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子串風(fēng)鈴時,丟了一個小零件,找來找去,拿走了我放在抽屜深處的一只鴿子的環(huán)。后來風(fēng)鈴串好了,銀白色的風(fēng)鈴里面,配進(jìn)去一枚黃銅色的環(huán),掛在陽臺上,就如落日余暉中的眼眸,凝視著人的臉。窗外的雪細(xì)細(xì)密密。母親收拾完屋子,點(diǎn)了幾支香,插在香爐里,滿室香味繚繞。我在沙發(fā)的一端坐著,抱著自己的膝,又向那風(fēng)鈴?fù)?,卻望見祖父的臉。寂靜的一張臉,眼眸也是寂靜的,就像決絕的火在黑暗中烈烈地?zé)?,一聲辯白都沒有。我不禁打了一個寒噤,想要不要把那風(fēng)鈴拿下來,正猶豫著,就見母親拿剪刀過來,剪下風(fēng)鈴的一支,把鴿子的環(huán)解了下來,說:“什么都往眼前掛,心里的舊傷給人引出來了?!庇謫栁乙灰?,不要她就扔了。我伸手一把奪了過來,微微泛著古銅色光澤的環(huán),上面的編碼早被磨沒了。我摩挲著它細(xì)膩的紋路,感覺跟祖父的手在虛空的碰觸中相握,感受到的是蒼涼的靜默與悵惘。
時間不知過了多久,我聽見母親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我轉(zhuǎn)過頭去,見母親正獨(dú)自坐在沙發(fā)的另一端,滿臉都是無聲的眼淚。我很清楚無論流多少淚,都沖不走她心里的自責(zé)和悔恨。我也不知道怎么勸她,就起身遞了紙巾給她,然后把鴿子的環(huán)拿回屋,放進(jìn)抽屜深處,又在抽屜上加了一把鎖。
父親是二○○一年去世的。父親去世一年后,我們?nèi)揖投及徇w到了小西湖。我們坐著班車到蘭州時,太陽還沒出來。母親雇來一輛三輪車,把行李都搬上去后,我們自己也坐了上去。三輪車吱吱嘎嘎地沿著一條廢棄的鐵路顛簸前行,車把上掛著的一盞舊燈,在晨霧中發(fā)出的光昏黃如豆。鐵路周圍的一大片老舊的居民區(qū),被統(tǒng)稱為小西湖。這里住的多是從甘肅南邊搬遷過來的異鄉(xiāng)人,常在破敗的磚樓之間,用石棉瓦搭出零碎而緊密的簡易棚,賣拉面、賣小吃、賣牛羊肉。眼神里多半有一種敏感,一種在掙脫困境的路上,重又陷入困境后,護(hù)著尊嚴(yán)的敏感。
我們租住的房子在一個院落里面,是修鐵路拆遷時沒有拆完的大院,穿過一條長長的巷子才能抵達(dá)。巷子一側(cè)是成行的濃密柏樹,另一側(cè)是壘上去的高臺,上面是鐵路,用厚實(shí)的磚墻圍護(hù)在里面?;疖囖Z隆轟隆的,不分晝夜,人也跟著轟隆轟隆的,全身震顫。院落的一邊墻被拆掉后,沒有再修,立了一道生銹的簡易防護(hù)欄。里面住了好幾家,都是來此謀生的異鄉(xiāng)人,口音不同,擠擠擁擁的,像多艘失了控的船,撞在了一塊兒。母親很快就找到了工作,在一家牛肉面館里做服務(wù)員,有時候下班很遲,差不多到半夜一點(diǎn)。那一片狹窄的巷子崎嶇交錯,常有小偷和野狗幽靈般游蕩。起初是祖父去接母親下班,妹妹比我小三歲,一日半夜醒來,見家里沒有大人,窗外又沉沉黑黑的,就放聲哭起來。我越哄她越哭,哭到渾身打戰(zhàn),氣結(jié)到說不出話。此后祖父就留在家里看顧妹妹,把熟睡的我叫起來,讓我去接母親。黑暗中,看不到什么光亮,有一些同樣在走路的身影模糊不清,我就常跟隨著這樣的身影,走出巷子。
午夜沸騰的燈光和人群中,小攤小販無數(shù),叫賣聲與煙火氣不絕。我沒走兩步,就已經(jīng)被吵得頭昏腦漲,吸一口大氣,再一直往前走。黃河漆黑地流過,河邊都是垃圾。那家牛肉面館前面也有垃圾,白日里積攢下來的,濕暗的兩大桶。我一直難以理解,為什么質(zhì)樸的老牛肉面館前面,要放那樣兩大桶垃圾?但我一看見它們,就知道已經(jīng)到了。店門是老木板拼的,招牌上字跡被風(fēng)雨侵蝕得斑駁滄桑。店內(nèi)什么時候去都有食客,面條一根根吃下去,湯也一口口喝下去,留一桌凌亂的碗筷和湯漬。母親頭上包著頭巾,一張大圍裙裹在身前,來來去去地,收拾碗筷、抹擦桌子、打掃地面,動作極利落。那時我只有十歲,看櫥窗里的師傅拉面就像看一場精彩的表演。師傅雙手抬起來,將面團(tuán)拉伸、對折、摔打,扔進(jìn)熱氣升騰的鍋里。另一邊鍋中的牛肉湯翻滾著,散發(fā)出濃郁的香味。燉煮多時的牛肉切成片,香菜、蒜苗切成細(xì)碎的末,左抓一撮,右抓一撮,撒在面上,再澆一勺紅彤彤的辣椒油,面從櫥窗被伸出來,叫食客來端。我正看得入神時,母親突然叫我。我陡然轉(zhuǎn)身,直勾勾地盯著母親的眼睛。母親問我是不是想吃牛肉面,我搖頭說不想。那段時間的過分艱難,讓我好像已經(jīng)明白生活對于許多人來說,不是一種應(yīng)有盡有、應(yīng)當(dāng)享受的美好,而是一個由各類負(fù)擔(dān)、考驗(yàn)和必須接受的無奈構(gòu)成的封閉場,必須忍耐。
我們是那年春天搬來的,時間過得非??欤晦D(zhuǎn)眼就是夏天。蘭州的天氣像一塊被烈日炙烤多時的青石板,在干燥的沙塵中熱辣辣地灼人。母親忙忙碌碌的,學(xué)會了做牛肉面,便在街邊支起攤子,做自己的生意。說這樣至少是自由的,可以兼顧到家庭。祖父是一個不善于用言語表達(dá)情感的人,但他支持母親的決定,找來些木板,叮叮當(dāng)當(dāng)好幾天,做了支攤子的架子,又每天做完晨禮后,推車送母親出攤。一輛手推車、兩張供人吃飯的木桌子、幾條木凳子、一個可以輕易搬動的面板、一只小火爐,在上面煮牛肉湯,煮杏皮茶。我和妹妹放學(xué)寫完作業(yè)或者周末,也會過去給母親幫忙。母親動作嫻熟地拉面、下面、撈面、收錢。我跟妹妹常忙著收拾桌子,洗刷碗筷。有一次,一個兩鬢斑白的男人來吃面,肚腹鼓得像是藏了一個書包在里面,一會兒要鹽一會兒要湯,一會兒又把我妹妹叫過去,用手指蘸上醋壺里的醋,在桌面上畫河流給她看。妹妹目瞪口呆,一時不會應(yīng)對,大聲喊媽媽。后來那人走了,母親就把他用手指蘸過的醋以及醋壺都扔進(jìn)了垃圾桶。這讓我涌起一種奇怪的心情,從此便開始留意來攤子上吃面的人,疲憊的、滄桑的、匆忙的、平淡的、安寧的、奇怪的……百千姿態(tài),驅(qū)散了我小小年紀(jì)就不得不為生活勞碌的某種難堪和羞恥。也有空閑的時候,熾熱又刺眼的陽光傾斜在攤子前,一個食客都沒有。貓從街邊慵懶地走過,柏樹在風(fēng)中悠然地?fù)u著葉子。我跟妹妹在一旁喝汽水、吃西瓜。母親坐在面板前,倚著身子,向我們靜靜地凝望著,不講什么話?,F(xiàn)在回想起來,那段時間,又年輕又規(guī)矩到沉悶的母親,剛經(jīng)歷完生活的大變故,能把日子過到那個分兒上,已經(jīng)是拼了命了。
有一天下午,天空被烏云籠罩,細(xì)雨綿綿不止。我放學(xué)后沒等到妹妹,以為是小女孩兒,耐不住下雨,自己先走了?;氐桨蛋档募依?,她卻還沒回來。匆匆到母親的攤子上,見祖父早就幫母親把攤子收好了,兩人一起避在別人的屋檐下。我又去學(xué)校找妹妹,沒有人,就沿路一直找過去,找到了中山橋那里。橫跨黃河的中山橋,鋼鐵架構(gòu)的橋身,在細(xì)雨中漆黑耀眼。橋欄桿旁有幾個人正撐著傘,駐足觀看。我也隨他們的目光看了一眼,就看到了妹妹。她一個人在橋底下,頭發(fā)亂蓬蓬的,小心地移動著腳步,生怕一個不小心就會滑倒。我忙沿著橋邊的石頭小路下去,把她牽了上來,發(fā)現(xiàn)她校服已經(jīng)濕透了,上面還有好幾道泥漬;書包上的一個娃娃小掛件也被揪去了腦袋,里面的棉絮全泄在外面。我問她:“你放學(xué)不回家,跑到黃河邊做什么?”妹妹不說話,低著頭,悶聲踢著路上的小石頭。我說:“你走快一點(diǎn)。”地上都是雨水,妹妹不管不顧,一屁股蹲坐下去,頭埋在膝蓋間,整個人有點(diǎn)微微顫抖。
“你怎么了?”
“他們一直拉扯我,不讓我下公交車。”
“誰?誰不讓你下公交車?”
“我同學(xué)。他們一直叫我‘康廣東’,后來又把我拉扯到黃河邊,說要把我身上的黃土洗一洗?!?/p>
“什么‘康廣東’?”
“就是從康樂、廣河、東鄉(xiāng)搬遷過來的人,都被他們叫作‘康廣東’?!蔽覀兣c當(dāng)?shù)氐暮⒆?,始終格格不入,我也被多次刁難捉弄,內(nèi)心受傷不輕,但我跟妹妹說:“叫就叫唄,你又不少一塊兒肉?!?/p>
妹妹嘴唇微微顫動著,顫動著……放聲哭了起來:“哥哥,我們什么時候回家?”
“現(xiàn)在就回?!?/p>
“不是,我說的是回我們山里的家。”
我說不出話,把手伸給妹妹,牽著她上了一輛公交車。窗外大雨洶涌而盲目,但車廂里很靜。城市的燈光透過車窗灑在妹妹身上,使我微微恍惚。
時間過去了這么久,我仍記得那個少年,那個很容易把未來幻想得無比燦爛,然后又很快看到灰暗的少年,那一天他心里的消沉與哀愁,就像雨天搖曳在河邊的野花,很多年過去了,仍覺得身姿向風(fēng),寂寞向根。也許它的實(shí)質(zhì)是人在異鄉(xiāng)的感覺,只是太抽象了,一直也說不清楚,而故鄉(xiāng)……故鄉(xiāng)早就沒有了,什么都沒有了。
在我們搬遷出來之前,村里有一部分人已經(jīng)搬遷走了。各樣的理由,有去外面做生意,做大了不愿再回來的;有讓孩子在外面念書,接受好一點(diǎn)的教育的;有常年租住在外面,春種秋收時只回來一兩次的。而沒有搬遷的,一部分是貧困交加,實(shí)在搬不動,另一部分是日子還過得去,又覺得離鄉(xiāng)人就賤,搬不搬都一樣。我們家算后者。父親有一輛拖拉機(jī),一輛車廂很大、用來拉糞拉土的拖拉機(jī)。父親把它做了改裝,車廂里兩面固定了兩條長木板,是給人坐的凳子,再在車廂上焊了加高的護(hù)欄,上面罩了藍(lán)色篷布。每逢集市,必定馬達(dá)轟鳴,來回于村莊與縣城。每回坐車的男女老少,還有各樣的貨物,在車廂里就像楔子,擠擠挨挨的,再難有空隙。崎嶇狹窄的黃土路,仿佛是自群山間勉強(qiáng)扯出來的一根灰褐飄帶,常走得人提心吊膽。有時還會遇上漫天的大風(fēng)和黃土,路看不清楚,一整個車廂顛上又顛下的,簡直就是把命系在褲腰帶上掙錢。出事的那天,陽光不烈,是難得的好天氣,但拖拉機(jī)很久都沒有回來。后來有人來敲我們家的門,說拖拉機(jī)翻下山了。母親來不及細(xì)問,就跟著那人跑,我也跟在后面跑。跑到出事的地方,拖拉機(jī)的殘骸在山底,滿溝滿壑都是血跡,都是人身,但沒人氣,寂寂的,很像亂搭上去的枯藤與破爛。我怔怔地站著。裹尸的白布單子不夠,新嫁過來的嫂子把自己的新被子拆了,把被里子撕開來包裹遺體。一具一具的遺體被從山壑間抬上來,緊挨著排了一列又一列。祖父不斷挪著那些面目模糊的遺體,確認(rèn)他們的身份,并讓繼續(xù)抬上來的遺體有地方放。太陽不知是什么時候不見的,空中黑云翻滾著,大雨瀉下來,如紅血,救援的人和地上的遺體都浸在血里,殘忍得不能看。有人急急拿來長塑料布,說先把遺體蓋一蓋,雨又停了,塑料布就疊起來,還沒疊到頭,又電閃雷鳴,逢頭暴雨。
那場在當(dāng)?shù)財?shù)年未見的大雨,好像就只是為了來洗刷那些血污的,一層一層地,把血和黃土都刷走,刷成暗薔薇色的細(xì)碎泡沫,繼續(xù)刷,刷凈了,就再也沒來過。那一年,不知是父親沒了還是干旱加重了,我們家的生活格外艱難。漫山遍野的黃土,一日一日,肆意地飛揚(yáng)著,平處種的麥子和玉米成片地枯黃倒伏,梯田里種的土豆,太旱直接沒長出來。一片又一片的梯田,像灰色的粗布衣服,寬松了,顯出一副嶙峋的骨,骨頭架子是枯槁的。再也沒有下雨,沒有雨水可收集,水窖的壁上爬滿了裂痕,水位一直在下降,降到了底。母親一聲一聲嘆息著,非常瘦削而憔悴。少言的祖父反而顯得從容,牽了毛驢,掛上水桶,帶著我去各個山泉水洼找水。天上的太陽火辣辣的,枯黃的、一望無際的峰巒溝壑,像一座熔爐,旱風(fēng)呼呼一吹,爐中的火就旺起來,噼里啪啦地響。沒有水,到處都沒有水,連一棵樹、一片陰涼也都沒有。祖父停下來,望一眼太陽,把細(xì)細(xì)的黃土抓起來,當(dāng)成濕淋淋的水,一把一把地擦洗自己,擦洗完了,平和地鋪展開外套,站在上面做起了祈禱。祖父的聲音邈遠(yuǎn)而微抖,我心里生出疲倦和悵然,靠著土埂睡著了。后來祖父把我叫醒時,我仿佛滿口都是黃土,又干又燥,睫毛上也有一層,一揉揉到眼睛里去,看什么都是灰的、暗的。我想喝水,但哪里會有,祖父讓我堅(jiān)持。我痛苦而無奈地說:“我們應(yīng)該選夜晚來找水,那樣至少不會被太陽暴曬?!?/p>
祖父笑了笑,繼續(xù)牽著毛驢往前走。我又揉了揉眼睛,再睜開時,荒蕪的天地間,風(fēng)纏著風(fēng),山峰綿延著山峰,而祖父留給我的只有一個背影,一個孤獨(dú)而微僂的背影,讓我感到一種莫名的彷徨。我追上去問:“如果真給您選,您選白天還是夜晚?”
祖父想也沒想就說:“我不選白天也不選夜晚,兩個都是幕,都會把我的心靈遮蔽起來。”
我那時太小,理解不了祖父的話,抱怨說我們就像這大地上一粒無足輕重的塵埃。祖父說:“縱然是塵埃一粒,也終將落下來,各有各的角落。”我仰頭望天,捕食回巢的老鷹,浮在紅而絢爛的晚霞中,翅膀周圍像是在微微滲血。而被干旱籠罩的山壑間,真正讓人膽戰(zhàn)心驚的是活在其間的人,他們從荒蕪中蔓延出一種堅(jiān)韌與決絕,以此無聲無息地滋養(yǎng)著心靈,讓微弱的生命之火永不熄滅。這是祖父話里的意思,有一天我突然理解時,祖父已經(jīng)不在許多年了。
那一天為了找兩桶水回去,我跟祖父越走越遠(yuǎn)。在途中遇到一只破棉絮似的鴿子,它的翅膀已被折斷,皮肉外翻,血跡斑斑。我們靠近時,它驚慌地?fù)潋v著殘翅,幾次試圖飛起,幾次重重摔下,又艱難地、跌跌撞撞地從一個角落撲到另一個角落,嘴中流出了血。祖父的手緩緩伸過去,一把逮住它,撫著它的頸,查看了一番,說受傷后加上干渴,就成了這個樣子。
祖父從口袋里掏出小刀,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剔除鴿子血肉中的腐物。
我說:“都已經(jīng)這樣了,肯定救不活?!?/p>
祖父說:“但它還沒有死,沒有死就得救。”
那天沒找到水,祖父就把那只鴿子放進(jìn)桶里帶了回去。在一只木箱子里養(yǎng)了好多天,還是死了,腦袋歪向一邊,脖頸以一種怪異的角度扭曲著,眼睛半睜半閉、死不瞑目的樣子。
祖母去世后,我一直跟祖父睡在同一鋪炕上。一個月色銀亮的夜晚,我夜半醒來,看見窗簾上有一小塊兒黑隱隱的,像生出來的瘀青。祖父微微扯著鼻鼾,我睡不著,又好奇,便起身從祖父身上跨過去,掀起了窗簾。原來是一個環(huán),小拇指頭大小,端端正正地放在窗臺上,泛著黃銅的微光。拿在手里看了半天,才回過神來,是那只鴿子腳上的環(huán)。鴿子死后祖父把它拿了下來。
酷旱和貧困之下的日子,越來越像黑暗的隧道,看不到盡頭。母親說:“要不從這里搬走吧,這樣真的活不下去。”祖父平靜的面容上帶著一股威嚴(yán)問:“搬到哪里去?”母親說:“小西湖,在那里好做一些糊口的小生意?!弊娓冈诳簧溪?dú)坐了很久,母親咬著嘴唇默然,周圍的世界就像靜止了一般。終于祖父還是點(diǎn)了頭,說:“搬?!蔽腋妹靡宦牐路鹨堰^上了絢爛的日子,興奮地在原地轉(zhuǎn)了一圈兒又一圈兒。
搬到小西湖后,我跟妹妹每天都有學(xué)上,母親早出晚歸忙于生計,最孤獨(dú)的怕就是祖父了吧。祖父的臉比在山里時更滄桑了,但是這滄桑仿佛又與他無關(guān),只是城市的燈火太明亮,把他照得太清楚。還有家里也在發(fā)生著一些微妙的變化,就比如沒搬遷出來之前,母親對祖父的敬,總帶著點(diǎn)尊崇性,但到了小西湖,母親維持著家里的生活,對祖父的敬,變成了一種保護(hù)的敬。祖父知其意,事事也都聽安排。在此期間,我發(fā)現(xiàn)那枚鴿子的環(huán)一直被祖父裝在口袋里,也幾次見祖父手里摩挲著它,在靜靜發(fā)呆。
有時我會想,祖父當(dāng)時究竟在想什么呢?是不是跟現(xiàn)在已三十多歲的我一樣,在想祖先們漫長遷徙之旅的顛沛流離,而今又一次搬遷,文字消逝,口口相傳的文化和語言又一次面臨斷層?
我們搬出來的第二年,政府的易地搬遷工程也開始了。姑姑一家得了搬遷補(bǔ)助款,也搬了過來。姑姑一條頭巾松松地籠在頭上,隔三岔五去山上搬東西回來,并跟母親說:“人都搬出來了,沒人住的地方,門是鎖不住的,有用的東西還是要搬過來?!本瓦@樣,母親帶著我回去過一次,去搬家里剩余的一些舊東西。傍晚的天色走得很快,這邊路上余暉未消散,那邊,在村莊的盡頭,已煙霧繚繞,灰蒙蒙的。走近了,村里一個人都沒有。很多院墻都倒了,里面的土坯房子,空空地瑟縮著。還有一些,院墻連帶房子一起被燒了,燒剩的殘跡,表現(xiàn)出一種威嚴(yán)的姿態(tài),堅(jiān)硬、灰黑、冷峻,就像電影里那種肅穆的墳?zāi)埂T跉堦柸缪械跹涞娜?,?yīng)該最能理解那種沉痛的哀傷。而我好像是麻木的,看到自己家蒙塵的燈泡和墻角的蛛絲,還問母親我們燒不燒。母親說不燒,留著。還跟我講了一番道理,大概就是參天之木,必有其根,等以后生活好轉(zhuǎn)了,還是要回來,要落葉歸根。我撇嘴聽著,沒聽進(jìn)去多少,再一想,無所謂了,反正都已經(jīng)搬走了。
姑姑搬過來住的地方離我們不是很遠(yuǎn),多次來我們這邊說真的好累。
母親說:“是,搬過來以后,時常很累?!?/p>
姑姑說:“從前千方百計想要從山里搬出來,現(xiàn)在搬出來了,成天累得像條狗一樣,還自身難保。”母親笑笑,半天不作聲。
姑姑又說:“嫂子,真的,我以前凡事故意都往難處想,想得很難,實(shí)際面對時就不會那么難,但這一次,這種難,是想也沒想到的。都想放棄了。”
“放棄很容易,只是如此一來,之前遭受的那些罪,就都白受了。”母親想了一會兒,向姑姑勸道,“既然過來了,就不要放棄,不要放棄對生活的信仰,也不要放棄對自己的愛護(hù)?!?/p>
姑姑抿緊嘴唇,疑惑地望著母親,大概是沒懂母親話里的意思。但我是懂的?;孛袢ナ篮螅略岬臅r候,家屬會帶一些錢去墳園,一張一張分發(fā)給前來送葬的人,人人都有,多則幾十塊,少則一兩塊。在小西湖也不例外。同時,那段時間不斷從各個地方搬遷過來的人越來越多,尤其是一些老人,沒地種了,生活的無聊和沒有糧食收成的慌張,讓他們常像蜂群一樣,擁向各個墳園,見到誰在發(fā)錢,就圍上去,擠著人伸著手,三番五次地把一個墳園弄得像一個死活不分的“難民營”。母親在街邊賣牛肉面,常聽人說起這個事,說他們成群結(jié)隊(duì)地在各個墳園里面亂跑。我過去給人端面時,母親悄悄問我祖父有沒有去。我堅(jiān)信祖父不會去,可是我沒說。食客腳邊有一條拴著鐵鏈的狗,伸出淡紅的舌,舔它的主人給它放在地上的牛奶。我手里端著面,故意一腳踢在狗身上,狗受了痛,哇的一聲,跳上了食客的腿。食客把筷子拍在桌子上,作勢要打我。母親急忙趕過來道歉,瞪了我一眼。我依舊不理。本來搬離故土,對祖父來說,就已經(jīng)像是一種背叛和扭曲,他又怎么會去做這種辱沒自己的事?
有一天,祖父一整天都沒有回來,而恰好那天有一個亡人被抬往墳園。這讓母親認(rèn)定祖父也跟那些人一樣,去墳園伸手混碎錢了。天黑后祖父來幫母親收攤子時,還有幾個食客在吃面,祖父就坐在一旁等,一臉寂然的白胡子,在燈光下閃閃發(fā)亮。母親臉沉沉的,乜斜了祖父一眼,問道:“您晚飯吃了沒有?”
“吃過了?!?/p>
母親眉心蹙著,完全不給祖父好臉。我感覺這顯得十分難堪,輕輕推母親。母親厲聲問我:“干什么?”
我沒敢再說話。爐上的大鍋,被母親搬到了地上,熊熊躍動的爐火映亮了母親的臉,臉頰瘦瘦的,眼睛里滿是眼淚。鍋里的面湯平時收攤前,都會倒進(jìn)街邊的下水道。祖父過來要幫忙把鍋搬過去。母親抹了一把眼淚,說:“我自己能搬,您不要再過來礙事了?!?/p>
祖父神情很茫然,似乎想要說些什么,又沒說,愣了好一會兒。
“您的后人沒有了,我四肢趴下來苦撐著,養(yǎng)老養(yǎng)小。我以為我責(zé)任盡到了。但您呢,您現(xiàn)在這樣一大把年紀(jì)了,胡子白蒼蒼的,把臉面抹下來,跑去墳園里伸手混死人的錢,您讓人們怎么說我?以后歸去了,您讓您的后人又怎么說我,您讓我……”母親說著便哽咽在喉頭,說不下去了。
街道上的車,一輛又一輛,閃著燈光,快得像是要去逃難。隔壁攤子上賣炒飯的人,熄了火,裝作收拾鍋具的樣子,側(cè)耳傾聽我們這邊的動靜。祖父孤獨(dú)而難堪地站著,不發(fā)一語。母親捧著濡濕的臉,疲憊地蹲下去。蹲了半天,把眼淚都擦干凈了,才又開始收拾攤子。祖父也跟著收拾,很沉默地把攤子收回去后,一陣陣咳嗽著,從家里出去了,很晚都不見回來。母親不知是委屈還是擔(dān)心,又給姑姑打去電話,說了白天的事,又問祖父這會兒在不在姑姑那邊。姑姑說祖父一整天都在她那里,在幫她搬家,傍黑才走的,母親誤會祖父了。那一整夜,祖父一直沒有回來,我也一直沒有睡著,轟隆轟隆的火車聲,擾得我只想流眼淚。翌晨太陽剛出來,母親就要出攤。一個人出攤,有點(diǎn)手忙腳亂的,還跑過來跟我說:“今天放學(xué)早點(diǎn)回來,去找一下你爺爺?!?/p>
“不知道他一個晚上去了哪兒?!?/p>
“在這里,還能去哪兒呢?肯定是去寺里睡了一晚?!蹦赣H說,“你放學(xué)就直接去寺里找爺爺。我誤會他了,我給他道歉?!?/p>
我站在原地呆了一會兒,母親回過頭又說:“你年紀(jì)還小,我不知道怎么跟你解釋。我只是很害怕,一搬遷過來,一家人全都變得面目全非?!?/p>
我明白母親的意思,但心里有一股酸澀的情緒,像衣服上的毛絮,始終撣不去。終于挨到中午放學(xué),在周圍幾座寺里找了個遍,都沒找到祖父的身影。滿身疲憊地回去,母親的攤子上沒有人,家里也沒有人,門還沒有上鎖。我開始覺得情形不太對。但妹妹回來了,立在身邊喊餓,于是就先帶她去附近的餐館吃飯。吃著吃著,心怦怦直跳,又跑出巷子四處張望。忽然一個常在一處擺攤子的人,手里提著一大塑料袋子菜,走過來問我:“你是不是在找你媽媽?”
我喉嚨里咽著眼淚說:“我們家的大人都不見了?!?/p>
那人說:“你爺爺在你們老家去世了,你媽媽趕去老家了?!?/p>
老家?去世?在灼熱的大太陽底下,我手里還緊緊地握著筷子,轉(zhuǎn)身看見在路邊賣燒烤的人,在煙熏火燎中,雙手晃動著兩把燒烤,影子凌亂而修長。看了半天,還是沒反應(yīng)過來,昨天還在這里的祖父,為什么今天會在老家去世?我沒有再回餐館,而是轉(zhuǎn)個身,向車站跑去,坐車到村莊后,又跑向自己家的老房子。院門已經(jīng)被卸掉了,院墻像幾顆豁牙似的立著,里面的老房子好像剛被燒掉不久,黑灰交織的殘?jiān)珨啾谥校瑥浡瘫堑慕刮?。走進(jìn)去看,門窗、房梁、柱子、椽子都已被燒得焦黑,還有一兩聲余燼的爆裂,我的心好像也跟著不明不白地裂了。忽然從坡下跑上來一個親戚,他抓住我的胳膊,一把將我從廢墟中拽出來說:“你進(jìn)去干什么?燒死一個還不夠,還想要再燒死一個?”
“我……”
燒毀的一根柱子,砰一聲倒下來,碎了一地,那個親戚啼哭道:“你爺爺被燒壞了!”
我感到疼,不知道哪兒疼,就是疼,疼到眼前黑下去,白天變黑夜,抬頭見日食。跟著那個親戚匆匆到鎮(zhèn)上的寺里,才見到祖父的遺體。一具被燒到焦黑而扭曲的遺體,蓋了白布。我從旁揭起來,手抖著,沒敢揭到面容上去。姑姑和母親在一旁,已哭得不成人形。
祖父那天從家里出去后,不知他一個人,是懷著怎樣的一種落寞回到山上去的。那時山上已經(jīng)完全沒人住了,坡下的鄰居去搬家,搬空后也學(xué)別人放了一把火,想徹底燒掉土坯房子,斷了念想。山風(fēng)漫卷著火星子上去,燒著了周圍一大片空屋,祖父就在里面。很多人猜測可能是在里面睡著了,火燒起來,就被燒死了。那天給遺體做清洗時,人們從祖父燒焦的手心里,掰出來一個銅環(huán),上面粘著幾絲血與肉。我一眼認(rèn)出來,它就是那枚鴿子的環(huán)。母親把它拿在手里,一直在哭,邊哭邊訴:“我的老父親啊,我一生清廉善良的老父親,多大的疼痛,才讓您捏它捏進(jìn)自己的血肉里。”翻來覆去地,像在尋求一點(diǎn)卑微的安慰。我在一旁,突然覺得很煎熬,便從母親手里把它順過來,裝進(jìn)了自己的口袋。
好多年過去了,生命中種種的欠缺和遺憾,很多的事情,都因時間與經(jīng)歷而釋懷,唯這件事不行,它一直在心頭,似把尖錐,刺痛不休。因此便常念著祖父:讓他安息吧,在念他的人的心間安息。但這又很像一個封閉的環(huán),為安息而常念,因常念而不能安息,而出現(xiàn)在眼前,出現(xiàn)在夢里。不只在我的夢里,母親說她也多次夢見,而且都是同一個夢。夢里燎原的烈火席卷了一整個兒村莊,無數(shù)黑窗框里噴出的火焰,紅彤彤的,一塊兒一塊兒的,像旗幟。漸漸地,旗幟被燒碎了,窗框里的火焰沒有了,窗框也沒有了,就看見了祖父。他跌跌爬爬往外逃,但火已經(jīng)從他的腳底燒了起來,燒上他的大腿,他的胸膛也被燒著了,他的頭像一個燃燒的火把,他的身體被燒得焦黑,但還能看清他的臉,像不會腐朽的石像,一點(diǎn)表情也沒有。
原刊責(zé)編" " 劉" " 汀
【作者簡介】丁顏,1990年出生于甘肅臨潭。在《花城》《大家》等刊物發(fā)表中短篇小說,有作品被選刊選載?!队屑Z之家》入選2019年度收獲文學(xué)排行榜,榮獲《北京文學(xué)》2019年度優(yōu)秀作品獎、第二屆“《鐘山》之星”文學(xué)獎年度青年佳作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