白,那是舞臺慣用的伎倆,是第一人稱的敘事,是自我觀照、剖析、審視、辯駁,是自我突圍、對決與和解。莎士比亞的《哈姆雷特》“生存還是死亡,這是個問題”是獨白,湯顯祖《牡丹亭》“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朝飛暮卷,云霞翠軒,雨絲風片,煙波畫船。錦屏人忒看的這韶光賤!”也是獨白?!豆澎`魂》寫六百五十年的古晉國歷史,張銳鋒使用獨白的方式來完成。他驅(qū)趕著幾百號人物一一君王、王妃、大臣、武士、刺客、農(nóng)民、漁翁等等一一上場,為自已的所作所為提供證詞。他讓這些人自我審視、辯駁、闡釋。他讓所有人開口說話。他用獨白解決問題。他們自已對自己說話。
那么,誰能證明三千多年前的這些人說過書里的那些話?獨白,就是其實沒有說出,不過心中所想。或者說,誰才是真正的說話者?毫無疑問是魔術師張銳鋒,是他創(chuàng)造了所有人的心聲,所有人內(nèi)心的話語。他表面說是復寫一部古晉國史,事實上,他寫的是這段歷史中人群的可能的心聲。表面上,一個畫師是在畫對岸的風景,實際上,他畫的不過是風景在水中的倒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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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這部看起來煞有介事的歷史作品有了另一種可能:它是古晉國史,也是張銳鋒一個人的歷史。他以后來者身份參與了這段歷史的構(gòu)建,成了紙上的古晉國的復國者,同時擁有這段歷史的最終解釋權,甚至是唯一的解釋權。
張銳鋒仿佛就是他筆下的周天子。他天授人權,他至高無上,但他又是隱形的、有限的。他遵從天意,無為而治。歷史的倫理與秩序自有邏輯,他所能做的,就是在歷史的敘述中安放自己。比如說,他會在字里行間精心鋪設自己的歷史觀。比如,他讓王者整天憂心忡忡,大臣相互猜忌,居心叵測的人自相殘殺,身處政治中心的女人們一身縞素??墒悄切┥硖帤v史邊緣的人們,農(nóng)夫、漁、樵夫、木匠、釣翁、盲者、流浪漢,卻是快意的,乃至是快活的。他們不關心政權更替,卻遵從大地的永恒秩序,具有健康的人性與自然的詩意。他們更像是歷史正劇的主角。好像是因為他們,才成就了江山,他們成為江山的重要根基一人民是江山,這話聽起來多么耳熟,當然那是距古晉國史三千年的現(xiàn)代史觀,他們在整個《古靈魂》中被著墨不多,越到后來越是筆墨稀少、身影難覓,但他們是重要的。他們構(gòu)成了作品的一個嶄新視角,同時充分體現(xiàn)作家張銳鋒的人文立場 一那是悲憫的、與聚焦帝王的歷史書寫者完全不一樣的立場。
張銳鋒還在筆下肆無忌憚地表達他對藝術精神的張揚。他是散文作家、詩人,他對藝術精神有著職業(yè)的近乎本能的迷戀。在這部大書里,他添加了詩人、畫師、琴師這些角色。只要寫到詩、繪畫、音樂,他就會神采飛揚,充滿了尼采所說的酒神精神的狂歡。在他筆下,藝術連通生死,接駁鬼神,超越王權,打破時空,魔力無邊,光芒四射。畫師作畫,手不是被身軀驅(qū)使,而是由手中的筆驅(qū)使。顏料有著天神的秘密靈感,有著不可抑制的魔力。畫師也不是自己,是一個神秘靈魂的幻影。琴師(師涓)演奏,所有的事物都順著琴師的手指浪濤一樣涌來?!巴饷娴目耧L用粗獷的線條飛奔,我感到無數(shù)色塊一秋天的斑斕、夏天的山坡上的山花、春天裸露的土地和冬天的飛雪,一起向我狂奔,我也感到漫天的星斗向我狂奔,明月向我狂奔,濮水的波瀾向我狂奔。我的琴聲喚醒了天地之間的萬物。在我的琴弦上,無數(shù)的亡靈在無數(shù)的神靈的狂歡之中?!盵《古靈魂》(第七冊卷五百一十六:師涓)]琴聲讓室內(nèi)的燈火搖鬼,屋子顫動,土地似乎也在搖晃,雨點激烈地、粗暴地敲打著屋頂,有著讓人疑懼的力量。琴聲(師曠)還能引領人們進入有著峽谷和流水、飛鳥和山林、奇峻的群山和日出日落、霞光和雨露,祥云盤旋、仙鶴飛臨的神靈之境。同時,又能掀起狂風暴雨,召喚閃電雷霆,天地黑暗,洪水滔滔。詩歌在作品中的地位無比尊貴。秦穆公會見逃亡中的重耳,重耳吟誦《河水》,秦穆公吟誦《六月》,趙衰吟誦《黍苗》,皆以詩明志抒懷。雞澤會盟后,晉悼公朗誦《詩》以贊美大臣魏絳,并表達美好的志向和愿望。晉平公即位,在溴梁和各國諸侯相會,他朗聲而吟《樛木》。齊國侵魯,魯國大夫叔孫豹來晉爭取援軍,在晉國大夫荀偃設下的宴席上,吟唱了《祈父》,荀偃回吟了《詩》中的《鵲巢》…
張銳鋒還是忍不住在很多細節(jié)上對歷史進行了改寫。比如豫讓刺殺趙無恤的故事。歷史的真實是,豫讓失敗了,他被趙無恤發(fā)現(xiàn),最后自殺而死。但在張銳鋒筆下,豫讓在趙無恤的同意之下刺殺了趙的衣袍,然后趙無恤不久就死去了。張銳鋒說:“趙氏的衣袍,被利劍斬開了三道傷口。有人看見,那三道傷口中滲出了血?!薄八雌饋頂貧⒌氖且患屡?,但被殺的卻是這衣袍的主人。因為這衣袍乃是用來包裹主人的,若是剝掉了一棵樹的皮,這棵樹還能活下去嗎?或者說,豫讓對著這衣袍猛擊三劍,實際上已經(jīng)對著趙氏的靈魂猛擊三劍。一個人的靈魂受傷了,那依附于靈魂的肉體還能活下去嗎?”
這樣的書寫在《古靈魂》中比比皆是,它們是散文,更是具有張力的詩。它們是文學,也是神話和哲學。它們讓《古靈魂》帶上了一種奇異的魔性。它們徹底讓它與那些對史實亦步亦趨的歷史書寫區(qū)別開來,讓整個作品仿佛是古陶器,有了一種奇妙的帶有魔力的釉色。套用“魔幻現(xiàn)實主義”的說法,我忍不住想給這部作品貼一個標簽,叫作“魔幻歷史主義”,我愿意說,這是一部“魔幻歷史主義”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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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邊是侵占、殺戮、篡位、權謀、欺騙、殘忍,一邊是忠義、仁愛、堅忍、柔情、俠勇;一邊是野心、欲望,一邊是天道、德行兩百多萬字的書寫,三千年前的那段歷史,在張銳鋒筆下漸漸成型。它有了人格,仿佛少年:魯莽、天真、熱血飛揚,卻又無所適從。一切都貌似沒有被定義,一切卻又在天道中運行。一切貌似剛剛建立,一切又隨時崩塌??此茍怨痰某ⅰ⑦吔?、國體、君臣,其實如水易變;看似液態(tài)的人心,其實有恒久道義。張銳鋒書寫了古中國最有張力的歷史,替我們回顧了這個古老國家最是少年的部分一最劍拔弩張、怒目金剛、快意恩仇,同時也最元氣酣暢、血勇俠義、單純明亮的時刻。他通過想象(獨白)抵達了歷史,通過微觀敘事給我們還原了我們的來處?;蛘哒f,他借助歷史的外殼重構(gòu)了一個文明世界,一個紙上的風云時代。這個世界與時代,就像一面古老的銅鏡,從中我們看到了我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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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這部作品真正的主角是古晉國嗎?我疑心張銳鋒另有機關。我發(fā)現(xiàn)了這部作品有著奇異的節(jié)奏。比起張銳鋒的很多其他作品一它們重視修辭,詞語華麗,意象繁復,字里行間雕花鏤紋,文學手法花樣迭出—它顯得質(zhì)樸、松弛、緩慢,但又盛大莊嚴。它讓我想起了流水,壯闊的、靜默的流水。
《古靈魂》頻頻寫到“大河”,那是流過晉地的黃河。它在《古靈魂》里不可或缺:唐叔虞從鎬京前往自己的封國要經(jīng)過大河,晉獻侯勤王大軍渡過大河,公子重耳回國要跨過大河它是歷史的見證者,或者說,它是歷史的創(chuàng)造者。
在《古靈魂》中,大河出現(xiàn)的頻率有數(shù)百次之多。只要寫到大河,張銳鋒就忍不住激情澎湃。在他筆下,大河寬廣深邃,美麗驚人。大河是一個獨特的生命體,是此岸與彼岸,是力與美,是前生與來世:
“這是多么大的河啊!洶涌的河水卷起了巨浪,激起了巨大的轟鳴…我從沒有看到過這么寬廣的河流,對面的河岸已經(jīng)超出了人的視線,不知道它真正的河岸在什么地方。
“大河啊大河,千古以來你一直在奔流,從來不知自己的疲倦,無窮的流水將在大海匯聚,你所朝覲的是無邊無際,你的深邃不在你的波瀾里,而是在你奔騰不息的追求中。
“這條大河也曾是波濤洶涌的,但現(xiàn)在它被光滑的冰層所覆蓋。這么開闊的河面,變成了一面巨大的鏡子。它似乎被工匠精心打磨,它將要映照誰的面容?
“大河的流水可以千回百轉(zhuǎn),擊穿任 何抵擋它的屏障。
“天上的云彩映照在河面上,大河的波濤推動著這云彩,似乎要將這天上的影子帶到它的激流里。
有沒有可能,張銳鋒的《古靈魂》,其實是向大河致敬?或者說,他用兩百多萬字的篇幅,表面寫的是古晉國的歷史,其實寫的是一部別致的古黃河傳?歷史遠去了,但河流依然在。張銳鋒曾經(jīng)說過,他事實上對古代的人與事不感興趣,因為他是一個全身心地關心現(xiàn)實生活的人。而到東漢開始被稱為黃河的大河,就是我們今天現(xiàn)實生活的重要主角。還有,《古靈魂》的另一個特點,是它是一個開放的文本,不管從任何地方,從第幾冊第幾頁,都可以開始對它的閱讀。這多像河流本身,也是開放的,它有著均衡的流速,近乎穩(wěn)定的體態(tài),可以從任何地方開始對它的打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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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道僅僅是我的錯覺?讀《古靈魂》,我總是反復想起美國詩人休斯的《黑人談河流》:
我了解河流:我了解像世界一樣的古老的河流,比人類血管中流動的血液更古老的河流。
我的靈魂變得像河流一般的深邃。晨曦中我在幼發(fā)拉底河沐浴,在剛果河畔我蓋了一間茅舍,河水潺潺催我入眠。
我瞰望尼羅河,在河畔建造了金字塔。當林肯去新奧爾良時,
我聽到密西西比河的歌聲,
我瞧見它那渾濁的胸膛
在夕陽下閃耀的金光。我了解河流:
古老的黝黑的河流。
我的靈魂變得像河流一般深邃。
一個是兩百多萬字的散文,一個是近兩百字的詩歌,體量上完全不能相提并論。一個是二十一世紀的中國作家,一個是二十世紀的美國詩人,兩位作者也貌似八竿子打不著??墒牵瑑刹孔髌范寂c河流有關,都是第一人稱,都是獨白式的表達方式,都有著緩慢的、莊嚴的、流水一樣的語速,都企圖為本民族的文明立傳…
我如此蠻不講理的對比,天馬行空的閱讀感受,是否有違張銳鋒先生寫作《古靈魂》的本意?
(江子,作家,現(xiàn)居江西南昌)
責任編輯:張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