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人走了以后,胡一梅給自己倒了一點酒。
姐夫說這個酒好喝,好入口,時間到了。從生產(chǎn)日期看,這瓶酒從出廠到現(xiàn)在剛好十年。還是魏平在的時候買的呢,當年也就一百來塊一瓶。姐夫說,這牌子現(xiàn)在也不貴,但這款停產(chǎn)了,老酒就不要開了,留在手上玩玩吧。胡一梅又不喝酒,也不請客,有啥好玩的呢?就這一瓶,喝就喝了吧。姐夫說,也是,低度酒也不宜放太長時間,喝就喝了吧。
父親喝了2兩,姐夫喝了4兩,差不多到位了。都是家里人,沒必要往醉了喝。吃完飯閑聊了一會兒,姐姐胡一蘭說不早了,再晚回去外面要凍上了。父母趕緊站起來,說那趕緊走吧。母親邊把圍巾往脖子上繞邊說,好多年沒這么冷過了,剛進冬月里已經(jīng)兩場大雪攢下來了。胡一梅幫母親把布包遞到門口,突然想起來,說,還剩四兩酒怎么辦呢?我又不喝酒,姐夫說好喝,要不姐夫你帶回去喝吧。姐夫說,不帶不帶,要喝改天跟爸過來喝。胡一梅一想,姐夫家里有的是酒,哪看得上我這個酒呢?不帶算了。這時姐夫的司機已經(jīng)到了樓下,幾個人匆匆打聲招呼就下樓了。
走到樓梯口,母親回過頭來說,我和你爸老了,你自己的事自己要上心。說完,趕緊跟上了前面的隊伍。
人都走了,胡一梅40歲生日算過完了。沒要別人,只邀請了姐姐姐夫和父母一起來聚聚。兒子魏瞻陽上初二了,正忙期末考試,沒讓他回來。
胡一梅把酒杯端起來看了看,就著剩菜喝了一口。酒到嘴里甜甜辣辣的,咽下去,像在前胸后背各開出一朵煙花。她瞬間感覺暖了起來。她又喝了一口,又是一下,臉也熱了起來。她覺得需要站起來走動走動,便走到陽臺,俯下身看了看自己種在架子上的三層花草。胡一梅喜歡養(yǎng)花,這套房子比原先那套寬敞不少。陽臺被她改造成了小花園,沒什么名貴的品種,但一年四季郁郁蔥蔥的。綠蘿長長了,她就用膠帶把藤蔓沿著墻一直貼到天花板上。胡一梅三年多前換了這套小兩居室,兒子長大了,需要一個獨立空間。以前魏平分的房子,兒子的房間只比衣柜大一點點。眼看兒子一天天長高,已經(jīng)超過自己了,那張靠在墻上的小床就快睡不下了。胡一梅拿到這套房子后,把朝南的臥室給了兒子,現(xiàn)在兒子的房間除了有一張1.5米的軟包靠墊床,一排四門衣柜,還有一張小書桌。胡一梅的房間朝北,有一個飄窗。窗外正對著一所學校的操場,再遠處是一排水杉。胡一梅第一次來看房時,就很喜歡這扇朝北的窗戶。胡一梅看到第二層最右邊架子上那盆小小的三角梅打了朵兒,應該就快要開花了。她發(fā)現(xiàn)自己的視線好像不一樣了,有些渾濁,又有些彎曲,像有什么在流動。應該是喝了酒的緣故,她完全不會喝酒。她又走回餐桌前坐下,吃了一塊涼了的糖醋排骨,把杯子里最后一點酒倒進嘴里。
不想洗碗,也不想洗澡,先睡吧。
躺下后,身體里那團熱像化成了一池熱水,躺在里面,感覺身體沉沉的。胡一梅閉上眼睛,等了一會兒,睡眠并沒有到來。這張床確實是太空了。胡一梅發(fā)現(xiàn),盡管酒精讓身體有熱的感覺,可腳是涼的。腳涼就怎么都睡不著。一直以來,她都很難把自己睡熱,即使屋里開著暖氣,也要借助熱水袋。以前她感覺冷的時候,就和兒子睡。兒子小小的身體像個小暖爐,胡一梅抱著他,把頭埋在他的小肩膀上,有一股熱熱的奶香氣?,F(xiàn)在兒子大了,是個小男人了,胡一梅不能再和他睡了。想到這里,胡一梅的憂傷明顯了起來。誰來教他怎么做男人呢?母親和兒子的關(guān)系很微妙。如果是女兒,母親了解女人,是牽著女兒的手往前走的。一路上要遇到些什么,母親大致有數(shù)。可是兒子不一樣。對于兒子,母親只能看著他往前走。由于對男人的成長經(jīng)歷沒有那么清楚,在兒子和母親之間,就有了一些隱秘的距離。于是在兒子身上,母親會有一些關(guān)于男人的幻想。他會長成什么樣的男人?這是母親忍不住去幻想的事。好像因為跨了性別,他就能抵達不一樣的,甚至更遙遠的地方??墒撬K歸要投向另一個小女人的懷抱的。
如今她已經(jīng)40虛歲了,到明年這個時候就是40周歲。到那時候,就真的沒有希望了。她下意識地握住了手機,微信好友列表里有一個藍色天空頭像。她從沒和那個頭像對過話。她甚至不敢輕易點開,生怕誤碰了什么。她躺著,把手機舉到面前,點亮了。兒子的照片出現(xiàn)在屏幕上,笑嘻嘻的。那是兒子幼兒園時在公園拍的。后來兒子就不怎么愛拍照了。她看了一會兒,等緩過神,又關(guān)了屏幕。手依然握著手機,放在肚子上。過了一會兒,她把手機放在了枕頭旁邊,身體轉(zhuǎn)向另一邊睡去了。
做了一夜的夢,醒來感覺心口壓著。冰箱里還有一盤糖醋排骨和一碗雞湯,是昨晚特意留出來的。胡一梅給兒子發(fā)信息:“媽媽做了你最愛的糖醋排骨,老時間到?!焙芸欤瑑鹤泳突貜土耍骸爸x謝老媽!”兒子在微信里語氣活潑,胡一梅心里松了一下,旋即又疼了一下。胡一梅把菜熱好倒進飯盒的時候,又想起那個藍色天空頭像。
昨天晚飯的時候,姐姐提醒她,今年再不抓住機會,明年就很被動了。需要資金支持他們來。胡一梅沒接話。姐夫是商人,他們習慣用錢解決事情。當然,錢能解決不少事情。但又不光光是錢的事。況且欠姐姐這么大人情總要還的。這幾年來,各家單位為了節(jié)約辦公經(jīng)費,都在優(yōu)化編外員工,40歲以上的女性更是重點優(yōu)化對象。他們單位要在幾年內(nèi)清退所有編外人員,同時一小部分人員可能得到轉(zhuǎn)正的機會。而40歲是一道坎,40周歲以上基本就不在轉(zhuǎn)正的考慮范圍了。同事們都在各自使勁,她也想過別的出路。她聽說娟子去做了育兒嫂。40 歲去做育兒嫂,又是大專文憑,是很吃香的。遇見好的主家,工資很可觀,人也好相處。只是,她不知道卡在什么地方。魏平去世7年了。她和魏平一起生活的時間也不過七八年。她的這個家沒有男人,她不是純粹意義上進可攻退可守的女人。實際上,她是被什么推著,進退都不在自己的掌握中。
胡一梅到了學校門口,魏瞻陽已經(jīng)穿著墨綠色羽絨服等在那里了。胡一梅到了他才抬起頭,青春痘從他白白的臉上冒出來,風吹得他眼晴微微瞇了起來。胡一梅邊鎖電瓶車邊說:“小傻瓜,叫你不要出來,多冷??!”魏瞻陽緊緊抿起嘴唇,胡一梅看到他的嘴唇因為冷和用力,從淺紫色變成白色。胡一梅安靜地等著,沒有音節(jié)出來。魏瞻陽的嘴唇連帶著喉結(jié)一起抖動了幾下,最終轉(zhuǎn)過臉去繼續(xù)前行。胡一梅挽住魏瞻陽的膀子搖了搖,和他一起往學校食堂走去,輕輕地說:“小傻瓜,還說不冷。”
胡一梅用臉貼著魏瞻陽羽絨服冰冷的袖子,一陣涼而踏實的感覺鉆進她的心里。這個孩子是她的全部。胡一梅想不起來魏瞻陽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口吃的。她印象中他小時候并不口吃。那時候他們一家三口常去附近的公園。關(guān)于那時的記憶中,陽陽從來沒有口吃過。陽陽三四歲時有一次在公園里跑累了,要魏平背他。魏平一把把他架在肩膀上,對他說:“等我老了,你背我?!标栮柋е浩降牟弊踊氐溃骸澳堑任依狭?,你再背我?!焙幻飞暇W(wǎng)查過,小孩子的生理性口吃一般發(fā)生在2歲到5歲。魏瞻陽應該是5歲后才開始口吃的。胡一梅一直覺得,魏瞻陽的語言障礙和他爸爸的離開有關(guān)。
魏瞻陽打開飯盒,慢慢啃著一塊排骨。他有點近視的眼睛瞇著,睫毛像杉樹般打下一排陰影。初二的孩子,已經(jīng)感覺到中考迫近的緊張。初二下學期就要考英語口語,這一項在中考總分里占40分。對大部分學生來說,這40分能全部拿到??墒俏赫瓣柌灰欢?。學習的緊張讓他口吃的癥狀又加重了。胡一梅察覺到魏瞻陽的胃口越來越不好。學校離家有一定距離,魏瞻陽上初中前胡一梅和他商量好讓他住校,魏瞻陽沒有反對。這時住校引起的愧疚連同很多舊的愧疚一起翻上胡一梅的心頭。胡一梅低下頭揉了一下眼睛,不能讓魏瞻陽看見。她想起魏瞻陽小時候哭著跑回來,幾個同齡孩子在后面笑著學他說話。孩子承受的遠比大人看見的多。胡一梅也背著魏瞻陽咨詢了一些訓練機構(gòu),去機構(gòu)訓練,單次的價格都在1000多元,而且還要去外地。她只能上網(wǎng)找一些免費課程。找到一些小方法分享給魏瞻陽時又很謹慎,生怕傷著孩子的自尊心。
從魏瞻陽的學校離開,胡一梅騎車去了白羊山。她把電瓶車停在山腳下的車棚里,飯盒鎖進坐墊下面,空手往山頂走。今天周六,她知道鄭旭東不會來。山腳下有一排銀杏,樹上金黃的葉子還在不停地往地面飄落。樹和地面都很美,只是樹上的葉子不會再變多了。胡一梅突然覺得,人的中年就是這樣一片一片漫長地飄零的。這是一座野山,在市郊,平時人不多。胡一梅對這座山很熟悉。她小時候就住在山腳下,后來那片拆遷了。市政把這座山做了簡單修整,免費向市民開放。胡一梅家離這里不遠,傍晚時她喜歡來爬山。這項運動她堅持了很多年。
爬山都有一個過程,不能算否極泰來,但起碼否極后都能自洽。這似乎一直是胡一梅的生活哲學。隨著位置和心率一步步升高,身體越來越累。但只要突破那個最累的點,往后就是平穩(wěn)勻速向上。身上的東西也好像在一件一件抽離,暫時扔到山下,到達山頂時只有自己和自己。這是一種獨特的孤獨感,不伴隨著自憐,甚至有些自強的成分。而且爬山除了付出點力氣外幾乎沒有什么成本。在這個小地方,爬山不是什么時髦的運動。白羊山也沒有什么值得夸贊的風景,往返一小時足夠了。
胡一梅需要來這里想關(guān)于鄭旭東的事情。他第一次來的時候帶著登山杖,穿一身深色戶外服裝。高高的個子,微卷的頭發(fā),速干衣下能看出勻稱健碩的身材。胡一梅下山時他剛上山。胡一梅想可能是來探路的外地驢友。她覺得他有點像某個明星。過了幾天胡一梅又看到他了,她突然想起來他像誰了,像費翔。
鄭旭東第二次來的時候沒有帶登山杖,穿得也休閑了一些。他可能發(fā)現(xiàn)登白羊山并沒有多大強度。
他們在山上遇見過幾次后,過了一個多月,胡一梅發(fā)現(xiàn)這個人居然是她的公司新交流過來的一把手。胡一梅笑自己糊涂,但也情有可原。她一個基層窗口的編外人員,大領(lǐng)導是誰跟她有多大關(guān)系呢?
可她現(xiàn)在知道鄭旭東是誰了,有一點什么在她心里種下了。胡一梅知道,這一點東西很遙遠,幾乎和自己無關(guān)。
山還爬嗎?要爬。她能抓在手里的就這點東西了。胡一梅每天爬山,默默地打起卡來,打卡鄭旭東來沒來。這一點胡一梅倒是占優(yōu)勢的。敵明我暗,她一個小編外人員,上班地點又不在本部,鄭旭東不可能知道她是誰。他們在這座山上不相干地上上下下,身邊有時綠,有時黃,有時白。胡一梅每看到一次鄭旭東就會燃起一絲工作轉(zhuǎn)正的幻想。她也笑自己,這么一點不切實際又虛無縹緲的念頭,居然真能讓自己短暫地興奮一下。
鄭旭東不是每天都來,多數(shù)時候他爬山戴著一副耳機,面無表情。有時候他看上去像在想事情,有時候又好像腳下很急。領(lǐng)導有領(lǐng)導的煩惱,領(lǐng)導有領(lǐng)導的壓力。她開始留意公司網(wǎng)站上有鄭旭東出現(xiàn)的新聞。穿西裝的鄭旭東和穿運動服的鄭旭東看上去又很不一樣。他有那么多事情要做,為什么要來爬山呢?領(lǐng)導有領(lǐng)導的秘密。鄭旭東在她面前來來回回,他和姐夫完全不一樣。胡一梅突然發(fā)現(xiàn),兒子要去的更遠的地方突然就有了模糊的輪廓。
加上微信是一次機遇。胡一梅在一次下山的途中看到鄭旭東坐在路邊,一手捂著腳踝,一手撥電話號碼。他可能受傷了。胡一梅的心怦怦直跳。只要她過去,他們就能說上話。胡一梅疇躇著走向他,捋了一下頭發(fā),輕聲問:“您怎么了?”
鄭旭東快速抬頭看了她一眼說:“沒事的,腳崴了一下?!蹦鞘呛幻返谝淮温犚娝穆曇?,和想象的不一樣,南方口音。鄭旭東說話的時候又撥了一個號碼打出去,見胡一梅還站著,又抬頭對胡一梅禮貌性地笑了一下。胡一梅蹲下身,從腰包里拿出加壓繃帶說:“我給您固定一下?!彼约憾汲粤艘惑@,她的包里是什么時候開始有這些的?
“你東西還挺全?!编嵭駯|不打電話了。
鄭旭東的腳面上有一道斜著的疤,看上去是很久前留下的,已經(jīng)和周圍的皮膚長成了一樣的顏色。胡一梅用繃帶先在鄭旭東的腳踝上纏了兩圈,又從他的腳底繞到腳面交叉著纏了兩圈。她的動作停頓了一下。她給自己包扎過,突然反過來有點不適應。她的手在抖。鄭旭東從她手里拿過繃帶說:“我自己來?!焙幻贩砰_手,偷偷抬眼看了他一眼。她有些不自在起來。這件事從一開始就可以鄭旭東自己來。鄭旭東解開交叉纏著的一圈,從側(cè)面鎖住一側(cè)腳跟,又按同樣的方法固定住另一側(cè)。
胡一梅把鄭旭東扶起來時,看見他手上的皮膚有些褶皺,眼角也有些皺紋。她扶著鄭旭東走下山,他們的手臂間隔著兩層沖鋒衣。途中鄭旭東接到一個電話,他告訴對方來山腳下接他。
“你很喜歡爬山?爬多少年了?”鄭旭東問。
“談不上喜不喜歡,小時候我就住這山下。高興不高興都想上來看看。”胡一梅說著話,臉有些發(fā)燙,她感覺自己說多了。
鄭旭東說他們那兒到處是山,隨便找一座放到這里都是景點。他在老家有一群固定的爬山的朋友。他從岳麓山說到太行山說到珠峰大本營,說了很多遙遠的風景。胡一梅鼓起勇氣說:“能不能加您個微信?以后我也想去那些地方?!编嵭駯|拿出了手機。他的昵稱是一個大寫的Z,頭像是一片藍色天空。加上微信的那一刻,胡一梅感覺握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后來胡一梅和鄭旭東在山上再遇見會打個招呼,然后各爬各的。這似乎成了他們的默契,一個即使公開也無所謂的秘密。胡一梅關(guān)于鄭旭東的想法起起伏伏,時間越長她越清楚,鄭旭東于她,僅僅是精神支柱罷了。她有什么資格去找他呢?胡一梅總結(jié)出人活著需要三大能力:睡得著覺的能力、不回頭看的能力和自己騙自己的能力。她想到他,能和他有這一點點聯(lián)系,已經(jīng)足夠榮耀了。她沒有勇氣主動找他尋求幫助。他們在那座山上各自步履匆匆,從未共同走過一段路。但她不能不去幻想。有些時候短暫地自我麻痹一下,足夠閉著眼晴再往前過些日子了。
寒假前,胡一梅去學校接魏瞻陽。魏瞻陽正悶頭收著書包。班主任見胡一梅在,把她叫到走廊上。班主任的語氣很平靜,只是出于好言相勸,似乎知道魏瞻陽自身和家庭情況特殊,不忍心把話說重了。魏瞻陽這次考試成績距離初一進校時下滑200名,班主任建議嚴格控制他玩手機的時間。胡一梅感覺心里被什么悶悶地打了一下。關(guān)于魏瞻陽玩手機的事情,老師不是第一次提醒了。胡一梅也和他溝通過幾次,魏瞻陽沒有作聲。魏瞻陽一沉默,胡一梅就沒了主張。魏瞻陽不是不懂事的孩子,但在這件事情上表現(xiàn)得無比執(zhí)拗。網(wǎng)絡太容易讓人沉淪,也可能是自己給他的太少了。胡一梅不知道他每天捧著手機干什么。問他,就說查資料。打游戲?看視頻?看小說?網(wǎng)戀?打賞主播?胡一梅想到幾種不好的可能,幸好他還沒有錢。
胡一梅騎著電瓶車帶魏瞻陽回家,眼晴里有些熱的東西溢出來。她在騎車時眼里經(jīng)常有熱的東西溢出來,她已經(jīng)習慣了利用騎車的時間哭一場。她用手潦草地抹一把,繼續(xù)在車流里穿行??蛻簟㈩I(lǐng)導、指標、績效、不受控的孩子、搖搖欲墜的工作。她和這些事情天天照面,該長的結(jié)節(jié)一個沒少長,該花的錢一分沒少花,奈何不了其中任何一件。她必須在到家前哭完。胡一梅停好車,轉(zhuǎn)頭面向魏瞻陽之前,又用手在臉上抹了一把。
魏瞻陽背著書包在樓梯口等她,天已經(jīng)黑了。胡一梅鎖好車過來,他們爬到二樓,魏瞻陽用力在地面上躁了一腳,感應燈亮了。走到三樓,魏瞻陽又躁了一下,燈又亮了。漆黑的樓道一層一層亮起來,一直到他們的家門前。胡一梅想到,他們之前住的小房子的樓道里也是這樣的聲控燈,他們住在頂樓。那時候魏瞻陽還沒這么高,每次走進樓道,魏瞻陽總是用力躁腳。如果燈沒亮,就再躁一次,嘴里還配合著大喊一聲“哈”。她和魏瞻陽一起走過的每一層樓道都是亮的?,F(xiàn)在他們換房子了,比以前大了一些,依然是沒有電梯的老房子,依然是高樓層、次頂樓一一她能給魏瞻陽的就這么多了。魏瞻陽大了,嘴里那聲不喊了,腳還是反復擊打著地面,直到燈亮為止。這是這個小男人為她做的事。胡一梅的眼眶又紅了。她打開門,剛要開口,眼淚先掉了下來。她對魏瞻陽說:“算媽求你了。”
魏瞻陽進門換鞋,背對著她說:“我有自己的事情!”他可能有些憤怒,說這句話時沒有口吃。
胡一梅對著他提高了聲音:“你什么事情比中考重要?媽媽沒有錢供你讀民辦…”她知道自己失控了。既然已經(jīng)這樣了,那就用這種方式讓孩子懂點道理吧。
魏瞻陽默默地走進房間,關(guān)上門。
胡一梅不想承認,這個孩子在日漸變得陌生。可他又足夠敏感。胡一梅已經(jīng)夠愛他的了,她已經(jīng)不知道該怎么愛他了。
過了幾天,魏瞻陽告訴胡一梅,要獨自去省城幾天。胡一梅很吃驚,魏瞻陽從來沒提過這種要求。胡一梅問他是不是去見網(wǎng)友,魏瞻陽沒有作聲。
“我陪你去?!?/p>
“不用?!?/p>
最后胡一梅和魏瞻陽約定,去可以,必須住在省城的親戚家。她給魏瞻陽買了兩盒特產(chǎn),把他送去高鐵站。安檢后魏瞻陽隨著人流向前走,不斷回過頭對她揮手。胡一梅看見自己在魏瞻陽的視線里不斷倒退,他上樓轉(zhuǎn)了個彎,再也看不見了。胡一梅突然感到一種撕裂般的分別。他們母子還沒有這樣分別過。她感覺像是要失去這個孩子似的。她十分后悔讓他一個人出發(fā),可是她別無選擇。她深信魏瞻陽是懂事的孩子,不會做出具有嚴重后果的事來。她決定下學期不讓他住校了,再辛苦也要每天接送。她要每天都看見他。她也想著,再見到鄭旭東一定要提一提工作的事情,她從未像此刻這般覺得自己兩手空空。
鄭旭東已經(jīng)十多天沒來爬山了。一眼望去,白羊山上全是灰白的樹枝。胡一梅爬到山頂時,看見鄭旭東正站在那里。一種失而復得的感動漫了上來,她幾乎要流淚了。
她對鄭旭東笑了笑,在鄭旭東9點鐘位置的觀景臺站定,往山下看。山下全是冬天。她思考著怎么跟鄭旭東說她的事,這個時候開口是否合適。鄭旭東走過來站在了她的身邊。
“這幾天好冷啊?!彼哿艘幌骂^發(fā)。
“南方?jīng)]有這么冷?!编嵭駯|說。
鄭旭東把手撐在欄桿上,胡一梅看見他的手背上浮著一層白色的皮屑。他可能同樣不適應這里的干燥。
“一直沒有好好謝謝你,”鄭旭東說,“請你吃個飯吧?!彼D(zhuǎn)過臉低下頭看著她。
她嚇了一跳,抬起頭看見他的臉。她看見了他額頭和眼角的皺紋,臉頰上淺淺的色斑和一雙眼睛。
鄭旭東說:“以后可能就沒機會請你吃飯了?!?/p>
胡一梅抬起頭問:“你以后不來了嗎?”她聽見自己的心臟咚咚咚直跳。隨即她想到了一些傳聞。鄭旭東來他們市的時候45歲,現(xiàn)在48歲。他來他們市屬于過渡,他還有更好的前途。胡一梅又猛地抬起頭,看見他微卷的頭發(fā)里閃耀著一些白發(fā)。她突然意識到,他好像比她第一次見他時老了一些。她的心像被一根鐵絲楸住了,一拽,很疼。
“應該是不來了?!编嵭駯|說。過了一會兒他又補充:“一直想感謝你一下的?!?/p>
“不,不能吃飯。”胡一梅脫口而出。她怕被同事看見,傳出什么對他不好的話來。在這個小城市里,認識她的人很多,認識他的人也不少。只是他恰好不認識她。
“哦,”鄭旭東似乎有些抱歉,“沒別的意思,只是想感謝你一下。”
“把你的登山杖給我吧。”說完這句話,胡一梅感覺捧在手里的什么在地上摔碎了。她十分后悔,她不要他還她什么。她的臉和耳朵燒得滾燙,不敢再看他。
鄭旭東愣了一下,說:“好。”他拿出手機,突然想起來問:“我們是不是加過微信?”
“是的?!焙幻返男倪€在下墜。
“實在不好意思,我不怎么看微信。”他抱歉地在通信錄里翻著,過了一會兒他說:“你給我發(fā)條消息,明天這個時候我給你帶來?!?/p>
胡一梅發(fā)了一個笑臉過去。
他們一起往山下走。天色向晚,像有雪要落下。他們在這座山上常常相遇,卻總是各自趕路。馬上相逢無紙筆。他走向他的50歲,她走向她的40歲。
鄭旭東又問:“真不吃個飯嗎?可以帶家人一起來。”
胡一梅說:“不了?!彼矝]什么可帶的家人。這時她想到,如果她不是個女的,也許他們能在一起喝點酒,也許他們能成為常聯(lián)系的朋友。
走到山腳下,胡一梅往電瓶車棚走去。她的車和其他車相互擠壓著??吭谝黄?。鄭旭東遠遠地問:“需要幫忙嗎?”她有很多事情需要幫忙。但是她說:“沒事的,不需要?!?/p>
鄭旭東走過來幫她把車子搬了出來。
胡一梅騎上車和他告別了。這是倒數(shù)第二次告別。山下已經(jīng)是一片黑夜。鄭旭東掃了一輛共享單車往另一個方向行駛。她感到心痛心慌,心亂如麻。她不知道自己的事情對他來說有多大難度,也許只是一句話的事,也許有些為難。也許他知道了會笑她天真,為她惋惜。她怕他為難。她不想影響他。他可能就要高升了。世界是灰色的,她希望他們之間像水晶一樣透明、清亮。那是她自己在心中畫的一個小圈,畫地為牢,把她和他圈在里面??绯鲆徊揭廊皇腔野档氖澜纭5?,她要那個小圈在,即使成為一個空殼。
風吹到臉上像刀子在割,她才意識到自己臉上爬滿了淚水。
到了小區(qū),她一口氣爬上樓,撲倒在沙發(fā)上。沒有開燈。月光灑在她無聲抖動著的肩膀上。她在那里趴了很久,她覺得已經(jīng)沒有眼淚可流時依然不想起來。明天也許不會到來了。她的手機嘀嘟嘀嘟收到幾條消息。她趕緊拿出來看,不是他。是兒子。
魏瞻陽發(fā)來一個直播間的鏈接。胡一梅點開,是一個小說網(wǎng)站的年會直播。胡一梅不知道這是什么,卻隱約感到自己人生的書頁在被一陣風快速翻到章節(jié)的結(jié)局。
很多人輪番上臺,魏瞻陽也走了上去,穿著不知道哪來的西裝。臺上他叫“墨羽”,是一名小說作者。
他和主持人握手,向臺下鞠躬。他看上去完全是個男人了。胡一梅一直町著手機,不知道日子過到了哪一步,直到臺上已經(jīng)換了幾撥人。
她抬起頭,看見沙發(fā)對面電視柜上放著的那盆君子蘭。這是她剛搬進這套房子里時買的。三年多了,一直沒開過花。倒是陽臺上那盆老曇花,快十年了,每年都開,上個月剛開過。
她突然想去樓下折一枝蠟梅。她最愛蠟梅。每年蠟梅花開,她經(jīng)過時都忍不住站在旁邊聞好久。今年的蠟梅已經(jīng)開了一些時日了,她還沒有好好地去看過它們。她裹上羽絨服下樓。
在小區(qū)的一角,三棵蠟梅樹遒勁的枝干一邊向上一邊向前伸著,樹枝影影綽綽地映在白墻上,冰清傲骨。胡一梅湊近凝神吸了一口氣,香氣襲人,不由得念出那句詩:“墻角數(shù)枝梅,凌寒獨自開”。
她又湊過去對著蠟梅花狠狠吸了一口氣,幽香貫穿了身體。她突然想起柜子里還剩一點酒?!傲韬氉蚤_?!彼谛睦镉帜盍艘槐椋D(zhuǎn)身往回走去。
責任編輯 陳美者