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雞叫兩遍了,我和哥哥還在睡夢中。
爺爺摸黑起床,準(zhǔn)備帶我哥哥到南河沿上拾凍草。早年,家里燒不起煤炭,燒火煮飯,全憑地里的莊稼棵子和山岡、河堤邊的茅草。
爺爺住在老屋的東里間,我和哥哥住在西里間。
爺爺開門到院子里撒尿的聲響,我哥哥肯定是聽到了,但他往被窩里縮了縮,怕涼風(fēng)鉆進被筒的同時,順手還把枕邊的被角裹緊了。好像他還要大睡一場似的??善谀莻€時候,爺爺?shù)纳碛?,就像皮影戲里的紙面人一樣,影影綽綽地鑲嵌在窗口的暗光里——
“園子!”
“園子,起來走啦。”
“……”
我哥哥的乳名叫大園子,我叫二園子。爺爺站在窗外,很籠統(tǒng)的那樣喊呼“園子”。分明是喊呼我和哥哥兩個人呢。可我哥哥在被筒里用腳蹬我。好像該起床跟著爺爺去拾凍草的不是他,而是我一樣。
凍草,落上冰霜,凝結(jié)成冰的草。乍一看,如同白砂糖里滾過的白糖果子,一棵一棵挺立在溝灣河畔的冰面上,肥嘟嘟、胖拽拽的模樣,用鐵锨戧下來,裝進筐兜里,背回家去曬干,可以當(dāng)柴禾燒火煮飯。
我們小村的南河沿上,先前是有一些茅草和闊葉的紫稈柴呢,可荒年里抵不住村民們一茬又一茬地鏟、割、摟。趕到我爺爺來鏟拾凍草時,河坡間如秋后的打谷場一樣,一片光溜滑呢。所殘存的草茬子,全是被人用竹筢子、鐵筢子,摟過一遍又一遍的。能百折不撓地堅持到最后的草莖子,僅僅是貼在根部的一小節(jié)草稈子,稀稀疏疏地站立在小河口的冰面上,或是并不算陡峭的堤坡間,裹上夜晚的冰霜后,如同小河口間,一夜之間冒出了幾多白胡須。
我爺爺腋下夾著一把明晃晃的鐵锨,走在朦朦朧朧的晨曦里,我和哥哥跟在爺爺身后。爺孫仨都縮著脖子,頂著冷颼颼的寒風(fēng),來到村前的小河沿上。
途中,我一直跟不上哥哥的腳步,但我調(diào)皮,時不時地會跑幾步追上他,用腳尖去踢他的腳后跟兒??晌铱傄蔡卟坏顾N液透绺绲哪挲g差距太大了,我的力氣不敵他。
我們哥兒倆,嬉鬧一氣地縮在爺爺身后,與爺爺始終保持著一段距離。其間,我的話多,哥哥的話少。
我說:“天上還有月亮!”
我哥哥不搭理我。
我說:“天上掛著星星!”
我哥哥往天上望了望,仍然是愛搭不理我的樣子??傻任殷@訝地指著天邊一顆明亮的星星,告訴哥哥時,他卻說:“那是啟明星!”
“啥叫啟明星?”
我哥哥沒好氣地搪塞了我一句,說:“就是該起床干活了?!?/p>
我哥哥那話里的意思,明顯是指他每天跟著爺爺清早起來拾凍草,我不應(yīng)該賴在被窩里睡懶覺。
我和哥哥回過頭,只見爺爺雙手握著鐵锨,用力將锨面貼到冰面上,或是緊挨著河坡間有凍草的土層子,“稀唰稀唰”地在那彎腰弓背地鏟凍草根子。
此時的凍草,歷經(jīng)一夜的冰霜,如同裹上潔白的鎧甲,一棵一棵亮晶晶地挺立在凍土間,或是小河床那玉板一樣的冰面上,看似很堅硬,其實可脆弱,我爺爺用鐵锨一鏟,它們就順勢倒下了。
凍草,并非完整的草,僅僅是草棵底部一小節(jié)粗壯的草茬子。白天,太陽曬軟它以后,竹筢子、鐵筢子劃過時,如同給它梳理毛發(fā)一樣,根本是摟不走它的,只有像我爺爺那樣,選在黎明前的寒風(fēng)中,用鐵锨將那凍了一夜的草茬子,硬生生地給戧下來。
我哥哥提著草筐,跟在爺爺身后,給我做示范,將我爺爺鏟下的凍草堆兒,雙手對攏著,掐進草筐里。
我哥哥掐凍草的那個過程,很短暫,就像我們平時從熱鍋里搶抓燙手的食物一樣快呢。以至于,我還沒有看清楚他是怎樣從袖管里抽出手來,怎樣兩手對攏、掐住那些帶有冰渣子的凍草,又是怎樣快速地放進草筐內(nèi),他便雙手?jǐn)n成“瓢”,對著自個兒張開的大嘴巴,開始往手上哈熱氣了。
接下來,也就是我哥哥往手上哈熱氣的空當(dāng),他就像村上的小干部一樣,用腳尖把地上他沒有掐進筐里的草,往一塊兒趕一趕,支使我——
“你掐!”
我學(xué)著哥哥的樣子,去掐那帶冰渣子的草堆兒??晌乙簧鲜?,便“哇”的一聲叫開了!我感覺雙手觸碰到那凍草堆以后,如同將十指伸進刺骨的冰水里一樣,好扎人(涼),好難受的!
我哥哥卻面無表情,仍舊用腳尖點著地上的凍草堆兒,蠱惑我,說:“再掐,你再掐,就不涼了!”
可我連掐兩下,手更涼呢,涼得我雙手就像被小貓咬過一樣,生疼!
爺爺看出門道來,大聲喊叫我哥哥的乳名,顯然是在訓(xùn)斥我哥哥,不能老是讓我這個做弟弟的去掐那些涼冰冰的凍草。
爺爺讓我哥哥跟著他來掐凍草,哥哥卻偏要把我也拽上。說是帶我到小河堤上看清晨里捉蟲子吃的小鳥。其實,他就是想讓我?guī)退霾荨?/p>
爺爺看我哥哥拽上我,沒有反對,但也沒有表現(xiàn)出贊同。爺爺?shù)男睦?,可能就是想讓我跟著見識見識,玩呢。
我哥哥可好,他直接拿我當(dāng)槍使——讓我頂替他干活。
爺爺大聲呵斥我哥哥,顯然是在制止哥哥耍弄我。
所以,接下來掐凍草的事情,我參與的次數(shù)就不是太多了。我知道清晨的冷,也知道掐凍草時很不好受。所以,哥哥早起再喊我去看小鳥,我縮在被窩里裝睡著了。他晃我,我哼哼,就是不睜眼。我再不想被他哄去看小鳥了。
但我哥哥每個清晨,都要被我爺爺給提溜起來,跟著去掐凍草。否則,我們家里燒火煮飯、烙煎餅,就沒有著落了。
那一年,我們村上好多人家,都把床上鋪的秫秸、窗戶上擋野貓的窗欞子,拆下來當(dāng)柴火燒了!
二
我哥哥比我年歲大很多,我讀小學(xué)三年級時,他已經(jīng)中學(xué)畢業(yè),并在我們村上第二生產(chǎn)隊做會計了。
我老家那個小村,門戶不是太多,但姓氏很多?!栋偌倚铡分械拈_篇——趙錢孫李占全了,還落下個“西頭胡東頭相,中間夾著賈家巷”的說法呢。
這也就是說,胡、賈、相三大姓氏,是我們村上的主流姓氏。村上的大小干部,都離不開我們?nèi)蠹易謇锏娜恕?/p>
我們家是第一生產(chǎn)隊。
我哥哥出任生產(chǎn)隊的會計時,本應(yīng)該在我們隊里做會計的工作??蓤蟮酱箨犚院螅箨牪康母刹總冮_會商量時,覺得我們家族中,已經(jīng)有延伍爺爺在我們生產(chǎn)隊做倉庫保管員了,再讓我哥哥出任本隊的會計,似乎是家族權(quán)力過于集中了。于是,便把我哥哥給調(diào)到第二生產(chǎn)隊里去做會計,并讓第二生產(chǎn)隊的會計胡阿四,到我們隊里來當(dāng)會計。等于把兩個生產(chǎn)隊的會計,互換了一下位置。
大集體的時候,生產(chǎn)隊會計手中,掌管著不小的權(quán)力呢。譬如,每天傍晚時,各家各戶要往生產(chǎn)隊的糞池里送尿水。其間,尿罐的大小,每家尿罐里面所裝的尿水滿不滿,都要抬到會計跟前過過眼,好記工分。再就是,婦女們場院里摔稻谷、摘花生果時,不到中午,她們就要回家奶孩子、做午飯。遇到那樣的情況,是給她們記六分工、還是七分工?生產(chǎn)隊的隊長不可能管得那么寬,全由會計筆頭子上劃拉。
最為重要的是,生產(chǎn)隊糧庫門上的三把鎖頭,其中有一把鎖頭上的鑰匙,是系在會計褲腰帶上。另外兩把鎖頭上的鑰匙,也是岔開管控的。譬如我們生產(chǎn)隊里,相氏家族與賈氏家族兩大姓氏,各占半壁江山。那么糧庫里的鑰匙,一把在生產(chǎn)隊隊長賈汪的手上,一把在倉庫保管員延伍爺爺?shù)氖稚稀A硗猓a(chǎn)隊幾位隊委會的成員,也都是兩大家族中占主流的。
延伍爺爺與我爺爺是堂兄弟,他們倆年歲差不多大。所以,生產(chǎn)隊里的好多事情,但凡是延伍爺爺知道的,我爺爺也都知道。
延伍爺爺做倉庫保管員時,他除了掌管糧庫里一把鎖頭上的鑰匙,他還掌管著糧囤子上的印章。即一個羊頭大的木頭塊子上,雕刻出一個倉庫的“倉”字。
生產(chǎn)隊的大小糧囤上,都要在表層扣上那個“倉”字。如果糧囤兒過大,那就要一個“倉”字緊挨著一個“倉”字地扣嚴(yán)實。而扣過“倉”印的糧囤兒,表明那糧囤兒不能再動。一動,扣過的“倉”字,便會自動地“破”了相——說明有人偷糧了。
遇到那樣的情況,就要上報大隊部,或者請公社武裝部派人來調(diào)查。
大集體的年代里,都說“工分工分,是社員的命根”。其實,說到底,糧食才是社員們真正的命根子。
生產(chǎn)隊當(dāng)年打下的糧食,首先要上交國家,名曰:交公糧。其次,要留好種子——挑出最為飽滿的小麥、玉米、花生、大豆、黑豆、芝麻、稻谷、高粱,以及西瓜、南瓜、香瓜的種子,作為來年的種子糧。最后剩下的,才是社員的口糧。
生產(chǎn)隊分糧分草時,會計手中捧著賬本,翻出各家的人口數(shù),以及每戶人家當(dāng)年的出工數(shù)(工分),推算出各家各戶應(yīng)該分到的糧草斤兩。那個時候,會計手中的算盤珠子一響,就是金燦燦的稻谷,香噴噴的花生、大豆,可威武的!
我印象最深的是,有一年夏糧(小麥)上場時,趕上了陰雨天。用村上人的話說“到嘴小麥,都爛在地里了”。趕到交過公糧、留下種子以后,再分到各家各戶時,每口人只分到八斤半小麥。
那便是當(dāng)年的夏糧,怎么個吃法呀?家家戶戶,每頓飯撥弄著麥粒兒數(shù)著吃,也吃不了幾天的。
趕上那樣的年景,別說是糧食不夠吃,就是瓜菜都難以充饑。溝灣河坡的野菜、瓜藤、樹皮,全成了村民們爭搶的食物。
生產(chǎn)隊為保住“種子糧”,糧庫里換上了加固的大鎖頭,大小糧囤子上全被延伍爺爺扣上了密密麻麻的“倉”字。
那是種子糧,餓死都不能動的。有道是“再饞不吃下蛋的雞,再餓不吃種子糧”。說的就是,趕上荒年、災(zāi)年,哪怕人畜餓得兩腿打晃,都要耐住口,萬萬不能去動種子糧。吃了種子糧,來年春種秋播時,便沒有著落了,等同于自絕生路的。
三
大集體的時候,每個生產(chǎn)隊在預(yù)備種子糧時,都要多留出一些。以防霉變、鼠患,以及補苗時所用。這便給掌管糧庫鑰匙的人,留下了念想,尤其是趕上了大災(zāi)之年,家家戶戶都斷糧斷炊時,生產(chǎn)隊的隊長、倉庫保管員、會計,便會在種子糧上打主意——
“延伍呀,明天中午,你別讓家里人給你留飯了!”
“嘛?”
剛開始,延伍爺爺聽隊長賈汪與他說那話時,還以為第二天又要派他和阿四,到龍廟集上去賣粉條子呢。
那會兒,每個生產(chǎn)隊都有制作粉條的粉房。地瓜碾成淀粉以后,就可以制作出粉條子。而那些細(xì)細(xì)長長的粉條子,推到集市上賣到錢以后,就是生產(chǎn)隊一筆可觀的收入??少徖绨?、可買木杈,還可以用作隊委會成員夜晚開會時,每人弄碗帶肉末的餛飩湯喝呢。
所以,每逢龍廟街上逢大集時,隊長賈汪都會安排生產(chǎn)隊的會計與延伍爺爺去集上賣粉條子。
那樣的時候,延伍爺爺與胡阿四兩個人,便會在集市上割半斤涼粉,每人再弄上四兩大餅解解饞?;仡^來,他們也不會忘記給隊長賈汪帶上一塊餅角兒。
可這一回,隊長賈汪所說的,并不是龍廟街上逢大集賣粉條子的事,而是說“龍廟街上要來要人呢”。
當(dāng)下,延伍爺爺就懂了。
延伍爺爺知道,賈汪家的大梅子說給龍廟街上一個剃頭匠,都兩三年了。此番,賈汪說“龍廟街上要來要人”,顯然是指大梅子那女婿,要上門來“問口”——討喜日子。
我們老家所說的“問口”,就是準(zhǔn)女婿帶上雞鴨肉魚,到老丈人家這邊來訂喜日子。
一般情況下,在“問口”之前,媒人已經(jīng)把雙方串通好了。真到了“問口”的當(dāng)天,只管擺下酒席,把近門的叔叔、大伯們請來,一同陪著準(zhǔn)女婿吃一頓油水豐厚的飯菜,就算是把結(jié)婚的大喜日子給定下了。
那樣的場合,作為生產(chǎn)隊長的賈汪,能請到倉庫保管員延伍爺爺,可算是給足了延伍爺爺?shù)哪樏?。反過來,若是延伍爺爺家里有那樣男婚女嫁的喜事,請到他賈汪,那才算是正常的。因為,隊長比倉庫保管員的職務(wù)高、權(quán)力大呢。
所以,延伍爺爺被賈汪請到家中吃酒席時,他就想到賈汪會有別的事情。
果然,當(dāng)天的酒席快要結(jié)束時,延伍爺爺起身去茅房,賈汪也跟了出去。
回頭來,賈汪把延伍爺爺扯到當(dāng)院的石磨旁,正要說點私密的話兒時,一群饞嘴的小雞,誤認(rèn)為他們身邊會抖落下什么好吃的食物,“咕咕咕”鼓弄著嗉子圍攏過來,頓時把賈汪給煩得不行,以至于賈汪快到嘴邊的話,又怕說出來被那些討厭的雞們給聽去似的,他連著“毆失”了兩聲,把那些“咕咕”叫的雞們給轟到一邊去,這才苦皺著臉,對延伍爺爺說:“明后天,家里還要動柴米。要把大梅子的舅舅叫來,還有北莊的老姑奶奶,也要請到家中來,透透大梅子要結(jié)婚的事?!闭f到這里時,賈汪略微停頓了一下,臉上的表情驟然變得十分痛苦的模樣,說:“家里邊,實在是揭不開鍋了!”
言外之意,他賈汪要借生產(chǎn)隊的種子糧。
延伍一聽那話,眼睛頓時一亮,如同感冒發(fā)燒時,找到街口的小診所里,被人猛地扎了一下屁股一樣,說:“哎呀!巧了。我正要找你說這個事情呢。俺家的小孫子,都半個月沒見一粒米了,整天吃青菜,臉色都吃青了!”說話間,延伍爺爺順手從懷里掏出一個布口袋,說:“喃喃喃,我想借糧的布袋子,都帶來了?!?/p>
很顯然,延伍爺爺是有備而來。
賈汪說:“好好好!回頭我們一起去開庫房!”
說話間,二人扳著肩膀往屋里續(xù)酒場,延伍爺爺卻突然停住腳步,問:“阿四那邊呢,你跟他說過沒有?”
賈汪說:“他那邊沒事,回頭我派人去喊他過來就是了?!?/p>
賈汪那話里的意思,明顯是沒有拿阿四當(dāng)張牌出呢。那阿四雖說是我們生產(chǎn)隊的會計,但他不是我們隊上的人。說不定什么時候,上面一句話,或是隊委會這邊若是不想要他,身為隊長的賈汪,他往大隊部那邊跑兩趟,沒準(zhǔn)兒就把他那個會計給擼掉了。
所以,胡阿四那邊不重要。
但是,當(dāng)天賈汪和延伍爺爺打開糧庫,各裝了一口袋稻谷,準(zhǔn)備在糧囤子上重新扣上“倉”字印時,作為隊長的賈汪,還是問了阿四一句:“你要不要也弄一點?”
賈汪隊長這里所說的“弄一點”,顯然就是拿,就是有借無還。
胡阿四略頓一下,連聲說:“要要要!”隨后,胡阿四脫下外衣,扎上兩個袖口,裝了滿滿的兩袖管稻谷拎走了。
四
半年后,賈汪家的大梅子都懷上孩子了,不知道是誰又把賈汪伙同保管員延伍爺爺,以及隊會計胡阿四動用倉庫種子糧的事,給“捅”了出去。
大隊干部聯(lián)系到公社武裝部的干部,派人來調(diào)查,很快就將事情調(diào)查清楚了。
問題是,身為一隊之長的賈汪,與保管員延伍爺爺所借的兩口袋種子糧,已經(jīng)被他們兩家人給吃光了。唯獨會計胡阿四拎走的那袖管種子糧,還在自家的木桶里放著。
公社武裝部的干部審問胡阿四時,問他:“你為什么私拿種子糧?”
阿四說:“隊長、保管員都拿了,我不能不拿?!?/p>
“為什么?”
“我若不拿,我的會計就當(dāng)不成了!”
審問胡阿四的武裝部干部和大隊干部們對對眼睛,似乎也意識到是那么一回事兒。于是,審問人員緩和了一下口氣,又問:“那你,把種子糧裝回家以后,為什么不吃?”
阿四說:“那是種子糧,吃不得的!”
在場人又相互對對眼睛,感覺胡阿四的覺悟還是蠻高的。甚至有人說他胡阿四“出淤泥而不染”呢。
于是,當(dāng)天公社與大隊的干部告知胡阿四,讓他暫時先回去,一邊好好工作,一邊等候處理結(jié)果。
可令胡阿四沒有料到的是,上面的處理結(jié)果下來以后,免去了賈汪的隊長和延伍爺爺?shù)膫}庫保管員職務(wù)。對于他胡阿四,不但沒有給予處分,反而還要重用他,準(zhǔn)備調(diào)他到大隊部去做總賬會計。
那個總賬會計的位置,也是我哥哥夢寐以求的。我哥哥為了謀到那職位,曾給大隊干部家的小孩買過黃書包,還幫助人家壘過豬圈墻??傻筋^來,我哥哥怎么也不會料到,一起私分種子糧的事件曝光后,讓胡阿四因禍得福,一下子要爬到我哥哥他們小隊會計的頭上了。
“胡阿四真是走了狗屎運了!”
村里人那樣議論胡阿四時,我哥哥悶悶不樂,胡阿四好像也悶悶不樂呢。
我哥哥的悶悶不樂,是因為他快要“煮”熟的鴨子,又展開翅膀飛走了。而胡阿四的悶悶不樂,是覺得三個人同時犯事兒,隊長和倉庫保管員雙雙被免職,他的職務(wù)反而還提升了,會讓人覺得是他從中做的“局”,那樣可就不好了。胡阿四甚至想,上頭也該給他弄一個處分才好呢!可人家不是那樣認(rèn)定的,他也沒有辦法。
接下來,也就是胡阿四離開我們小隊,要到大隊部去做總賬會計之前,大隊部把我哥哥他們幾個做過生產(chǎn)隊會計的人,召集到我們第一生產(chǎn)隊來,幫助胡阿四把他前期做過的賬目盤點一下(類似于當(dāng)今的離職審查),以便于后面派來的會計,好順利地接替他胡阿四的工作。
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同時想做大隊會計的我哥哥,在盤查胡阿四的賬務(wù)時,自然是格外用心。其間,有一張社員分配粉條子的流水單子,我哥哥覺得不同尋常,他向大隊干部和公社領(lǐng)導(dǎo)提出,這筆流水賬,有必要把胡阿四本人叫到現(xiàn)場來問一問——
“生產(chǎn)的粉條子,是采用怎樣的分配方法?”
公社武裝部的領(lǐng)導(dǎo),依據(jù)我哥哥提出的疑問,詢問胡阿四。
胡阿四當(dāng)時還緊張了一下子,但他很快回過神來,告訴對方:“人口數(shù)與各家的工分多少,各占百分之五十的比例?!?/p>
“是來一戶,分一戶?還是各家都在場院里等候著,喊誰家戶主的名字,誰家來人領(lǐng)取粉條子?”
胡阿四想了想,說:“什么情況都有?!?/p>
但是,依據(jù)我哥哥在生產(chǎn)隊工作過的經(jīng)驗,是來一戶分一戶。
那一刻,胡阿四被質(zhì)問得張口結(jié)舌。但胡阿四提出來:“這個問題,讓我回去想一想?!?/p>
沒料想,胡阿四當(dāng)晚回去以后,拾掇起家中的值錢物件,領(lǐng)上老婆孩子,連夜離家出走——逃往東北。
原來,生產(chǎn)隊的粉條子在龍廟街大集上賣到錢以后,被他胡阿四給私吞了一部分。其間,他用那錢扯了塊棉紗布,給他女人做了件花襯衫,早就穿在他媳婦身上了。隨后,他在分糧分草的賬本上做了假賬,說那部分粉條子分給一家一戶的社員們吃掉了。
那個年代,生產(chǎn)隊里分糧分草,尤其是分到豬下水、粉條子之類的稀罕食物時,看到張三家來了,報出張三家應(yīng)分到的食物斤兩后,會計手中要捏一根火柴,往印泥上蘸一下,隨即在張三的名字后面,按下一個鮮紅的點兒。以此類推,來一家、點一家,那人名后面的紅點兒,可謂是個個鮮紅閃亮的。
可胡阿四做假賬的那張單子上,是一串由濃到淡的紅點兒。也就是說,一個鮮紅的點兒后面,是依次淡下去的“點”兒。直至快要看不到紅色了,又突然鮮亮起來。顯然是火柴頭上蘸一下印泥,一直點下去的。
那樣的賬本,外行人根本看不出“漏兒”來。只有我哥哥他們當(dāng)過會計的人,才可以看出破綻來。
但我哥哥看破不說破,他只是告訴上面來指導(dǎo)審查賬目的人,去把胡阿四本人找來,當(dāng)面鼓對面鑼地核對一下。
這一核對,一下子把胡阿四給“核對”到千里之外的東北去了。
此后幾十年,準(zhǔn)確地說是半個多世紀(jì)過去了,胡阿四一直都沒有回到我們小村里來。
我們村上的人,尤其是我哥哥他們幾個當(dāng)年與胡阿四共過事的人,都很想念胡阿四。
胡阿四會不會也想念我哥哥他們呢?
唉——!
相裕亭: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小小說委員會常務(wù)副主任。作品散見于《小說選刊》《北京文學(xué)》《雨花》《作品》等刊物。短篇小說《看座》《農(nóng)家樂》《威風(fēng)》獲“中駿杯”《小說選刊》雙年獎,“蔡文姬文學(xué)”獎、“花果山文學(xué)”獎等。小小說《偷鹽》《口碑》入選2005年、2023年中國小說排行榜。出版《鹽河舊事》20余部作品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