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著燈籠的螢火

待在山洞鄉(xiāng)的日子結(jié)束了，吃過喝過能做肥料的都已留下，走過的腳步都在路上，說過的話已經(jīng)被風(fēng)吹走，一些東西我沒法帶走，一些東西我不想帶，一些東西我把它裝進背包里。床底下那雙回力運動鞋我就不帶了。一開始說社教，后來說是幫教，出發(fā)之前李局長把這雙鞋放到我手上：這次下鄉(xiāng)是個機會，到那里好好干，組織上是有數(shù)的。山坳里，小溪邊，人家的臥室還有豬欄地窖里，該去的地方去了，不該去的地方也去了。剛穿上的時候，它們在腳上白得那樣顯眼，走在路上路都變亮了，走到溪邊，溪水中像有兩片月亮在相互追逐?，F(xiàn)在它們完全成了另外的樣子，灰炭、爛泥、糞水、草汁，什么顏色都有，獨獨沒有白色，打上肥皂也洗不回去了，李局長他老婆拿到洗衣的臺子也刷不干凈。穿鞋的人也不是原來那個人了，季局長在那邊已經(jīng)發(fā)過文件，我現(xiàn)在是副股長級。我把兩只副股長級的腳裝進皮鞋里，皮塊和針腳沒有變，腳已經(jīng)不是原來的腳。

手指一搟手電就亮了，外面是白天，那些夜晚一個也不見了，電光縮在玻璃里面不肯出來。把手罩在玻璃上，電光告訴我血還是紅的。那天晚上我打著手電從山那邊的村子往回走。路有時躲在石頭后面，有時被茅草遮掩住，手電會把它找出來。手電光好像藤蔓一樣，纏繞在路邊的事物上。等到射出去的電光凌空架在霧氣里，就知道已經(jīng)到了山頂上，而我要去的鄉(xiāng)政府就在山腳下。突然就覺得我住的那間屋子變得這樣近，里頭好像多了點什么。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可是我感覺到有一件事情就在椅子桌子床鋪上等著我。一個念頭一晃就忘到了一邊。越靠近小鎮(zhèn)，路越清晰。進院子發(fā)現(xiàn)客房那邊亮著燈，亮燈的正是我住的那一間，手電光越過門框，劃過磚墻，一到窗戶上就落進光里不見了。打開門，剛才在我心里一閃的小亮站在床邊望著我。

鄉(xiāng)政府的房子我不能帶走，床我不能帶走，床單和被子我也不能帶走，夢里夢外的那些事，還有體液和毛發(fā)都留在被子和床單上。

她說她坐了半天汽車，只想看一看我，跟我說說話。該說的話說過了，有一陣兩個人沒有動，像在等著一件事。她已經(jīng)到了這里，那件事好像沒有到。鄉(xiāng)政府的電燈泡吊在頭頂上，桌子、椅子、柜子和床，每一樣物件都清清楚楚固守著各自的形狀，多少年的木紋停在桌子的邊框里一動也不動。要是燈突然黑下來一一開關(guān)線就吊在那里，你卻發(fā)現(xiàn)手不能就這么朝它伸過去，事情好像不能這么開始。我的身子里波濤滾滾，我坐不住了。她也坐不住了，她大老遠找到這里來，她坐到了你的床邊上，接下來的事，接下來的事…她不能老這樣坐下去，她已經(jīng)找不到坐下去的理由了。她不是來找你結(jié)婚的，她只是來看看?？墒恰墒撬沁@樣美。那時候我跟林姐隔著墻，事情好像要容易得多?，F(xiàn)在到了一間屋子里，卻有了那么多可是?？墒鞘虑榫瓦@樣結(jié)束了？單車它只能往前走，單車它不能停。兩個人都有些慌，盡量找出一些話來說，讓那盞電燈照在一些聲音上。話一停下來，兩個人就只能直直地面對面。兩個人變生分了，都裝出與心里想的事無關(guān)的樣子。同一間屋子里，比縣城到山洞鄉(xiāng)還要遠。她在說什么？她說你現(xiàn)在是辦點干部，聽馬主任說你已經(jīng)是副股長了，我只想看看牛股長在山里邊過得怎么樣。她站起來，說她住那邊的客房，明天上午有一趟班車。好像等到她走出去我才明白過來，我什么也沒干。她坐過的痕跡還在，一對蝴蝶翅膀，就只缺一段肉身。我在床上連擊兩拳，大地斷裂，群山遷移，床單上像是剛剛來了一場地震。

床鋪西端，一輛女式飛鴿牌單車若不是支架撐著，它會直接歪到床鋪上。單車的主人住在鄉(xiāng)文教辦，我可以騎上它送過去，也可以把它留在這里不管它。

離開縣城往山洞鄉(xiāng)來的時候，李局長叫住我，交給我一只信封，讓我捎給文教辦的汪主任，特別叮囑一到那里就送過去。當(dāng)時沒怎么留意，他好像還加了一句：到那里你就知道的。鄉(xiāng)文教辦在溪邊的一座山包上，四五個人的文教辦，有這么大一個院子，這么多房子，連那些撐出巨大傘蓋的大樟樹和徑直往天上沖的水杉，都顯出幸福感十足的樣子。一棵大樟樹下擺著一張寬大的竹躺椅，旁邊的茶幾上擱著幾塊紅瓢西瓜和一只保溫茶杯。躺椅上沒人，一架老花鏡大模大樣趴在一本攤開的雜志上，一只碩大的公雞領(lǐng)著一群母雞在一簇女貞樹底下抓扒?？纯茨嵌漉r紅的雞冠，就知道這家伙在這里過得挺滋潤。

一個活蹦亂跳的姑娘半推半擁，將一個五十多歲的男子從通后院的門洞里推了出來。男子跋拉著一雙拖鞋，手里邊拿著一把蒲扇，全身上下最突出的是肚皮，一根結(jié)實的皮帶好歹把那條西裝短褲縛在上面。男人笑睞睞的，聽任后面的女孩子推來揉去往前走?？吹轿遥⑼铝送律囝^。男人收住原來的笑，換上一副干部面孔問我什么事。他大概就是躺椅的主人。

后來我才知道，女孩是王縣長的外甥女汪小竹，女孩的父親汪主任跟李局長是同學(xué)。還有一些事我不知道，只能去猜去想象。比方說，李局長安排我下鄉(xiāng)幫教就因為縣長說了一句話，他要借下鄉(xiāng)的機會提拔我當(dāng)副股長？我下的剛好是這個鄉(xiāng)，李局長帶給縣長姐夫的信封里裝的什么？

我只知道，第二天汪小竹到鄉(xiāng)政府來找我，騎的就是這飛鴿。她搖著鈴鐺徑直把單車騎到我面前，右腳往后一伸就踩到了地面上。單車座椅上留著一塊汗印，她臉一紅用手擦了一下。正是這塊汗印還有臉紅，讓我心里動了一下。

小亮送的那雙皮拖鞋我得包上報紙，把它裝進背包里。鞋怎么樣，腳會知道?？p在上面的是一層薄薄的牛肚皮，或許它來自一頭母牛的腹部，小牛犢吮吸過，母性的溫軟還留在皮革的質(zhì)地里，踩一下，那些溫?zé)崤c柔情就到了腳底下。是啊，關(guān)于這雙皮拖鞋你說得有點多，說什么踩在上面，抬頭看星星，仿佛認出了泥地上的蹄印，春風(fēng)吹過，有如草汁在流動一些方塊字印成了報紙，一些方塊字跑到一起成了詩。可是我知道我早已不是什么詩人，站在樹上尿的時候或許還是，在蘆葦叢里偷看的時候或許還是。關(guān)于這個世界，我們知道的就是：副股長比股員好，股長比副股長好，副局長比股長好，局長比副局長好。一切就像一道算術(shù)題，就像4比3天、比2天一樣確定無疑。一個代數(shù)符碼。要是有馬秘書那樣一副好腸胃也就罷了一他在招待所找了一個漂亮的女人做老婆，后來他讓她去勾引決定他升遷的人，然后去捉奸。他就要到另一個局去當(dāng)副局長了。而我好像不是那個料，稍稍一點“夾生飯”就消化不下。

小亮帶了她做的皮拖鞋來，她裝在袋子里沒有拿出來，第二天我送她去搭班車，一直到班車開過來，車門開了，她才把它拿出來。她掏出鞋子往我懷里一塞，轉(zhuǎn)身就往車上跑。她的動作這樣快，像是早已在心里溫習(xí)過幾百遍。上車之后我就沒有再看到她的臉，我看到黑亮亮的頭發(fā)披在前排的椅背上。我要是個詩人我就會沖上去抱住她。班車響了一下開走了，我捏著兩只皮拖鞋回到了鄉(xiāng)政府。

汪小竹好像對這雙皮拖鞋特別有興趣，看了又看，還放到鼻子底下聞了聞。

刷牙的把缸我把它帶走，牙刷我把它帶走，癟下去的牙膏皮就不要了。那天鄉(xiāng)政府開大會，我坐主席臺，擺在桌上的就是這只把缸。臺下黑壓壓一片全都帶著耳朵，話筒就在前面，端起把缸喝一口水，聲音就傳遍了全會場，人一到那上面嘴也變得跟喇叭一樣，我一口氣說了一個堅決、兩個不動搖、三個狠抓、四個落實到位，中間當(dāng)然還喝了水。我聽到我的聲音在高音喇叭里響，停下的時候，余音還在那里晃。一個人要是聽到自已的聲音滿屋子在響，就會覺得又牛又偉又有光。一散會，汪小竹就跑過來跟我說你講得真棒，她把那個“棒”字說得好聽極了。誰這樣說我聽了都高興，何況還是個正在花季的女孩子，何況她還是王縣長的外甥女。我心里一熱，突然想起小亮不會跑過來這樣對我說，不會把“棒”字說得那么好聽，讓你覺得自己真的那么棒；她會彎著身子把針線縫到鞋子上，鞋子再好也只能放在腳下踩。小竹是個活潑大方的女孩子，她還跟我說起她讀過我的詩。我們說著詩，把鄉(xiāng)里的書記鄉(xiāng)長全都撇下了，兩個人只管往前走。到了食堂旁邊，她“哎喲”一聲說她口渴了，能不能借我的把缸到井里喝口水，我還來不及答應(yīng)她就已經(jīng)把手伸過來，拿過把缸，還借用我那首陶器詩說了一句：這不是陶制的，我不會把它打碎的。

不知她是不是有意要把口紅印留在我的缸子上。一個女人一天涂兩次口紅，一輩子涂過的口紅可以繞地球一個圈，我和我的缸子都住在地球上。我也想過不用這只把缸，讓口紅印一直留在那上面，不過后來我發(fā)現(xiàn)，就像鄉(xiāng)政府的秘書蓋章一樣，她隨時可以把口紅蓋到我身上。

每天都在說話，每天都得刷牙，我把牙刷把缸裝進背包里。高音喇叭不喝水也不刷牙，它只管響，高音喇叭沒有耳朵，你走了它還會接著往下響。

牛副股長牛股長。

單車支架響了一下，單車好像有話要說，單車支架從地上彈起來，兩只輪子想自己跑起來，前輪撞到墻，往后撤的時候，身子一側(cè)倒在床頭上。

那是在另一個時候另一輛單車上，單車后面坐著另一個人。月光鋪向地面，灑落在從地面高起來的事物上，凹下去的地方盛著些陰影，像是盛著水，兩個人的身影像是在月光里游。她把臉貼在我的背上，兩只手從后面伸過來，像是想探索一下，又像在猶疑往哪里去。它們在縫紉機上那樣靈巧那樣自然，到了我這里好像被凍僵，好像迷了路。我想表達對那兩只手的歡迎，卻不知道說什么，我怕聲音一起來便驚嚇到那兩只手，于是聽任那兩只手在那里尋問，在那里瑟縮，最后縮了回去。背后一空，她把臉也撤走了。我一只手把住單車把手，一只手返到背后找到她的手。她從我手里掙脫了，她跟我的手鬧別扭，其實她沒跑遠，她只是要告訴我一下，我的手往邊上一探就遇到了她，我把遇到的那只手牽到前面，按在我的腹部。她有意耍點小脾氣，她在我的手里掙扎，一不小心碰到腹部以下，一股電流傳過去，我的背后抖了一下，再度把那只手找回，她的另一只手也趕了過來，一下箍住我。她的鼻息就在我的后頸上，兩團軟物壓在后背上。

月亮真亮。

她輕輕嘆了一口氣，沒有說什么。

怎么啦？

沒什么。

那你嘆什么氣？

我沒有嘆氣呀。說著又嘆了一聲，連她自己都笑起來。

有一陣，兩個人都沒有說話，要說的話好像都到了月光里。我用背感受著她，我能感受到她的溫?zé)崴木d軟，隔一陣還能聞到她的頭發(fā)和肌膚的氣味。她的氣味有些像干香的稻草，帶著天然的誘惑。我們天生就相互吸引，相互愉悅。身上有東西在沸騰，水的夢接近一百攝氏度…可是有些地方你好像無法橫渡，一些事好像不能做，燒開的水好像只能裝進熱水瓶。你能夠做的就是輪番把兩只腳伸出去，腳顯得有些遠，好像你不是騎在一輛單車上，是月光沿著路面游過來，你是浮在一些事先設(shè)定好的事物上。你叫什么，你落在哪里，你跟誰一起，都不是你說了算。一些事說了幾千年也說不清、道不明。

后來的事就到了這輛飛鴿單車上，從后面伸過來的手一下就要把你縛定在某個單一的情節(jié)上。單車它不能停，它一停你就會從上面摔下來。我不止一次打量她的臉，眼睛，眉毛，鼻子，嘴唇，下巴，每一樣都是對的，都好看，裝配也沒有錯，青春在兩邊臉上閃著光，可是你總覺得她不像小亮那樣，會一下勾住你的魂。我曾經(jīng)試著從小亮那里找出一些瑕疵，好把她忘到一邊，安下心來喜歡這一個，可是一看到她，哪怕是照片，哪怕她穿過的鞋和衣，我就怦然心動，就忘了去挑錯。

那天晚上，月光越過脖子那兒的陰影，一下到了她的胸脯上，月光在胸脯頂起的地方特別亮，月光在蕩，我的自光有些站不穩(wěn)。是啊，她知道我的詩，她念起我的詩來聲音那么好聽，她還是王縣長的外甥女，原來的書記已經(jīng)調(diào)走了，只等這一波計劃生育抓下來，王縣長就成了王書記…從這里往下想，想著想著就到了小亮的腰身上。要是她從單車上下來，閃上幾閃，單車的慣性就到了腰身上。這一個，腳步一落地，就到了山里人的臀腿上。那一個沒有的，這一個有，這一個看著不順的地方，到那一個那里，就全順了。我知道，我本質(zhì)上是流氓，是個自私的家伙，我自己也沒有辦法。我把自己裝在一套衣服里，人家就說這是牛股長。

無意中摸到一塊硬紙片，知道是車票。那天鄉(xiāng)政府食堂的早餐吃的是油條稀飯跟饅頭，突然就想起，小亮說她喜歡吃油條，說油條一泡進稀飯就軟了，稀飯里加了油條，稀飯也就變香了。就想起她吃油條喝稀飯的樣子，想起那一刻想的是一輩子做一個詩人，睡好了之后起來，跟一個漂亮的女人一起吃早點，兩排雪亮的牙從榨菜條上嚼過去?？墒浅酝昴穷D早餐，我就往山洞鄉(xiāng)來了。她找到這里來，又從這里回去了，不知道她現(xiàn)在過得怎么樣。想到她把皮拖鞋塞給我，轉(zhuǎn)身就往班車上走，想到車開動時，她伏在前排椅背上，頭和肩一下一下動，不知是車在搖，還是她在手臂下面抽泣，我的心一下像泡過稀飯的油條，就覺得什么股長副股長、馬主任李局長，都是可以不要的，你只要坐到班車上，買上一張車票就到了縣城里。路上我在想，小亮看到我會怎樣，我突然出現(xiàn)在她面前，她大概會驚訝得叫起來，她張著嘴想說什么，話都讓老袁他老婆和對街的女人搶去說了，她會紅著一張臉。接下來呢？她會跳起來抱住我嗎？

樓下的店面還像以前一樣沒有人，玻璃柜里的皮鞋張著嘴，好像認出了我。這么久沒有踩過的梯級從二樓伸下來，在中間的平臺掉轉(zhuǎn)頭，一下到了我腳下。皮鞋踩上去，懸空的水泥梯級響起來，像是一下回到了山洞鄉(xiāng)。眼睛越過樓板，老袁跟上次一樣不在作坊里，縫紉機在響，小亮就在那一串響聲上。樓板一響，縫紉機不響了，看到我她“啊”了一聲，突然捧住臉伏到縫紉機上面，接著就傳來鼻子的抽動聲，散亂的頭發(fā)隨著肩一下一下動。我涌起一股沖動，要一把將她抱起，將我的鼻子和嘴埋進她的頭發(fā)里。我伸過手去，她的肩膀抗拒著，我摸到的是堅硬，縱有萬千柔情，好像也不能融化它。我該抱住她嗎？我不該抱住她嗎？我傻乎乎地站在那里，不知道怎么辦。對街的女人和老袁他老婆過來了，她們都沒有說話。對街的女人伸過手去，伏在縫紉機上的那一個突然站起撲進她的懷抱里。她是那樣柔軟，柔軟得可以擰出水來。我突然明白了，接下來的事情里已經(jīng)沒有我。她已經(jīng)走向她的命運，我的命運好像也被另一個人鎖定了。

回到山洞鄉(xiāng)，汪小竹問我干什么去了，她連那雙皮拖鞋一起問的。好像她是我的什么人，是縣長，是書記，她想要知道什么，我就得統(tǒng)統(tǒng)告訴她。我來火了，我說我去會女朋友去了，怎么樣？她哽住了，張著嘴卻說不出話，淚水從瞪大的眼晴里涌了出來。她把頭往下一砸，像是要用頭撞開什么，沖出房門，奔出鄉(xiāng)政府的院子。這天晚上，風(fēng)吹在屋后的樹林子梢頭一陣陣響，拉黑電燈的時候，影子往身上一縮，突然覺得這個世界上只剩下我一個人。有一段時間還以為兩個女孩都可以陪伴你，暗自有些得意，有時候還有些不耐煩。現(xiàn)在一個也沒有了。

第二天起床吃早餐。整個上午都靜悄悄的，靜得讓人有些忐忑，沒了著落似的。下午鄉(xiāng)政府的電話員叫我去接電話，說是單位上打來的?！皢挝弧眱蓚€字讓我心里一緊，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識到，單位其實是根，沒有一根草莖離得了根。根連著縣城，縣城里有一個李局長，李局長上頭是縣長和書記。接電話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我的里面其實虛得很。電話里說李局長明天來慰問。是的，說的是慰問。剛好是這時候。不知怎么就覺得，我在這邊跟汪小竹怎么樣，也連著縣城里的李局長。

原來的書記調(diào)走了，他需要一根線連上王縣長。汪小竹倒是真的喜歡我，只是，只是現(xiàn)在好像沒有只是了。

著不見的手。

裝在背包里的手電筒和把缸一動就磕磕碰碰響。掏出來的手電筒擱在桌子上，上面的開關(guān)阻住它沒有往下滾。我找到了一張報紙，報紙上說，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有時候會有一些曲折。用這些字句裹住手電筒，我好像看到那天半夜三更的，我在天底下打著手電，往那個女人家里走。

手電一亮，世界就縮小到手電的光圈里。光圈外面的事我都不要管，我只要手電領(lǐng)著往半夜來電的那個村子里走。電話是村支書打來的，說那個女人晚上悄悄溜回了家，現(xiàn)在去應(yīng)該可以逮住她。村里的干部就這個樣，他們只報信不動手，上頭有人去，他們也會跟在后邊幫一下手。鄉(xiāng)政府的人都下村了，能幫我的只有這只手電筒。

路是白的，村子臥在黑色里。村頭有一只手電朝這邊晃了一下，又晃了一下，是村支書他們在等我。手電朝著村子一路照過去會不會驚到那些屋子？誰知道那些屋子是不是長著眼。熄了手電，就只剩下兩只鞋子一條路。膠鞋比皮鞋好，膠鞋踩在石板泥地上，石板泥地都不怎么吭聲，頂多輕輕透一下氣。

村長抬起拳就往門上砸，屋里頭像鯽魚扔進水桶，一陣亂響，有人打著赤腳在地上跑。門開了，人和手電一齊涌進去，床上床下沒有要找的人。突然想起那一串腳步，憑直覺我徑直沖進后面的豬圈里，豬欄里站著一頭豬，豬旁邊趴著一個人。我在手電上頭說起來吧，她在豬那邊動了動。接下來如此突然，幾乎是在一瞬間，她扒下短褲，扒光了身上的衣，兩只奶子從內(nèi)衣里蹦出來，搖搖晃晃，把我驚呆了。手電就這樣直直照著她，我壓根兒沒有想到這一出，女人赤身裸體跨過豬欄就徑直朝我撲過來，我“哇”了一聲偏到墻邊，眼睜睜看著她從前面跑過去，消失在黑夜里。過了一陣才想起手電還亮著，村支書村長他們并沒有跟上來。暗黑處，褲襠那兒撐得有些緊。

接下來的事有些像戲劇，鄉(xiāng)里鄭書記拍桌子瞪眼睛一口氣說出一大段：你們這完全是在搗鬼，為什么不一腳把門踢開，敲什么門一一給里面報信？牛股長沖進豬圈的時候你們在哪里？你們明明知道人在豬圈里，就是不往那里去，問起來就說在搜查其他房間。做好了套子讓縣里干部往里面鉆，你們膽子真肥！你們以為這樣糊弄了一下，責(zé)任就到了上頭，人跑了你們也脫了干系，你們觸犯天條犯了王法知道不？你一一他指著派出所所長和鄉(xiāng)計生專干一一你們把其他事統(tǒng)統(tǒng)放下，挖土三尺，也要把那個女的薅出來！他轉(zhuǎn)向村支書和村長，你們兩個就看著辦吧，配合得好薅到了還好說，要是弄了兩天還弄不到人，那就怪不得鄉(xiāng)里縣里了一一動支農(nóng)款的事，到底是挪用還是貪污，你們自己想想吧！

村支書的臉像是幾塊地皮縫到一起，連嘴也一起縫住了，眼睛陷在沒有縫合的縫隙里，村長臉紅脖子粗，說他有一句話，想跟鄭書記說一下。鄭書記斬斷他的話頭：有什么話過兩天再說。計生專干問房子怎么辦，鄭書記說房子沒長腳，跑不掉，先把長了腳的弄到手。派出所所長沒有說話，制服，帽子，手槍，都在那兒，不用他說什么。出門前他朝鄭書記望了望，書記朝他挑了一下嘴，好像他跟書記有什么默契，他知道怎么干。

屋里只剩兩個人，鄭書記的臉立馬轉(zhuǎn)晴，拍了拍我的肩：牛股長你放心，這事我會搞定的。你那么有才，縣里又那么著重你，你到山洞鄉(xiāng)來鍍金，我們怎么能給你抹黑呢！我有些疑惑，那天晚上真的是村支書、村長下的套？他們真的知道那個女的在哪里？鄭書記笑了笑，鄉(xiāng)村工作嘛，土地菩薩是神也是鬼，弄一只屎盆子扣到他們頭上，不會錯到哪里去。蛇有蛇路，鱉有鱉路，跑路的蜘蛛后頭牽著一根線，飛到天上的鳥也要到地上來歇腳，他們不會不知道一二。說起拆房子的事，他嘆了一口氣，能不拆就不拆吧。誰愿意這么干呢，弄不到人只好來蠻的，大家都這樣，這事還怎么弄？吃了我們這碗飯，是沒法積陰德了。

第二天吃早飯的時候，計生專干告訴我，人已經(jīng)在衛(wèi)生院了。手電照出來的兩只奶子，無遮無攔，活蹦亂跳，老在眼前晃。我很好奇，這個赤身裸體朝我撲過來的女人，到底是個什么樣？我說去看看，當(dāng)然是藏在這副牛股長的面皮下。女人躺在那里，身上蓋著白被單，額頭上裹著一條毛巾。計生專干把裝水果的紅色塑料袋放到床頭柜上，說了句“縣里干部看你來了”。女人閉著眼睛躺在那里沒有動。病室外頭，一只垃圾箱旁邊蹲著幾條狗，幾個男孩斜著身子在往里頭看。男孩的眼晴怪怪的，狗的舌頭上流著涎。掃地的女人揮起竹掃帚趕狗，也想把孩子呵斥走。垃圾箱內(nèi)，塵土、枯葉、雞毛、鴨毛、針管、帶血的布條和蒼蠅，一具白條條的東西，看著有些像去了皮的泥蛙。

我著到了。我搖晃一下身子，好像這樣躺在床上的那個女人和這只垃圾箱就與我無關(guān)了。我沒有再理那只垃圾箱，這個世界到哪里都有垃圾箱。那個掃地的女人也可以不用管，讓她嘀嘀咕咕去掃吧，掃到的東西有垃圾箱裝著。

沒想到會是這樣。我知道標語，知道口號，知道放到喇叭里的聲音，知道手電筒照到的事物，卻從來沒有想到過垃圾箱。青春熱情，夢想與詩歌，那么多美好的方塊，到后頭卻是這樣一個垃圾箱。我想逃脫垃圾箱，垃圾箱好像張著口子町上了我。這件事改變了許多東西，日出星辰和露水，地面上的生長，也包括油條和晚餐，平常吃的肉食也變得森嚴起來。我會想起那只垃圾箱，想起那里面。我走過的路，我說過的話，我經(jīng)歷的事，我吸到的空氣，我吃的，我喝的，我屙的，所有這一切，好像都要放到一只箱子里來過一遍。詩嗎？詩已經(jīng)沒了，我寫下的那些都成了謊言。意義已經(jīng)交給另外一些字紙，那些可以生長事實和意義的筆畫和數(shù)字。而你，你也是它的參與者。

這天晚上的睡眠是一只船，一路經(jīng)過的不是淺灘就是根深葉茂的浪。

后來呢？我以為我什么也不會干了，可我還是跟汪小竹一起騎了單車到外面去，世界在她的長發(fā)上，在她凸起的胸脯上，好像又變得好一些了。肚子餓了就吃，吃過才想起，我以為的那些其實可以忘記。

裹手電的報紙上有一塊地皮是副刊，一個人在上面說今夜星光燦爛。手電不是星，一只手電在山里邊就像一粒螢火，一只叫股長的螢火蟲在屁股上打著燈籠。

沒想到她會打電話過來。穿越從縣城到山里的電話線，一聽就知道那一頭是誰。她的聲音里好像多了一些什么，我的第一反應(yīng)是，她結(jié)婚了。她沒有說結(jié)婚的事，她直接說到孩子，說她快要有孩子了，可是沒有生育指標。她說我沒有其他的人可以找，只能找你幫我們一個忙。她說的是“我們”，她不再是原來那個小亮，“們”字包括她身邊的那個男人，也包括她的即將出生的孩子。他們需要我?guī)椭阉麄兊暮⒆由聛怼?/p>

我在山洞鄉(xiāng)這頭胡思亂想，她在那頭急了，甚至叫起“牛股長”。“牛股長”三個字讓我打了一個寒戰(zhàn)。她不再說“我們”，她說，就看在我的面上，救我一把。

我找到馬副主任，他剛提拔到計生委當(dāng)副主任，他應(yīng)得很爽快：這事不辦好，我這個副主任還想當(dāng)不！我說你副科，我只是個股長。他笑了笑，后頭的話他沒有說出來。

我不該找到小亮現(xiàn)在住的地方去。在老袁的皮鞋作坊里，對街的女人就說了，其實你可以把指標交給我，讓我送過去?？墒悄菚r候剛拿到指標我有些興奮，而且我心底里其實想見到小亮，好像一見到她，以前的日子又會回轉(zhuǎn)來?？墒?，她再也不是那個在牌桌底下拿腳往我這里伸的小亮了。

一間臥室?guī)蠌N房，她跟她丈夫在臥室里接待我。房間應(yīng)該是收拾過，但雜亂和擁擠一下收拾不了。通風(fēng)不是很好，她的氣味中夾雜著一個男人的氣味，聞著讓人反感生厭。那個男人倒過茶就坐到一邊，把目光摁在衣柜上頭的電視上，電視聲音小到只有人形披衣戴帽在晃。倒是那副壓在床頭的臀腿，一動，床就在底下吱吱呀呀響。這聲音讓我想起他跟小亮在床上的情形。

他就在那里，沉默中的敵意就像埋藏在灰中的炭火，他不聾不啞不傻，我跟小亮那些事他不會想不到，現(xiàn)在進到他們的臥室里來，他也沒有辦法。一來這里，領(lǐng)空好像就成了我的，我是牛股長我后頭還有人，而他只是他，他跟小亮的孩子得靠我手頭那張紙。他只能給我倒茶，只能努力躲進那邊的電視里。小亮也沒有辦法，她一定不想讓我看到她現(xiàn)在的窘境，不想在這一個面前見到另一個，不想夾在兩個人中間，左不得，也右不得。她的身子里小蜊蚪已經(jīng)長大，這件事好像耗去了她太多精血，她已沒有太多余力來應(yīng)付別的，好長時間她都沒有抬起頭正眼朝我看。我試著去找她的目光，一碰到我的目光，她的眼睛趕緊閃避到一邊，隨即低下頭，散亂的頭發(fā)像萎去的茅草。

可是她得抬起頭來，她得讓肚子里的娃變成人來到這個世界上。抬起來的臉可憐巴巴的，明顯變瘦變丑了，有一陣你甚至覺得這張臉來自山洞鄉(xiāng)衛(wèi)生院的那張病床上。一陣悲傷襲來，我盡力抑制住失望，想找?guī)拙湓拋碚f?？墒俏艺也坏皆~和句子，也不知道怎么說。我們再也沒法像以前那樣說話了，這里也不是兩個人好說話的地方，而她也不需要我來給她說什么，說了又有什么用？她，還有那邊的他，他們要的是那張叫作“指標”的紙。我聽到我在說“這是那個指標”，聲音陌生得不像我，像是在夢里，一個人罩在一只把缸里在說話。我還想說一句什么緩解一下，好趕緊從這里抽身。她說了一聲“謝謝”，她好像被“謝謝”兩個字燙著了一洶涌而來的妊娠反應(yīng)再也不受控制，手往上一抬，既不是伸向我，也不是朝向那一個，好像她只能往上找，可是上頭什么也沒有。伸過頭頂?shù)氖譄o力地掉了下來，她自己抱住自己，窩作一團，不知怎么就到了地板上。我站起來，可是一一我朝電視那邊“哎”了一下，那一個扶起她去了廚房，傳來一陣嘔吐聲…

裹上報紙之后，手電筒在包里不再磕磕碰碰響。那些方塊字一直在手電外面說著星光。

剛回到單位，電話響了，顯示的號碼是李局長辦公室。電話接通，傳來一陣女孩子的笑聲。是汪小竹。我問：你…你怎么在這里？她說：我怎么不能在這里？！

李局長的辦公室，茶幾上的燒水壺正在冒著氣。李局長在一支煙頭上看了看汪小竹，看了看我。水的夢在一百攝氏度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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