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眾生

接生娘

一個嬰兒的誕生殊為不易。

當我明白“臍風疾\"的肆虐曾經(jīng)對鄉(xiāng)村新生兒所造成的危害，我不禁感慨生命的脆弱！我也常暗自慶幸自己能夠存活下來，并長大成人。這要感謝接我出生的文章奶奶，在剪斷我的臍帶之前用沸水煮過那把剪刀。

在我的故鄉(xiāng)湘南山區(qū)八公分村，接生婆又稱接生娘，一律是上了年歲的婦人。村中每有婦女生孩子，最要緊的自然是請接生娘。接生娘并不是傳統(tǒng)意義上的謀生職業(yè)，卻令人尊敬，她們給人接生，多是善舉，并不一定要求得報償。

舊時的故鄉(xiāng)，產(chǎn)婦都是在自己家里生孩子，因此，接生娘便不可或缺。在我童年時代，村中曾先后有過好幾個接生娘，年邁的文章奶奶、普英奶奶，比她們小一輩的則是全英和已玉，她們有一個共同特點，都多次生育，富有經(jīng)驗。上世紀八九十年代，在故鄉(xiāng)周邊一帶村莊做接生的則是我的大姐荷花，她是真正掌握了一定現(xiàn)代醫(yī)學知識的鄉(xiāng)村醫(yī)生，也是故鄉(xiāng)最后的接生娘。

故鄉(xiāng)地處偏僻山村，遠離城鎮(zhèn)，漫長的歲月里，鄉(xiāng)人經(jīng)濟貧困，缺醫(yī)少藥，孕婦的生產(chǎn)自然也是聽天由命。那時的婦女，雖說生得多，但夭折的孩子也多。一些嬰兒在出生頭七天就死了，死時面帶苦笑，頸脖后仰。這些孩子大都死于一種俗稱“臍風疾\"的病。聽母親說，我曾有兩個姐姐，名叫“荷香”“繡花”，就是先后死于“臍風疾”。村中產(chǎn)婦遇上難產(chǎn)就更兇險了，弄不好大人孩子雙雙命。難怪小時候經(jīng)常聽我母親念叨：“女人生孩子是闖鬼門關(guān)。闖過了，吃雞婆湯；闖不過，見閻王。\"在我童年時代，村北一片樅樹山是歷年來埋葬早夭孩子的場所，許多生命之花凋謝在這片林子里。

以現(xiàn)在的眼光看來，過去鄉(xiāng)村新生兒成活率低，根本原因在于當時鄉(xiāng)村的醫(yī)療條件差，接生娘缺乏必要的醫(yī)學常識。這也難怪，她們本就是些不識字的文盲，給人接生全憑經(jīng)驗。嬰兒出生后，接生娘處理臍帶，或是臨時找一把家用的剪刀剪斷，或是直接用雙手食指各繞一圈從中硬生生扯斷，或是用尖銳的指甲掐斷，甚至有用牙齒咬斷的，而后用苧麻絲在傷口處一扎，覆蓋一張黃紙，再簡單擦洗一下孩子，包在舊布襁褓中，就算完事了。這類處理臍帶的方式，簡單粗暴，既不消毒，更沒有藥物，就很容易造成臍帶傷口感染發(fā)炎。尤其是使用沒有消毒的剪刀，極易造成新生兒感染破傷風，就是俗稱的“臍風疾”，是長期以來新生兒高死亡率的主要原因。

慶幸的是，在我出生的二十世紀六十年代末，故鄉(xiāng)所在的大隊已有合作醫(yī)療點，或許是受赤腳醫(yī)生煮針消毒的時風所染，為我接生的文章奶奶此時已懂得用沸水煮剪刀消毒，而不像往日給我那早天的姐姐繡花接生那樣，用長長的手指甲硬生生掐斷臍帶。

那時，我家所住的老廳屋里一共住了五戶人家，文章奶奶就住我家的對門。我出生的那天夜里，大我十七歲的大姐見證了我出生的過程。那會兒，母親已經(jīng)臨產(chǎn)，父親請來文章奶奶接生。文章奶奶吩咐燒一砂罐水，將我母親平日縫補衣服的剪刀找來，投入水中煮沸，涼后待用。母親是坐在臥房的寬板樓梯上順利生下我的，文章奶奶接下我，拿過那把剪刀，將我的臍帶拉直比畫到腳腕處剪斷。從此，我便脫離了母親的胞衣，成了這人世間的一員。此后，據(jù)說我在襁褓里食量大，尤其喜愛吃母親咀嚼過的飯，像張著大嘴巴嗷嗷待哺的黃口乳燕一般，一副總也吃不飽的樣子。有一回，文章奶奶滿是憐愛地逗我，說我怕是吃得下一鼎罐飯哩！文章奶奶金口一開，我也就有了一個“鼎罐”的小名，在我童年和少年時代，村里的男女老少都這樣叫我。

我對文章奶奶的記憶不多，因為我很小的時候她就去世了。我只模糊記得，她是一個身形瘦小的小腳老人，滿臉皺紋，平日黑衣黑褲黑頭帕，走路顫巍巍的樣子，聲音細小，慈祥和藹。她的屋門上面筑有燕窩，年年燕去燕來。每當乳燕出生的時候，燕子呢喃，廳屋里十分熱鬧，她就常告誡我們，千萬不能用竹竿捅那燕窩和燕子，否則就是罪過。

另有一件事情，我也印象深刻。一年中，每當母親做了時鮮的食品，譬如盛夏做了燙皮，母親在神臺前畢恭畢敬敬過祖先神靈之后，總會用飯碗裝一塊剛出鍋的熱燙皮，囑咐我好生端著，給文章奶奶送去。母親歷年所生的孩子，都是文章奶奶接生的，這份恩情，母親一直銘記。

村中年年都有孩子出生，文章奶奶過世后，接生娘自然又有其他人接替。其時，遠在十里山路之外的公社衛(wèi)生院，偶爾也會召集各村的接生娘做簡單的培訓。這時，經(jīng)過培訓的接生娘有了一個新名稱，叫接生員。接生員從衛(wèi)生院領(lǐng)來的紗布、碘酒等幾樣簡單的接生用品，堪稱現(xiàn)代醫(yī)學照在鄉(xiāng)村新生兒身上的曙光。應(yīng)該說，自從有了接生員制度，鄉(xiāng)村新生兒成活率大大提高了。不過，若是碰上孕婦難產(chǎn)，這些鄉(xiāng)村接生員通常也無能為力。童年時，我所居住的那棟老廳屋里，就發(fā)生了一樁初產(chǎn)婦母子雙亡的悲劇。

我的大姐荷花是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做接生娘的，其時已分田到戶，三十多歲的她在務(wù)農(nóng)之余，在家從事鄉(xiāng)村醫(yī)生的工作。大姐十幾歲時就被推薦到郴州地區(qū)衛(wèi)校學習，并在永興縣人民醫(yī)院實習，回村后做了天隊合作醫(yī)療點的保健員，也就是以務(wù)農(nóng)為主業(yè)的赤腳醫(yī)生。此后她出嫁，生兒育女，家在與我們村莊僅一江之隔的對岸小村油市塘。有好些年，因四個子女年幼尚需要照料，而我大姐夫又在外地當工人，她一度中止了行醫(yī)。

分田到戶后，大姐領(lǐng)了行醫(yī)執(zhí)照，在家辦了個小診所，周邊村民有個小病痛往往都來找她打針問藥。許多時候，日里夜里，她還要挎著那個紅十字的醫(yī)療箱，走幾里山路去給村民看病，給產(chǎn)婦接生。也就是從這時起，她成了周邊山村受人尊敬的接生娘。大姐在故鄉(xiāng)一帶接生的十幾年間，一個個嶄新的小生命由她迎接到人間一一沒有一個天折的，給無數(shù)的家庭帶來了歡樂和幸福。

上世紀九十年代以后，隨著城鄉(xiāng)經(jīng)濟的發(fā)展，交通便捷，加上計劃生育政策的嚴格實施，人口出生率下降，鄉(xiāng)人對生育更為重視，家中若有產(chǎn)婦行將分娩，一般都是及時送往鄉(xiāng)鎮(zhèn)醫(yī)院。從此，“接生娘”在故鄉(xiāng)也漸成歷史。之后，我的大姐來到了永興縣城，先是應(yīng)邀在私人醫(yī)院和藥房坐診，后來做了一名專職的牙科醫(yī)生。

裁縫

說到年輕時給裁縫師傅昌維當學徒的日子，如今七十來歲的圣德，在電話中依然難掩不平之氣：“經(jīng)常挨他的打，我那時腦袋都被他拿尺片打腫打飽了！”

小時候，故鄉(xiāng)人的穿著很簡樸，衣服褲子非藍即黑，沒有更多的花樣和色彩。中老年人都是穿一種滿襠的抄頭褲，褲腰奇大，宛如大水桶，穿上后，需要雙手將褲腰布頭在腹前抄攏折疊起來，再用一條布帶子圍著褲腰扎緊。一家之中，這樣的抄頭褲男女可以共穿，我的父母就曾共穿過同一條抄頭褲。只是抄頭褲松垮肥天，有時不小心，褲帶一松，褲子就掉落了下來，鬧出笑話。我的大姐荷花每次講到仁鸞嬸嬸掉褲子的事，就笑得岔氣。那是她少女時期的一天，與我家同住一個老廳屋的仁鸞嬸嬸，在村前池塘邊的石階洗衣服，天姐和村中幾個婦女也在一旁洗衣洗豬草。就在仁鸞嬸嬸彎腰俯下身子時，她穿的那條抄頭褲猛然一松，掉到了腳跟。那時鄉(xiāng)村人還不興穿內(nèi)褲，除了天寒地凍的日子，身上就一條單褲。這場面自然很尷尬，仁鸞嬸嬸慌忙將褲子提了起來，一面笑著自我解嘲：“哎呀，這條鬼抄頭褲，褲帶一下就松了。”

那個時候，上門給人做這樣舊式的抄頭褲，做對襟或斜襟布扣上衣的，是兩個本地的老裁縫，一個是久勝，一個是發(fā)節(jié)。久勝家住對河沖，離我們村約二三里地，是個精瘦的老頭，因自己是裁縫，穿著自然干凈整潔些。發(fā)節(jié)則住油市塘，與我們村更近，就一江之隔。油市塘是一個老街鋪，因地居交通要沖，自古以來，就有外來的匠人和小行商在這條百十來長的小街上落腳生根。這里古樹林立，溪澗繞村，景致十分之好。比起久勝來，在油市塘街上做裁縫的發(fā)節(jié)，名聲可沒那么好。其人身形肥大，外號“大屁股”。關(guān)鍵是，有傳言稱，發(fā)節(jié)大屁股上門給人家做衣褲時，常會趁人不注意，偷布藏在自己所穿的抄頭褲里。傳言是否確鑿已不可考，不過，那時人家多請久勝上門做衣服，倒是不假。

到我上小學時，已是二十世紀七十年代中后期，故鄉(xiāng)這兩位老裁縫已經(jīng)故去。傳統(tǒng)的抄頭褲和對襟布扣上衣，逐漸被縮帶褲、西裝褲、中山裝、學生裝、開胸襟等新式的衣服樣式取代。其時，油市塘街口新建了一棟瓦房，就是油市塘供銷社，周邊村莊的人們，常來這里買鹽，買火柴煤油，買糖果餅干，買日用百貨。我有時也跟隨母親，過江來這家供銷社買火柴煤油，就站在柜臺外面看那琳瑯滿目的貨品。進門左手邊的柜臺是專門賣布的，里面的幾層貨架上是各色的布匹，紅色、白色、藍色、黑色，也有些是印花布，更漂亮。那時，我常聽大人說到兩種布的名稱一一的確良、的確卡，據(jù)說是最時尚、價錢最貴的布。

于是，油市塘街上很自然地就有了一個裁縫鋪，做裁縫的中年師傅名叫昌維，姓劉，是我們本地鳬塘村人，鳬塘村距我們村莊有五六里路。昌維租賃了臨街的一個老鋪子，里面擺上縫紉機和裁布的高大木板臺子，簡單而空曠。這里是交通要沖，周邊幾個天隊的鄉(xiāng)民，每逢趕圩，都要從這小石板街經(jīng)過，且眾多村莊唯有這一家裁縫鋪子，因此一年到頭，昌維的裁縫鋪生意總是很好。我偶爾從裁縫鋪門口經(jīng)過，那吊腳樓的廊下，經(jīng)常有幾個老婦女在閑坐聊天，往里面看，能看到昌維或站在木板臺子前裁剪布料，或者嗒嗒嗒地踩縫紉機打衣服褲子。在我的印象中，昌維中等個子，身材消瘦，臉色發(fā)白，不茍言笑，看起來像個大病愈后之人。事實上，他確實曾進過大醫(yī)院，據(jù)說切了一只腎，也就是我們俗稱的“腰子”，那條留在腰間的長傷疤，他曾掀起衣服給街鋪上的婦女看過，因此傳了開來。這裁縫鋪里也常有年輕的姑娘，去撿拾手指寬的碎布條，用來做鞋墊，或者別的什么女紅。到了年底，裁縫鋪就更熱鬧忙碌了，扯了布的人家，領(lǐng)著男孩女孩來這里量身，做過年穿的新衣服，整日間人流不息。

一年四季，獨這家的生意是如此之好，一個人自然忙不過來，昌維也就招了三個學徒，做起了老板，兼著師傅。學徒兩男一女，都是未婚的年輕人。其中兩個男青年，一個是他的妻弟，一個則是圣德。

圣德是一個長相清秀又聰慧的小伙子，二十歲出頭的年紀。那時，他家所住的大廳屋與我家所住的大廳屋中間僅隔著一條青石板巷子，且他家與我家同在一個生產(chǎn)隊，我們自然十分熟悉。他尤其愛笑，言行和善有禮，十分忠厚。圣德對做裁縫饒有興趣，就一門心思到昌維裁縫鋪里拜師，當起了學徒。

在生產(chǎn)隊時期，作為社員的農(nóng)民，靠在生產(chǎn)隊做農(nóng)活掙工分，才能夠分得糧食、養(yǎng)家糊口。圣德作為一個年輕力壯的勞動力，當學徒做裁縫，則脫離了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除生產(chǎn)隊許可，還得向我們生產(chǎn)隊交納一筆款項，方能按正常勞動力計算工分。經(jīng)過交涉，這筆錢由裁縫師傅昌維代為交給生產(chǎn)隊，每年三百元，生產(chǎn)隊則按每日十分給圣德計算全年的工分。在圣德學徒期間，昌維不再支付工錢，只提供一日三餐：早上吃飯，中午吃稀飯，晚上吃飯或者吃紅薯。給裁縫鋪師徒四人做飯菜的，正是裁縫鋪的房東主婦。

就這樣，圣德每天早出晚歸，早上早早地起來，洗漱之后，走過村前長長的石板路，過了江上的石橋，來到裁縫鋪里灑掃做事，到了晚上，吃過夜飯之后，才又走路回到家中。

很長的一段日子，昌維師傅每天只是安排圣德絞扣子眼，打小孩的短褲，或者打成人的褲子，再就是踩縫紉機縫被子套?？p紉這類衣物，踩的是直針線，操作簡單，沒有太多技術(shù)含量。那個時候，做一條小孩的短褲，工錢是一角五分，做一條成人的長褲工錢五角，做成人上衣則工錢七角。做上衣轉(zhuǎn)彎抹角的針腳多，師傅通常不讓他做。

日子久了，圣德想學裁剪衣褲，這也是一個裁縫最關(guān)鍵的技術(shù)活。但昌維師傅一直不教他，也不教另外兩個學徒。每次昌維在裁剪臺前丈量裁剪布料時，甚至不準徒弟們觀看。很多時候，圣德就偷偷地嘌學，有時挨師傅身邊近了，正在裁剪的昌維拿了手中的竹尺片，反手就敲在圣德的頭頂上。如此反復，圣德的頭頂經(jīng)常挨打，頭皮常常是腫的。好在屢次挨打中，圣德漸漸領(lǐng)略了一些裁剪的門道。在年輕的圣德著來，師傅之所以不教他裁剪，連偷看都要挨打挨罵，是師傅怕他學了真?zhèn)?，將來自立門戶，搶師傅的飯碗。昌維所需要的，只是單會給他踩縫紉機的學徒勞動力。這樣堅持了一年半，圣德實在無法忍受，就離開了裁縫鋪，不再當學徒了。

回到家的圣德，添置了一臺新縫紉機，架了個簡單的裁剪臺子，辦起了自己的縫紉店。村里偶爾也會有人買了新布料來請他做新衣新褲。我清楚記得，他的縫紉機就放在一間雜屋里，緊靠門口的石板路和村前的水圳。他平素依然是生產(chǎn)隊的一名主要勞動力，只是在中午和晚上休息時才會開門，來這屋里踩縫紉機，做一些衣褲。我的二姐賤花，和附近的一些大姑娘，經(jīng)常來他屋子里看他裁衣和聊天，也學著幫他絞扣子眼?？墒?，圣德學藝不精，請他做衣服的人不是太多。許多時候，村里人家還是舍近求遠去昌維裁縫鋪。唯有到了年底，來請圣德做新衣服的村人才會多起來，畢竟江對岸昌維裁縫鋪生意太好了，即便早早地放了布去排隊，也不一定就能保證在過年時拿到新衣服。

昌維裁縫鋪的紅火日子持續(xù)了好些年。隨著生產(chǎn)隊解體，分田到戶，鄉(xiāng)村農(nóng)貿(mào)市場日趨活躍，去廣東進廠打工漸成農(nóng)村人的時尚。各種現(xiàn)成的衣服和裙子已能從圩場買到，款式新穎，價錢便宜，無論男女老幼，款式琳瑯滿目，應(yīng)有盡有，隨要隨買。因此，扯布做衣服的人家越來越少，油市塘老街上的裁縫鋪生意日趨冷清。某一天，昌維挑了他的縫紉機回他老家去了。

圣德也鎖上了他那間放了縫紉機的小雜屋，跟隨村里的一班年輕人，去了廣東打工，

榨頭

此刻，當我的思緒回到故鄉(xiāng)，我分明又看到了那個青磚黑瓦的寧靜村莊，看到了漫山遍野的油茶林，看到了古柏下那座散發(fā)著新茶油芳香的榨油坊，那勻和有力的打油聲，“咚——咚，咚咚”，一聲緩，一聲緊，回環(huán)往復，震蕩山野。

故鄉(xiāng)曾是有名的油茶產(chǎn)區(qū)，在大集體時期，羊烏天隊共有兩個榨油坊，一個在下羊烏村，一個就在我們村。天隊轄七村十一個生產(chǎn)隊，下羊烏村的榨油坊供上羊烏、下羊烏、土方頭三村五個生產(chǎn)隊打油，我們村這個則承擔八公分、油市塘、朽木溪、對河沖四村六個生產(chǎn)隊的打油任務(wù)。榨油坊的碾槽靠水力驅(qū)動，因此，兩個榨油坊都建在江岸，我們村的是在江流的下游。

現(xiàn)在想來，我們村的榨油坊真是個風光美好的所在。它獨立于村北的江邊，是一棟青磚黑瓦的大院落。大門的旁邊，有五六株需三兩成人才能合抱的古楓和古柏，云天高聳，繁蔭覆蓋。一條寬闊的水圳，從村前廣闊的田野間蜿蜒而來，滿圳清流，流經(jīng)這古楓古柏之間時，分了一支水流，沿著榨油坊的北墻根流到水轱輾的位置，陡然跌落到深坑下，由暗溝從地底通往江邊。每年年底打茶油的那幾個月，烏黑巨大的水轱輾整日整夜轉(zhuǎn)個不停，水聲嘩嘩，空氣里散發(fā)著新茶油的濃郁芳香。

管理榨油坊的人俗稱“榨頭”。湘南山區(qū)自古就出產(chǎn)茶油，榨油坊遍布各地村落，榨頭這一民間職業(yè)自然由來已久。我的故鄉(xiāng)也是如此，在漫長的歲月里，榨油坊是自然村落的公共財產(chǎn)，榨頭管理榨油坊，在打茶油的季節(jié)收取一定的費用，以維持榨油坊的正常運轉(zhuǎn)。

在天集體時期，榨油坊依然還是原來的榨油坊，榨頭則由大隊選定，每個榨油坊安排一個榨頭。在打油的那幾個月里，榨頭每天從早到晚都在榨油坊里，他要負責榨油坊的日常維護，負責打油排班，收取費用，還要參與打油。打油所收取的費用自然得全部上交大隊。榨頭這幾個月的工分由大隊記工，還會給予少許補貼。選作榨頭的人，必定為人誠實可靠，身體健壯，是能算賬寫字又擅長打油的老把式。

我童年和少年的記憶中，我們村的榨頭，有很長時間一直是成朵。成朵是我家隔壁鄰居，那時他正值壯年，長得頭圓腿短身板厚，胳膊和腿肚子上的肌肉鼓得老高，活像彈花槌。他的厚嘴唇上面有一個大鼻子，常年通紅。在愛給人取外號的故鄉(xiāng)，很多人叫他成朵季子，意思是說他渾身圓滾滾的，像顆天李子。成朵耳背，要大聲跟他講話他才聽得清楚。他平日沉默寡言，表情嚴肅。人勤快，沒脾氣，還耐勞，這是村里人對他的普遍評價。正因如此，他一直擔任所在生產(chǎn)隊的副隊長，每天喊開工時，他粗喉嚨大嗓子的，就像打雷。

在故鄉(xiāng)，須遵守過了霜降才采摘油茶果的老規(guī)矩。這時的油茶籽，油分最足。上山摘油茶果是一個艱辛的過程，在大集體時期，往往要十天半月才摘得完。摘下山的油茶果，要晾曬干，裂開后，露出一包包黑亮亮的油茶籽。然后，將曬好的油茶連籽帶殼收回來，再分揀出干凈的油茶籽，又是一個費日子、費人工的漫長過程。待到開榨打油時，往往已到了農(nóng)歷十月底。

各生產(chǎn)隊打油的先后順序，通常是由成朵抓閹排班。每個生產(chǎn)隊打七天，輪著來。六個生產(chǎn)隊一輪打不完，再依序打一輪。油茶豐收的年份，有時要打到來年二月。

在生產(chǎn)隊，打油是個好差事。這幾天，榨油坊里的伙食格外好，有肉吃，有酒喝，時值深冬，蘿卜白菜有的是。放了許多新茶油炒出的菜就特別香，油炸紅薯片，油炸燙皮，是打油人的茶點，也是一鍋一鍋地炸，炸得黃澄澄的，又香又甜又脆，十分誘人。這也定然會將村里一群群嘴饞的孩子吸引來。如此情形下，各生產(chǎn)隊安排打油的成年男子也通常是輪換著來。一般來說，打油的日子，包括榨頭在內(nèi)，榨油房里需要七八個好勞動力。

從油茶籽到打出金黃芳香的新茶油，是一個復雜的過程。最關(guān)鍵的是烘焙，烘焙得好，出油率就高。榨油坊院子里，沿著南墻和東墻砌了一間間烘房，烘房狹小黑暗，長年煙熏火燎。掌管烘焙的人須隨時查看火勢的天小，不時抓一把油茶籽，摸一摸看手感，搖一搖聽聲響，以確定烘焙的程度。榨頭自然是烘焙的好手，許多時候，油茶籽是否焙好了，由他說了算。

烘焙好的油茶籽，就送到碾房。碾槽是一個巨大的木質(zhì)圓盤，由水轱輾帶動巨軸上的大小齒輪，驅(qū)動四面鋼輪在碾槽里奔跑，將油茶籽碾碎成粉末。碾好的油茶粉要及時上甑蒸熟。鍋大甑大，柴火猛烈，熏得燒火人臉面發(fā)燙。蒸好的油茶粉油滋滋的，香味濃烈，得趁熱踩成油茶餅。我曾看過成朵踩餅：地上放置兩只疊著的鋼環(huán)，環(huán)內(nèi)放一個事先做好的斗笠狀稻草窩，隨著一小桶熱氣騰騰的油茶粉倒進去，他光著雙腳就踩了上去，一邊轉(zhuǎn)著身子踩，一面用腳板把稻草掃平，包裹住油茶粉，踩成一個厚厚的大圓餅。剛出鍋的油茶粉那么燙，燙得他雙腳通紅，他也不下來，真是令我佩服得不行！

打一榨油通常要放十八塊油茶餅。木榨是一截古樟的樹干，橫擱在墊木上，足有一丈多長，直徑三四尺，中部挖了一個外方內(nèi)圓的長孔洞。打油時，由榨頭將油茶餅一塊一塊塞進去，往一端碼放整齊，擠壓密實。而后，將一根根大小不一的木楔插在孔洞的另一端。這些木楔子都是硬木做的，長年被茶油染浸，已然紅光發(fā)亮。用來打榨的一些木楔子上，則鑲嵌了鋼帽。

打油隨即進行。打油的長桿槌，中部偏后的位置懸在屋梁垂下的活動吊桿上，槌頭也鑲嵌了鋼帽，鋼帽后綁了一根粗短的稻草繩。打油需四名成年男子，榨頭和一人在前，雙手提握著槌頭的草繩，另兩人在后，共同握緊桿槌上的吊桿。隨著榨頭的一聲喊，四人拉開架勢，提起長桿槌往后一甩，迅速回過來對著木榨上的一個楔子打去，“砰\"的一聲巨響，打得木榨一陣顫動，金黃的茶油頓時被擠壓了出來，順著榨底的小孔洞源源不斷流下，像下雨一般，嘩嘩落入盛裝的油桶，奇異的茶油芳香也隨之彌漫開來。榨頭在前面掌握著打油的方向和節(jié)奏，“咚一一咚\"的聲音，一聲緩，一聲緊，勻和有力，極具穿透性，順著北風，幾里路以外的人都能聽見。

在一年中打油的那些嚴寒日子里，成朵白夜與榨油坊為伴，他沉默少言卻干勁十足，向來為村人所稱道。一擔擔新茶油從榨油坊里挑出來，無不凝結(jié)了他作為榨頭的一份責任和辛勞。

分田到戶后，榨油坊旁邊的古樹被當作公共財產(chǎn)悉數(shù)砍伐變賣掉了，做榨頭的人也幾經(jīng)變換。村里的教義、日德、四深，都做過榨頭。這時候，做榨頭要通過投標競選，出錢多者做榨頭。最初的幾年，打油依舊是用木榨。每戶人家排到班時，除了榨頭外，另幾個打油人需要臨時雇請。好在那時候請人幫忙并不需要支付工錢，只需好酒好菜招待就行。打完油后，榨頭收錢的方式也靈活，愿意交錢的收錢，沒錢的用茶油或茶枯餅折價也行。榨過油后的茶枯餅，縣城有廠家收購，可繼續(xù)提取油脂殘渣做成肥料。

大約到了上世紀八十年代中后期，榨油坊里開始使用一種立式的鐵榨，半機械化，打油時只需榨頭或本家一名男子搖動搖臂即可，是利用干斤頂?shù)脑碚ビ汀拇?，那個不知使用了多少年的木榨就閑置下來，再沒有用處了。

村里最后一任榨頭是孝秋，他是成朵的二兒子。與成朵長相不同，孝秋更多地繼承了他母親的基因，個子高挑，熱情愛笑。與此同時，村里的油茶山收成卻每況愈下，人們紛紛去廣東打工，田王山嶺疏于管理，任由其荒蕪。有時候，一場意外山火，連片的油茶林被悉數(shù)燒毀，令人心驚。長此以往，多數(shù)人家甚至沒有茶油可打，即便有，也少得可憐。

天約在一九九五年，榨油坊最終被拆毀，夷為平地。那些木榨、水轱、碾盤，被折價變賣一空。村莊的天地上，從此再也聽不到“咚—咚”的打油聲。

代銷店主

舊村的代銷店自國美始，到隆業(yè)終。

國美是我兒時同學志軍的父親，那時他正值中年，在生產(chǎn)隊負責抽水。抽水機房是一間單獨的小瓦房，與我們村莊一江之隔，在對面山腳下的稻田邊。機房后面，沿著陡峭山坡架設(shè)了一條長長的鐵管，一直伸到山腰公路邊的水渠。房前則是一口深水池塘，一條水圳從江流上游引水而來，流入池塘。這池塘的水，主要是用來灌溉山坡上那一片新開墾的稻田。新開稻田地勢高，只能抽水提升至公路旁的水渠，再分流至每一塊黃泥巴稻田。因此，在耕種季節(jié)，這抽水機房差不多每天都要抽水灌溉。

抽水機房里，還安裝了一臺碾米機，平日里，國美在機房抽水的時候，會陸續(xù)有村人挑了稻谷，過了木橋，來這里碾米。國美忠厚老實，說話細聲細氣，頗少言語。他的兒子志軍性格更膈腆，有過之而無不及，見人說話就臉紅，急急巴巴。

生產(chǎn)隊解體后，抽水機房也隨之廢棄了，山坡上的稻田成了旱土。國美頭腦靈感，很快買了一臺手扶拖拉機，給人拉煤炭跑運輸。上世紀八十年代，故鄉(xiāng)一帶的村莊興起建新瓦房的熱潮，差不多所有建房的人家，都會雇請人工打磚、做瓦、燒窯。燒磚瓦窯離不開煤炭，而我們村離最近的煤礦，也有差不多二十里路遠，這樣，請國美拉煤炭就自然不過了。通常，他一大早就開了手扶拖拉機，“突突突突”從村里出發(fā)，到中午時分，就拉了滿滿一車煤炭回來了，很是方便。

手扶拖拉機的頭就像一個大蜻蜓腦袋，是個黑乎乎的鐵疙瘩，前面有一個圓孔，像個嘴巴，發(fā)動時，需要將“Z”字型鐵搖手塞進去，俯首翹臀，用力快速轉(zhuǎn)動搖手，才能發(fā)動起來，“突突突突”，黑煙直冒。駕駛手扶拖拉機，要手力大，膽大，尤其下雨時，黃土公路泥濘不堪，容易打滑翻車。有一回，國美就是在這樣的天氣里，開著他的手扶拖拉機回村時，在距離我們村莊兩三里的地方，連人帶車翻下了陡坡。這一次，他僥幸撿了一條命，被送進了醫(yī)院。待看見他出院回村時，一條腿已然瘸了，據(jù)說肋骨也斷了好幾根，從此做不得重活了。

國美的家，住在村后古樟樹下，是一棟單家獨戶的瓦房，屋前有一個高坎，砌了青石臺階。他有兩兒兩女，我的同學志軍是家中老二，上面有一個姐姐日梅。在國美下不了田地干活的那些日子，他們一家的農(nóng)活，就主要靠他的老婆和日梅、志軍做了。也不知從哪一天開始，國美在家清理出一間房子，添置了幾個木柜木架，辦了個代銷店，賣糖、餅、煙、酒、油鹽、火柴、肥皂、牙刷、牙膏、洗衣粉之類鄉(xiāng)村日常用品，還買了一臺手搖補鞋機子，在家給人補鞋。這在村里，實在是一件新鮮事。以前村里人買日用品，要么趕圩場，要么到江對岸的油市塘供銷社?，F(xiàn)在國美開了代銷店，村里人要買東西，尤其是臨時急用，就方便多了，若價錢公道，實在不必舍近求遠。因此，到他家去買東西的人，也是不少。有的日子，我母親也去他家買點日用品，或者拿幾雙舊套鞋給國美補。他的女兒日梅和兒子志軍負責進貨，那時我在上中學，路上曾多次碰到他們姐弟兩人，在炎炎烈日下，戴著草帽，用籮筐挑著貨品，沿著公路自村外而來。據(jù)說，他們進貨要去馬田圩，那是一個通火車的大鎮(zhèn)，那樣的話，往返一趟，要走五六十里路程。

國美的經(jīng)濟頭腦也促發(fā)了村里其他人開店和補鞋，隨后幾年，平和家、井隆家、隆業(yè)家陸續(xù)辦起了代銷店，散布在村莊各處。二和則買了補鞋機子，村里村外專門補鞋。村里一下增加了好幾家代銷店，形成了競爭格局。

平和家是新建的瓦房，那時他還很年輕，住在村北，靠近山邊。平和是頂職的公辦老師，他老婆娘家是本鄉(xiāng)做豆油的世家，平時也經(jīng)常從娘家挑了豆油在我們村里賣，那時他家算得上是經(jīng)濟寬裕人家，最早買了黑白電視機。每當夜晚，很多人來他家看電視。尤其是夏夜，他家的電視機搬到屋外坪地上，看的人更多了。他家順便辦了代銷店，賣一些簡單的日用品和零食。我也曾來他家買過豆油和鹽之類的東西，貨品顯然沒有國美家多。畢竟，他家的位置，在村里還是比較偏的。

隆業(yè)家的代銷店，則占據(jù)了位置優(yōu)勢，店子開在村前朝門口附近的水圳邊，原是他家一間單獨的雜房，前臨石板路和村前大池塘，視野開闊。這里是村里人往來必經(jīng)之地，更是閑人們愛聚集聊天的地方。隆業(yè)又在門口搭建了一個大棚架，石板路從棚架下穿過，棚架上蓋了薄膜雨布這樣的東西，天晴不曬，下雨不淋。他又搬了寬板長凳，常年靠墻外擺放，供人閑坐，還放了一張小桌子，供人坐棚架下打牌。甚至村里的屠戶常節(jié)睞眼，也在他棚架下擺了一張案桌賣肉。于是，隆業(yè)的代銷店成立村里人氣最旺的地方。

隆業(yè)個子瘦小，是個老高中生。照村里人的說法，他是個愛做活事的人，犁田扛耙不在行。他毛筆字寫得好，是村人公認的。因為這緣故，村里有白喜事，禮生班子必定有他。在我的記憶里，隆業(yè)為人和氣，說話也是輕言細語。他比我長一輩，我平時叫他滿滿，也就是叔叔的意思。

那些年里，鄉(xiāng)村開代銷店成風，無論天小村莊，差不多都有代銷店。大的村莊，比如我們村，就好幾個。小的村莊，比如與我們村一江之隔的油市塘，也長期有嫦娥家的代銷店，何況那里還有國營供銷社。這固然給村人帶來了便利，卻也讓這些小店主的生意愈發(fā)難做了。就我們村的幾個代銷店而言，同樣的物品，誰家的便宜一點，誰家的貴一點，大家都清清楚楚。稍貴一點的店子，人氣自然就會越來越冷落，漸漸辦不下去了。

我參加工作幾年后，國美家與平和家的代銷店已經(jīng)沒辦了。井隆家的代銷店也基本上沒幾個人光顧，快支撐不下去了。人們最常去買東西、最愛去閑坐的地方，還是隆業(yè)的代銷店。我每次回村，必定從隆業(yè)店門前走過，每次都會遇上許多人，或在打牌，或在聊天。見我回村，他們遠遠就笑著跟我打招呼，我走近了，也一一跟他們打招呼，按輩分稱呼他們，并從口袋里掏出香煙一一發(fā)散。盡管我不抽煙，但我回村時，一般總要買一兩包好煙放身邊。發(fā)過煙后，我徑直沿著石板路去我家，他們則繼續(xù)打牌的打牌，聊天的聊天。有時，我也來隆業(yè)店子里買點東西，他客氣又親熱地握著我的手，問長問短，又說我有出息，把我一頓夸獎。

十多年前，武廣高鐵修建，我們村莊成了沿線的最大拆遷安置點。村里大多數(shù)房子都拆掉了，包括我家在上世紀八十年代建的那棟新瓦房。拆遷的一百多戶，易地到江對岸的新址興建新村。從此，故鄉(xiāng)的村莊一分為二，一為新村，一為舊村，隔江相望。

拆遷后的舊村，空空蕩蕩的，尤其是村前朝門口一帶，原本是人氣最旺的地方，現(xiàn)在只剩下寥寥幾棟青磚黑屋的舊屋，包括隆業(yè)的代銷店。店門口那條青石板路，也成了斷頭路，水圳干枯廢棄，不見往日清水滿圳的景象了。隆業(yè)年事漸高，據(jù)說頭腦有點迷糊了，腿腳也出了點毛病，他和老伴依然吃住在代銷店，但店里的舊貨架上，已經(jīng)蒙上了灰塵，沒有了貨物，也不再有村人來買東西了。那棚架下的長凳，除了附近幾個老者，也少有人來閑坐了。

倒是新村那邊，一律是嶄新漂亮的小樓房，水泥道路縱橫交錯，綠化成蔭，廣場寬闊，與城鎮(zhèn)住宅小區(qū)無異，又緊臨公路和學校，便有幾戶人家爭相開辦了小超市，貨品琳瑯滿目。

責任編輯：劉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